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九年,帕特里克·莫迪亞諾(Patrick Modiano)的《隱形墨水》(Encre sympathique)出版。好久不見,混沌時光里的記憶再次撲面而來。
小說主人公讓·埃邦在字典里查找隱形墨水的定義:“書寫時不顯色的墨水,與一種特定物質(zhì)反應(yīng)后變黑?!?這種特性完美適合偵探故事,適合一切謎題與尋找。電影《利刃出鞘》中的主人公,一位著名的偵探小說作家,用隱形墨水給女兒寫尋寶游戲的線索,女兒兒時喜歡的游戲成為父女間的默契。在臨終前他同樣給女兒留了一封用隱形墨水書寫的信,揭露她的婚姻生活的隱情。而莫迪亞諾的隱形墨水,并不用以揭示真相,它提供的是神秘的氛圍、解謎的意愿,以及作家鐘愛的那一絲與偵探小說的聯(lián)系?!栋档杲帧分?,作家再次回歸私家偵探事務(wù)所,《隱形墨水》嵌套進《暗店街》中,時隔四十一年,兩部小說遙相呼應(yīng),仿佛那家小小的偵探事務(wù)所經(jīng)歷的時光一直存續(xù)?!栋档杲帧防锏挠谔厥樟羰浨嗄昃右馈ち_朗,并在自己退休后,幫助居依調(diào)查自己的真實身份,試圖解開其身世之謎。于特與居依書信聯(lián)系,于特提供線索,也偶爾聊聊人生?!峨[形墨水》中的偵探于特,正值壯年,喜歡有挑戰(zhàn)的案件,收下志不在此的青年讓·埃邦作為實習(xí)生。讓覺得,偵探事務(wù)所的實習(xí)生涯充其量不過是他未來創(chuàng)作生涯的素材積累。
人生海海,每一個人都帶著自己的過往千回百轉(zhuǎn),《暗店街》里的于特說對于別人,我們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海灘人”:出現(xiàn)在無數(shù)照片背景的一角,某一天忽然消失不見,沙子只把我們的腳印保留幾秒鐘?!峨[形墨水》里的諾埃爾·列斐伏爾就是這樣一個“海灘人”,讓·埃邦決心追蹤她的腳印。諾埃爾·列斐伏爾的案子僅有薄薄一頁檔案,裝在泛白的淺藍色文件夾里封存。名叫諾埃爾·列斐伏爾的女孩在巴黎徹底失蹤。自稱是其丈夫的喬治·布萊諾斯前來報案,留下一張?zhí)崛∽宰匀∴]件的卡片,上面有她模糊的照片。于特把這個案子甩給讓。實習(xí)偵探讓·埃邦開始了關(guān)于過去的調(diào)查,諾埃爾·列斐伏爾成為他此后三十多年的人生中揮之不去的一個名字。這份執(zhí)著超越他自己能理解的范疇。他以為通過查案 “可能會更好地了解自己”。于是,這個案子成了讓和諾埃爾之間的私事。
查案的過程如拼圖游戲,拼出全貌是耗費心力的工作。案子的細(xì)節(jié)來自不同的證人、不同的年代。是時間和記憶設(shè)下的迷局,令人一邊前行一邊懷疑?!拔覀兡懿荒苄湃巫C人?”是多年以后讓提出的問題,很顯然,他們的證詞并不準(zhǔn)確,只提供了“一些支離破碎、相互矛盾的細(xì)節(jié),把一切都弄混了,就像廣播里的干擾雜音,妨礙您聽音樂”。真實的人生線索存在于一片迷霧背后。讓沉迷于此,甚至制造出更多的“雜音”。在調(diào)查過程中,他陸續(xù)得到一本諾埃爾·列斐伏爾的日程簿和一封寫給她的信。為了套取更多信息,他對熱拉爾·穆拉德說:信封上字跡清晰,用佛羅里達藍書寫。佛羅里達藍,淺藍色的墨水,在法國人鋼筆書寫的年代稀松平常。迷人,卻并無用處?!胺鹆_里達藍”何嘗不是屬于莫迪亞諾小說的無意義細(xì)節(jié)?《沉睡的記憶》結(jié)束在一頁從日程簿上撕下的紙上,四月二十日,佛羅里達藍的墨水寫下一條路線,無從知曉通往何處。這淺藍的隱喻正是莫迪亞諾的小說世界:精準(zhǔn)、清晰的細(xì)節(jié),勾畫出一片迷霧。所有的一切隱遁其中,仿佛隱形墨水寫下的字跡,一行一行,一邊書寫,一邊消失,消失在無盡的時光里。
可曾記得于特寫給居依·羅朗的信?那封幾乎埋藏在莫迪亞諾所有小說中的信:“歷經(jīng)滄桑之后,我又回到了源頭。你說得對,在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未來,而是過去?!?(《暗店街》,王文融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158頁)人生的尋根,不過是拿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反復(fù)拼排。如果時間的界線是模糊的,記憶是不確定的,只剩過去才是茫茫此生的根基,回到往昔,才是與時間的和解,與自己人生的小團圓。
