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理

2015年6月的一個黎明，泉州小漁村惠嶼島海邊，在國內(nèi)技術(shù)專家和當?shù)財?shù)百村民的幫助和見證下， 蔡國強把《天梯》作為獻給百歲奶奶和家鄉(xiāng)的禮物。

影響蔡國強一生的最重要的兩個人，一是毛澤東，另一個就是他的奶奶。蔡國強和奶奶的關(guān)系特別好，不管他身處何地，半夜電話鈴響的時候，總會心頭一驚，擔心奶奶出什么事。

生命中的貴人

蔡國強的奶奶30多歲就守寡，她帶大蔡國強的父親，同時也帶大蔡國強的母親。奶奶的父親住的村莊叫東頭村，他擅長造槍、修槍，關(guān)于槍的一切他都會，槍法也是百發(fā)百中。甚至土匪都要求他幫忙修槍，因此周圍的人都怕他。如此，奶奶也就不必忌憚任何人的家庭背景，養(yǎng)成了傲氣的性格。

蔡國強的“畫作”。確切來說，是火藥爆炸后，粉末隨機留在紙面上的圖案。

蔡國強的外公，住的村莊叫前頭村，在東頭村的旁邊。因外公的哥哥得罪了人，便決定帶著一家人逃往馬來西亞。那時，蔡國強的媽媽剛出生36天。全家?guī)е@么小的女嬰渡海，恐怕嬰兒會在逃亡途中死掉。因此蔡國強的外婆將自己剛生下的小女兒托給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就是蔡國強的奶奶。

蔡國強的奶奶住在靠海的漁村，信奉基督教，這種信仰在當年村民眼中是很前衛(wèi)的。漁村里沒有教堂，奶奶每次都到城里的教堂禮拜。

爺爺在抗戰(zhàn)勝利之后回到廈門工作，因病死在了廈門。奶奶按照閩南的習俗，在漁村邊的沙灘上，對著大海呼喊丈夫的亡靈，希望將丈夫的魂魄招回家鄉(xiāng)。

蔡國強工作室從只有一位助理發(fā)展到今天備受國際肯定的十幾個人的團隊，代表了蔡國強在國際上地位的躍升，以及他在創(chuàng)作規(guī)模上的變化。

沒想到招魂儀式過后，奶奶說話竟然開始結(jié)巴，怎么醫(yī)治都沒有用。村里的人對奶奶說：“你信基督，我們說的話你也不會信。但是這病其實是你嫂子害的。你招魂的時候坐在沙灘的一個坑上，我看到你走后你嫂子朝著這坑吐口水，又用腳踩了踩，并且念咒施法。所以你就得了結(jié)巴?！?/p>

奶奶與她的嫂子素來不和，但是奶奶自詡是進步的現(xiàn)代人，信的可是基督，哪里理會這種迷信的村民言語。于是繼續(xù)找大夫醫(yī)治，可就是沒辦法醫(yī)好她的結(jié)巴。

后來實在拖了太久，奶奶終于半信半疑找了位巫師。巫師一見到奶奶便對她說：“你要完全聽我的話，我才替你治病。你要是不聽，我就不幫你醫(yī)。說出你的病因，你就要離開這村莊才行。”

巫師讓奶奶拿出爺爺?shù)囊惶谆覙淦ど呐f衣服，沒想到這舊衣服的內(nèi)襯有一角被剪掉了。巫師帶著奶奶去村邊一座沒有墓碑且雜草叢生的墓坑，手一伸就在墳墓里邊摸出了一個插了針的小草人，舊衣服上被剪掉的那一塊布罩著那小草人，布上寫著爺爺?shù)拿旨吧桨俗帧?/p>

奶奶從此不信基督了。她覺得，西方的耶穌基督根本無法解救中國農(nóng)村民眾的苦難。這個神實在太遙遠了，她開始按照中國民間習俗祭拜神明。也因為這個緣故，奶奶肩上的擔子一頭挑著蔡國強的母親，一頭挑著蔡國強的父親，就這樣遵守諾言離開了漁村，搬到城里去了。

