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建坤
老師說
列夫·托爾斯泰,十九世紀俄國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杰出代表,被列寧稱為“偉大的藝術家”。他的作品《戰(zhàn)爭與和平》《復活》《安娜·卡列尼娜》,在世界文學史上占據了第一流的地位,塑造了經典的人物形象,對十九世紀俄國重大社會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在藝術上取得了輝煌的成就。
為這樣一位偉大的藝術家立傳,該怎樣去描寫呢?奧地利著名傳記作家茨威格《三作家》中的《托爾斯泰》篇,就用欲揚先抑的手法,深刻地向我們展示了托爾斯泰的“天才靈魂”。
肖像描寫之“抑”
茨威格開篇花了大量的篇幅描繪托爾斯泰的外貌:臉膛是黝黑的,皺似樹皮;眉毛朝上倒豎,像糾纏不清的樹根;胡髭濃密,長髯覆蓋兩頰,鬈發(fā)灰白,像泡沫一樣堆在額頭上;眼睛絕不是大的,而是小眼睛;額頭像是用刀胡亂劈成的木柴;皮膚藏污納垢,就像用枝條扎成的粗糙的村舍外墻;鼻子是寬寬的,兩孔朝天,仿佛被人一拳打塌了;頭發(fā)是亂蓬蓬的,耳朵是招風耳,很難看。
這樣的長相在作者看來,是粗劣的,只有鄉(xiāng)野村夫才會擁有。相對于偉大的靈魂,這長相簡直就是“低矮的陋屋”,絕不是尊貴的,也不是軒昂的、偉岸的,更像是一個侏儒一般。作者不厭其煩地花了五個小節(jié)、近兩千字的篇幅,去描繪托爾斯泰外貌的粗鄙乃至丑陋。
對一個享譽世界的偉大作家,茨威格為什么要這樣寫?為什么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貶損他?
都是為了下面寫托爾斯泰的眼睛。
茨威格這樣藝術地寫托爾斯泰的眼睛:“黑豹似的目光”“像一把锃亮的鋼刀刺了過來,又穩(wěn)又準,擊中要害”,那對眼睛“滿含粲然笑意,猶如神奇的星光”——三個美妙的比喻,寫出了托爾斯泰的眼睛非同一般;見到托爾斯泰眼睛的人“屏住了呼吸”,“無法動彈,無法躲避”,“仿佛被催眠術控制住了”——這是側面寫托爾斯泰目光的魅力;這對眼睛“容不得幻影,要把每一片虛假的偽裝扯掉,把淺薄的信條撕爛”——借助眼睛寫出了托爾斯泰作品的偉大和靈魂的偉大。
這樣,粗鄙丑陋的外貌與深邃銳利的目光形成了對比。
如果沒有那幾個小節(jié)的外貌描寫,又會如何?這樣的寫法有什么高妙之處?
這樣的藝術手法就是欲揚先抑?!皳P”,是指褒揚、抬高。“抑”,指按下、貶低。作者想褒揚某個人物,卻不從褒揚處落筆,而是先按下,從相反的貶抑處落筆。這種方法,使情節(jié)波瀾起伏,前后產生鮮明對比,容易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產生恍然大悟的感覺,留下深刻印象。
“揚”和“抑”,在藝術上都是一種強調手段。運用這種方法,作者在構思與寫作過程中,讓抑揚前后具有對照性。另外,對于抑揚兩者,不可等量齊觀,而應該重在后揚。抑,起的是襯托鋪墊作用。茨威格借助于人物的外貌描寫和神態(tài)描寫,前后形成巨大反差,形成強烈的對比,展現了托爾斯泰“天才靈魂”的深邃、偉大,字里行間洋溢著仰慕、崇敬。這一藝術手法的嫻熟運用,帶給讀者強烈的震撼。
議論評價之“抑”
作家有時還會借助于議論來“抑”,為下文的“揚”張本?!都t樓夢》中林黛玉初進賈府,王夫人殷切關照,如是介紹賈寶玉:
你三個姊妹倒都極好,以后一處念書認字學針線,或是偶一頑笑,都有盡讓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廟里還愿去了,尚未回來,晚間你看見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對于賈寶玉,親生母親王夫人用的是“孽根禍胎”“混世魔王”兩個詞來貶損他;又說“他嘴里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只休信他”。這里對賈寶玉的介紹,看似語言描寫,實則是議論的表達方式。雖然王夫人如此說,但林黛玉初見賈寶玉,既不是“瘋瘋傻傻”,更不是“混世魔王”,而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換過裝后的賈寶玉則是“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這樣的描寫哪有半點“混世魔王”的感覺?簡直是潘安再世!
