一
雞叫三遍,張平安摸摸索索從床上爬起來。不敢拉燈,生怕驚醒熟睡中的兒子。手機燈光如螢火,照見趴在枕頭上的兒子,小家伙長得虎頭虎腦,一對小得可愛的小鼻孔,在微微翕動。
彎腰摸著拖鞋套上,披上衣服,推開厚實的木門,漆黑如墨汁一涌而入,張平安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已是初冬時令,寒風從空蕩蕩的褲腳往上躥,刺骨的冰涼。
嗷——
嗷——
一陣麂子的哀嚎,驚雷一樣回蕩在群山之間。村子里的狗零零碎碎地叫了起來。
我把你媽!站在院子里,張平安嚇了一跳。他心想,真是晦氣,大清早的,就聽見這個不吉利的鬼叫。
村子對面是打牛山,形如巨牛,威武地臥在高原上。山上高高矮矮地擠著云南松、馬桑、青、杜鵑等灌木。美麗的箐雞拖著長長的尾巴,拍打著翅膀,從這棵樹飛到另外一棵樹?;疑囊巴每吭谒蓸湎滤X,聽到腳步聲,利箭一樣奔逃。畫眉在林間清脆地歌唱。
碧藍的天空,有金雕在盤旋。
奇怪的是,如果村子里有老人油盡燈枯,即將走上奈河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麂子會一連幾天的哀嚎,直叫得人心驚肉跳。
呸呸呸!張平安一連吐了三泡口水。
進屋,媳婦已煮好面條,放在茶幾上。上面加了兩個煎雞蛋,黃油油的。
這麂子叫得人心慌。低頭吃面的時候,張平安向盯著自己的媳婦說。
管它搓?,我們不信那些。媳婦眼里撲閃著不安,卻說得輕描淡寫。
自己的媳婦自己清楚,這婆娘膽小,也迷信。比如初一十五在家神面前點香、換凈水這些陳年舊事,只有那些七老八十的老輩人才做得,她一件都不會忘記,時間從不弄錯,洗手焚香,虔誠得像一個老僧。
天氣冷,多穿點兒,注意安全。媳婦又冒出一句。
吃了媳婦煮的面條,換了衣服,出了門,張平安就被一團漆黑給吞噬了。
這是他第一天去煤礦挖煤。
外面黑得像一團化不開的墨汁,打開手電筒,一道白色的光,利劍一樣劃開漆黑。
心里還是有些忐忑,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泥巴路上。幸好,大黃狗像一個懂事的小伙伴,走走聞聞,一直伴著張平安跑了兩里路。
下面,就是大馬路。有早起的司機去煤礦拉煤,開著拖拉機在黑暗里跑,發(fā)動機“啪啪啪”的聲音格外響亮。
阿黃,回去嘍!張平安蹲下,摸摸阿黃的頭。
阿黃抬頭看看張平安,搖搖尾巴,折轉(zhuǎn)身,飛奔而去。
二
走到煤礦的時候,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遠處的山坡上,起了一層白霜,但不均勻,像小姑娘臉上胡亂涂抹的雪花膏。
煤礦坐落在兩個山梁之間,幾間破舊的廠房,像幾個叫花子蹲在那兒。一個房頂上,高高聳立著一個絞車天輪,那天輪在咕嚕咕嚕地旋轉(zhuǎn)。
平安,就等你了。
順著聲音找過去,在辦公樓門口,六七個人蹲在地上咂煙。在他們的頭頂上,騰起一團青煙,不停地旋轉(zhuǎn)。
喊他的,是一個干巴老者。是他的干爹,正是干爹喊他來煤礦挖煤的。
喔,是干爹。張平安小跑過去,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笨手笨腳地撕扯了半天,沒有找到口子,急得腦門直冒汗。半天,終于扯開了,他給每個人恭恭敬敬地遞上一支煙。自己卻不咂,他不抽煙。
干爹一一介紹那六七個高矮不同的人。張平安的記性給狗吃了,干爹剛講完他就忘了,只記住水牛一樣粗壯的那個,叫朱老憨。
鬼兒子,長得細皮嫩肉,到底行不行喲。朱老憨瞪著一對兒牛卵子樣的眼睛,朝他的褲襠瞅。說話的聲音陰陽怪氣。張平安的臉刷的紅了,像剛會打鳴的小公雞。
走,帶你見礦長去。干爹手一揮,七八個高高矮矮的人來到二樓。
推開門,滿屋煙霧彌漫,像失了火。
一個長相丑陋的家伙,把腳搭在辦公桌上,跟著手機里的一個云南婆娘在唱山歌,唱得鬼哭狼嚎。
想干架,你們這是?唱山歌的人掐斷了云南婆娘,把腳放下來,陰沉著臉。
不是,哪個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喲。干爹朝后面一眨眼,那幾個高矮不齊的立馬退到門外。
礦長,這是我干兒子,昨天跟你講過的,今天帶他來上班。
干爹一把把張平安推向前。
張平安趕緊雙手給礦長敬上一支煙。剛才有了教訓,他早把煙抽出來,籠在衣袖里。
啪!礦長一巴掌打掉張平安手上的煙,從抽屜里拿出一包“紅河道”,抽出兩支,同時點上。
張平安沒想到礦長這么不給面子,攥緊了拳頭,才想張口,干爹悄悄扯了扯他的衣服。他把騰騰燃燒的怒火給壓了回去。
啊個,礦長,咋個安排?干爹唯唯諾諾。
少他媽啰唆,跟你們不就得了。
要不要培訓哈?干爹做事一向謹慎。
培訓個?,拉個豬來都會干的活兒,你以為是造原子彈!
趕緊下井,不要耽擱老子出煤。礦長兩眼噴火。
謝謝嘍!謝謝嘍!
干爹領(lǐng)了圣旨,扯著張平安,退了出來。
云南婆娘又還了魂,嗲聲嗲氣的唱起來。
以后小心點兒,他是老板家小舅子。下得樓來,干爹附在張平安的耳朵邊,悄悄地說。
管燈房的是一個小婦人,肥肥胖胖的,口紅涂得紅艷艷,一走動前面就波濤洶涌。她一邊發(fā)礦燈,一邊跟領(lǐng)燈的人開玩笑,很黃的那種。
輪到張平安領(lǐng)的時候,她火辣辣地盯著他的臉看了半天:哎喲喲,這個小兄弟,剛來的帥哥吧,姐給你一個新的。
她果然找來一盞新礦燈,遞給張平安的時候,碰了碰張平安的手。
張平安像被蜂蟄了一下兒,急忙抽回手,臉上紅得像打了雞血。
輪到朱老憨領(lǐng)燈,他不接燈,一把抓住小婦人的手,使勁往波濤上瞅,笑嘻嘻地說:好大,讓哥瞧瞧!
