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立偉
一
時光如流水,轉(zhuǎn)眼間韓唯結(jié)婚十周年了,今天是結(jié)婚紀(jì)念日。韓唯覺得自己十年的婚姻生活,的確像水,像白開水,了無滋味。
今天周六,她睡到十點鐘才起床,懶洋洋地站在窗口,看著對面樓上三只鴿子在屋檐上飛去飛來,輕松而又自在。樓下的杜鵑花也開了,像是少女躺在地上綻放著緋紅的笑臉。開盛不在,他又去廣東進(jìn)貨了,估摸周一才能回來。平時,她沒有這么清閑,她得五點半起床,做一家人的早餐,然后叫彤彤起床,送彤彤去學(xué)校,最后自己再急匆匆地去上班。下午下班,再匆匆忙忙接彤彤、做飯、輔導(dǎo)功課、收拾家務(wù)。每天的生活三點一線——工作單位、女兒學(xué)校還有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走的是同一條路,見的是同樣的人,甚至路上路過的小狗小貓都一模一樣,除了年齡的數(shù)字一年一年往上加和臉上的紋路一年一年往上長以外,沒有任何變化。她對著窗外的那些鴿子和花叢里的狗尾巴草說:這日子太沒勁了,沒勁透頂!
結(jié)婚十年,從來沒過過結(jié)婚紀(jì)念日。第一年,恰逢公公突發(fā)腦溢血住院,第二年韓唯媽媽做心臟搭橋手術(shù),第三年手忙腳亂地等著女兒出生,女兒出生不久感染了肺炎,此后兩口子的心思全部都撲在女兒身上,都忘了這個重要的日子。今年是結(jié)婚第十個年頭,女兒也已經(jīng)7周歲了,韓唯很想好好過過。所以,自從上周她就不斷地提醒開盛,她說這個重要的日子,她想收到他送的禮物。開盛說:錢都?xì)w你管,還用送?你自己買就是。你真想要禮物,要不就等我下周去廣州進(jìn)貨,給你買條金項鏈吧,黃金能增值。最近,市場上黃金跌了,廣東的金價更低,已經(jīng)跌到269元一克,還能再掉價。金寶昨天從廣州回來,剛給翠萍買了一條鏈子,那么粗一條,他媳婦兒掛脖子上都高興毀了。說完,背著皮包就“咔咔咔”地出門了。聽著他越來越遠(yuǎn)的皮鞋聲,韓唯心里像被攪進(jìn)了一根棍子。
其實,她才不要什么金項鏈。她要的不用花多少錢,也不難買,街角路口的每個花店里都有。她想要的是一束花,一束清香艷麗的玫瑰花。她自己只需走到樓下轉(zhuǎn)角到路口,就能買到,但她想讓人送給她。她最在乎的人送給她,這樣她才覺得自己是個女人。結(jié)婚十年了,除了婚禮當(dāng)天主持人遞過來的一束象征性的鮮花,她再也沒有見過花的影子。而接過那花,從此就從女人變成了妻子、兒媳,后來是媽媽,不再是女人了。
對于讓開盛買花這件事,她都快死心了。以前路過花店,每每看著嬌枝欲滴的白色、紅色、粉色玫瑰,她都咽著口水提醒開盛說:看那玫瑰多漂亮,我也想要一小束。他每次都說:要那玩意干嘛,不能吃不能喝的,有什么用?!有一回情人節(jié)的晚上,大街上賣的玫瑰都大喊著減價了:五塊錢一朵,十塊錢三朵!韓唯都上前拿手上了,開盛一把從她手上奪下,對著寒夜在街上賣花的小情侶說:你倆也太精了!花都蔫了,回家當(dāng)垃圾扔還麻煩。從此,她再也沒對丈夫提過買花的事。
站在窗前,韓唯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她回憶起與開盛的相識、戀愛和結(jié)婚這些年,像一塊塊幕布一樣地劃過。她想,如果把她的婚姻生活拍成電影,估計票房為零,因為實在是太平淡了。她和他是相親認(rèn)識的,她是本科生,家境貧寒、母親臥病在床多年,家里債臺高筑。他是初中生,家境殷實,家里一直做服裝生意。當(dāng)初開盛家里就想找一個學(xué)歷高的,說是要改善一下基因。他家當(dāng)初承諾說:一是替女方家還清債務(wù),二是今后會贍養(yǎng)她的父母。