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先樹

1

對趙顏書來說，這或許是一個夢，或許不是。

她即將遠(yuǎn)行，正忙碌著準(zhǔn)備行李?！皶⒐P記本、拖鞋、外套、藥箱……”她一邊收拾，一邊習(xí)慣性地念叨，生怕落下一樣。房間里彌漫著百合花的濃郁氣息，充足的光線從外面照射進(jìn)來，剛好落在書架上。書架一共有三層，上面整齊地擺滿了書，書架和電腦桌連在一起。旁邊是一個米白色的三門衣柜，衣柜的左邊有一張小床，小床的左右兩邊各有一個床頭柜。左邊的床頭柜擺著一束百合，右邊的床頭柜放著一本線裝書，封面赫然地印著兩個字：密境。整個房間沒有絢麗的裝飾，更給人一種舒適、典雅的感覺。

“對了，還有裙子?！彼⌒囊硪淼貙⒁粭l淡紫色的長裙從衣柜里取出來，像對待一個剛出生的嬰孩一般，輕輕地?fù)崦Ｔ谒男睦?，再沒有什么能比這條裙子更加重要了，這是那個人銷聲匿跡之后托人帶給她的。他在信中說，這是一條神奇的裙子。雖然她一直看不出它的神奇之處，但也許這是找到他的線索所在，她是這么想的。

經(jīng)過兩天兩夜的奔波，汽車突然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停了下來。由于前方路段塌方，她不得不和車上所有人一樣，拖著重重的行李下了車。沿著小路翻過兩座大山，又繞過一片荒無人煙的沼澤地，終于到達(dá)了一個村落。

這兒無比嫻靜，四周樹木茂盛、草長鶯飛?？諝饫锍錆M柏葉的青苦味，這讓她覺得似乎置身于瓊樓仙閣的香火繚繞之中。村口站著一位身材瘦小的阿婆，身上穿著燈芯絨面料的對襟衣，的確良布料的大褲角被纏在一圈又圈的裹腳布里。這種60年代的裝扮看起來有點像她的奶奶，高挺的鼻梁和從目光中透出的慈愛又似乎更像她的外婆。看見她，阿婆高興地迎過來，說自己是來接她的，一早就到這兒等著了。

阿婆一邊領(lǐng)著她往前走，一邊介紹：“這兒就是外面的人們開玩笑時常說的陰間、地獄、陰曹地府。但是我們這兒不這么叫，我們叫它——終結(jié)之地?！闭f罷，阿婆轉(zhuǎn)過頭，詭異地笑了一下。然而這并沒有讓她感到害怕和恐慌。相反，跟在阿婆后面，她有一種莫名的歸屬感。她愿意跟在她身后，像一只聽話的小羊羔，不管去到哪兒都可以。

她們穿過一片密集的樹林后，一條清亮亮的小河出現(xiàn)在眼前。阿婆突然停了下來，背對著她，像是命令：“你先過河去。”頓了頓，又叮囑道：“別怕，河水不深。等‘終結(jié)大會過后，我們還會再見的?！闭f完，阿婆頭也不回地朝林中走去。

“婆婆——婆婆——”她著急地喊了兩聲。

阿婆并沒有應(yīng)她，她們像被時空隔離成兩個世界一樣。阿婆的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后消失在林子里。她伸手想要抓往什么，但是什么也沒有抓到。這種感覺似曾相識，不由得讓她想起了七歲那年。

趙顏書一直認(rèn)為那一年就像一張破舊不堪的報紙，她想把它揉得稀碎，然后像扔臭皮球一樣永遠(yuǎn)拋出她的生活?？墒巧顓s總是那么奇妙，你越是想忘記的東西，就越是像一張大大的網(wǎng)將你牢牢捆住。

2

那年剛好是庚子年。老人們都說：庚子之年，必有大亂。新年第二天，她就跟隨母親到村子外的一座寺廟去燒香拜佛，乞求在佛祖的保佑下能夠躲過一難。然而，幸運之神還是沒有眷顧她們。連續(xù)幾個月的干旱，使得地里的莊稼顆粒無收。為了一家人的生計，父母不得不丟下七歲的她和在離家十五里地念中學(xué)的哥哥和姐姐，走上外出打工的路。