砍腦殼的,瞧你妹去。小婦人掙脫朱老憨的魔掌,把一盞污黑的礦燈砸在他的身上。
一行人領(lǐng)了燈,扛了工具,朝井口走去。
一個戴紅袖套的老頭,嘴里叼根煙,過來給他們檢身。他僵尸一樣伸出兩只手,從胸口摸到褲腳。
檢到朱老憨的時候,他哈哈大笑,摸,摸個?,要是派一個小婦人來檢身,多安逸。
張平安停住了腳步,他的神情有些恍惚,橫看豎看,那個伸出半截的礦井井筒都像一口棺材。這樣不吉利,等哪天得提醒老板改造哈。張平安在心里想。
平安,下井了!是干爹把他喊醒。
三
開工了!簡單的分工后,干爹吆喝一聲,大家七手八腳開始干活兒。其實,他們活兒也很簡單。打一排炮眼,把煤炸下來,架兩架棚子支護好,再把炸下來的煤炭裝車,推到大巷里完事。怪不得老板的小舅子說,拉一頭豬也做得來。
活兒是簡單,花的時間卻很漫長。從早上八點鐘下井,干完這一大攤的活路,沒有八九個鐘頭,別想從井口爬出來。
打眼、裝藥、放炮是技術(shù)活兒,煤礦安排有專人來干。干爹心疼平安是生手,就安排他和另外兩個人出貨。就是等煤炭炸下來,用洋鏟把煤鏟在礦車里。朱老憨跟另外一個大個子負責推車,把滿滿的一礦車煤炭推到風門外面去。力氣小一點兒的,寸步難行。
等放炮員打眼放炮的時候,他們就蹲在風門中間,圍著聽朱老憨擺白。也不曉得朱老憨哪里撿的那么多段子,再加上他的加工潤色,更是擺得活靈活現(xiàn),活色生香。
咣——
正擺得起勁,風門被人推開,一陣冷風從大巷外面灌進來。
你們幾個狗日的不要命了。說了你媽幾十回,要撤到風門外面去,你們的耳朵是日聾了?如果,我是講如果迎頭發(fā)生瓦斯爆炸,十五公斤的鐵軌可以擰成麻花,你們是跳蚤鉆屁眼——自找死!
瓦檢員背著一臺瓦檢器,兇神惡煞地指著他們教訓。
是是是,我的記性讓狗吃了。干爹趕緊過來打圓場,一使眼神,五六個家伙拉開風門往外跑。
要放炮了,全部趕緊撤出去。
這時,打眼放炮的人背著炸藥箱走了出來。瓦檢員數(shù)了數(shù)人數(shù),說龜兒子的一個不少,可以了。
轟隆隆,一聲巨響。一股強勁的風把風門推得嘎嘎響。
張平安嚇了一大跳,一個箭步想朝大巷里跑。
哈哈哈,哈哈哈……
一群人哈哈大笑。朱老憨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張平安拎了回來:放個炮,就把你嚇得尿褲襠。
短命鬼,趕緊去出貨了!沒等炮煙散盡,瓦檢員就像催命鬼一樣,滿嘴噴糞。
架棚的架棚,出貨的出貨,推車的推車,干到一半兒,送班中餐的來了。
一個人一個鐵皮飯盒,里面有米飯、炒洋芋、幾片青菜。
歇氣,開飯嘍!干爹吆喝一聲。七八個人圍坐在煤堆上,開始吃飯。巷道里,頓時彌漫了一陣陣米飯的香味。
干爹最后一個打開飯盒,他扭轉(zhuǎn)身子,用筷子扒了兩口米飯在一張手掌大的紙板殼上,才開始吃。
張平安一臉的疑問,但不便開口,只好低頭吃飯。
吃著吃著,張平安的筷子就不會動了,張開的嘴巴也合不上。
前面不遠處,一只大老鼠帶著一只只有手指頭大的小老鼠,正朝著他們爬過來。那只大老鼠身上有幾處的毛都脫光了。肚皮拖在地上,走幾步歇一氣。
經(jīng)過漫長的旅程,它們終于抵達。爬到紙板殼上,居然如入無人之境,放開肚皮吞咽。
盡管在農(nóng)村長大,張平安最怕的就是老鼠。為這事,常常被他媳婦嘲笑沒出息。
看到這一幕,張平安的身上頓時起了層雞皮疙瘩,驚叫一聲,丟下飯盒,就往干爹后面躲。
原本吃得正香的一老一小,受到了驚嚇,吱吱的叫著,倉皇逃竄。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你個狗日的,一驚一乍,把它們娘兒倆嚇跑了,害得人家飯也吃不成!干爹火冒三丈,甩手就給了張平安一個嘴巴。
打了張平安,干爹端著紙板殼,像端著他家祖先的牌位,輕手輕腳的,放在距他們很遠的一根木柱下面。
四
回到家,臉上還火辣辣的疼。干爹下手也是太重了。讓他弄不明白的是,那么深的井下,怎么會有老鼠呢?它們是怎么下去的,是它們自己爬下去的嗎?也許是躲在送飯人的背兜里,或是工人的衣兜里,不小心帶下去的呢!
如果工人不上班,它們吃什么?
如果只有一個老鼠,咋會生出小老鼠呢?
那兩只老鼠,干爹說是娘兒兩個,也不像。如果是祖孫兩個,它爹娘在哪里呢?
這個問題太復雜,張平安一時半會兒梳理不清。
媳婦在廚房里弄得香煙彌漫,叮當作響,女兒妞妞、兒子小虎趴在沙發(fā)上看動畫片。張平安進屋,兩個小孩也不理他。
媳婦把炒好的菜一盤一盤地端上桌子。這個媳婦巧著呢,她怕平安累傷了,今天多炒了幾個菜。
呆眉呆眼的,你掉魂了?媳婦瞅了他一眼,又鉆進了廚房。
這一頓飯,張平安像嚼蠟。一小碗米飯,他扒了一半給媳婦。想起那一老一小的樣子,他就吃不下去。女兒妞妞、兒子小虎卻吃得很香,添了一碗又一碗,直吃得舔嘴抹唇。
撲哧一聲,張平安突然笑了。
你有病,不吃飯,笑什么?媳婦抬起頭,一臉驚訝。
像兩只搶食的小豬仔。張平安指了指女兒和兒子。
爸爸好壞,講我們是豬。女兒生氣地噘起了嘴,盯著張平安。
莫理他,神經(jīng)病。媳婦趕緊打圓場。
吃完飯,他像一個村干部,背著手在村子里逛了一圈兒。
天邊,一片云彩著了火,映得遠處的山梁紅艷艷的。最后一縷金光,慢慢地消失在打牛山后面。
天未黑透,張平安就上床了。他感覺自己太累了:手腳麻木,全身酸軟,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盡管在農(nóng)村長大,結(jié)婚后就帶著妻子在廣東、深圳打工,可那些都是手上活兒。這樣苦累的臟活兒,讓他有些受不了。
媳婦把廚房收拾干凈,推開門,悄悄鉆進被窩。
平安,擺擺你們在煤礦做些什么嘛。媳婦細嫩的手在他的身上游走,青蛇一樣。
我累,別影響我睡覺!張平安一把扯開那條興趣正旺、狂野游走的蛇。
兇哪樣兇!媳婦照他屁股踢了一腳,無趣地推門出去。
一閉上眼,張平安就開始做夢。
等媳婦哄兩個孩子睡熟,他悄悄披衣起床,抱一床被子放到沙發(fā)上,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視的聲音調(diào)到最低,把頻道全部走了一遍,沒有一個節(jié)目看上十分鐘,腦殼里迷迷糊糊。
凌晨三點左右,麂子的哀嚎聲響徹群山,張平安嚇得汗毛倒立,裹緊了被子。從聲音上判斷,那野獸在山梁上飛一樣奔走,一會兒在這個山頭,一會兒又到了另一個山頭,邊跑邊哀嚎。
一聲緊接著一聲,一聲比一聲凄慘,村子里的狗也汪汪地咬了起來。
半個小時后,那哀嚎聲漸漸遠去,村子里的狗也停止了叫喚。
村莊歸于寂靜。
五
早上,張平安出門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家里的那棟老瓦房,心里突然有了一種告別的感覺。稀奇了,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呢?張平安感覺怪怪的。
他的心里十分糾結(jié),這個班要不要去上,他確實躊躇了一陣。怕個?,我頂天立地的張平安,是永遠平安的。他說服了自己,邁著堅實的步伐出發(fā)了。
在燈房領(lǐng)燈的時候,小婦人盯著張平安看,咯咯的笑著說:小兄弟,兩眼通紅,印堂發(fā)黑,晚上要悠著點兒喲!
