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上
1
樓道里一片漆黑。史千秋跺了下腳,燈還是沒亮起來??磥砀袘?yīng)燈又壞了。每隔一陣,這棟樓里的感應(yīng)燈就會壞掉一個。修了壞,壞了再修。他摸出手機,點下“手電筒”。手機背后的那個圓點發(fā)出一道白光。他把白光對準鑰匙孔,掏出鑰匙,打開門。
屋里黑黢黢的。史云帆不在。應(yīng)悅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人若是頭一次見這場景,必定會被嚇一大跳,但史千秋都習慣了。他脫掉鞋,把鞋擱在簡易鞋架上,冷不丁聽到樓梯上一陣聲響。
應(yīng)悅一骨碌站起,快步走到門口。是帆帆回來了吧,今天累不累???來,媽媽給你拿鞋。應(yīng)悅像是沒看見史千秋似的,接過史云帆的鞋和書包。又問,想吃點什么?隨便。史云帆的聲音懶懶的。好,那媽媽給你做牛肉面。
應(yīng)悅到廚房里忙開了。史云帆呢,從他身邊經(jīng)過,徑直趴在床上。自打史云帆上了初二,天天很晚回家。問他去哪,只說去同學家。
剛上啟航中學那會,他可不是這樣。啟航中學的放學時間是下午五點。他會在五點一刻準時出現(xiàn)在家門口。進了門,他也不做作業(yè),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開始玩手機。這樣的場景若是換作別的孩子的母親,早罵過去了。但應(yīng)悅不。
應(yīng)悅已經(jīng)一整個白天沒看到史云帆了。史云帆出院后,休學一年。等第二年,插進新班,應(yīng)悅便辭職照顧起了史云帆。早晨,她會背著那只藍色米奇書包,把史云帆送到學校。傍晚,再背上那只書包,把史云帆接回家里。史云帆就讀的是史千秋的學校,她其實完全可以讓史千秋接送的??伤H自負責。
而等史云帆上啟航中學,她再沒了接送的權(quán)利。史云帆長到一米七了,加之他們家離啟航中學不遠,這要求實屬正常??墒吩品皇瞧胀ê⒆印J吩品氉陨蠈W的第一天,應(yīng)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等史云帆走到樓底下,她又打開門,偷偷跟上去。眼見他踏進校門,她終于松一口氣,再轉(zhuǎn)去附近一條小路等上一個多鐘頭。
小路和啟航中學的操場間隔著一道圍欄。學生們出來了,她趴在圍欄上在人群中仔細地辨認著。這個不是,那個不像。啟航中學總共有三十四個班。想要在三十四個班的學生中認出史云帆雖不至于像海里撈針,但也夠困難的了。有次,她好不容易認出了譚老師,她前后左右看了又看,也沒看到史云帆。史云帆不能上體育課,出操倒還能參加。你就當曬曬太陽補補鈣。她對史云帆說。但如今看來,他是連太陽也懶得曬。
詭異的是,就是這樣,史云帆還是知道了。一周后,史云帆把書包往沙發(fā)上一扔,氣呼呼地問,你在監(jiān)視我?監(jiān)視?我怎么會監(jiān)視你呢?她極力否認。那操場外邊的那個人是誰?奇怪,他是怎么知道的?她站的位置那么偏,他不可能越過操場再找到她。但史云帆卻甩下一句,再被我發(fā)現(xiàn)一次,我就不去上學了。
無法。為了防止意外,她只好給史云帆配備一只手機。有了手機后,史云帆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手機上。吃飯看,躺著看,就連語文課上也看。譚老師電話過來,史千秋氣得把手機沒收了。但沒過幾天,那手機又重新出現(xiàn)在史云帆手上。
2
每隔一陣,史千秋家便會上演如下對話。作業(yè)呢?做完了。做完了?那你拿來給我看看。放學校了。我看你是沒做吧。史千秋還想說下去,另一個聲音摻進來了。孩子都說做完了,你就不能相信他?我檢查檢查怎么了。再說,就算做完,也可以看看書吧。你看看他,什么也不干,就知道看手機。他身體不好,你不知道啊。他都讀了一天的書,也夠辛苦了。讓他看會又怎么樣?