臨行前，母親摸著她紅撲撲的小臉叮囑到：“幺兒，你要乖乖的，爸媽過不了多久就回來了。”

說完又轉(zhuǎn)過頭不安地看著哥哥姐姐：“你們兩個大點，可一定要照顧好妹妹呀，如果遇到什么難事……”

“行了！孩子媽。你就別再擔(dān)心了，不是還有他們的奶奶嗎？班車就快要開了，再不走，我們該趕不上了。”父親掐斷母親的話，背上用裝尿素的膠筋口袋做成的“背包”，拉上母親往門外走去。

“子軒，英子，顏書，現(xiàn)在都幾點了，還不快起床?！?/p>

咚咚咚，咚咚咚……

“子軒，英子，顏書。噢！你幾個短命的、絕臺兒，大人不在家就要被瘟病收了？快開門?！?/p>

門外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和一位婦人的叫喊，把她從睡夢中強(qiáng)行拉了出來。敲門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的奶奶。自從父母外出打工后，奶奶每個周末都會來照顧他們?nèi)置谩Ｕf是照顧，其實就是安排他們?nèi)ナ迨寮依飵兔Ω筛鞣N農(nóng)活。但是今天才周四，她來干什么呢？

顏書從床上一咕嚕翻身坐了起來，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對著門外說：“我哥哥姐姐念書還沒回來呢，又要干什么活？你找別人去?！?/p>

“噢，你個小妮子，他們沒回來你不是在家嗎？快起床割草去，你叔叔家圈里的牛都快沒草吃了。”

“我不去。又沒吃他們家一口飯，憑什么總是叫我們?nèi)ジ苫睢！?/p>

對于奶奶的各種行為，她覺得既無理又不公，自然也不屑一顧。比如奶奶一直不贊成母親讓姐姐和她念書，說女孩子讀書不但無用，而且還有可能成為禍害;比如明明都是她的孫子，奶奶總是對叔叔家的趙子木疼愛有加，卻從來沒有對她們?nèi)置脺厝嵯啻^。

關(guān)于這些，村子里一直有這么個傳言。大致是父親當(dāng)兵時，在部隊里和一個女人好上了。后來被母親發(fā)現(xiàn)后，寫信向上級舉報了他。也因此，父親不但受到了極為嚴(yán)重的處分，還被取消繼續(xù)服兵役的資格?；卮搴笠惨恢睕]找到像樣的工作。一向心高氣傲的父親只好和母親一起靠著僅有的兩畝土地維持生計。后來有了她們?nèi)置煤螅依锏娜兆痈沁^得一年比一年清苦。對于這件事，奶奶的心里是有恨的，她一直覺得父親的大好前程是讓母親給毀了。

大人的事顏書不懂，也不想去懂。對她而言，當(dāng)下最要緊的是她聽見奶奶修竹條的聲音，那聲音她既熟悉又害怕。用奶奶的話說，是請她吃“跳腳米線”，聽起來好聽，其實就是用又細(xì)又長的竹條抽她。

趙顏書剛穿好衣服準(zhǔn)備下床，奶奶就已經(jīng)破門而入了。她一把揪住趙顏書的頭發(fā)，像抓住一只瘦弱的小雞，另一只手握著竹條，朝她小小的身體就是一頓暴揍。她的手臂、后背、小腿……頓時像被架在烈火上炙烤一般，火辣辣地疼。奶奶一邊打，一邊罵著：“叫你頂嘴，叫你頂嘴，你個短命的，翅膀還沒硬就想飛了是不？”

“哥哥，你們回來了！”趙顏書大聲喊了一聲，趁著奶奶發(fā)愣之際，撒腿就跑。這時候，她已經(jīng)顧不得梳理好頭發(fā)，顧不得穿上鞋子，她甚至顧不上哭?？?！原本是她這個年紀(jì)的孩子應(yīng)該有的專利，但自從母親走后，她的這一專利似乎也被一起帶走了。她拼盡全力一直往前跑，她知道過了朱家溝，再翻兩座大山就是外婆家，到了外婆家她就安全了。不管什么時候，只要她去，外婆一定會在那邊微笑著等她。

