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司棋
“‘天下沒有彝家人爬不過的山坡,天下沒有彝家人蹚不過的河流,天下沒有彝家人咽不下的苦難,天下沒有彝家人糟蹋掉的幸福。初初懂事的時候,這幾句十分通俗的順口溜牢牢印在了我腦海中,伴我走過了無數(shù)寒冷的冬天,這樣樸素的彝人風格,從某種程度上誘導我走上了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這是讀過劉存榮一些文學作品后讓我記憶深刻的一段話語。
我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所熱愛的東西,只是很少有人能為自己所熱愛的長久而不求回報的去付出努力。作家劉存榮對寫作的熱愛是十分純粹的,僅僅是憑著心中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熱愛。劉存榮自1984年提起筆后便開啟了他從未停歇的創(chuàng)作生涯,除了評論之外,詩歌、小說、報告文學幾乎文學的各種樣式他都有嘗試,不但種類多數(shù)量也多,寫身邊父老鄉(xiāng)親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謳歌贊美他們善良質(zhì)樸的情懷。劉存榮曾經(jīng)說過“我認為,人總不能無所事事地過下去,除了有吃有穿有玩,總還得再有點什么”,這是一種對人性的樸素表述。他不是中文系科班出身,但是他對文學付出的時間精力是很多出身科班的人都無法與之相比的。因為熱愛,所以勤奮。因為生活的豐富經(jīng)歷,所以他得以突破文學創(chuàng)作的束縛,將他碰到過的挫折、失意、彷徨寫到作品之中。劉存榮出生在楚雄永仁彝族鄉(xiāng)村,他創(chuàng)作的小說是從日常生活之中提煉出來的,苦難的童年生活以及之后曲折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讓他立足于最原汁原味的社會現(xiàn)實,從而賦予了作品濃重的鄉(xiāng)土氣息,使作品變得有血有肉,這片彝土的形態(tài)也變得清晰起來。
劉存榮的小說集《野山》通過對楊三妹、吳大貴、丑女、寨中王、小三狗、禿頭爺、瘦猴、小石頭等人物的描寫,為讀者再現(xiàn)了那充盈著苦難的“山地峽谷”生活場景,幾乎每個人物都有身不由己的無奈,都在經(jīng)受著生活的擠壓,但是正義與美始終存在于每個人的心中,哪怕被殘酷的現(xiàn)實所掩蓋,但是從未被丟棄。我感受這就是劉存榮小說中一條最清晰最激動人心的主線:從苦難中破土而出的人性美!我曾聽過一句俗話叫作“窮山惡水出刁民”,人在苦難面前的確會有無可奈何的時候,人的本性都存在丑陋罪惡的一面,或是為了自己的欲望,或僅僅是為了活下去,邪惡與丑陋也許會有占上風的時候,但是最終都會被真善美戰(zhàn)勝。劉存榮筆下的人物個性充分體現(xiàn)了人性的復雜,而故事的結局也沒有絕對的好或者不好,但是正因為有遺憾,所以才更能讓人從苦難的現(xiàn)實之中感受到生活給予大地兒女的美。是經(jīng)受生活打磨,赤腳走過泥土地后烈日下微微佝僂卻堅定前行的背影。
在楚雄這片有著曲曲折折的山路,山路上布滿了許許多多重重疊疊汗?jié)n累累的腳印的土地上,有太多因家境貧寒而過早挑起生活重擔的山里人,他們雖然可能沒讀過什么書,不識什么字,身上卻始終有種閃閃發(fā)光的東西在無形中啟迪和凈化著自己和后代的心靈。雖然自古很多人都推崇“腹有詩書氣自華”,可是靠自己雙手勞動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樸實莊稼人也有屬于自己的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是傳承了數(shù)千年的來自來中華民族友愛、無私、善良、勤勞的傳統(tǒng)美德,誰又能說這樣的氣質(zhì)不受人尊重呢?