時間究竟意味著什么,是時鐘輪轉(zhuǎn)還是季節(jié)更替?我們常常在莫迪亞諾呈現(xiàn)的時間中迷失,他說記不清究竟是哪一年,他說遵循時間順序非常困難。而時間的印記卻異常清晰,比如夏天,那種炎熱、明亮、無盡的夏天。讓在夏天偶爾搭乘了敞篷車,諾埃爾·列斐伏爾在夏天認(rèn)識了羅杰和穆拉德,在夏天改了名字。夏天耀眼的強光、夏天的炎熱炙悶總能把人物逼向真實與虛幻的臨界點。借助夏天,人的孤獨、反常、幻覺……都變得合情合理?!哆@樣你就不會迷路》的故事發(fā)生在九月炎熱異常的巴黎。氣候使作家心浮氣躁,“是炎熱加劇了他的孤獨。他不得不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一直到黃昏時分”(袁筱一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6年)?!睹墼侣眯小分械募竟?jié)標(biāo)記也十分明顯,“夏季成為引起我空虛和自身不存在的感覺的季節(jié),這樣的季節(jié)把我?guī)Щ氐竭^去”(唐珍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6年),夏季是無處不在的委頓時光,事情發(fā)生在夏天,又好像一切都沒發(fā)生,它和模糊的記憶貼得很近很近。作者偶爾在敘述中插入對夏季光線的描繪,每次夏季的出現(xiàn)仿佛都預(yù)示著一次回憶:“還有一個離我越來越遙遠(yuǎn)的夏天,我在其他地方,那年夏天的陽光隨著時間的變化,經(jīng)歷著奇特的變化……”(《蜜月旅行》,第30頁)《八月的星期天》中:“我們在明媚的陽光下慢慢地走過西米葉大道。我脫掉大衣。我清楚地知道這時正是冬天,而且黑夜就要降臨,但在一瞬間,我突然覺得好像在七月暑天。辨不清季節(jié)的錯覺,稀少得反常的過往汽車,那驕陽,那印在馬路上、墻上的清晰無比的暗影……”(黃曉敏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7年)而《青春咖啡館》中的夏天,帶上了更多的象征意味,一個季節(jié)成了一個目的地,時間與空間連成一片:“這是在夏初,我們很快就要出發(fā)了。去哪里呢?我們還不知道。也許是去西班牙的馬略卡島或者墨西哥。也許去倫敦或者羅馬。去哪里已經(jīng)不重要了,這些地方已經(jīng)混在一起了。我們旅行的唯一目的就是進入夏日的中心,時間在那里停止,時鐘的指針永遠(yuǎn)指著同一時刻:正午十二時?!保ń瘕埜褡g,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7年)夏季的中心失去了時間與空間的坐標(biāo),好似一片白茫茫的永恒。這樣的夏天,莫迪亞諾不能不愛。
于是,我們在《隱形墨水》中再度回到夏天,專屬莫迪亞諾的那個模糊了時間和空間的季節(jié),這次的夏天在作家的描述里還牽扯著“次狀態(tài)”(état second)。自十九世紀(jì)法國神經(jīng)學(xué)家讓-馬丁·沙可(J. M. Charcot)以來,“次狀態(tài)”運用在心理學(xué)領(lǐng)域用以描述一種短暫的意識模糊狀態(tài),行為不受支配自動發(fā)生。心理學(xué)上的病態(tài)表征,卻正是小說家尋覓的臨界狀態(tài)?!峨[形墨水》中那個極端炎熱的夏天,讓在維克多·雨果大街一九四號偶然找到莫里奇的辦公場所。那里曾是一座豪華別墅,走入其中,室內(nèi)百葉窗緊閉,炙悶非常,加之吊燈的光線令人眩暈……一切都充滿了不真實感。讓一直在出汗,簡單的詢問后,在莫里奇處探知諾埃爾·列斐伏爾曾在這里短暫居住。從莫里奇辦公室出來,讓走在大街上,就在此時感覺自己進入到一種人們所說的“次狀態(tài)”中。巴黎變得溫和、友好,讓就像遠(yuǎn)遠(yuǎn)地走進仲夏之中?!啊稚霞澎o少人,然而我卻感到身邊的一種在場,空氣比平時更輕快了,夜晚和夏季閃著光輝。”莫迪亞諾把這種“次狀態(tài)”視作“此生的空隙”,美好而不真實,好似經(jīng)歷另一種生活,行為、情感、心理統(tǒng)統(tǒng)失去控制,短暫逃逸于現(xiàn)實之外,躍入另一種情境,可遇不可求。除了不真實的美好,“次狀態(tài)”也與直覺相近。讓就在“次狀態(tài)”下發(fā)現(xiàn)了諾埃爾·列斐伏爾的日程簿。不知怎么的,他仿佛知道床頭柜的抽屜有雙層底,下意識伸手去摸,如臨夢境。