但是奶奶在城里無以謀生，于是她每天起早摸黑回到漁村買海產(chǎn)，再到城里擺攤子賣漁貨。直到蔡國強念完大學，奶奶都擺著攤子。蔡國強放假回家的時候，常常騎自行車去載她回家，奶奶很感動。她覺得蔡國強是知識分子，對他有很高的期望。奶奶常邊看蔡國強的作品邊說：“你長大會不得了，哪個老師都要好好報答?！?/p>

有一次蔡國強到南非約翰內(nèi)斯堡的發(fā)電廠進行一場爆破藝術(shù)，這發(fā)電廠曾經(jīng)是曼德拉最想炸掉的。曼德拉最有名的主張是不要攻擊白人，但是要將白人的生產(chǎn)力基礎(chǔ)破壞掉，也就是要透過“有限制的暴力”將南非建立成一個平等的彩虹國度。當時蔡國強就沿用這段歷史淵源，要將南非最著名并且還在營運中的發(fā)電廠，以火藥在玻璃上炸出好幾道彩虹，呼應曼德拉的政治思想。

南非在地球的南邊，屬火，發(fā)電廠也屬火，蔡國強的五行也屬火，他用的火藥也屬火。基于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他在爆破前潛意識里很怕會出事，于是就請求雙年展的策展人幫他找了一位南非最了不起的巫師。

蔡國強前去拜訪這位巫師，他讓蔡國強坐在一塊虎皮上，巫師第一句話就說：“你有一個女人是你的貴人，這對你很重要。”蔡國強想起奶奶，笑了。

蔡國強對奶奶言聽計從，十幾年前奶奶突然要蔡國強挑選一種肉類不吃。奶奶覺得，人一定要有一樣缺口，人生才會圓滿。有一樣東西不吃，就像是有了缺口，運氣才會好。奶奶說蔡國強屬雞，最好不吃雞肉。他以前很愛吃雞肉的，但是奶奶說過后，從此一口雞肉也不吃，像是一種頓悟。

巫師說蔡國強在世界上已經(jīng)有一定的地位，這次創(chuàng)作不會有問題，重要的是好好與當?shù)厝撕献鳎@件作品才會穩(wěn)住。拜訪結(jié)束后他和巫師走出房間到院子里，蔡國強看到策展人只給了巫師10美元的費用，覺得不好意思，心里懷疑策展人是不是因為巫師是黑人才給她這么少的錢。因此，盡管他都要出門了，還是又回去再掏些錢給這位巫師。但是巫師沒有直接收下，而是把蔡國強給她的錢放到院子樹洞里的一個碗下壓著，說這些錢就給神吧。南非的神都是自然神。

讓蔡國強沒想到的是，就在他回頭去找巫師的這段時間，巫師家門外突然發(fā)生了激烈槍戰(zhàn)。如果蔡國強一行人不是因為蔡國強決定要拿錢給巫師又折回去的，必定一出門就深陷槍林彈雨中。

冥冥之中不知道受到什么保佑，因為蔡國強的一個念頭，避免了一行人死于非命。

火藥與創(chuàng)作觀

蔡國強三四十年前就開始摸索火藥創(chuàng)作。開始做火藥作品的時候，他把畫布鋪在家里的大廳或者院子里，火藥撒上去，把它點燃。當時他覺得可以看看畫布燒成什么樣子，燒成怎樣都行。

但是奶奶一看到火燒起來，就拿起大廳門口鋪的那塊擦腳布，往火焰上一蓋，把火滅了，奶奶心疼的是蔡國強自己辛苦做出的畫布。

奶奶對蔡國強說：“火還沒有燒完時，你就可以觀察它燒的狀況，你自己要有能力決定什么時候把火滅掉??！” 這是蔡國強從奶奶身上學到的關(guān)于火藥爆破最重要的事情，也就是說，要懂得點火，更要學會滅火。

“誰都可以把火點燃。但是，如何滅火，什么候滅火，就是藝術(shù)家的工作了?！本拖癞嫯嫊r畫家要控制顏料在畫布上的分寸，用火藥，就要懂得控制火藥?！皽?，就是參與了控制?！?/p>