劉存榮小說“老熊箐”中,不滿十八歲的楊三妹被年過半百的父母為了度過“糧荒”狠心嫁到了“風景秀美”“物茂糧豐”“人丁興旺”的老熊箐,不料媒人只挑著好的說,楊三妹嫁過去才發(fā)現(xiàn)自己嫁的是一個比自己大十多歲且瘸了左腿的男人。為了家人能有口吃的,這個在農(nóng)家長大的老實女兒壓迫著意欲反抗的心笑著認命了。生活很苦,但是淳樸的女孩還是很努力地想活出笑容,哪怕是面對瘸腿男人的多疑、村里男人對年輕美貌的楊三妹的垂涎、村里女人間的八卦流言,縱使心中有過反抗的念頭,也硬生生忍下了,就算瘸腿男人被毒死,村里人都在說她“掃把星”時,也只是想找出兇手,為自己澄清,為男人報仇。大概是因為不想拖累別人,大概是因為受傳統(tǒng)觀念影響,又或者是害怕流言蜚語,楊三妹拒絕了好小伙山狗,卻不想因為救子之恩將自己錯付了真正殺死瘸腿男人的兇手——村里有聲望的吳大貴。當楊三妹得知真相時,婚約早已定下,在為死去的男人報仇和嫁給吳大貴過上“受人尊重的日子”之間,她忍著對年幼兒子的不舍,選擇了前者。小說結尾,兇手吳大貴死了,好小伙山狗為了救楊三妹也死了??傮w來說楊三妹的一生是苦難的,是坎坷的,但是她身處于不公之中卻從未解開自己心中捆綁著人性陰暗面的枷鎖,自始至終都沒有忘記自己的初心——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為死去的瘸腿男人報仇,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沒有被人人渴求人人追尋的“熊腎果”所誘惑。小說的情節(jié)不免有些許諷刺意味,村里人都尊敬的吳大貴實際上是犯了好幾樁人命案,為了給官員尋得無所不能的“熊腎果”去討好上級,順便來避風頭的奸邪小人,滿懷心機與歪心思,就連救楊三妹的兒子,也是他自導自演只為了得到楊三妹的一場戲罷了。被眾人傳得神乎其神無所不能的“熊腎果”代表著人性的弱點,是現(xiàn)實中的邪惡與黑暗,是人心最深處的陰暗面,是對“美”扭曲的追求,是對權力財富的欲望,是一旦抑制不住便會如野獸般撕咬人心的野獸。
劉存榮在小說中從一開始就無數(shù)次提及楊三妹的美貌以及村里男人對她身子的垂涎,所以在小說結尾好小伙山狗臨死前面對楊三妹主動獻身時的再次表白就顯得尤為美好:不是為了她的臉她的手她的軀殼,只是因為愛她,單純地愛戀著她。這樣的結局仿佛給楊三妹悲慘的一生畫上了一個還算美好的句號,縱使前半生的命運不是被自己所決定的,就算曾經(jīng)無奈,就算經(jīng)歷了狗血般的人性洗禮,也終歸是被人愛著的,單純的,干干凈凈無欲無求地愛著……
以前我總覺得文學作品都應該是有著清高氣質(zhì)的,文學作品一定要浮于樸實無趣的生活之上,生活已經(jīng)很容易無趣或者艱難了,文學就不能再讓人再次經(jīng)歷苦難了,自己也喜歡一些語言華美,情節(jié)夢幻的作品,所以我一直以來都更傾向于看張愛玲,讀三毛,癡迷于瓊瑤??墒请S著這幾年接觸到的文學作品種類的增多、個人經(jīng)歷的豐富,才明白這些語言有些許粗鄙,細細碎碎描寫山里人平凡日子的小說作品不僅僅是在文學史里擁有重要意義的存在,更是專屬于楚雄這片彝土的珍貴文學作品。而真正的文學就是來源于生活,取材于身邊一樁樁一件件不起眼的平凡事的。
劉存榮曾在采訪中表示小說并不是他所擅長的創(chuàng)作形式,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所必不可少的豐富的想象能力是他所缺乏的。小說創(chuàng)作除了需要抽象的思維,還需要有具體的人物、事件作為支撐,而把這兩者共同合理的創(chuàng)作出來是十分困難的,所以他只是短暫的嘗試之后便不再涉及小說創(chuàng)作了,想?yún)群氨銓懺姼瑁瘋蛘呖鞓肪蛯懮⑽?。如果說詩歌代表的是文學作品之中浪漫的那一部分,那么小說就代表了現(xiàn)實??墒乾F(xiàn)實大多是殘酷的。我覺得劉存榮將現(xiàn)實中灰暗的存在通過自己的小說展現(xiàn)了出來,通過小說為殘酷的現(xiàn)實賦予了厚重而深沉生命體驗。
這就是劉存榮小說留給我的記憶:從苦難里破土而出的人性美!
責任編輯:余繼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