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思維
(本文作者為上海詩詞學會會員)
王遽常像 20世紀80年代晚期所攝
《十八帖》之《岳麓帖》
《十八帖》之《承問帖》
章草之作,由來尚矣。自漢史游作《急就章》,解散隸體粗書之,兩千年來名家輩出,若魏晉之皇象、索靖,元明之趙孟、宋克等,皆擅此體,著稱于世。而守古創(chuàng)新,拓展章草之領(lǐng)域,集章草之大成者,其唯王瑗仲蘧常先生乎!
先生望出瑯玡之后,長于秀水之鄉(xiāng)。嘉禾者,乃人文之淵藪。就近代而言,沈曾植、王國維允推巨擘,而新會梁啟超、太倉唐文治堪稱儒宗,先生皆一一奉手,得其訓迪。故其學問行誼,猶有前輩之遺。先生淹貫經(jīng)史,精通小學,從《法帖》中亦可印證焉。如與馮其庸書云:“予三四十歲時,曾效呂誠之先生法,讀二十四史一過?!迸c姚繼虺書云:“《四書》總以涵泳義理為主,須字字細嚼,不可放松一字。弟前歲曾作過此番功夫?!庇峙c蘇紹智書指出“富人如巴蜀寡婦懷清然亦誅滅”句讀有誤,“應于‘寡婦懷清’斷句,‘然亦誅滅’應下屬‘名族’,謂‘誅滅名族’,與‘懷清’無關(guān)也”。先生熟諳三代史,所撰《秦史》有傳列女“巴蜀寡婦清”,“以富守貞”,不云其“誅滅”也。其學問之篤實,詁訓之典核,可窺一斑。又答施志偉、戴鴻才兩研究生有關(guān)先秦諸子問題,先生著有《諸子學派要銓》與《先秦諸子書答問》,故游刃有余,勝義紛披。答顧澤南“湯”之問題,則引經(jīng)據(jù)典,謂“古名開水為湯”,與“、涫、涾等字,皆謂煮開水”,“皆戰(zhàn)國時人語也”,彌見考證功夫。又與李定生書,對其與胡嘯所作三篇論文,高屋建瓴,論評精到。先生曾選注梁啟超詩文,于梁氏著作研究甚深,其評胡嘯《梁啟超后期思想的評價問題》一文,雖寥寥數(shù)語,頗中肯也。
先生學問既洽,人品尤高。20世紀30年代,任教光華大學時,因家累重,設(shè)法在交通大學兼課,乃將伯于張元濟先生。又任教大夏大學時,某年暑假聘書久不至,而求助于蔡元培先生。曩時生活之艱辛,謀職之不易,概可見矣。而上海淪為孤島,先生先辭去汪偽接管交大之職,后拒絕偽中央大學文學院長之聘,與陳柱書有“不敢承命者有三”,其一曰:“今閣下必欲縻以好爵,見愛不可謂不深,奈野性之不蘄畜樊中何?”雖粥不足,然義不帝秦,其平生大節(jié),足以覘之。蔡元培先生嘗謂先生“經(jīng)師人師,國之珍也”,固不虛也。
致馬國權(quán)之《澹如帖》之一二
先生書法,積歲月也久,下功夫也深。年十七,患瘧疾,以《十七帖》遣日,二年間因瘧發(fā)汗?jié)n而敝腐,四易其本。(《唐拓〈十七帖〉復印件跋》)年十九,每晨起畫墨一盂,于舊方磚作擘窠書者一年,繼習漢魏諸碑者一年。后得松江本《急就章》,日必習一二紙。(《自傳》)其究心斯藝,可謂勤且專矣。在《法帖》中,亦載其習書抄碑之事,與馮其庸書云,《淳化閣帖》所收《比奉》《舉聚》《安和》《喻嫂》《清和》各帖,“曾臨摹數(shù)百次”,與張振維書云,某年暑假與唐蘭“幾日日抄楊守敬論碑帖書”。取精用宏,宜其根柢之深厚。曾作《書法問答》,以“專一、敏速、誠正、虛心、博取、窮源”為學書六要,又《章草書法略談》,以“結(jié)構(gòu)、變化”為習草大旨,皆抒所心得,度人金針也。
初,先生習書承父兄之教,后拜寐叟為師,深得師法,早歲即頭角嶄然,康有為嘗有“咄咄逼人門弟子”之譽。按“咄咄逼人”乃衛(wèi)夫人稱王羲之語,今東瀛人評“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痹圃疲恢凳显u之在先矣。
宋人作詩講究來歷,黃庭堅所謂“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先生以為作書亦然。與馮谷貞書云:“章草必須字字有來歷,筆筆有來歷。沈寐叟云如小有錯誤,為之數(shù)日不安?!鄙w某字出于某碑某帖,須有來歷,有根據(jù),尤其是章草,筆畫之間,不容誤混。雖趙孟、宋克所臨本,不免疏謬,況他人乎?故先生研精篆素,謹嚴不茍,做到筆下有源,書無訛字。