奶奶還在家門口捶胸頓足地大聲叫罵著：“短命兒，竟然敢騙我，你最好跑了就別回來……”

3

到達(dá)外婆家已是晌午。顏書剛進(jìn)院子，就看見外婆躺在梧桐樹下的一張竹椅子上，右手握著一把褐色的蒲扇，左手捂著小腹。她此刻睡得正香，陽光穿過茂密的梧桐樹葉照在她的臉上，顯得更加安詳。

趙顏書輕輕走到她身邊看了一會兒，見外婆還沒有要醒來的意思，便決定去屋里找點外衣、毯子之類的給她蓋一蓋。她剛轉(zhuǎn)身走幾步，就聽見外婆喚她：“顏顏，是顏顏嗎？”她扭過頭，只見外婆從椅子上慢慢坐起身子。

“小東西，我就知道是你，我聞到你的味道了?！蓖馄判χ?，“快過來給外婆瞧瞧?！?/p>

趙顏書笑著走到外婆身邊，沒有說話。

“噢！你手臂怎么了？”

她趕緊把袖子拉下來蓋住手臂上被竹條留下的一道道傷痕：“沒……沒什么?！?/p>

“你看，鞋子也沒穿。給外婆說實話，是不是又和堂弟吵架被奶奶打了？”

趙顏書笑了笑，還是沒有說話。她覺得沒有什么能夠比在外婆身邊，看她睡覺，聽她說話還要更美好了。她不想讓任何不愉快的事情來打攪這份難能可貴的美好，哪怕是半個字也不行。

外婆滿眼疼惜地摸了摸她的頭，從衣服兜里掏出一個蘋果遞給她：“這是你舅舅前兩天從糧食局帶回來的，說是背公糧來上交的老鄉(xiāng)給了他一籃子。我特意給顏顏留了一個，快吃！”

趙顏書接過蘋果，感覺暖乎乎的，也許是在兜里揣久了，還帶著外婆的體溫呢。她從來沒見過這么大這么紅的蘋果，加上這大半天沒吃東西，胃里的饞蟲早就跑出來了，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好吃嗎？”

“嗯，甜！”

……

趙顏書不知道外婆是什么原因總是嗜睡，也不知道為什么有一天她睡下后就沒再起來。她只記得那天夜里月亮特別圓特別大，像是在天空掛不住就要掉下來似的。烏鴉一直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梧桐樹上一聲接著一聲，叫得讓人直打寒戰(zhàn)。附近村子的人都來了，外婆家的屋里院子里都是人，他們忙前忙后地給外婆洗頭、擦身子、穿戴……哥哥姐姐一直在哭，舅舅舅媽也一個勁地抹著眼淚。只有她呆呆地趴在棺木前。她說外婆還會醒來的，她只是睡得太穩(wěn)太沉了，她還會在顏書被欺負(fù)時保護(hù)她，陪她聊天、給她講故事，親切地喚她：顏顏——顏顏——

直到人們把棺材蓋上，把外婆抬走，她才恍然醒悟，這一次，她是真的要永遠(yuǎn)失去外婆了。她跟在送葬隊后面一直跑，被山路上的灌木絆倒幾次，爬起來又繼續(xù)跑。她想要抓住什么，但是什么也沒有抓住……

外婆頭七的時候媽媽才從外地趕回來，她跪在外婆的墳前把嗓子哭得沙啞。她對顏書說：“幺兒，你知道嗎？媽媽以后再也見不到媽媽了?！?/p>

4

趙顏書過了河，沿著崎嶇的山路走了大約兩三里路，幽靜的山林中一套歐式莊園映入眼簾。仔細(xì)觀察是用一塊塊木板搭接而成，尖尖的屋頂，絳紅色的屋頂瓦在陽光的照射下格外醒目。這時正是夕陽西下時分，太陽收起了它那刺眼的光芒，變成一個金燦燦的大光盤逐漸消失在遠(yuǎn)山的背后。