而近來,隨著史云帆回家時間的推遲,對話則變成這樣。同學家?哪個同學家?都說是同學了,說了你也不認識。他還來不及問下去,又被另一個聲音打斷了。你這樣逼他干什么?我哪里逼他?上次他說作業(yè)做完了,可結(jié)果呢,還不是抄同學的。要不是譚老師打電話來……好了好了。孩子總有錯的時候,你老是揪著不放算什么意思?
在和應(yīng)悅吵架這件事上,史千秋似乎從來都以失敗告終。其實也不是他非要揪著史云帆不放。兩年前,民辦初中搖號結(jié)果公布,史云帆沒搖上。應(yīng)悅想方設(shè)法給史云帆弄到啟航中學面試的資格。面試以后便沒了消息。本來嘛,啟航中學是市里頭數(shù)一數(shù)二的民辦中學,靠面試進去的都是一等一的尖子生。史云帆成績一般,被刷下來實屬正常。
史千秋是反對史云帆進啟航中學的。啟航中學抓得緊,壓力大,以史云帆的身體,十有八九不能適應(yīng)。但應(yīng)悅說,進了啟航中學就等于有了好老師,好同學,好的學習氛圍。正因為史云帆情況特殊,才更要進去。史千秋厚著臉皮托了好幾道關(guān)系才把史云帆弄進啟航中學,可進去后,史云帆又不好好學習。
牛肉面的香氣四溢開來。史千秋聳聳鼻子。他本來想和史云帆好好談?wù)勊貋硖淼膯栴},但他實在太累了。今天的飯局要不是樊國強說有要事商量,請他務(wù)必參加,他怎么都不會答應(yīng)。
他的左邊坐著樊國強,右邊是格致小學的副校長盛茂鑫。兩人過去都在余杭的小學當副校長,又一起來杭州闖蕩。不過,自從史千秋不當教導(dǎo)主任后便聯(lián)系少了。樊國強邊上是教導(dǎo)主任方春霞。再過去是個小眼睛的女人。此人是采菱街道的黨工委副書記馬嵐,不過當時他并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作為華欣小學的共建單位,采菱街道給了華欣小學一筆款項。這次的飯局便意在用這筆款項成立一個名師工作室,由史千秋牽頭,引領(lǐng)學校的師資隊伍建設(shè)。
不消說,飯局隨著成立名師工作室進入到了高潮。只有史千秋面露難色。樊校。學校的任務(wù)我一定盡力完成,但成立工作室就算了。樊國強剛調(diào)來華欣小學時還和史千秋提過一次名師工作室。正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樊國強想要點好第一把教學質(zhì)量的“火”,因此想到了史千秋。但樊國強的話后來也沒兌現(xiàn),這倒不是他故意放史千秋鴿子。
話說華欣小學從一所默默無名的小學成為市里的熱門名校全靠前校長孫紀英。孫紀英年紀大了,好在華欣小學是國有民辦學校,并不影響她繼續(xù)留任??删驮趯O紀英退休前一年,上頭下了一紙文件,要求國有民辦學校實施體制調(diào)整,要么轉(zhuǎn)為公辦,要么徹底轉(zhuǎn)為民辦。事關(guān)編制,再加上孫紀英的鐵腕作風(轉(zhuǎn)成民辦后,勢必采取高壓政策),自然引發(fā)大家的恐慌。但恐慌歸恐慌,誰也不敢說什么。還是史千秋帶頭說要選公辦。離孫紀英退休還有一年,史千秋的處境可想而知。孫紀英退休后,被聘為華欣小學的名譽校長。樊國強要是給史千秋成立工作室,就等于公然和孫紀英作對。權(quán)衡再三,到底沒再提。
老史。樊國強舉起酒杯,這工作室按說早該成立的,可惜條件一直不成熟。你不會是因此而怪我吧?哪里。史千秋站起來了,多謝樊校的美意。但這事我真不能勝任。
3
于波走進辦公室時,史千秋正在改作文。師傅,工作室的事我聽說了。史千秋把筆停在本子上。哦,看來消息傳得還挺快??墒菐煾?,我不懂。作文本上有個錯字,他在錯字上畫了個圈。這沒什么。我不做,總有人會做??墒恰腥藦耐饷孢M來了。于波只好癟下嘴,輕聲道,師傅,你再考慮考慮?