韓唯過夠了苦日子,她也看透了這個社會無論她怎么努力,也無法改變家里的現(xiàn)狀,三個月后,她就嫁了過來?;榍八麄z沒拉過手,沒接吻,新婚之夜,就魯魯莽莽地直奔主題了。嫁過來才知道,原來開盛家是省富的,精打細(xì)算程度令人汗顏,每次洗澡婆婆都讓韓唯站在水桶里,洗澡水都要先洗衣服,洗完衣服的水再沖廁所,夏天一律不用洗衣機,冬天才用。她想去喝個咖啡、吃個自助餐,開盛都說:費那錢干嘛,再說咖啡館那個調(diào)調(diào)我也不喜歡。韓唯想說:那個調(diào)調(diào)多有情調(diào)。但她也懶得說了,她明白她說了他也不會懂。
開盛顧家,每個月都把掙得錢一分不少地交給韓唯,但他讓韓唯每花一毛錢都得記賬,名義上管錢實際上卻沒有支配權(quán)。開盛能分得清孰輕孰重,韓唯說不喜歡和婆婆一起住,沒多久小兩口就搬出來了。開盛雖然不懂浪漫、溫柔,但一心一意,這些年都從沒起過外心。那年她懷孕期間,開盛去廣州進(jìn)貨回來,晚上像將軍旗開得勝歸來一樣對韓唯講:昨天晚上,我誤打誤撞走進(jìn)紅燈區(qū),被一個打扮妖艷的女人拉進(jìn)屋里,那女人脫光了坐我身上了,我都沒動,我說我有性病,把她嚇得往外擁我,還吱呀吱呀地罵得兩嘴涂抹。我也罵她了:野雞,我能看得上你嗎?你給我老婆提鞋都不配!哈哈哈,兩人笑得倒在床上,韓唯笑話他說:你還真是柳下惠。開盛不解地問:誰?竟還有叫這名字的!韓唯差點暈過去。
但如果人生能夠倒帶的話,韓唯最想回到二十二歲之前。二十二歲,是她三十三年人生的分水嶺??梢哉f,一邊是火焰,一邊是白水。那時,她還在就讀于武漢一所重點大學(xué)。都說戀愛是大學(xué)的必修課,韓唯把這堂課修滿了。
韓唯還是個小女孩時,是個喜歡做白日夢、多愁善感的姑娘。初中高中,就把瓊瑤、三毛的小說看了個遍,她還喜歡看詩,泰戈爾的詩、顧城的詩。大學(xué)畢業(yè)選專業(yè),她爸爸說:就學(xué)化工吧,等將來好找工作。果然,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進(jìn)了這家國有化工廠,工資還不低,只不過眼不前這家廠子要倒閉。開盛說,別擔(dān)心韓唯,化工廠真倒閉了,跟我做服裝生意去。你看人家金寶兩口子,多好!韓唯心想:天哪,希望千萬不要有那么一天。
化工專業(yè),女生少,一個班40個人,32個男生,8個女生,長得清秀白皙的韓唯更是一枝獨秀。她引起了不少男生的注意,佳明就是主動出擊的第一個。一個月的入學(xué)軍訓(xùn)剛剛結(jié)束,佳明就寫情書給韓唯,末了還引用了一首泰戈爾的詩。才18歲的韓唯有些不知所措,沒有回信也沒有答復(fù),后來他既寫信又送花,每次都是粉色玫瑰。佳明長得高大帥氣,韓唯禁不住他的猛烈攻勢,三個月后就舉手投降了,完全把他爸爸囑咐的等畢業(yè)后再找對象的話拋到腦后。兩個人在校園的法國梧桐下,戰(zhàn)戰(zhàn)栗栗地拉起了手。韓唯第一次感覺男生的手怎么厚實有力,還有一股電流從手指一直傳向全身。后來,他們除了去教室,到哪都手牽手。到了中秋節(jié)的晚上,在學(xué)校偌大的操場上,佳明南讓韓唯閉上眼睛,說要送她一件重要的禮物,韓唯閉上眼睛,等到的卻是一股撲面而來的男孩子的氣息和佳明的雙唇。
佳明會在她生日時送花,情人節(jié)時,戀愛一周年、兩周年、三周年時送花,送的是她最喜歡的粉色玫瑰。韓唯愛花,像她媽媽年輕時一樣。她記得小時候媽媽還沒生病那會兒,狹小的家里唯一一張桌子上總是擺著一束花,那些花是爸爸送的,那時候年輕漂亮的媽媽臉上總綻放著笑容。收到那些帶著露珠的粉色玫瑰,韓唯感覺自己仿佛在重溫著媽媽年輕時的幸福。那些好看的花,拿在手里,嬌枝欲滴,好像自己也如花般美麗。插在花瓶里,能香十幾天,她的心情能好很久。佳明說:你這么喜歡花,等將來我們結(jié)婚了,我天天買花給你,讓房間里每天都有花。佳明也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他們有時候在校園小樹林的石凳上悄悄吟誦泰戈爾的詩集。大學(xué)畢業(yè)前夕,他們打算在武漢安家,一起照顧韓唯父母。那段時間,他們最喜歡泰戈爾的一首詩:我是一個持家者嗎?不,我還持護(hù)著一顆心。莊佳明還說:小唯,等結(jié)婚那天,我會讓你最喜歡的粉色玫瑰鋪滿我們的新婚床單……但他們始終沒有越雷池一步,因為韓唯想把自己的第一次在新婚之夜交給他。