張平安接了燈,懶得尿她。
下井,干活,吃班中餐。
有了昨天的教訓,張平安吃飯的時候,坐在離大伙兒遠遠的地方,勾著頭,目不斜視。
估摸著那一老一小兩個老鼠已經(jīng)吃好,慢慢爬回去的時候,他才敢坐回來。
干爹說:你個小狗日的,莫要記恨我昨天的那一嘴巴。你不知道,挖煤工人是從來不會傷害井下老鼠的。你想一想,在這離地面五六百米深,彎彎拐拐,黑漆麻糊的鬼地方,除了我們這些挖煤老二,能走會動的還有什么?我們把井下的老鼠當成我們的好朋友。比如瓦斯氣體高了,連老鼠都受不了,我們自然是不敢去。
聽了干爹的解釋,張平安對那兩個丑陋的家伙產(chǎn)生了一點兒好感。
下班,洗好澡,換衣服的時候,干爹發(fā)話了,今天晚上都去我家吃飯、喝酒。我已經(jīng)打電話叫老婆娘準備飯菜,哪個砍腦殼的不去,明天就不用來上班了。
干爹是掘進隊的隊長,大小也是個官兒,大伙兒知道縣官不如現(xiàn)管。
穿好衣服,張平安的頭發(fā)還濕濕的,軟軟地貼在腦門上。他走到澡堂外面,給媳婦發(fā)了一條短信:去干爹家吃飯,不用等我。媳婦回復:好。
干爹家不遠,就在煤礦后面的半山上。村里有幾戶彝族人家,說的全是彝話。干爹家的戶口本上也是彝族,但一家人沒有一個會打彝話。這地方的人不講說話,講打話。朱老憨他們就笑干爹是假彝族。
干爹也不生氣,哈哈的笑笑:你懂個?。其實,干爹鬼精著呢,他為了弄這個假彝族是下了血本的。他家三個娃娃考大學,是占了不少便宜的。
路過煤礦門口小賣部,張平安遞給老板娘一百元錢,讓老板娘提出兩箱青島啤酒和兩箱飲料。
平安,你這是……干爹明知故問。
一年多沒有去干爹家了,我能空著兩只手嗎?張平安笑笑。
也是,也是。其他人隨聲附和。
一根煙的工夫,到了干爹家。按老規(guī)矩,在上菜前就是打牌吃酒。他們打的是二五,算分兒的那種,二對二,哪家分兒多哪家贏。輸家一回喝兩勺,約有五錢。
張平安不喝酒,也不打牌。他說,這個酒司令還是我來當最合適。你們六個,正好兩上兩下,正合。
那六個酒鬼不吱聲,表示同意。
張平安一邊玩手機,一邊給他們滿酒。有時,因為出錯一張牌,他們就吵得臉紅筋脹,拍桌子瞪眼。時間長了,實在無聊,他干脆站起來,朝村外走去。
正是寒冬臘月,抬眼看去,山上全是枯黃的景致。一群找不到食物的麻雀,唧唧喳喳地聚在一棵香樟樹上。張平安撿起一個土疙瘩,往樹上一扔,聚會的家伙驚叫著一哄著而散。
村子下面是一條小河,河水清澈見底,河兩邊水草青青,搖搖曳曳。張平安踩著松軟的青草,順著河邊往下走,走了兩三百米,只見兩塊巨石橫臥,猶如兩頭對角打斗的公牛。他有些吃驚,透過牛角,那清澈的河水居然不見了。仿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把一條河流給吞食了。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干爹打來的。平安,你,你個狗日的跑哪里去了,快,快,快來吃飯。聽電話里結(jié)結(jié)巴巴的聲音,他知道干爹又喝高了。
他站在巨石上接電話。對面的山坳里,煤礦鍋爐房的煙囪正冒出一股黑煙,那黑煙變成一條黑龍,輕輕地盤旋著。
他本想從巨石上慢慢滑下去,一探究竟的??纯刺煲巡梁冢缓孟然馗傻页燥?。
走進干爹家,六個人已變成四個,有兩個是歪靠在桌子腳的,呼嚕聲此起彼伏。
袖子挽起老高,腦門上青筋凸出,干爹和朱老憨趴在桌子上劃拳:
四紅喜 高升喜
八福壽喜 四紅喜
魁五首 四紅喜
六合高 四紅喜
劃輸了,就耍賴,端起酒碗碰碰嘴皮,大聲武氣的說,我喝了!
本來,張平安是想和他們說說河流失蹤的事情,瞧瞧這個架勢,話到嘴邊,又咽回肚里。
六
不知何故,今天迎頭有些悶熱。
干爹站在木梯上,和三個工人在架棚子。邊架棚子邊聽朱老憨吹牛。朱老憨干脆脫了上衣,光著上身,身上的肌肉脹鼓鼓的。
他先擺了一個小木匠的故事,冷不丁地問彎腰鏟煤的馬老五:喂,我說小馬哥,我發(fā)覺一個問題,我平常喝啤酒尿多得很,上茅房都跑不贏。小馬哥,你喝尿多不多。
多。馬老五回答得干脆利落。
哈哈哈!大伙兒哄然大笑。馬老五發(fā)覺上當,順手抓起半截木柴,狠狠砸在朱老憨大腿上,大聲咒罵:你這個挨千刀的,敢占老子的便宜!朱老憨也不生氣,站起來拍拍屁股,彎起腰,伸出兩只大手,嗨的一聲吼,兩噸重的礦車推得咣咣響。
意外隨后出現(xiàn),朱老憨剛推著空車回來,找了兩根木棍把車輪掩好。就聽見鏟煤的張平安大喊:水,有水!