“太陽終究要沒入黑暗的……”她心里想著，大步朝莊園走去。

剛進(jìn)大廳，一位十八九歲的小哥就迎了上來：“你終于到了?！彼贿呎f，一邊接過顏書手中的行李。

“你知道我要來么？”

“嗯！房間已經(jīng)收拾干凈了。”

“這是哪兒？”

“阿婆沒和你說嗎？”

趙顏書沒再說話。其實在來之前，她就已經(jīng)知道這是一個不尋常的旅途，或者說是一條不歸路更確切一些。但是只要能夠找到那個人，她不在乎，她早已作了最壞的打算。有人說她是不撞南墻不回頭的一根筋，這點她承認(rèn)的。她的任性和倔強(qiáng)不允許她就這樣不明不白、忍氣吞聲地活著，所以不管這條路是康莊大道還是龍?zhí)痘⒀?，她都必須闖一闖。

小伙領(lǐng)著她上了樓，輕輕推開一間閣樓的屋子。

盡管之前她有過一萬種假設(shè)，但當(dāng)進(jìn)到房間，她還是大吃一驚。整間屋子潔靜而典雅，三層的書架和電腦桌連在一起。旁邊是一個米白色的三門衣柜，衣柜的左邊有一張小床。小床的左右兩邊各有一個床頭柜。左邊的床頭柜上是她喜愛的百合，正泛出一陣陣濃郁的幽香……

和自己家中如此相似的房間雖然有些詭異，但她沒有更多精力去想了，這一路奔波早已讓她精疲力盡。等小伙走后，她便一頭倒在床上。沒想到的是，就連床上的味道，也和她家里的一模一樣，恍惚中，她便睡著了。

5

“這種話你已經(jīng)說過一百遍了，我不想再聽了?！壁w顏書是被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吵醒的。她從窗戶望出去，外面一片漆黑，隱約有兩個人影在走廊上。一個虎背熊腰，另一個則是瘦如柴禾。她本來很是好奇，想出去看看究竟。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畢竟孤身一人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繼續(xù)窩在被子里，靜靜地看著這兩只影子。

胖子吸了一口煙：“我已經(jīng)盡力了?！?/p>

“是盡力把我弄進(jìn)監(jiān)獄嗎？”瘦子的聲音帶著刀鋒。

“我承認(rèn)，當(dāng)年我是騙了你。但我也是沒辦法呀，那人我們得罪不起。他要找人頂罪，我們做下屬的除了照做，還能怎么樣？”

“你就是一條毫無正義感的走狗?！?/p>

“別這么沖動。你仔細(xì)想想，如果把事情搞大，局里的兄弟都得受牽連。而且人家也沒有虧待你，不是嗎？你看，費這么大的力把你母親的病治好，還給你老婆安排了工作，這筆買賣怎么算都不吃虧?！?/p>

“那我兒子呢？”瘦子大聲質(zhì)問著，并沒有妥協(xié)的意思。

“你兒子的事，咱們還得從長計議……”

“我不想再聽你說任何廢話了，那么多年的兄弟，你竟然連我也算計?？峙碌饶銖拈L計議好，我兒子的命早沒了?，F(xiàn)在既然來了這兒，你的心是黑的還是紅的，等明天過了橋自然就見分曉?！闭f完，瘦子拂袖而去。

胖子嘆了一口氣，隨后也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

窗外的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像狼一樣嚎叫著。顏書想著剛才那兩人的對話，再沒有睡著。準(zhǔn)確地說，她是想著瘦子最后提起的那座橋。

之前她就聽說過，終結(jié)之地有一座神奇的“陰陽橋”，只要從上面經(jīng)過，便可分辨出過橋之人是善良還是邪惡，而也只有善良的人，才會獲得參加“終結(jié)大會”的資格，邪惡的人則會被遣返，至于遣返去哪兒，誰也不知道。來這兒的人大多都是沖著“終結(jié)大會”而來的，據(jù)說只要參加這個大會，就會在一種神奇的魔力下，找到一生的至愛。