拋卻了時間,跌入夢境、直覺、“次狀態(tài)”,莫迪亞諾的書寫力求無限接近真實。打破物質(zhì)與精神藩籬的某個瞬間,從現(xiàn)實逃逸的某個瞬間,模糊了時間與空間的某個瞬間同樣是記憶的某種真實,獨立于簡單的“記得”和“遺忘”之外。那么遺忘呢,那些遺落在時間中的點點滴滴又是什么?莫迪亞諾說:“我試著盡可能精確地,用白底黑字記下那天我們說過的話。但有好多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在所有這些失落的話語中,有些是您自己說的,有些是您聽到但忘記了的,還有一些是說給您聽的,但您根本沒留心……有時,在醒來的瞬間,或夜闌人靜時,您忽然憶起只言片語,但又不記得是誰曾經(jīng)輕聲對您說?!?記憶與遺忘仿佛永在夢的領(lǐng)域—那些令人著迷的“次狀態(tài)”,以及那些令人無限向往的夏日的中心。
時間與空間是莫迪亞諾的小說中無法拆解的兩個元素。當(dāng)空間成為時間的一個維度,記憶也與之緊密關(guān)聯(lián)。莫迪亞諾獨特的地理始于《星形廣場》,巴黎是莫迪亞諾“心中的城市、夢中的城市、永恒的城市”,之后的每一個故事都不曾遠(yuǎn)離。作者曾說:“……這座城市的每個街區(qū)、每條路都喚起了一段記憶,一次相遇,一絲哀愁,一瞬幸福?!蹦蟻喼Z于是將精確的地點拋入時間,任憑它匯聚所有謎題。游走在真實與虛幻的縫隙,才是莫迪亞諾的路。
《隱形墨水》始于巴黎。諾埃爾·列斐伏爾在巴黎公會路八十八號短暫居住后失蹤不見,讓的尋找和等候敵不過日復(fù)一日的生活,無疾而終。三十年來因為這場尋找和心底的一絲牽掛,讓在巴黎不同的角落邂逅諾埃爾·列斐伏爾曾經(jīng)的生活,這些細(xì)碎的線索又引他繼續(xù)前行,離開巴黎?!峨[形墨水》賦予安納西特殊的意義,因為那里的過往才是讓和諾埃爾·列斐伏爾的交集,不同于莫迪亞諾其他小說中的“別處”。在其他小說中,“別處”大多時候只是自由、幸福的符號,是無法企及的虛構(gòu)之地?!秮碜赃z忘的最深處》中的馬略卡島是雅克麗娜心心念念想去的地方,每每提起便滿是希望和寄托?!镀鄾鰟e墅》中,伊沃娜和“我”要去的地方是瑞士,憧憬良久,就在出發(fā)去瑞士的前夜,伊沃娜神秘失蹤?!肚啻嚎Х瑞^》說透了這種“生活在別處”的本質(zhì),無論是西班牙還是墨西哥,無論是倫敦還是羅馬,目的地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逃離”這個動作本身。所有那些“別處”勾連著的未來都是無法企及的幸福,莫迪亞諾的人物在一次次憧憬“別處”的過程中充滿了面對虛妄現(xiàn)實的無力感。只有《隱形墨水》中的安納西不同,因為它不是未來而只屬于過去,唯一真實的過去,讓和諾埃爾·列斐伏爾的少年時。
《隱形墨水》結(jié)束在羅馬。從來不愿解開謎題的莫迪亞諾向羅馬投降,在羅馬賦予小說一個已然清晰的結(jié)局。羅馬在作家心中有特殊的位置:《暗店街》的題名就源自羅馬城里的一條道路,居依最后一個要去的目的地就是暗店街。這座城市帶給莫迪亞諾小說的,不僅是又一個簡單的“別處”,更是與之緊密相連的“永恒”二字。羅馬被稱為“永恒之城”。在羅馬生活了多年的諾埃爾·列斐伏爾說:“羅馬是一個有能力抹去時間的城市,也能抹去你的過去……”而當(dāng)來到畫廊拜訪的陌生人(正是讓)問及“在羅馬的生活是怎樣的”,她花了很長時間思索,最終將之歸結(jié)為:“節(jié)拍器均勻而永恒的嘀嗒聲,無用的嘀嗒聲,而時間永遠(yuǎn)停駐?!睂χZ埃爾·列斐伏爾這個旅居羅馬多年的法國人來說,這里是名副其實的永恒之城,甚至到了要懷疑“時光在這里是否流逝”的地步,盡管人們消失、燈光熄滅,“空氣中還存留著永恒的底色”。這也許就是諾埃爾·列斐伏爾選擇在這里落腳,并一直生活下去的原因。在這里,時光最不重要。諾埃爾·列斐伏爾回顧過往,說“逃離是她當(dāng)時的生活方式”,那是她在相當(dāng)一段時間里的生活狀態(tài)。通過逃離,她徹底從巴黎消失,從過去的生活中消失。跳脫時間的羅馬終于為她青春的逃離畫下了句號,成就了她最終“無盡的逃離”。人生之重,青春的逃離也許是我們唯一能做的消極反抗。這種內(nèi)心的不適和尋找在未來走向成熟、逐漸安定的生活中終將被消磨殆盡,它是青春的面影,臉龐迷茫卻目光堅定。多像特呂弗《四百擊》中的少年安托萬,逃學(xué)、逃家,在影片的最后逃離管教所,奔向大海。特呂弗鏡頭里,海邊回眸的“新浪潮之臉”—少年安托萬不就是莫迪亞諾筆下那些逃離的面孔?