剛開始,他們以為張平安在開玩笑,沒當回事??吹絻蓚€鏟煤的家伙停了下來,干爹才從木梯上爬下來。
大家圍過來看。
原本干燥的煤壁上,裂開了一條縫,一股小手指粗的水,牽線般的淌。才一會兒工夫,就汪了一大攤水。干爹站到煤壁前,伸手蘸了幾滴水放在嘴巴里,吸吸鼻子,肯定地說:沒有寡雞蛋味兒,不是老窯水。
那還干不干?張平安歪著脖子,有些天真地問。
干個?,是錢重要還是小命重要?等我喊人下來看看再說。干爹提著礦燈往外走,一去就是一個多小時。這段時間,他們并沒閑著,朱老憨又開始擺白,從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一直擺到西門慶如何勾搭上潘金蓮。剛說到武松回家,曉得自家哥哥給戴了綠帽,準備砍死潘金蓮,干爹又提著礦燈回來了。
我日他媽,你們看看,才幾點鐘,瓦檢員、安全礦長、大礦長那幾個砍腦殼的,已經(jīng)喝酒去了。干爹的臉如苦瓜。
這是常事。在羅莫多的山頂上有一個管家箐水庫。前兩年,礦老板的小兄弟在水庫邊開了一家休閑山莊,名為龍泉。山莊里不但有標致的大姑娘,更吸引人的是,那里可以吃野味。背著獵槍、帶著獵狗的黃獵戶天天在深山老林里轉(zhuǎn),布網(wǎng)、挖陷阱、下套子,凈使些缺德的手段。凡被他盯上的獵物,變?nèi)付硷w不了。
礦長最愛這口,每每黃獵戶獵到香獐、麂子等獵物,必先給礦長發(fā)消息,礦長叫他直接送到龍泉山莊,待他親自驗過獵物后,交給山莊老板。一只一只靈性的走獸,就這樣慘死于黃獵戶之手。
讀初中時,有一天,張平安從食堂門口走過,看見煮飯的劉麻子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只麂子,就摁在食堂門口殺,麂子悲慘的叫聲,猶如嬰兒的啼哭。張平安聽得心驚肉跳,野兔一樣飛奔而去。
此時,距煤礦五六里的龍泉山莊里,劃拳聲、云南婆娘的山歌聲直沖云霄。
還干不干?大伙兒不甘心,眼見到手的工錢少了一半兒。個個盯著干爹,讓他拿主意。
干個?,再干怕連小命都丟了。
唉,兩百塊的工錢又泡湯了。
破煤窯,爛煤窯,老板、礦長沒他媽一個是人。
一伙人扛著工具,吵吵嚷嚷往外走。
這天晚上,神情恍惚的張平安回到家,一閉上眼,就掉進噩夢里。媳婦坐在客廳里給女兒檢查數(shù)學作業(yè)。她是一個細心的人,捏著鉛筆,伏在草稿紙上,每一道題目都要親自驗算,準確無誤才能過關(guān)。
此時,對面的打牛山上,麂子的哀嚎一聲比一聲緊。
七
早晨,天空陰沉著臉,烏云野馬一樣從東邊奔跑過來,上下翻涌。冷風嗚咽,撕扯著煤礦大門上的一條褪了色的標語,嘩嘩作響。
這天不對勁,怕是要下白雨喲。馬老五歪著腦袋,朝天上瞅。
沒有人吱聲。
你們幾個砍腦殼的,莫要亂跑,我?guī)桨踩枂柕V長,這井下的活兒還能不能做。干爹把一個煙屁股踩到腳下蹍碎,像將軍做出一個偉大的決策,手一揮,帶著張平安朝樓上走去。
推開虛掩的門,房間里彌漫著濃濃的酒味,一個云南婆娘的嗲聲嗲氣溜了出來。
礦長的手機放在辦公桌上,屏幕上,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一邊扭屁股,一邊咿咿呀呀的唱。
礦長歪在椅子上,呼嚕聲一陣高過一陣,像打雷。
干爹趕緊拉了拉張平安的衣角,嘴角往里面努努,兩個人正欲退出,礦長的腦袋動了動,伸出雞爪,掐斷云南婆娘的唱歌。
你兩個野貓咬的,不好好去挖煤,大清早有哪樣事?
礦長喲,昨天迎頭冒水了,要不要打鉆探探再干?干爹趕緊上前一步。
鉆,鉆,鉆,鉆你妹,不就是淌了一泡童子尿嗎?多大點兒卵事。再說,去哪里找鉆機?幾百萬一臺,你以為是找一根撬火棍?
干爹也清楚,買一臺大鉆機要二三百萬。去年,煤礦召開年終大會,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煤礦老板端坐在主席臺上,動情地說:我也想上高科技、用先進的設(shè)備,比如大鉆機啊、割煤機啊??墒菦]錢,我手長衣袖短?。∥乙彩峭诿喝顺錾恚踩斎恢匾?,我得先保住你們的工資嘛。
哄你爹喲。坐在角落里的干爹嘀嘀咕咕。
在你老家蓋的大皇宮,給你小媳婦蓋的大別墅,給你奶奶建了幾十畝的墓地,哪樣不是上千萬?一說到買煤礦設(shè)備,你就哭窮了。
究竟干不干,你兩個給一個痛快。如果不干,立馬收拾行李走人。
礦長一臉不高興,有兩顆吐沫星子飛到了張平安腦門上,黏黏的。他不敢擦。
干,干,哪個講的不干?干爹趕緊賠上笑臉。
干爹心里明白,這年頭,找一個活兒不容易。找一個一天可以掙兩三百的活兒更不易。那些想包活干的小包工頭,綠頭蒼蠅一樣,整天圍著礦長嗡嗡叫。要不是他和礦長是干親家,連門兒都沒有。況且,他這個小包工頭,一個月比張平安他們多掙一兩千。
要干,就抓緊去換衣服下井啊,像兩個樹樁樁立在這里搓?。
張平安隨干爹退出來。云南婆娘又開了腔。
看上去,迎頭的水,比昨天大了一點兒,差不多有大拇指粗了。迎頭下面已汪了一大攤水,穿著水鞋的張平安走過去試了試,差不多淹到膝蓋。
活兒是沒法干了。干爹只好走出去打電話,找人來處理。
半個小時后,瓦檢員背著瓦檢器,帶著兩個電工來了。瓦檢員是一個彝族小伙兒,皮膚黝黑,嘴里打著彝話。張平安他們聽不懂他在嘀咕什么,但看得出來他火冒三丈。不知道他從哪里弄來一臺風泵,兩個電工把那家伙砸在迎頭,接上水管,搭上電,一開開關(guān),那鬼東西一邊咣當咣當叫,一邊吸水。才十多分鐘,那攤水就給吸完了。
大伙兒就七手八腳地開始干活兒。
干爹,你講哈大老板是什么情況?張平安感覺他是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人物。
干活擺白兩不誤,干爹把規(guī)矩定了。
我揀個精彩的說,我也是聽別人擺的,不一定準。
你們說煤礦上哪個最管火?