畢業(yè)后,佳明和韓唯順利地在同一家化工廠找到了工作。佳明說他要回北京一趟,把這個事情跟她媽媽談?wù)劇R撬麐寣嵲诓煌馑粼谖錆h,他會想方設(shè)法把他媽也帶過來。四個月過去了,在火車站告別時把哭得稀里嘩啦的韓唯擁在懷里,承諾“一定會愛她一輩子”的佳明卻杳無音信了。手機打不通,家里的電話打不通,韓唯快瘋了。她給單位請了假,從未出過武漢的她,只身坐車到北京,根據(jù)以前佳明給的地址,到北京去找他。誰知到了朝陽區(qū),被告知房子已經(jīng)被轉(zhuǎn)賣他人,還聽說房主跟兒子上周去哥倫比亞留學(xué)了。
韓唯一個人回到了武漢,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樣回來的,因為她的心空了。愛情已經(jīng)虛無,而她的現(xiàn)實是她的家,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壓在她背上?;S一個月工資四千,媽媽一個月的治病費用三千,家里還有十幾萬的債務(wù),爸爸照顧媽媽只能打些零工,收入很少。那些日子,她的臉上總掛著烏云。又過了一年,她就結(jié)婚了,她身上的大山也卸給了開盛。新婚前夜,她對著佳明寫給她的三百多封情書和兩個人很多張合照,哭花了新娘妝。媽媽輕輕撫摸著女兒的后背說:唯唯,婚姻不一定嫁給愛情的,你爸就一直就一直對我很好啊。于是,沒有情書、送花、牽手、親吻,在一系列繁瑣的儀式后,就送入洞房了,洞房里也沒有花,結(jié)完婚第二天就管還不熟悉的男人叫丈夫,管叫過兩回“阿姨”“叔叔”的人為爸、媽。打那以后,她仿佛把那段永難忘懷的往事打成一個包裹,寄向了遠(yuǎn)方,也把《紅樓夢》這樣的書壓到箱子底,她的臉上也總掛著一種笑,那種已婚女人擠出來的帶著距離感的笑,很快就從黛玉轉(zhuǎn)型成了寶釵。
思緒來到這里,韓唯的眼眶漸漸濕潤,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時隔多年,回憶往事,她身體里的某個地方還是鉆心地疼,但有時疼總比沒有知覺要好很多。抬頭看到床頭上掛著是她和開盛兩人的婚紗照,旁邊是女兒彤彤的藝術(shù)照,還有這套四室兩廳170平米房子里大部分按開盛品味裝飾的一切,韓唯感覺有點恍若隔世。
二
剛要起身去整理廚房,床頭柜上的手機突然響了。是公司張副總打來了,說:“韓唯,你過來一趟,今天北京方前來考察,呂主任今天家里有事不能過來。”工廠效益不好,現(xiàn)在有北京的化工集團(tuán)有意向來收購。韓唯在化工廠辦公室工作,上級或其他地方來人,也得負(fù)責(zé)接待。為表示分量,張副總說到“北京”兩個字,還特意加重了一下。
一提到“北京”,韓唯的心里為之一顫:十二年前,和佳明每天膩在一起的時候,經(jīng)常聽到這兩個字,北京動物園、北京植物園、北京天安門、故宮……甚至許多北京的小胡同都經(jīng)常掛在嘴上,佳明還說等新婚旅行帶她把北京逛個遍,把北京的小吃吃個遍?去年,開盛去北京進(jìn)貨,本來想帶韓唯一起去,韓唯一口拒絕了。聽到“北京”,韓唯不禁想:佳明現(xiàn)在在北京嗎?如果在北京,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過得怎么樣?