據(jù)斐爾《上海名人論·王蘧?!份d:某人請他寫某區(qū)某辦事處招牌,“區(qū)”“事”寫法與眾不同,某人以為開玩笑。先生解釋道:“‘區(qū)’字出在北碑上,‘事’字鍾繇是這樣寫的。”可見這兩字均有來處,某人少見多怪而已?!墩虏葑值湫颉份d:唐蘭齋名“書帶草堂”,屬先生書之。先生據(jù)漢簡“帶”字略作變化,結(jié)構(gòu)殊美,故唐蘭喜稱“是真可謂出新意”云云。字有來歷,《法帖》中亦多所談到,如“質(zhì)”字,旁注“祝允明如此寫”(《與王平孫》),“宇(宀下千字) 是宇字,見《月儀帖》”(《與馮其庸》)。先生次子平孫先生,好章草,且很用功,信中字略有錯誤,先生回信時一一舉正,不合章草之字,則示范說明,以期改正。如寫“恐”字,注意“容易與‘絲’字混”,“‘笑’有撇即為‘喚’”,“‘左右’二字必須辨明,前人頗多誤混而為人譏笑者”。信中又謂皇象《急就章》:“同出一手所寫多不同,如趙孟、宋克等都是如此,大約把這類字加以發(fā)展了?!辈⑴e宋克“烏”字三種寫法。先生章草亦與時俱進,厚自淬琢,力求新意,一字有不同寫法,如上引序中“帶”字亦有三種寫法也。
致蘇紹智之《紹智帖》
致陳柱《蘿村帖》
先生承家學,詩文亦卓犖不群,著有《抗兵集》,詳見附錄斐爾之評述。在《法帖》中,其詩文與聯(lián)語亦論及書法者。與莊一拂書中,抄寄《為孫君題唐人〈金剛經(jīng)〉卷子》詩云:“書家亦有金剛杵,曾歷鳴沙劫火紅。”注:“張瓜田庚謂畫家筆有金剛杵,蓋用梵語,余謂書家亦有之?!彼^“金剛杵”,觀張庚所論畫,一曰用筆須重,二曰脫盡習氣。書家亦如是。蓋書法以力為主,《筆陣圖》云“下筆點畫芟波屈曲,皆須盡一身之力而送之”,又同作詩“無一點塵俗氣”,揆諸歷代書家,莫不如此。先生有詩云“紙?zhí)锔f畝,筆陣掃千軍”,橫掃千軍,是何等筆力?!锻蹀境纷孕蛟疲骸安换笥谕庹T,不懼于外擾。”心正筆正,何習氣之有?又《印人陳澹如傳》中自述習章草曰:“初肄所謂索征西《月儀帖》及《出師頌》,至是始一變。知所謂文而不華,質(zhì)而不野者,又進而略知沉著痛快,比龍蠖蟄啟,伸盤腹行者。因悟其蟠屈騰踔,有縱橫自然之妙?!睆摹俺酢倍白儭?,再由“知”進而“略知”,終“悟”其“妙”,而造其極者,正如《急就章》所云“積學所致非鬼神”也。又《贈馬國權(quán)聯(lián)》云:“為章草開疆,窮大地上下。”天縱奇才,心專其藝,于章草開前人未有之疆域,先生足以當之。
先生真奇人也,亦性情人也。歐陽修云:“所謂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敘睽離,通訊問,施于家人朋友之間,不過數(shù)行而已。”先生若干法帖,亦不過數(shù)行,真情流露,讀來感人。女弟子張珍懷,工倚聲,其丈夫抗戰(zhàn)后失聯(lián),杳無音訊,晩年多病,先生輒書以存問:“貴體近如何?我與內(nèi)人幾無日不念?!薄白蛭铌惣嬗谙壬?,謂弟宿恙復發(fā),至為馳念,望示我數(shù)行,以釋懸懸?!遍L者于后輩之關(guān)懷,溢于言表,而寥寥數(shù)行,殊有晉人風味。楊廷福為唐史專家,遭逢厄運二十年,平反后不久而嬰疾。先生與馮其庸書云:“廷福惡疾,曾屬小兒往視,第二次遇其子女,始知其詳,為之泫然?!卞释⒏{,又挽聯(lián)云:“斯人斯疾,耄老何堪祝予痛,長才未能盡展,祝予之痛,今古同嘆?!敝劣谒眯殴{,以近時為多。唯紙不擇其佳,心不求其好,信筆揮灑,于不經(jīng)意處見功力,于飛動處見精神也。
致戴鴻才之《定縣帖》之一
致戴鴻才之《定縣帖》之二
致張珍懷之《微物帖》
謝稚柳稱先生書法,“是章草,非章草,實乃蘧草,千年以來一人而已”,此善于擬倫,亦名至實歸也。先生早年習章草,取法乎上,肆力于有唐至秦漢之碑帖,進而漢簡漢帛漢匋,得皇象之遺意,“是章草”也。中年則平正中見奇崛,縱逸中有法度,雖自謙尚未成體,然沉著痛快,戛戛獨造,“非章草”也。晚年則“行云流水,多任自然,實難攀躋,愈晚愈入化境”,此《十八帖》中言右軍書法,亦夫子自道,“實乃蘧草”也?!傲ηf夫,韻高千古”,昔劉熙載評右軍書語,今以此評先生,并以“蘧草”名其帖,不亦宜乎!
王兄運天,乃先生之高弟子,篤念師門,所編瑗公書法集多種行世矣,而夙所留意者,書札耳。先生法帖,寶藏匪易,搜集亦難。兄不辭千里,遍覓四方,于此艱巨工程,傾全力焉。近年來,得郭君建中之助,于法帖精心復制,仔細釋文。傾出示《蘧草法帖》,凡五百余通,與師友親朋等八十余人,時間跨越六十年,富矣!偉矣!《法帖》內(nèi)容既豐,諸體皆備,從而觀法書之嬗變,賞墨寶之精微,其書法價值及史料與文學價值,不待言矣。
乙丑歲,予偕蔣松亭、彭鶴濂往謁先生,有幸獲聆誨教。而先生門下士張珍懷、蔣松亭、富壽蓀、鄭學弢、周韶九、朱子鶴諸先生,皆與予忘年交,于先生道德文章,時聞緒論。運天兄與予同庚,又同好蘧草,相知頗久。今承兄不棄,屬為書首,不克獲辭,于校讀《法帖》之余,謹言體會,用志景仰焉。
己亥盛夏,后學黃思維敬書于鳳翔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