當然是礦長嘍。馬老五回答得很干脆。
你錯了。不是礦長,是老板。
煤礦是哪家的,當然是老板家的。我們煤礦的老板腦殼轉(zhuǎn)得快得很。按常理,這法人代表要由他來當才行??扇思揖褪遣划?,整給他家小舅子、我的干親家來當。他故意把干親家三個字說得十分隆重。
他家小舅子,又是礦長,又是法人代表。所以,你們一年到頭,看見老板比撿到金元寶還難。聽說老板有六七個媳婦,他和六七個媳婦究竟生了多少個娃娃,連他也講不清楚。那是一本糊涂賬。
自家的煤礦,為什么要讓給別人來當法人呢。張平安表示不解。
問得正好。
我問你,如果煤礦出了大事,死了人,公安最先抓的是哪個。干爹說。
應(yīng)該是法人代表、礦長吧。這就對了,如果這個煤礦出了事,公安第一個要逮的,絕對不是老板。礦長是老板的替死鬼。不管出多大的事,與老板半毛錢的關(guān)系都沒有,他照樣開著大路虎玩小老婆,游山玩水去了。
高,確實高。眾人豎起大拇指。
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走出井口,天空黑沉沉的,北風刮得緊,汗水濕透的張平安被冷風一激,打了一個重重的噴嚏。
老天爺正在醞釀一場暴風雪。
八
漆黑的夜里,大團大團的雪花安靜地飛舞、降落。偶爾有樹枝被積雪壓斷的咔嚓聲從村子后面的松林里清脆地傳來。
這一夜,張平安睡得很死。奇怪的是,他居然沒有做夢,一直昏昏沉沉地睡。對面的打牛山上,麂子不再哀嚎,村子里狗好像也被積雪堵住了嘴巴。
世界歸于寂靜、祥和。
下雪嘍,下雪嘍!
睡夢里的張平安被一陣驚叫聲給吵醒了,那是兒子銀鈴般的歡笑。他抓過手機一看,頓時嚇出一身冷汗,居然已是早上九點十分了。
壞了,睡過頭了。他趕緊穿衣服,一邊往外走,一邊看手機。上面彈出一條短信:礦上通知,大雪封路,今天放假。
張平安暗暗在心里說:差點兒嚇出尿,龜兒子們總算做了一件人事。這種天氣,捂在被窩里睡覺最安逸。
走出大門,刺眼的白雪差點兒把張平安撲倒。揉了揉干澀的眼睛,他終于看清,遠遠近近的山峰、樹林、房屋全蓋上了厚厚的積雪。
多少年沒有下過這么大的雪了。張平安有些意外。
爸爸,快來堆雪人!兒子穿得像小狗熊,女兒打扮得像一個小公主,他們和媽媽在院子里堆雪人。
你們和媽媽玩,我再睡會兒。張平安朝他們揮揮手。
難得有休息時間,張平安又睡到床上。裹在柔軟的被子里,只露出一顆圓圓的腦袋,看窗外雪花紛紛揚揚,那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
傍晚的時候,太陽出來了,天空被洗得一片碧藍。
山坡上、房屋上、樹枝上的積雪開始融化,瓦溝里流下一排亮晶晶的小瀑布。小河居然漲起了洪水,嘩嘩的流淌。
第二天,張平安特地起了個大早,吃過早餐,順著有些濕滑的山路往煤礦走。
意外的是,礦燈房的那個小婦人,大清早的哭喪著臉,像死了親爹。輪到朱老憨領(lǐng)燈的時候,他嘻嘻哈哈,想和小婦人開個玩笑??吹侥菑堦幵泼懿嫉哪槪ⅠR打住,接了燈,一個人嘀嘀咕咕。
吃完中午飯,收拾好飯盒的時候,干爹才發(fā)現(xiàn)紙板殼上的米飯顆粒未動。
耶,稀奇古怪,它娘兒倆咋個沒有來吃飯呢。干爹一驚一乍地說。
大家圍攏過去看,那紙板殼上的米飯,的確沒有被動過。
干活吧,也許它們走親戚去了。干爹開玩笑說。但沒有一個人笑。
架棚的、鏟煤的、推車的埋著頭干活,全部變成了啞巴。巷道里,只有鐵鏟與矸石摩擦的刺耳聲、礦車車輪轉(zhuǎn)動的吱嘎聲。
最后一礦車煤,收干打凈,還差百多斤。這樣推出去,井口過磅的周扒皮只會按半車算,工錢又打了五折。
我來!朱老憨走過來,往手心啐了兩口吐沫,提起鐵鍬,猛地朝煤壁挖去。
轟的一聲,像放了一個悶炮,一大堵煤炭應(yīng)聲垮下。
只見木桶粗的一股水噴涌而出。
快跑,透水了。干爹大喝一聲,帶頭往外跑。
張平安嚇得面如土灰,居然呆若木雞地立在那兒。
其實,張平安也想跑,就是腳不會動。才五六秒鐘,狂奔而出的水已淹到膝蓋。
你個短命鬼,要找死嗎?已經(jīng)跑出去七八米的朱老憨折轉(zhuǎn)身,沖向張平安,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張平安夾在胳肢窩下,飛一樣踩著水往外跑。
冰冷的風呼呼地在耳邊吹過,像把尖刀刺在張平安的臉上。
七個漢子在巷道里奪路狂奔,身后,一條怪龍咆哮著在后面攆。才跑出風門,剛想停下來喘口氣,只聽見后面又轟的一聲巨響,好端端的一道門居然給狂龍沖毀了。
跟著我,快跑!跑在最前面的干爹邊喊邊拐進旁邊的一條巷道。
跟在他后面的馬老五有些遲疑:咋個不往大巷跑?
少啰唆,要命的就跟我來。
那條巷道有些爬坡,大伙兒才往上跑了十多米,就看見洪水翻滾著直直地沖進大巷,才兩三分鐘,大巷就淹到頂了。
按著咚咚作響的胸口,張平安號啕大哭起來。
巷道口的水線,正一點兒一點兒的往上漲。
九
傍晚,太陽像一個大火球,烘烤著雪后的山川。門前的泥土路、房檐旁的蠶豆地里,熱氣騰騰。抬眼看去,對面的打牛山上還是一片雪白世界。在山腰的背陰處,沒有十天半月,懸崖上的雪很難融化掉。
張平安的媳婦蹲在院子里洗衣服,太陽曬得她的臉紅彤彤的,像剛過門的小媳婦。她的手里正在揉搓著一件白襯衣,那是張平安的。他喜歡穿白襯衣。一年到頭,只要老天賞臉,張平安就天天穿白襯衣。他說穿白襯衣的人不會老,且蠻有精神。
自從他到煤礦上班,媳婦洗衣服更勤了。黑漆漆的煤灰粘上汗水,滲透到衣領(lǐng)里去了。用洗衣機是洗不干凈的,媳婦每次都用手洗,打上肥皂,輕輕地在盆里揉。
一邊洗,一邊回憶他們戀愛時的點點滴滴。
喲!突然她的心疼了一下,短短一瞬間。那疼卻像針扎在心上一樣,她禁不住驚叫一聲,如受驚的小鹿。
疼過后,她感覺怪怪的。心疼,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她把洗好的衣服擰干,抖平展,一件一件的掛在門前的鐵絲上,風一吹,前面就鼓起一排五彩的風帆。
剛掛好衣服,看見德福大爺朝他家跑來。一臉的驚恐,像后面有鬼在攆。
德福大爺喘不過氣來,嘴巴巖洞樣張開,半天才迸出話來。
她嫂,不好了,煤礦出事了!老人家上氣不接下氣。
德福是煤礦上燒洗澡水的,按輩分,平安該喊他大叔。這地方不叫大叔,喊大爺。
平安媳婦腦袋嗡的一聲,她感覺天旋地轉(zhuǎn),差點兒倒下。
她一把抓住眼前的晃動的鐵絲,使勁讓自己站穩(wěn),定了定神。
大爺,幫我看會兒小虎。她拔腿就往煤礦的方向跑。
兩只腳在田埂上奔跑,風在耳朵邊呼呼叫,樹枝、干枯的玉米林一晃而過。平安媳婦的黑發(fā)飄了起來,像黑色的波浪。她感覺喘不過氣來,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兒了。
平安媳婦才跑上公路,就看見一輛接著一輛的救護車、警車閃著警燈,拉著警笛往煤礦的方向跑,刺耳的警笛聲讓人心驚肉跳。
當她滿臉驚恐地跑到煤礦時,那里已亂成一鍋粥。一群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像無頭蒼蠅一樣。
此時,龍泉山莊里,一群人正在吆五喝六。
這野豬肉味道真他媽不一樣,大家放開肚皮吃,吃不完的是孫子!