掛下電話,韓唯換上了身白色套裙,還畫了個淡妝,把頭發(fā)稍稍梳了幾下,烏黑調(diào)順的頭發(fā)自然地披在肩后。褪去了青澀,她多了一股成熟的韻味。昨晚睡得很香,面色很紅潤,滿意地照了一下鏡子,蹬上高跟鞋就出門了。
韓唯是開車去的廠里,路上有點堵。今天是個好個日子,天氣也很好,有不少新人結(jié)婚。一路上大一點的酒店無一閑置,有的門前山寨版的軍樂隊正在煞有介事地敲鑼打鼓,有的門前在燃放禮花,絢麗的禮花沖向天空又瞬間散落,還有的門旁恰好新郎正在捧著花等待新娘下車。滿大街一股甜蜜的氣氛如熱浪般像她襲來,她嫉妒這些年輕人有一個甜蜜的婚禮。她想如果能再結(jié)一回婚,她一定按照自己的方式辦一次婚禮。
在快到工廠的最后一個路口堵住了,前面的車像一條長龍。韓唯沒有像往常那樣急躁,旁邊正好是皇冠酒店,門東旁帥氣有型的新郎手里正拿著一束花,單膝跪在車門口,真誠地等待著她的新娘子下車,那束花正好是嬌枝欲滴、香氣撲鼻的粉色玫瑰。新娘子的好姐妹在肆意地鬧著,故意為難新郎,新郎想盡了辦法,說盡了各種甜言蜜語,最后聽大聲喊:小薇,親愛的老婆,我愛你,永遠(yuǎn)愛你,我會讓你一輩子都嫁給愛情的!里面的新娘,眼上掛著淚珠,自己打開車門,把手伸向了新郎。韓唯聽得很清楚,那名字和自己的好像!從前,佳明總叫自己“小唯”、“小唯”,韓唯的心像是被什么心拉扯著,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嫁給愛情?多么可笑的一個笑話,它像一記耳光曾經(jīng)重重地打在臉上,至今還能覺得疼。
到了辦公室,她簡單收拾了一下,并了解了一下北京方面來人情況。總共來了五個人,一個是公司副總、公司財務(wù)總監(jiān)、一個實習(xí)生以及兩位女秘書,幾個人的名字都是英文名字。隨后,她就去公司賓館安排接待事宜,安排好了餐廳以及房間。前臺說:剛才副總已經(jīng)打電話安排完房間。她看了一下登記冊上的幾個名字,都是英文名,副總名字是“John”,財務(wù)總監(jiān)叫作 “Jake”。
中午,老總安排韓唯陪餐。韓唯在餐廳等著,她對著照人臉照得清晰的玻璃,還攏了一下頭發(fā)。門上的表正好走向十二點五十分,北京方面一行五人在張副總的指引下,走了過來。韓唯也走向前去,禮貌地上前迎接。張副總先對北京方介紹說:這是我們辦公室韓唯主任,美女很有能力。來,韓唯,這位是莊佳明莊總,這位是韓總監(jiān)。韓唯笑著伸出手去,看著對方的臉,整個人像是被凍住了,半晌沒說出話來。還是莊佳明反應(yīng)快,云淡風(fēng)輕地說:啊,韓唯吧,好久不見了。韓唯這才緩過神來,不知該叫她什么才好。張副總接著說:原來認(rèn)識啊,那就更好了,哈哈哈。莊佳明又笑著打圓場說:對,對,對,我和韓唯是老同學(xué)!