都說人心難測，但是在這兒，人們活得特別簡單，根本不需要花心思去揣摩對方。誰是天使誰是惡魔，只要讓他們過一過“陰陽橋”便見分曉;想知道兩個人是否真心相愛，只要參加了“終結(jié)大會”就可得到結(jié)果。顏書打心眼里喜歡這兒，沒有帷燈匣劍、東猜西疑;也沒有勾心斗角、劍戟森森。她覺得這兒的人像晨露一樣干凈得一塵不染。這讓她又想起了那個人，他連招呼都不打就消失在她的生活里。他來了這種地方，想必也是干凈得一塵不染的吧。顏書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著，不知不覺就天亮了。

6

夏天的晨光總是比人們早一步醒來。顏書推開窗戶，一股涼風(fēng)裹挾著泥土的清香迎面撲進(jìn)房間。四周靜謐，金色的云塊散布在天空，越來越細(xì)，像剛梳洗過的頭發(fā)。世界總是這樣讓人琢磨不透，有時美得令人心動，有時又狂躁得令人不安。

“今天一定是個好天氣吧?！彼炝藗€懶腰，轉(zhuǎn)身去找那條淡紫色的裙子。她覺得放那么久，是該把它穿上的時候了，雖然她也不知道這條裙子的神奇所在。但詭異的是，她把整個房間都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到這條裙子。

明明是放進(jìn)行李箱的，這么重要的東西，她怎么可能沒帶呢？究竟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顏書努力回憶，但還是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她的心開始激烈地跳動起來，她慌亂地給自己倒了一杯冰水，試圖用它來平復(fù)內(nèi)心的著急和不安。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響起了一個女人的聲音：“紅色走左邊，黑色走右邊，請大家自覺排隊入場……”這聲音從后山的方向傳來，甜美清脆，像一股溫暖柔和的溪流緩緩流入心底，讓人無法抗拒。她匆匆下了樓，看見人們紛紛往后山走，混亂中，她也跟著眾人朝后山走去。

沒走多久，就看見一位白發(fā)老者在一座掛滿銅鈴的吊橋邊，像閱兵似的，面無表情地檢閱著每一個路過他身邊的人。這應(yīng)該就是“陰陽橋”了，顏書心里想。也跟著人群排隊走了過去。臨近了，她才發(fā)現(xiàn)老者手里握著一枚印章，所有經(jīng)過的人，都被他在肩膀上蓋了一個桃心的印記。

看見她，老者愣了一下，僵硬的臉皮下露出一絲讓人不易察覺的詫異，問：“你也要過橋嗎？”

“是的！”她堅定地回答。

老者遲疑了一會兒，但還是將手輕輕一揮，在她的肩膀上也留下一個桃心的印記。

“紅色走左邊，黑色走右邊……”那個女人的聲音再次從不遠(yuǎn)處傳過來。

“這是什么意思？”她問。

“過橋后，每個人肩膀上的桃心會變顏色。紅色的可以留下，至于黑色……”老者突然停住，神情慌張地說：“先過橋吧，問這么多干嘛！”

白色的吊橋建在兩座高高的山崖間，大約有幾十米長，橋?qū)捴荒苋輧蓚€人并排通過，下面是湍急的流水。顏書緊張得心都快蹦出來了，但還是跟在眾人身后，十分小心地挪動著碎步。每走一步，橋上的銅鈴就“叮當(dāng)……叮當(dāng)……叮當(dāng)……”像一位道法高深的老叟在施著神秘詭異的魔咒。人們都中了魔似的，像一只只被馴服的羔羊，安靜地聽從女人的指示：紅色走左邊，黑色走右邊。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顏書過完橋，便趕緊扭頭看自己肩上的印章，但讓她驚訝的是，她的印章既不是黑色，也不是紅色，而是紫色。淡淡的紫，和那個人送給她的裙子一樣，散發(fā)著詭異的光芒，刺得她雙眼發(fā)酸。

