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亮
陳先發(fā)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體內(nèi)去
不必再咬著牙,打翻父母的陰謀和藥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盡了。
要為敵,就干脆與整個人類為敵。
他嘩地一下脫掉了蘸墨的青袍
脫掉了一層皮
脫掉了內(nèi)心朝飛暮倦的長亭短亭。
脫掉了云和水
這情節(jié)確實令人震悚:他如此輕易地
又脫掉了自己的骨頭!
我無限眷戀的最后一幕是:他們縱身一躍
在枝頭等了億年的蝴蝶渾身一顫
暗叫道:來了!
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
碧溪潮生兩岸
只有一句尚未忘記
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淚水
把左翅朝下壓了壓,往前一伸
說:梁兄,請了
請了——
第一次讀陳先發(fā)先生的《前世》大概是在八年前,當時恰逢剛入職,成天人心惶惶,不得寧靜,初讀時只依稀記得讀到最后,自己不自覺地模仿了一句戲曲唱腔“請了——”,心中覺得有趣,便也草草放下了。非常有幸這次得機重讀這首《前世》,感覺在與這首詩“相遇”的路上走了很久,從最初對詩句晦澀感知到的“重量”,到此刻在回環(huán)品鑒中體味字字啄心、句句玄妙的難得,這份“相遇”與“相知”是詩帶給我的最隱秘的享受。
喜歡《前世》整體的氛圍,事實上,陳先發(fā)的詩歌總體上籠罩著這樣一種陰暗的色調,像《見丹青》《青蝙蝠》等。在《前世》中,暗黑色調的營造既得益于南方水鄉(xiāng)夜的氤氳之氣,古典戲曲凄美的唱白,以及《梁?!饭适聝?nèi)核中與生俱來的強烈悲劇感,更體現(xiàn)在陳先發(fā)總是自覺地將古典“美”融入現(xiàn)代“丑”,使詩作整體上帶有一種“驚悚”的現(xiàn)代感。而且,這兩者之間的融合很好地調節(jié)了詩歌的節(jié)奏,在“蝴蝶的體內(nèi)”“陰謀與藥汁”“血都吐盡”“自己的骨頭”這些布滿著緊張感的意象之中插入了“蘸墨的青袍”“云和水”“朝飛暮倦的長亭短亭”,這一緊一松之間,仿佛詩也有了“呼吸”,有了一種平衡的美感。
《前世》在結構上也體現(xiàn)出了精湛的“平衡”。首先,“前世”圍繞著蝴蝶的前世來展開,在詩作中,它主要體現(xiàn)在梁山伯與祝英臺最后羽化成蝶的民間故事中,同時也暗示著“破繭成蝶”,詩人在繭與蝶之間、“梁?!迸c蝶之間找尋著兩者的隱秘聯(lián)系?!八麌W地一下就脫掉了蘸墨的青袍/脫掉了一層皮/脫掉了內(nèi)心朝飛暮倦的長亭短亭。/脫掉了云和水/這情節(jié)確實令人驚悚:他如此輕易的/又脫掉了自己的骨頭!”這幾句詩非常巧妙地將這兩種關于蝴蝶的“前世”串聯(lián)在一起,梁山伯一層層地“脫”猶如蠶蛹一層層地“蛻”,看似拋掉一切歸于泥土與腐朽,實則在完成著從肉身到精神上的“蛻變”。“蘸墨的青袍”連接著物質、階級和身份,“朝飛暮倦的長亭短亭”連接著過去和記憶,透過“云和水”,蛻去的也許是審美和永恒,最后輕易地“脫掉了自己的骨頭”,徹底拋棄了自己的肉身,完成了靈魂的升騰?!霸谥︻^等了億年的蝴蝶渾身一顫/暗叫道:來了!”“渾身一顫”有蝴蝶抖動著新生翅膀的那種生命稚嫩的力量感,與此同時,這一句“等了億年”以及“來了”,卻道出了新生兒前世的秘密,顯得詭異而深沉。這一“震悚”的情節(jié),卻發(fā)生在無比平靜之夜,詩的節(jié)奏一下子從悚厲“轉危為安”——“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碧溪潮生兩岸”,多柔美,多祥逸,在這一輪靜謐的明月之下,傳統(tǒng)的凄美愛情故事告訴我們梁山伯完成了肉身的舍與蛻,羽化成蝶。而在現(xiàn)實中,無數(shù)的生命在進行著自我掙扎,在經(jīng)歷著死亡與新生,等待那破繭成蝶的那一刻,平靜之夜暗潮洶涌。蠶蛹看似消弭了自我,徹底完成了從形到質的轉變,“逃到了蝴蝶的體內(nèi)去”,但同樣,這種徹底放逐自我的過程,蘊含著大悲苦、大拋棄與大反抗,在梁山伯歷經(jīng)了“父母的陰謀與藥汁”,吐盡了鮮血之后,終于成就了新的自我,發(fā)出了“要為敵,就干脆與整個人類為敵”的振聾發(fā)聵的吶喊。在拋棄舊我與成就新我之間,看似逃避實則反抗,蝴蝶的兩個“前世”又一次精神性地交織在了一起。我想,這“蝴蝶的體內(nèi)”和“與整個人類為敵”是否也體現(xiàn)出詩人陳先發(fā)自己的某種內(nèi)在取向,或者說藝術傾向和詩學理想?這既有精神上的升騰——“逃”進臻美的藝術中,同時,詩人還要有“與整個人類為敵”的勇氣,有打破人類思維慣性以及堅守底線的勇氣。
除此之外,《前世》還講究力量感上的“平衡”,這主要體現(xiàn)在對人物的塑造上。詩的第一段是以對“他”的講述來推進的,在詩人筆下,梁山伯有了更多力量感,雖然一介文弱書生,但卻迸發(fā)出命運般的決絕和抗爭,既然被人世間所不容,要么就“干脆逃到蝴蝶的體內(nèi)去”,要么就“干脆與整個人類為敵”,在“縱身一躍”之后,“嘩地一下……脫掉了一層皮”“又脫掉了自己的骨頭”,詩人賦予梁山伯抗爭的激烈感,甚至是驚悚,突顯出“重”的色調,可歌可泣而又一氣呵成。但與“他”相對應的,同樣是表現(xiàn)命運不公,詩人賦予“她”的卻十分之輕盈,“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淚水”一句寫出了女性隱忍的愛與悲痛,但蝴蝶翅膀的輕壓與前伸,非常精巧、細膩地用旖旎的美感寫出了祝英臺輕盈的身姿。詩人在“他”的力量感與“她”的輕盈感之間架起了一座浮橋,達到力道與節(jié)奏的平衡,特別是文末那一句“梁兄,請了/請了——”,蝴蝶抖落著雙翅在枝頭間飛舞,配合著戲曲唱白那拖長了的尾音,氣韻回環(huán),婉轉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