入座后,張副總特意安排韓唯坐在莊佳明的旁邊,說讓老同學(xué)敘敘舊。韓唯在莊佳明旁邊如坐針氈,臉色也有些泛紅,而莊佳明倒是鎮(zhèn)定自若。韓唯感覺,莊佳明除了姓名沒改,其余的什么都變了?,F(xiàn)在略微發(fā)福的他雖然坐在主賓的位置談笑風(fēng)生,但像裝在一個無形的套子里的人,從頭到腳都假模假樣的。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莊佳明沒對韓唯說什么,就是不停給韓唯夾菜,他還記得她最愛吃竹筍、小白菜和油燜茄子,時不時地胳膊肘子會碰到她一下,每碰到一下韓唯都是僵硬的。
酒到中旬,張副總起哄讓韓唯為老同學(xué)敬酒。莊佳明立馬替韓唯擋酒說:韓唯不會喝酒,別難為她一個女同志了。張副總不懷好意地笑瞇瞇地說:怎么,這么體貼老同學(xué),難不成是老情人?莊佳明站起來說:哪有,哪有,我是暗戀韓主任,暗戀,哈哈,哈哈。被莊佳明一打趣,屋內(nèi)一片笑聲。他比以前更幽默了。張副總說:好,韓唯不喝,你得替她喝。莊佳明很爽快,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后來,又輪番敬酒,莊佳明喝得不少。對面的一個女秘書不住地提醒他,他還在來者不拒,好像特別想喝酒,女秘書一臉不解的表情。最后,韓唯實在看不下去,站起來說:這一杯我替莊總喝,老同學(xué)嘛,替他一個。韓唯喝完就感覺有點頭暈。
三點鐘,離席。張副總讓韓唯帶著客人到房間休息。安排完最后的那個實習(xí)生,韓唯正要回婆婆家接彤彤,電話突然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竟然是莊佳明打來了的,他說讓她必須到他房間去一趟。韓唯不想去,莊佳明又半認(rèn)真地說,可是公事啊,陪不好他這個客人,他可是要到張副總那里去告狀的。韓唯敲門進(jìn)去了,莊佳明坐在床上,沒有穿西裝、帶領(lǐng)帶,和剛才很不一樣。他示意她坐下,韓唯離他很遠(yuǎn)地坐下了。現(xiàn)在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沉默了兩分鐘,韓唯抬起頭來問,當(dāng)初你為什么沒有回來?莊佳明說,你知道嗎?小唯,我媽非讓我留在北京,留在她身邊。我沒有辦法,只能二選一。韓唯說,你媽就這么重要,我就不重要???莊佳明說,她說如果我要回武漢,和你在一起過那種日子,她就喝藥自殺。有一回,我買好車票,到了車站,發(fā)現(xiàn)沒帶身份證,回去后發(fā)現(xiàn)我媽真的喝了藥,藥瓶子就放在她旁邊,好在救了過來。自從我八歲爸爸和她離婚,她一個人養(yǎng)我長大不容易,她把我看成她的命呀,她一心想讓我出人頭地。小唯,我真的沒有辦法,沒有辦法……說著,有些微醉的莊佳明無力地把臉埋在了雙腿上。
韓唯心里翻江倒海,她想說,我也差點死過去了,我去找你,一個人從北京回來,我差點就跳火車自殺了……但她卻很平靜地說,別說了,過去的事已經(jīng)不重要了,不重要了。
莊佳明想離韓唯更近些,韓唯下意識挪得更遠(yuǎn)了點。
平靜了一會兒,莊佳明問,小唯,你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韓唯故作堅強地說,還行吧。你呢?佳明說,我離婚了。韓唯問,為什么?莊佳明回答說,去年我前妻跟她大學(xué)時候談的前男友在一起了。小唯,這些年我一直都想你。我一直找不到你的聯(lián)系方式,這回到武漢化工廠考察,是我要求來的,我希望能找到你。
韓唯沒有說話,她慢慢地走到窗前,四月的春風(fēng)在輕輕刮,吹著她的頭發(fā),掃過臉龐有些發(fā)癢。這時候,以前在校園里他們最喜歡坐在樹下的石凳上看書,有時候他輕輕還會摸摸她的頭發(fā)。假如時光可以倒流,現(xiàn)在光景還會是這樣的嗎?