就在她驚愕萬分時，一個女子朝她走了過來。這女子大約二十來歲，身材苗條，長發(fā)披于背心，雙目猶似一泓清水，一襲淡紫色的長裙，飄逸中透著一股若有似無的冷傲。

“你跟我來吧?！彼龑︻仌f。

聽她吐語如珠，聲音柔和而清脆，顏書也像中了魔似的，順從地跟在她的身后。不對，她穿的這條紫色長裙不正是顏書丟失的那條嗎？這讓她越來越迷惑了，此人是誰？她為什么要拿走自己的裙子？不過，這條裙子穿在她的身上倒是剛剛合適，就像這本來就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像她與生俱來的。

她剛想問個究竟，女子卻一抬手輕輕將食指抵在唇間，示意她不要出聲，隨后湊到她耳邊小聲地說：“噓！不要驚動它們。”

7

她們沿著山崖旁邊的一條小路走了大約十幾分鐘，一陣陣濃烈的香味撲鼻而來。趙顏書定眼一看，哇，這是一片花的海洋！楚楚動人的玉蘭，火紅嬌艷的玫瑰，粉紅的櫻花爭奇斗艷……而最吸引她的，是純潔高貴的白百合，在綠油油的葉子的襯托下顯得更加與眾不同?；ê５闹虚g，一座高聳入云的古樓特別耀眼，正大門的牌匾上用小篆體寫著幾個金光閃閃的大字：終結(jié)之地。整座樓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更加宏偉霸氣。

女子領(lǐng)著顏書來到古樓前，突然停了下來，她轉(zhuǎn)過身問：

“你是不是好奇我是誰，為什么穿了你的裙子？”

“嗯?！?/p>

“因為我就是你呀！”

“什么？”趙顏書更吃驚了，瞳孔睜得比燈籠還大。

“你沒有聽錯，我就是你?；蛘哌@樣說吧，我是你的一部分，你靈魂里最純粹干凈的那一部分。”女子繼續(xù)說：“我知道你來這兒找誰，但很遺憾，他從來也沒有來過這兒。那種污濁之軀根本連陰陽橋都到不了，更何況是圣潔的終極之地。你是不是覺得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還不辭千辛萬苦一心想要找到他。別傻了！在他的眼里，你什么也不是，連一件衣服都算不上。在外界，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大名鼎鼎的藝術(shù)家了。此刻也許正在酒肉飯桌上，或者某個花團(tuán)錦簇中如魚得水吧。像他那種自私自利絕情寡義的人，怎么可能還會想起你？哪怕是片刻。”

“你撒謊。如果像你所說的，他心里沒我，又怎么會請人給我?guī)藕腿棺樱俊壁w顏書顯然不相信女子的話。

“實話告訴你吧，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裙子是我?guī)Ыo你的，信也是我寫的。我實在不忍心看下去，你被這惡魔騙了還一直心心念念放不下。但又不想讓你再見到他，因為這個污濁的男人根本不值得你多看一眼，所以才將你引到這兒……”

“你又憑什么讓我相信你？”顏書打斷她的話。

“再給你看一樣?xùn)|西?！闭f罷，女子從身后取出一本厚厚的線裝書遞給她。封面赫然印著兩個字——密境。這本書她再熟悉不過了，這是那個人之前送給她的。他曾信誓旦旦地說，這是為她所寫，記錄的都是他對她的一片赤誠。

顏書翻開書，里面的內(nèi)容竟像被施了魔咒似的，瞬間消失得只?？瞻?。她又連續(xù)翻了幾篇，但還是一樣，所有的文字一點一點化作黑色的煙霧消失在空氣里，最后只留下一張張空空的白紙。

這時，從古樓里走出一位阿婆，正是之前領(lǐng)她來這兒的那位。這次，阿婆卻是一身道姑的裝扮，但眼里透出的慈愛依舊很像她的外婆。阿婆走過來，雙手合十對顏書行了個禮，說：“在我們終結(jié)之地，所有的卑劣和謊言都是不允許出現(xiàn)的。很顯然，你要找的那個人，他一直在對你撒謊，不然書里的內(nèi)容不會消失?！闭f罷，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孩子，醒醒吧！別再執(zhí)迷不悟了，善良會成就你，但同時也會毀滅你?！?/p>

