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洋
我曾經(jīng)是個很驕傲的人,十五歲就坐上了綠皮火車。
小時候,我非常向往遠方,總覺得那里有一個五彩繽紛的舞臺在等著自己大展身手,大概這個宏大的夢想就是自己內(nèi)心驕傲的來源吧??墒?,我沒想到自己在那個郁悶的暑假接近尾聲的時候,就坐上了駛向遠方的綠皮火車。這比預想的要早,因為我剛剛十五歲。
父親把我送到縣城小站,并執(zhí)意送我坐上火車。有什么好送的呢,行李只有一個裝著被褥和衣服的蛇皮袋。父親緊張地握著蛇皮袋束口的地方,似乎里面裝的都是人民幣,而不是破舊的鋪蓋和衣物。
站臺灰蒙蒙的,“嗚——”,火車汽笛聲從遠處傳來。馬上就要第一次見到火車了,我卻沒有一點兒興奮,父親望著我,干燥的厚嘴唇蠕動了一下,似乎想打破沉默。
火車“咣當——咣當——”進站了,父親忽然向前邁了一小步,我察覺到是因為他身體的緊張導致的顫動。我的注意力立刻轉(zhuǎn)移到緩緩駛來好像望不到尾的火車上,它的暗綠色的外表使我生出“人生”“前途”之類的空洞又懵懂的感悟來。
“孩兒,被褥里給你放了五百塊錢,看好了……”父親叮囑我,他的眼睛里有一層霧氣,但我還是分明地感到了他的緊張。
“這個拿好……”父親又遞給我一個干巴巴的硬紙片,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幾個阿拉伯數(shù)字,“你表叔的電話……”
我不愿再看到父親緊張的樣子,頭也沒回地上了火車。
去省城,不是很遠,但也要四五個小時。車廂里人不是很多,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眺望窗外的景色。很乏味,與自己生活的地方相比,并沒有新鮮的東西??磿簳?不知道跟著省城的表叔做個學縫紉的學徒還有沒有機會看書,我從挎包里掏出一本沒了封皮的小說。
其實,我恨過這些小說,是它們摧毀了我的驕傲,把我提前推上了人生快車道。如果不是癡迷于讀它們,也許現(xiàn)在我正在重點高中的校園里軍訓,三年之后會坐上火車去遠方讀大學吧。不想這些煩心事,至少我現(xiàn)在可以隨心所欲地讀它們了。
火車慢下來,在另一個簡陋的小站停了十幾分鐘,稀稀疏疏地上來幾個人,又“咣當——咣當——”開動了。
一對父子模樣的人坐到了我的對面,其中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穿著件白襯衫,一個是胖胖的中年漢子,滿臉的汗水,衣服溻濕在身上?!昂⒆?,你也是去省城上學的吧?”望著他滿面熱情的笑容,我不忍不理睬他,含糊地應(yīng)了聲:“嗯……”
“我兒子到省城上衛(wèi)校,都是老鄉(xiāng),互相照應(yīng)啊……”胖漢子聊天的興致很高。
“嗯……”我似乎很羞澀。
“吃蘋果!”白襯衫男孩遞給我一個洗得非常干凈的紅通通的大蘋果。
“不了,我上衛(wèi)生間……”他們的熱情讓我慌亂起來。
我起身走向車廂連接處的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想平復一下心情。剛出門,過道里一前一后擠進來兩個人,前面挎著皮包的年輕人從我身邊擦身而過時,“啪”,掉下個鼓囊囊的手絹包。還沒有等我看清楚,后面進來的一個戴著茶色眼鏡的中年男人彎腰撿起來,裝進了兜里。
我愣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把坨R男”把我拉進衛(wèi)生間,低聲說:“別吭聲,有你一份?!蔽业男倪诉说匾鰜砹???姘锏哪潜緯鴬A著的需要繳納高額擇校費的錄取通知書一下子飛進我的腦海里,父親那張為學費所愁苦的臉也舒展開來。
“你把行李拿過來,我們分了之后,就趕緊下車?!薄把坨R男”細心地囑咐我。
“那個……好吧。”我腳下軟軟的,駕云似的回到座位,拖走了蛇皮袋。那個大紅蘋果,還靜靜地放在我座位面前的小桌上。父子倆一臉好奇地望著我,沒等他們開口,我就轉(zhuǎn)身奔向了那個衛(wèi)生間。
還沒來得及和“眼鏡男”說上一句話,突然狹小的空間又擠進一個人,好像是之前丟東西的年輕人,因為他氣沖沖的,一臉怒容。
“我的五千塊錢丟了,是不是你們撿到了?”他焦躁地低吼著,“把行李打開,讓我搜一下!”
我的靈魂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了,任由他人擺布。不知過了多久,恐懼逐漸聚上心頭,讓我呼吸都變得急促,那些道聽途說的種種惡行似乎就要接連降臨。
在又一個簡陋的小站,我迫不及待地下了車。在逐漸遠離的火車窗口,我望見原來座位上那個胖胖的中年漢子一臉焦急地呼喊著,我想他一定在喊:“孩子,還沒到省城,不該下車呢!”
這是我第一次坐綠皮火車,它帶走了我人生的虛浮和父親賣牛為我積攢的五百塊錢,但我依然很驕傲,盡管它沒有順利到達終點。
(選自《小說月刊》2020年第6期,有改動)
【賞析】
這篇小小說以第一人稱的敘事視角,講述了“我”第一次坐綠皮火車的故事?!拔摇币驔]有考上理想高中提前進入社會,坐火車到省城做學徒,這時,火車象征著“我”內(nèi)心憧憬的遠方、希望;火車緩緩前行,窗外的景色沒什么變化,下一站依舊很簡陋,火車代表的希望在慢慢破碎,為后文發(fā)生的事情營造氛圍;“我”為沒考上重點高中慚愧,羞于與上衛(wèi)校的男孩及其父親聊天,還因動了歪心思而丟失了父親的血汗錢,匆匆下車,逃離現(xiàn)場,這表明火車代表的遠方與希望完全破滅,讓“我”重新審視自己。
小說開頭,作者沒有用大量的語言來描述“我”如何叛逆,只說“我”是個“很驕傲的人”。結(jié)尾,作者用“我依然很驕傲,盡管它沒有順利到達終點”結(jié)束故事,戛然而止,留給讀者遐想的空間。你能分析一下這兩處“驕傲”有何不同嗎?
(芙蓉)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