最后,莫迪亞諾把《隱形墨水》的結(jié)局交給諾埃爾·列斐伏爾來講,讓在最后的段落中成了羅馬的陌生訪客。這種轉(zhuǎn)換似一聲回應(yīng),三十年前巴黎的呼喚經(jīng)歷時光在羅馬得到回響。故事走向尾聲,懸念,如記憶般隱去,地點和視角的轉(zhuǎn)換成了小說的“特殊物質(zhì)”,令之前隱去的人生故事得以顯現(xiàn)。遺忘或者記憶,并沒有結(jié)果。記得的是否確切也已不再重要。兩位中心人物的敘述最終形成閉合的圓環(huán),在現(xiàn)實和記憶雙重層面實現(xiàn)了屬于自己的小團圓。
讓在三十年的時光中對記憶的尋找究竟是什么?是如他所說,在光線漸暗的森林里的一次次迷路;還是穿越那妨礙你聽到遙遠(yuǎn)呼喚的嘈雜之聲。證人不可靠,證言不可靠,線索不可靠,名字也不可靠,莫迪亞諾剩下沒有說出口的就只差:記憶根本不可靠。倒是是枝裕和在新片《真相》中數(shù)度勇敢提出:不要相信記憶;而莫迪亞諾在小說中所做的只是讓尋找成為故事永恒的情節(jié)。每一個尋找的瞬間就已經(jīng)是永恒的記憶。尼采早已洞穿瞬間與永恒的關(guān)系,“永恒復(fù)返”(die ewige Wiederkunft)說的就是時間因為“瞬間”而切入永恒。尼采的瞬間,就是過去和未來的交疊碰撞及其無限次“重演”的一刻。對于讓來說:“現(xiàn)在和過去近乎透明地混在一起,我年輕時所經(jīng)歷的每一個瞬間對我來說總在永恒的現(xiàn)在,與一切都不相干?!?諾埃爾·列斐伏爾的時間軸似乎早已不存在,因為“時光流逝。她總是活在當(dāng)下,以至于她人生的過程布滿記憶的黑洞”??隙ㄓ篮愕默F(xiàn)在大概是不使得人的生存淪為流逝的碎片,面對現(xiàn)代世界中虛無主義的生存困境的一條出路(參見吳雅凌《存在的永恒沙漏不停轉(zhuǎn)動》,《書城》2018年第7期)。莫迪亞諾以文學(xué)書寫瞬間的永恒,借記憶之名循環(huán)往復(fù),不知今夕何夕又有什么關(guān)系,總之“一切都將重新開始,像從前一樣。一樣的白晝,一樣的夜晚,一樣的地點,一樣的邂逅。永恒輪回”(《青春咖啡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93頁)。
回到記憶與遺忘這對矛盾,莫迪亞諾發(fā)的小藥丸不是“記憶永恒就不會忘記”,而是接受遺忘,因為無論如何“您人生的所有細(xì)節(jié)其實都用隱形墨水寫在某處”。說到底,“想要記住的人,必得將自己付于遺忘,付于徹底遺忘的風(fēng)險,同時也是付于這記憶變成的美麗偶然”(莫里斯·布蘭克語)?!峨[形墨水》就是這樣一場美麗偶然,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你是誰,卻最終在尋找的每一個瞬間走向小團圓。
《隱形墨水》,[法]帕特里克·莫迪亞諾著,史燁婷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