“不，是你們在撒謊。是你們騙人?！壁w顏書連連往后退，“不——不——不，這肯定不是真的，是你們在撒謊，是你們騙人！”她感覺自己就像一艘失去劃槳，在大海中被一波又一波的海浪肆意擺布的小船，找不到希望的燈塔，隨時都可能墜入深深的海底。

其實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她相信這一切。不然她也不會長途跋涉、千辛萬苦跑來這種地方。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是該憤怒還是該悲傷，或許這些都沒有意義了。她將手中的書一篇篇撕得粉碎，往天空拋去……

頓時，一陣大風(fēng)席卷過來，天空的碎紙片瞬間變成一場茫茫大雪。大朵大朵的雪花散落在她的頭頂、肩膀、睫毛、脖子……將她團(tuán)團(tuán)圍困，像是要把她整個吞食。

呼呼的風(fēng)聲中，她仿佛聽見外婆在大聲叫她：顏顏——顏顏，不可以這樣，快停下……又仿佛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急促地大喊：趙顏書，不能這樣自私，你已經(jīng)把外界的悲傷帶進(jìn)來了，不要再把外界的惡念也帶進(jìn)來……

8

醒來時，顏書發(fā)現(xiàn)枕頭和睡衣都濕透了，也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太陽在嘰嘰喳喳的鳥鳴的催促聲下，慵懶地伸伸胳膊，微笑著射出第一縷光輝。那道金燦燦的線，暖暖地照進(jìn)房間，把整個房間映成金色。那是讓人眼前一亮的顏色，清晨的精神振奮，也應(yīng)該由此而來。但她卻軟綿綿地躺在床上，像一只漏氣蔫下去的皮球，不想挪動一下。

這已經(jīng)不是趙顏書第一次做這種奇怪的夢了。人們都說，夢由心生?；蛟S是吧，自從那人走后，趙顏書就開始做著各種不同的夢。在夢里，她一直不停地找他，尋他。幾乎每一次醒來，她都是極度的失望、悲憤、無奈。但這一次，她前所未有的平靜，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如此平靜，是因為前兩天聽到的一些消息，還是因為這個夢境太過真實，她不知道。

十年的時間，足以可以忘記一個人，也足以可以改變一個人。這十年來，她已經(jīng)快忘記他的樣子了。記得剛和他相識的時候，他是街角一個賣唱的歌手，她是一家服裝店的營業(yè)員。每天下班，她都會在他擺攤的地方多停留一會兒，安靜地聽他唱：

時光已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憶童年時青梅竹馬

兩小無猜日夜相隨

春風(fēng)又吹紅了花蕊

你已經(jīng)也添了新歲

你就要變心

像時光難倒回

……

后來，他們毫無懸念地成了戀人。她每天幫他洗衣做飯，幫他擺攤，聽他歌唱。他說他唱的每一首曲，都因為有她的陪伴而有了鮮活的生命。再后來，他想離開小城去外面打拼。她就省吃儉用，賣了自己所有值錢的家當(dāng)幫他湊錢。

他走了，他說一年后就回來接她。但是，他就像歌聲中永逝的時光一樣，再也沒有回來。有人說他在外吃了很多苦，一直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也有人說他被一家大影片公司簽約了，現(xiàn)在已是風(fēng)光無限;還有人說他傍上了一個大老板的女兒，早已結(jié)婚生子……不管是哪個版本的他，應(yīng)該都不再記得趙顏書了吧。不然他不會消失得如此干凈，如此徹底，如此決絕。

偉大的莊子說過：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是趙顏書把社會看得太單純而自己總是放不下執(zhí)念，所以才會感到那么不甘和后悔。但是，這一切是時候畫上句號了。她翻身下床，直徑走到衛(wèi)生間，打開浴燈和水龍頭。她準(zhǔn)備把這些年來囤積的陰霾連同滿身的汗臭味一并洗去。

清澈的流水歡暢地流過她的肌膚，像是在為什么送行;大大小小的泡沫在空氣中自由地蹦來蹦去。在水蒸氣的氤氳中，她的肩膀上一枚小小的桃心印記，被晨光照耀著，若隱若現(xiàn)地發(fā)出詭異的淡紫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