礦長端著半碗酒,紅光滿面。兩碗酒下肚,他軟綿綿地趴在桌子上,口水牽線地淌。
嘀嘀嘀,嘀嘀嘀,桌子上的手機一直在叫。像催命。
不準接……接電話,哪個敢接……哪個是我兒,兒子。礦長結(jié)結(jié)巴巴,伸出食指,弱弱的往空中一指。
在座的,沒有人愿意當他兒子。他們只管吃肉、劃拳、唱酒,聲震屋瓦。
井下,從大巷里涌過來的水,還在一個勁兒地往上漲。
平日里溫順的水,此時像一群張牙舞爪的野獸,把張平安他們逼到一個獨頭巷道里。
巴掌大的空間里,彌漫著絕望的氣息。
我日他家祖宗,這回是死翹翹了。
天收的老板,是你害了老子??!
咒罵聲、號哭聲此起彼伏。數(shù)朱老憨的哭聲最猛。
吵?死人啦,閉上你們的狗嘴,你們還是不是有卵蛋的男人?你們哭爹喊媽的,頂?用!
干爹火冒三丈,一腳踢在朱老憨的屁股上,朱老憨被踢得四仰翻天。
巷道里頓時鴉雀無聲了。
其他人的燈都關(guān)了,先開我的。干爹說,他的語氣里沒有一絲驚慌。
這個酒瘋子,平時喝了兩口貓尿,瘋瘋癲癲的。關(guān)鍵時候,倒穩(wěn)得住陣腳。
大伙兒關(guān)了礦燈,巷道里馬上暗了下來。
平安,幾點了?干爹問。巷道里只有張平安一個人戴手表,那手表是他結(jié)婚時買的。
張平安挽起袖子,伸出手腕,往干爹的礦燈前湊了湊。
是傍晚的六點半。
好,你來記時間,從現(xiàn)在開始,每隔六個小時你畫一橫。
干爹從口袋里摸出半截粉筆,指指張平安背后的地方。
張平安一臉的疑問,但他不敢問。
如果想活命,從現(xiàn)在開始,你們六個閉上狗眼、狗嘴,乖乖睡覺。哪個狗日的敢擾亂軍心,我踢爛他卵蛋!
干爹提了礦燈,守在水口的地方觀察??戳宋辶昼?,他找來一根樹枝,在水線的地方打了一個小樁。
打好樁,他又退回來,提著礦燈,伸出粗糙的手,一點點的在巷道里找。他找得很細心,像在找縫衣服時不小心掉下的一根針。
找了半天,搖搖頭,失望地靠在巷道幫上。
乖乖睡覺,說起來輕松,做起來不易。就是一頭豬,在這個要命的時候也睡不著。
張平安的心里亂糟糟的。出了這么大的事,媳婦是否曉得,如果她曉得了,一定會哭得聲嘶力竭。
如果就這樣去了陰曹地府,八十多歲的爹能撐得過去?
小虎、妞妞還那么小,以后就沒有爸爸喊了。想起小虎、妞妞的可愛模樣,張平安的心里像扎了針,眼淚像珠子一樣滾落下來,濕了胸前的衣衫。他有些后悔,就不該來煤礦挖什么狗屁煤炭。自從結(jié)婚后,他就帶著媳婦在外面打工,工作輕閑,日不曬雨不淋,全是手上活路,但每月工資只開兩三千。一年到頭,村里辦酒席的多,有送不完的禮,要存錢,純屬哄鬼??紤]到父親年事已高,娃娃也到了上學的年齡,他們是該回來。另外一個想法,想多掙點兒錢把老瓦房推倒,蓋一棟漂亮的小洋樓住住。這幾年,村子里的人在煤礦打工,一個月掙六七千是常事。掙了錢的人家,把住了幾十年的老瓦房推倒,建了一棟棟漂亮的小洋樓。放眼看去,整個村子里,只剩下張平安家的老瓦房,又黑又歪,像個叫花子的蹲在一群富翁中間。
唉,人算不如天算!張平安狠狠地跺了一腳。
十
一條藍色的布條,在井口外面拉了一圈兒。布條外面,站了一圈兒警察,背對著井口,雙手背在身后,站得筆挺。他們面無表情,一動不動。讓人想起服裝店門口的假人。
五六根飯碗粗的膠水管,蟒蛇一樣,艱難地從漆黑的井里爬出來。它們把嘴巴搭在井口,噴出一股股巨大的水柱,匯聚成一條小河,嘩嘩往外淌。
井口對面的山坡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老的小的嘻嘻哈哈。
張平安的媳婦站在井口,不喊不叫,默默流淚。
她已經(jīng)在這里站了一天一夜,滴水未進。她臉色蒼白,劉海兒有些零亂,空洞的兩眼,死死的盯著漆黑的井口。
她恨死了自己,當初張平安提出要回來的時候,她為什么不反對。那老瓦房是有些難看,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一家人忙得不可開交。但非得要建新房嗎?老輩人在那里住了幾百年,不是照住嗎。
世上沒有后悔藥,她的腸子都悔青了。
如果平安這樣走了,她們娘兒仨以后的日子咋過,這個家就垮了。
她的心里,有一根針在狠狠的扎著,一滴一滴的血,在悄悄地往下滴。
盯著五六條噴水的水龍,她感到十分絕望:平安,你在哪里?你冷不冷?你餓了吃什么?她木樁一樣立在那兒,她想,不看見張平安從井口走出來,她死活都不會離開。
村口有一棟老瓦房,破舊、歪斜,叫花子一樣蹲在路邊。
陽光斑駁,灑落在一顆花白的腦袋上。瓦房后面的陰溝里,用花油布扯了一個涼棚,張平安的父親坐在一口棺材前,左手端著一只土碗,右手捏著刷子,一點一點的,給棺材刷漆。他年事已高,瘦骨嶙峋,一動全身的關(guān)節(jié)吱嘎響,真擔心立馬會散架。
八十老幾的人,站的時間長了,麻稈細的雙腿吃不消,一直在晃蕩。老人家張著嘴巴,大口的喘氣,像快要渴死的魚。硬撐不住,他順手拖過來一條長凳,把屁股挪到凳子上,坐著刷漆。
他的臉上起了一層霜,眼角潮濕。
大舅,我來!守候多時的黃木匠上前一步,想搶過刷子。這棺材是去年黃木匠給平安家爹做的,上好的杉木板,板子和蓋子都是整塊。
做好后,平安家爹讓人扶著,鉆進去躺在棺材里試過。躺下后,伸伸腳,這里摸摸,那里敲敲。一縷原始森林的清香鉆進鼻孔,讓他心曠神怡。等眾人連扶帶扯把他搬出來后,老人家喜歡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好得很,好得很。
做棺材,杉木是上等木料,像這種近百年樹齡的杉木,更是稀罕,打著燈籠也不好找。張家有一盒好棺材的消息,不小心走漏了風聲,被鄰村的一個煤老板給盯上了。煤老板肥得像一頭年豬,脖頸上掛著一條金燦燦的項鏈。他找到平安家爹,伸出兩個手指頭晃,問,老人家,這個數(shù),賣不賣?