韓唯回過神來,看了一下手機的時間,說,不早了,我該走了。走到門口,正要打開門把手,莊佳明帶著殷切的眼神問:小唯,要走了,還能給我一個擁抱嗎?韓唯思考了一分鐘,她說:好。也許一個朋友間的擁抱,就算了結(jié)吧。莊佳明走上前去,一把把韓唯擁在懷里,韓唯瞬間感覺被鋪天蓋地的久違的感覺融化了。莊佳明又不由分說地吻了上去,韓唯懵了,沒有意識去想接下來的事情了。
這時,韓唯的手機響了,是婆婆打來了,說彤彤發(fā)燒了。韓唯像是被人打了一記耳光,趕忙逃了出去。走出賓館外,她長長舒了一口氣。
一路上,莊佳明不斷地發(fā)來信息。有很多圖片,她以前給他寫的情書、他倆的訂婚戒指,他都帶來了。他說,她比以前更美了。他說,他還記得她最喜歡粉色玫瑰。
帶彤彤到醫(yī)院看完醫(yī)生,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鐘。彤彤想留在奶奶的那里,于是韓唯一個人回家了。
三
韓唯剛回到家,就看到家門口放著一束鮮花,一束粉色的玫瑰!花送來沒多久,花瓣上的露珠還沒有滑動的痕跡。這時她包里的手機也短信傳來聲音,打開一看是新新花店發(fā)來的。
玫瑰花,十二年了,再也沒有收到過花。韓唯一把將花摟在懷里,把臉埋在透著馨香的花瓣中,像吸大麻般貪婪地聞著花的香氣,她覺得自己又從死氣沉沉的生活中活了過來?;ú欢嗖簧?,像從前一樣總共還是11朵, 11朵粉色玫瑰的花語,她知道,以前他常送的,那花語是:一心一意,我只屬于你。韓唯攬在懷里,閉上眼睛,聞了又聞。她的眼睛濕潤了,淌出幸福的眼淚來。這是一束花,一束男人送的花,此刻就已經(jīng)足夠。在花的夾縫中間,還悄悄夾著一張卡片:小唯,最美的花,送給最美的你。沒有署名,但韓唯知道是誰。
韓唯把花拿進(jìn)屋里。把那花的包裝拆開來,拿出剪刀,一支一支地向上斜線剪裁,這樣花就能活得更久。她又從陽臺上找來一個花瓶,透明精致的下圓上窄的玻璃瓶,是她結(jié)婚不久買的,一直沒能用上。她小心翼翼地把花一朵一朵插在瓶子里,像是小心翼翼插著她這些年的青春。插好后,她把它擺在臥室里梳妝臺的桌子上,花的后面是一面鏡子。從前收到花,他總是說:你比花還漂亮。眼下,花很嬌艷,她的臉色比花要枯萎些。她想:再過幾年,再過些時候,這張臉會比現(xiàn)在還要枯萎。
這時電話響了,是佳明打來的。韓唯說,花收到了,謝謝你。莊佳明問,喜歡嗎?韓唯說,喜歡。莊佳明問,你一個人在家?韓唯說,是的,他去廣州進(jìn)貨了,彤彤在奶奶家。莊佳明又說,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你能過來了嗎?我現(xiàn)在在學(xué)校對過的小木屋。剛才我又去了一趟我們的教室、宿舍、餐廳,學(xué)校小樹林的石凳還在……提到“小木屋”,韓唯的臉“刷”地一下紅了。
大三那年,那天是小唯的生日。他們到校外看《泰坦尼克號》慶祝,因為天晚了,學(xué)校關(guān)了門。只能在外面住一晚上了,于是兩個人一前一后紅著臉去了學(xué)校對過小街上的小木屋。那是一家小旅館,價格不高,很多校園小情侶都在那里過夜,幾乎成了“小情人旅館”。整個房子是木頭搭制的,每個房間不大,走在地上有咯吱咯吱的動靜,很像日本的榻榻米。那天晚上,也剩下最后一間,那間屋對著大路,有一間大窗,窗子下面是一棵櫻花樹。那天晚上,他們十分害羞地住進(jìn)了小房間,房間的床一米多一點,剛?cè)菹聝蓚€人。兩個人擁抱、親吻直到半夜,但最終沒有走出那一步。
佳明一出現(xiàn),韓唯的心亂了,全亂了。她像演京劇一般,每天帶個面具,在舞臺上起范兒、走板、演唱,表演得有板有眼。佳明一出現(xiàn),她感覺像被打回了后臺,立馬現(xiàn)了原型。過夠了365天每天都一個樣的清湯寡水的生活,她的確渴望暴風(fēng)驟雨。她想沖出家門,馬上緊緊地與佳明擁抱在一起,再開始談一次戀愛。也許現(xiàn)在正是時候。
佳明聽見韓唯語氣中有猶豫,說我去接你,半小時到你家門口!