“我們福建鄉(xiāng)下是很喜歡放鞭炮的?；閱氏矐c，都少不了要放，有時候隔壁人家生孩子，只要聽到鞭炮聲就知道。放得多的是生了男孩，火藥味很濃。所以說，相對于其他地區(qū)的藝術(shù)家，我對火藥的感受力或敏感度更深吧。”

火藥的魅力在于它的不易控制性與偶然性，藝術(shù)家的工作則是要與這種不確定的特質(zhì)較勁。

蔡國強說出于個性自己總把事情想得太周密嚴謹，畫畫也像他做人，太理性小心，所以特別想要找不可控制的材料來破壞自己。他說：“這種不可控制的材料，到了藝術(shù)家手上，還是不能讓它失去控制，要拼命控制它?！?/p>

紐約有位知名的評論家批評蔡國強，說他的作品有種欠缺，是性與情欲的欠缺，仿佛蔡國強特意在作品中把性這東西藏起來了。即便是他最早期的火藥作品《楚霸王》，也沒見到可以聯(lián)想到“霸王別姬”一類性感的主題氣質(zhì)。

當蔡國強聽到他這樣批評時，愣了一下，回答道：“你不覺得爆炸本身就是性與情欲嗎？我覺得我的方法論里頭有許多的性與很多的情欲，只是沒有出現(xiàn)在作品的標題上而已?！?/p>

他說，火藥本身的不可控制性、時間空間與氣候的變化，每次展覽計劃中，在不同的命題、不同的條件之下，都要燃燒出不同的意義與表達。在長時間的規(guī)劃之后，找到瞬間爆發(fā)的力量與美感。

“這不就是性嗎？”蔡國強說：“看起來都是火藥，但其實每一次都是不同的。就算你都和同一個人做愛，在不同的情境、不同的空間、不同的心情之下，都不同。盡管你設(shè)想周全下一次性愛的幻想，但是每一次的性，都出乎你預料。”

“做作品和做愛很像——做愛使人過癮;做愛需要精神、體質(zhì)、性技巧探索的知識等。最終，做愛的關(guān)鍵是現(xiàn)場表現(xiàn)，藝術(shù)家與作品表現(xiàn)的關(guān)鍵也是現(xiàn)場表現(xiàn)?！?/p>

在作品《一夜情》中，蔡國強第一次動了真格，嘗試直接用焰火在塞納河上表現(xiàn)他所理解的愛情與性愛。銀色和藍色象征男性，紅色象征女性。從調(diào)情、前戲一直到撞擊、高潮，蔡國強設(shè)計的焰火都是寫實的，焰火的強度和速率也有科學依據(jù)——射精時噴射的間歇為0.8秒，噴射次數(shù)不會超過13次。只有高潮時，象征精子的白色焰火才會大量噴涌，并按照0.8秒一次的密集節(jié)奏噴射，12秒內(nèi)全部完成。焰火結(jié)尾部分出現(xiàn)了落葉元素，這是從女性的視角，用火藥表現(xiàn)做愛后情意的延續(xù)。

不過，他心中的這種浪漫，怎樣都是男孩子式的，不是那種精于世故含蓄曖昧看世事遠矣的浪漫。精明世故，但是又天真沖動，蔡國強體內(nèi)有一個長不大的小男孩。

有一次蔡國強受邀參加莫斯科雙年展，與合作多年的技術(shù)總監(jiān)辰巳昌利聊天，辰巳昌利問蔡國強這次要做什么？

蔡國強喜滋滋地告訴辰巳昌利：“我要把四幅巨大畫像都再做出來，放在莫斯科廣場，然后我要炸他們。莫斯科廣場以前曾經(jīng)都設(shè)有這四幅畫像，后來移走了。我要讓這些有胡子的大頭像在這個空間像幽靈般瞬間重現(xiàn)?！?/p>

辰巳昌利大笑出聲：“你怎么這么幼稚??！”他一邊笑蔡國強，一邊感動于蔡國強的長不大。有時候那個“小男孩”突然就跑出來，想要亂槍打鳥。有的藝術(shù)家做作品越來越成熟，蔡國強卻總是要求自己在思考上回到一個新生的狀態(tài)。而辰巳昌利之所以會跟蔡國強合作這樣久，正是因為他自己也有同樣的個性，同樣的“幼稚”，都不喜歡做重復的事情，就像小男孩一樣，看到一個東西就想把它弄起來，又把它破壞掉。