莫說兩萬,你搬一座金山來老子也不換。平安家爹吹胡子瞪眼睛,一點兒面子都不給。
煤老板杵了一鼻子灰,嘀嘀咕咕,夾著尾巴走了。
人算不如天算,居然出了這么大的事,估計平安家爹是用不上了,得給平安先用。
滾?遠點兒!平安家爹兩眼噴火,拾起棺材前的老煙斗,狠狠地砸在黃木匠的腦殼上。
哎喲,我的大舅!
黃木匠驚叫一聲,跳著往外跑。
十一
搖搖晃晃,扶著巷道站起來,張平安感到心里發(fā)慌,手腳冰冷,冷汗在腦門上匯聚成一股細細的汗流,往鼻梁上淌。
有一兩滴,蚯蚓一樣盤在嘴唇上,張平安伸出舌頭裹進嘴里,咸咸的。
雙手顫抖,沒有一絲力氣。他抓了半天,才勉強抓住那半截粉筆,輕飄飄地在對面的煤幫上畫了一筆。
按時間推算,外面已過凌晨六點,如果天氣晴朗的話,西邊的山巒已是一片金黃。再等一袋煙的工夫,那個金色的大火球,就會從東山后面一躍而起。
陰氣散去,雞鳴狗吠,炊煙裊裊。山川、森林、河流、村莊在朝陽里還了陽氣,朝氣蓬勃。
厚實、冰冷的礦層阻斷了陽光,礦井里沒有白天黑夜,更沒有春夏秋冬,只有漫無邊際的漆黑和寧靜。困在地層的深處,不吃不喝,時間仿佛停止了。饑餓和恐怖像兩個潛伏在地獄的魔鬼,隨時有可能把他們抓走。
為了對抗饑餓和恐怖,朱老憨說:我們擺白玩兒,一個人擺一個,我先來,不擺的不是爹媽養(yǎng)的。他的目光掃視了一圈兒,沒有人吱聲。他們連講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朱老憨就開了腔:電視里的美人,我最點得著的還是《水滸傳》里的潘金蓮,漂亮,熟透,有婦人味道。換成我是武松,我才舍不得把她砍了。
張平安感覺在做夢,昏昏沉沉的。聽見有人在說話,斷斷續(xù)續(xù),中間還摻雜著道士誦經(jīng)的聲音,還有吹鼓手的嗩吶聲。
眼皮像厚重的鐵門,使勁睜開一條縫,看見干爹趴在水口的地方看。像一頭老牛趴在河沿上喝水。張平安很納悶,一汪死水,有?什么好看的。
目光往右邊移動,就看見蹲在遠處的小毛狗,論輩分,小毛狗該喊張平安叔,叫大爺。此時,小毛狗的頭發(fā)成了亂雞窩,臉上黝黑。他把臉背過去,他的嘴角在輕輕的動。
朱老憨突然停止了說話,猛地跳過去,抬腿一腳,就把小毛狗踢倒在地。
拿來!你他媽的吃獨食。朱老憨一腳踩在小手狗的身上,兩只手往小毛狗的褲襠里掏,小毛狗嗚嗚的哭喊,兩只手緊緊捂住褲襠。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從小毛狗的褲襠里扯出一樣東西。
啪的一聲,一小包炒豌豆掉在地上。張平安想起來了,這東西,礦門口的小賣部就有賣,五角錢一包。
剛才還軟如稀泥的五個男人,眼睛一亮,拼出吃奶的力氣,伸手去搶。
快停下,哪個狗日的再胡來,我打死他個天收的。原本趴在水口邊的干爹,搖晃著走過來,眼睛血紅,手里揚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棒。
眾人散開,站立不動。眼睛卻死死地盯著那一小包豌豆。那不是豌豆,那是懸在即將溺死者頭上的一根稻草。
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干爹示意大伙兒坐下,他盤腿坐在中間,把豌豆倒在地上,瞇著眼睛,一粒一粒地數(shù)。
一共五十顆,干爹反復數(shù)了三遍。
大伙兒精神振奮,兩眼放光,像將要渴死的魚聽到了響雷聲。他們在心里猜測,看干爹如何分這戰(zhàn)利品。
七七四十九,剩下的那一顆,給小毛狗。畢竟他是主人家。
我看,我們也要民主哈,大家舉手表決,同意的請舉手。
六個人高高舉起手,有的舉左手,有的舉右手。小毛狗眼見無力回天,只好軟綿綿地舉起右手。
老早講好,這是兩天的伙食,是吊命用的。如果哪個狗日的一口吞了,是死是活我管?不著。干爹一邊分,一邊嘮叨。
我們劃拳贏豌豆,贏一拳給一顆,你敢跟我劃嗎?朱老憨揣好自家豌豆,死皮賴臉,向張平安伸出他的黑手。
張平安早就盤算好了。早餐一顆,午餐一顆,晚餐一顆。兩天六顆,還有一顆是備用的。
張平安懶得尿他。把豌豆揣進衣兜,緊緊地攥著。
十二
張平安的粉筆歪歪扭扭給“正”字畫到中間那一豎時,他聽見一陣奇怪的聲音。
那聲音有些熟悉。夜深人靜時,老家的木樓上,偶爾從月光里中跑出一只老鼠,啃噬木柜,那里面儲藏著一家人的希望。
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
啃噬聲清脆,吵醒了睡夢中的張平安。
張平安昏昏沉沉,兩眼模糊,他想是餓糊涂了,出現(xiàn)了幻覺。
伸手摸摸,衣兜只有一顆豌豆了。死亡的氣息如幽靈一樣,穿過黑暗,已悄悄抵達。
朱老憨醒醒,馬老五醒醒,張平安醒醒,小毛狗醒醒。每隔一陣,干爹從嗓子里發(fā)出嘶啞的聲音,全部叫一遍。干爹清楚,大伙兒已到了生命的極限,如果撐不住,睡過去,那就過了奈何橋,去了陰曹地府,再也回不來了。
被叫的人,無力張口,只把眼皮睜開一條縫,表示還有一口氣。
小毛狗,小毛狗,小毛狗!突然,干爹發(fā)出驚叫,抓著小毛狗的手,一臉驚恐。皮包骨頭的小毛狗,兩眼緊閉,嘴唇發(fā)紫,氣若游絲。
干爹把小毛狗抱在懷里,聲音哽咽,兩行混濁的老淚,唰唰地流下。
張平安把手伸進衣兜,摸索了半天,才把那顆豌豆摸出來,遞給干爹,指指小毛狗的嘴。干爹感激地接過豌豆,放在嘴里,慢慢嚼細,粘上口水,拌成一小團糊糊,喂在小毛狗的嘴里。
迷迷糊糊,張平安進入夢境。
平安,咋了?干爹伸手拍拍張平安的肩膀,張平安醒了。
我又做夢了。張平安抬手擦干臉上的淚水,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干爹,我們是不是死定了。張平安把嘴巴附在干爹的耳朵上。
按理,我們爺兒幾個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老天爺是不該收我們的。不管他煤礦的老板管不管,我相信政府的人正在救我們。
平安,你得要相信政府,我們一定要撐住,等他們來救我們。張平安點點頭,心底有了點兒信心。
十三
井口的六七條水管,還在不知疲倦的噴水。
穿著黃色衣服的救護隊員,神情嚴肅,一隊接著一隊往井下走去。
這三天,張平安媳婦感覺過了幾百年。從昨天晚上開始,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從井下運上來,用白布包著,放在擔架上。每運上來一個人,張平安媳婦就嚇得半死。心在咚咚狂跳,差點兒蹦出嗓子眼。她最怕的是,有人喊她去商量后事。那些被通知去商量后事的老老小小,哭得驚天動地。幸好,一直沒有人跑來叫她。她的心底又閃出一絲希望。
平安,你要撐住啊,他們一直在救你!