韓唯坐上了佳明的車子,來到了小木屋。佳明穿著一身西裝在前,韓唯在后,踩著高跟鞋走上樓梯,旁邊過去兩對二十來歲的青澀的小情侶,他們顯得很不搭調(diào)。一到屋里,佳明拉上簾子,將韓唯的手機關(guān)機,并將房門反鎖,說:小唯,我等這一天,很久了!他大力地將韓唯摟在懷里,一陣狂吻如疾風(fēng)驟雨般襲來,韓唯一點都無力招架。佳明一把除去了韓唯的高跟鞋和外套,十分堅定地抱著她向小床走去。
外面,傳來一陣定急促的敲門聲,原來是旅館老板娘,說:最近查得緊,讓趕忙去登記身份證。佳明出去了,韓唯衣衫不整地半躺在床上,她的腦子還完全處于斷電狀態(tài)。佳明西裝里的手機響了,韓唯打開一看,是和一起的來那個姓李的女秘書發(fā)來的:親愛的,你在哪?我去你房間怎么沒人?上面,還有聊天記錄。有時,兩個人還互稱“老公”“老婆”,基本上都是兩人約會、開房的聊天記錄。韓唯仿佛被人一拳打醒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
她快速穿上外套,蹬上鞋子,就“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地急促下樓了。在樓下的莊佳明還沒反應(yīng)過來,韓唯已經(jīng)打上車,走遠(yuǎn)了。
坐在回家的車上,韓唯抱住膀子,心里不停地打著哆嗦。
在小區(qū)門口下了車,一眼就看到自家屋里還亮著燈。不會是彤彤回來了吧?結(jié)婚這些年,韓唯頭一次感覺到自家亮著的燈是那樣溫暖。
敲開門,原來是開盛回來了!開盛正在不住地打電話,給她媽家打,給她大姨、姨妹家打。一進(jìn)家門,開盛火冒三丈地劈頭蓋臉一陣:韓唯,你去哪兒了?你手機關(guān)機了,電話打不通,我到處找你,也找不到。你從來回家沒這么晚過,你知道我有多著急嗎?!韓唯看了門廳上的表,已經(jīng)12點鐘。韓唯沒有像往常一樣和開盛理論。
她一把抱住了他,把頭埋在他的肩膀,輕聲說:對不起,我加班加晚了,以后再也不會這樣了。原來開盛沒去廣州,和金寶就在武漢批發(fā)市場轉(zhuǎn)了轉(zhuǎn)。開盛說:結(jié)婚十周年,沒給你買成金項鏈,我給你買了一束花。說著,開盛從廚房里拿了出來。那是一束包裝精美的花,粉紅色的包紙系著黃色絲帶,里面紅的、綠的、黃的各色都有,仔細(xì)一看,那是紅辣椒、西藍(lán)花、黃心菜、大白蔥。韓唯笑出了淚。開盛又問:你吃飯了嗎?韓唯說:沒有。開盛說:好嘞,媳婦兒,我炒兩盤去!說著,拆開了那束花。
開盛邊洗著菜,邊打著噴嚏,韓唯問怎么了?開盛不好意思地說:還不是因為你桌上的玫瑰花,我花粉過敏哪,呵呵。韓唯破天荒地在開盛臉上親了一口,走到臥室把那束玫瑰花扔向了窗外,能扔多遠(yuǎn)扔多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