林黛玉聽到的賈寶玉和見到的賈寶玉截然不同,形成巨大的反差,也為下文林黛玉引寶玉為知己,進而暗生情愫埋下了伏筆。王夫人口中的“混世魔王”,恰是眾多讀者眼中的“新人”——封建貴族家庭的叛逆者,男尊女卑等級觀念的批判者,被侮辱被損害女性的欣賞者。
佳作直通車
心理描寫之“抑”
作家還借助心理描寫來“抑”。朱自清在《背影》中這樣寫父親:父親躊躇再三要親自送“我”渡江到浦口,“我”心里滿是不解,“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甚么要緊的了”;父親忙著和腳夫講價錢,“我”總覺得他說話不大漂亮;父親拜托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里暗笑他迂,以為茶房只認得錢,托他們簡直是白托。連續(xù)三次貶抑,讓下文的三次眼淚更加感人。
當“我”看到父親“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的時候,“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等“我”看著父親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里,再找不著了,進車廂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當“我”接到父親的信,看到父親“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的哀嘆,眼淚又來了。朱自清仿佛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父親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沒有前面的三次貶抑,后面的三次眼淚就沒有那么的真實、動人。
作家有時還會在敘事中對人物“抑”,與后來的“揚”形成對比。魯迅的《阿長與<山海經>》就是如此。文章開篇就敘寫了自己對長媽媽的態(tài)度,“倘使要我說句真心話,我可只得說:我實在不大佩服她”。不大佩服的原因,一是“常喜歡切切察察,向人們低聲絮說些什么事”;二是“一到夏天,睡覺時她又伸開兩腳兩手,在床中間擺成一個‘大字,擠得我沒有余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又已經烤得那么熱。推她呢,不動;叫她呢,也不聞”;三是“她懂得許多規(guī)矩;這些規(guī)矩,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煩的”;四是“謀害了我的隱鼠”。
這四個原因,都用記敘的方式呈現出來,與《托爾斯泰》中運用外貌描寫,《紅樓夢》中運用議論,《背影》中借助心理描寫來“抑”不同。這里的貶抑,與后文我拿到長媽媽給我買來的“三哼經”時產生的“似乎遇著了一個霹靂,全體都震悚起來”的感覺,“發(fā)生新的敬意”,以及忘卻了“謀害隱鼠的怨恨”形成對比,為下文希望“仁厚黑暗的地母”“永安她的魂靈”作鋪墊。
敘寫人物之“抑”
寫物也能先“抑”
“欲揚先抑”的藝術手法不僅可以用于寫人,也可以用于寫物。著名作家楊朔的《荔枝蜜》就是這樣一篇佳作。
蜜蜂雖然是畫家的愛物,但“我”卻總不大喜歡。只是因為小時候,有一回上樹掐海棠花,被蜜蜂螫了一下,痛得差點兒跌下來。雖然后來知道,蜜蜂輕易不螫人,準是誤以為你要傷害它,才螫;一螫,它自己耗盡生命,也活不久了,但每逢看見蜜蜂,感情上還是疙疙瘩瘩的,總不怎么舒服。當參觀養(yǎng)蜂場,知道了蜜蜂“釀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每回割蜜,給它們留一點點糖,夠它們吃的就行了。它們從來不爭,也不計較什么,還是繼續(xù)勞動、繼續(xù)釀蜜,整日整月不辭辛苦”的時候,“我”的看法發(fā)生了變化,開始對蜜蜂贊美有加:多可愛的小生靈?。θ藷o所求,給人的卻是極好的東西?!懊鄯涫窃卺劽?,又是在釀造生活;不是為自己,而是在為人類釀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卻又多么高尚啊!”尤其是看到在田野里辛勤插秧的農民的時候,晚上居然“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變成一只小蜜蜂”。由不喜歡到還是“疙疙瘩瘩”,到大加贊美,再到做夢變成一只辛勤的蜜蜂,一波三折,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
敲黑板
寫作技法有很多,“欲揚先抑”是其中一種?!耙帧钡姆绞接卸喾N多樣,或借助外貌描寫,或借助語言描寫,或借助心理描寫,或直接敘述。但“抑”是為了后面的“揚”。“抑”是手段,“揚”才是目的。學會正確使用“欲揚先抑”的手法,會讓我們的作文有不一樣的閱讀體驗。
先揚后抑的于勒
關于“抑”與“揚”,大多是“欲揚先抑”,有時也可以“欲抑先揚”?!段业氖迨逵诶铡分?,“我”的父親母親對親弟弟于勒就是“先揚后抑”。作家借此深刻揭露了人性的弱點,批評了金錢至上的人生觀。每逢星期日,“我們”都要衣冠整齊地到海邊棧橋上去散步。那時候,只要一看見從遠方回來的大海船,父親總要說他那句永不變更的話:“唉!如果于勒竟在這只船上,那會叫人多么驚喜呀!”這時候的于勒,是全家唯一的希望;當于勒賺了一些錢,希望能夠賠償我父親的損失的時候,于勒成了“正直的人”“善良的人”;當聽說于勒租了一個很大的店鋪,做著一樁很大的買賣時,于勒成為了一個有辦法的人,于勒寫給家里的信也成了全家人的“福音書”。
連續(xù)三次的“揚”與下文在船上遇見于勒時,父親“臉色煞白,兩眼呆直”,母親稱之為“賊”“流氓”,并說“就知道這個賊是不會有出息的,早晚會回來重新拖累我們的”形成了鮮明而強烈的對比,把人性深處漠視親情、金錢至上的陰暗充分表現了出來。如果沒有先前的“揚”與后面的“抑”形成對比,就不會有如此的藝術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