井下,漆黑的巷道里,燈光暗淡。
下去了,下去了!趴在水口邊的干爹突然喊叫起來。
張平安心頭一振,拼盡吃奶的力氣,一點兒一點兒爬到干爹那兒。他順著干爹手指的方向看,那淡黃的水線,居然退下去二指寬。
張平安看看干爹,一臉的不解。
水線退下去了,說明水位在下降,水位在下降,說明有人在抽水救我們,有人在抽水,說明我們就有希望了!干爹一口氣說了三個說明。
但也不好說。干爹瞅瞅那五個斜靠在巷道里的人,吃不準。他很清楚,水位下降的速度慢得像老牛,沒有五六個小時,是出不去的。目前,只有他和張平安稍微清醒點兒,其他五個已處于昏迷狀態(tài)。
五六個小時,怕是熬不過去。
黑暗里燃起一線火光,又悄然熄滅了。
張平安感覺到了絕望,第一次體會到喊天天不應(yīng),喊地地不靈的無助。他伸出漆黑的手,一巴掌一巴掌地扇自己的耳光。沒力氣,扇在臉上也是輕描淡寫。他在強迫自己,千萬不能睡過去,一但睡過去,想醒也醒不過來了。
靠在巷道上,正在迷迷糊糊,那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
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
張平安以為是幻覺,伸手使勁地掐了一下耳朵,鉆心地疼。他把耳朵貼在煤幫上聽,果然是里面?zhèn)鞒鰜淼摹K行┢婀帧?/p>
干爹,你過來聽。張平安示意干爹過來。干爹把耳朵貼在煤幫上,聽著聽著,臉上露出欣喜。
你們快過來聽聽,里面有聲音哩。干爹的喊叫里充滿興奮。
那五顆蔫巴巴的腦袋如霜打的茄子,動都沒有動一下,他們費力地把眼皮睜開一條縫,看一眼,又合上。
干爹從黑暗里摸出半截樹棒,瞅準發(fā)出聲音地方,直直的捅過去。剛捅出,立馬收了回來。他怕嚇跑了里面的。
兩個人的眼睛,瞪得像牛卵子大。
十多分鐘后,驚人的一幕出現(xiàn)了。
咔嚓聲越來越響亮,在張平安聽來,那就是天籟之音。
咔的一聲,煤幫上裂開一條縫,幾小塊煤炭嘩嘩掉下來,五六根長長的胡須伸了出來。尖尖的嘴巴一陣亂拱,手腕大的一個洞口,呈現(xiàn)在張平安的眼前。
一陣清新的風,從那洞里吹了進來,張平安頓時清醒了很多。干爹激動得哇哇大叫,手舞足蹈。那五顆原本蔫巴巴的腦袋,動了起來。
那一老一小,從洞里爬了出來。
老的嘴里叼著一個小袋子,屁股朝后,往外拖,那小的拱起身子往前推。干爹仔細一瞧,那是一筒未拆封的餅干。
煤礦工人下井,有嘴饞的,悄悄在衣兜捎一包瓜子、半包餅干、一包豌豆什么的。他們說,井下無聊,是解悶的。井口檢身的,摸摸不是違禁品,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半個月前,干爹在小賣部買了一包餅干,揣在衣兜里下井,等快要收工了想吃的時候伸手去摸,卻怎么也找不著了。干爹納悶,但他沒有說。
一老一小兩只老鼠把餅干從洞里拖出,放在干爹腳邊的時候,干爹一臉驚恐:這不是我丟的餅干嗎!那老的累得氣喘吁吁,坐立不穩(wěn)。小的卻十分好奇,像一個剛出世的頑童,這里聞聞,那里瞧瞧,上躥下跳。
救苦救難的菩薩?。「傻p腿一跪,向那喘氣如牛的老鼠,磕頭作揖。
事故搶險救援,是在第五天結(jié)束的。
張平安最后一個被抬出井口。兩個救護隊員抬著一副綠色擔架,上面軍綠色被子蓋得嚴嚴實實,下面露出一雙黑漆漆的腳。
一出井口,一群人就沖了上去,照相機、攝像機拍得啪啪響。有一個高挑兒女孩,對著鏡頭,聲情并茂地大聲說:觀眾朋友們,這就是事故現(xiàn)場,最后一名遇險者已運送出井。經(jīng)過救護隊初步檢查,生命體征穩(wěn)定,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張平安媳婦突然反應(yīng)過來,像一頭發(fā)狂的母獅,撲向擔架,被兩個女警察架住。
張平安,你是死是活,放一個屁??!張平安媳婦聲嘶力竭。
嫂子,我?guī)湍銠z查過了,這位大哥命大,死?不掉。朝前抬擔架的救護隊員,滿臉污黑,扭過頭來笑著說。
張平安媳婦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驚天動地,淚如泉涌。
大嫂,莫哭了,趕緊回家找換洗衣服去,過兩天去醫(yī)院接人!
后面抬擔架的,又補了一句。
月光如水,灑落在遠遠近近的屋瓦上、棕樹上,那上面起了一層淡淡的白霧。
對面的打牛山安靜地臥在月光里,反芻著歲月。
世界如此安靜、祥和。
張平安的媳婦坐在沙發(fā)上疊衣服,她今天專程去街上,一咬牙,挑了一件海藍之家的白襯衫。
眼淚,順著眼角唰唰流下。
小虎趴在沙發(fā)上看動畫片,妞妞伏在桌子上做作業(yè)。她一扭頭,看見媽媽在流淚。
媽媽,你怎么哭了?妞妞跑過來,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淚。
是灰塵掉進媽媽的眼里。她把妞妞緊緊地摟在懷里。
潔白的月光,從窗縫偷偷溜進來。
包喬發(fā):貴州盤州人。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散文集《高原上的村莊》(作家出版社)。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