“隨看年紀的增長，越來越了解政治、社會、人生、藝術(shù)等事物的復雜，但是這種了解并不會使我的創(chuàng)作復雜化，反而會讓創(chuàng)作更簡單，這是我要的。”

蔡國強說：“法國人最善于把簡單的事情復雜化，法國的電影就是最好的例子，簡單的劇情可以演得很久很復雜，而美國人善于把復雜的事情簡單化。這不是孰好孰壞的問題，是一種哲學觀或是美學態(tài)度。我是偏向后者的?！?h3>剎那的絢麗與永恒

向世界展示了無數(shù)震驚的作品，卻沒有為奶奶表演過一次，蔡國強決定，“放一次最厲害的焰火給阿嬤看”。

蔡國強一直在試圖跟宇宙對話，他在作品里仰望天空，做著那個摘星摸云的少年夢想。2015年6月15日，天色變得蒙蒙亮時，500米高、25噸重的“天梯”，被一個6200立方米的白色氦氣球牽入高空，伴隨著絢爛的煙火，沖向云霄。這個少年夢想終于在蔡國強的故鄉(xiāng)得以實現(xiàn)，作品《天梯》也是作為送給自己奶奶的百歲獻禮，這個享譽國際的藝術(shù)家在家鄉(xiāng)泉州，讓奶奶看見了自己的作品。年過半百的蔡國強在奶奶面前就像是一個渴望得到嘉獎的孩子，笑著說道：“阿嬤，你的孫子很棒哦?！?/p>

這條用火藥炸出來500米高的煙火“天梯”，連接了地表與天空，連接了地球與宇宙，連接了東西方的哲學藝術(shù)。這個“最食人間煙火”的男人做出了讓世界都為之震撼的藝術(shù)作品，這場只有150秒的一次性藝術(shù)刷爆了當天的Facebook和YouTube兩大社交網(wǎng)站。

蔡國強的作品充斥著矛盾、理想主義、反戰(zhàn)情節(jié)，焰火作品華麗外表的背后，往往是藝術(shù)家對自身困境的反思，隨著焰火的消逝，觀賞性后的深刻思考才是他想要追求與表達的。

“天梯”是蔡國強的情感紐帶。他將這條從地面升騰至天際的長梯視為他的精神與宇宙對話的通道，搭建一座天梯的夢想在他的腦海里盤旋了20余年。在他的想象中，那會是一條500米長的繩梯，由熱氣球?qū)⑺鹕胩炜?。點火后，一座璀璨的天梯就會在夜幕中出現(xiàn)，人們似乎可以踏著這座天梯，攀升至永恒和無限。

蔡國強把想象付諸現(xiàn)實的努力，曾三度面臨尷尬：1994年，在英國巴斯，因為天氣原因失敗;2001年，在中國上海，因為9.11事件被迫取消;2012年，在美國洛杉磯，又因為野火風險被撤銷許可證。蔡國強的希望一次又一次地落空，但卻從未放棄。

做了21年的夢，最終回歸了其少年時代的夢想起源之地。他回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福建泉州，找到印象中的漁村和港灣——一個在他內(nèi)心充滿“神奇感”的地方，雇傭家鄉(xiāng)的農(nóng)民，使用家鄉(xiāng)的火藥，為奶奶建造一座天梯。他拒絕了媒體的關(guān)注，只邀請親人在現(xiàn)場觀看。面對在欲望驅(qū)動下的人類商業(yè)世界，蔡國強卻只為仰望，對話內(nèi)心的自己。

此情此景，令人想起蔡國強曾經(jīng)說過的一句話：“小時候，看到人類登月的報道常常想入非非，這輩子，我是沒有辦法登月了，但是我的藝術(shù)是連接我和外太空的時空隧道?！?/p>

看完“天梯”一個月后，蔡國強的奶奶永遠地離開了人世。然而，奶奶對蔡國強的影響從未結(jié)束。?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責編：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