九年前,杭師大來了一批實習生。跟史千秋的三個實習生里的其中一個就是于波。教語文的男老師本來就少,何況于波又出挑。帶班上課、改作業(yè),各方面老道得就跟有好幾年教齡似的。
實習結(jié)束前,史千秋請他們?nèi)ゼ依锍燥?。席間,兩個女生一直嘰嘰喳喳,只有于波一言不發(fā)。你呢?有什么打算?史千秋問。我?于波捏了下手里的空可樂罐,還沒想好。不想當老師?也不是。當老師好是好,就是工資太低了。我又是外地的,掙的那點錢還不夠付房租、水電費。
那就不做吧。你還年輕,想闖就去闖一闖。史千秋是真心喜歡這個男孩,希望他有更好的出路。嗯。于波把那個可樂罐捏扁了。第二天,就回杭師大去了。之后的半年,他沒再聽到他的消息。所以那天,當他開了門,不禁又驚又喜。于波!
于波比之前瘦了些。師傅。我報考你們學校,已經(jīng)通過了面試。哦——他呆了下,好呀。那今后我們就是同事了。不。您永遠都是我的老師。別老師不老師的,趕緊進來吃飯。
飯我就不吃了。我就是來謝謝您的。這是我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大核桃,給您和師母嘗嘗鮮。他這才注意到他手上拎著只塑料袋。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兩只。一只套在另一只的外面。
誰啊?應(yīng)悅聽到響動,走過來了。是小于。史千秋說,他考上我們學校了。太好了,得好好慶祝下。師母,我就是來看看你們。于波把塑料袋擱在門口的地板上,掉頭要走。都這么晚了,一起吃點吧。真不了,師母,我還有事。你再這樣,我生氣了啊。史千秋半開玩笑地板起臉來。師傅,我真不吃了。我……我女朋友還在下面呢。?。磕憬腥思遗⒆右粋€人在樓下等著?我是想看看你們就走。這怎么行。還杵在那里干嘛,快帶她上來啊。
五分鐘后,于波領(lǐng)著一個女孩上來了。女孩很白,穿一件娃娃領(lǐng)的白色連衣裙。楚楚,我同學。史老師好。師母好。楚楚笑了。她笑的時候嘴型很飽滿,嘴角上還有顆淡淡的痣。
應(yīng)悅進廚房做菜了。鹵鴨、清蒸鱸魚、肉末茄子、黃瓜炒蛋、土豆排骨湯還有一小碟花生米陸續(xù)被端上餐桌。史千秋從柜子里拿出一壺黃酒,給自己和于波倒上。
這是于波頭一回喝黃酒。在于波的老家山東,人們喝得最多的是白酒,再不然就是啤酒。他咂了一口,黃酒的味道溫婉而綿柔,像極了江南的女人。兩人邊喝邊聊。史千秋講他最早在一所村小教書,后來又調(diào)去余杭縣(那時,余杭還沒有撤縣變區(qū))。他還講他兩個學生來余杭看他。那是他的第一屆學生,他們是輾轉(zhuǎn)坐車找到他的。
正聊到興頭上,忽聽得一聲“看我的厲害”。原來史云帆不知什么時候從飯桌上爬下來。他手里拿著一輛警車,每按一下警車燈,便響起一陣長長的警笛聲。帆帆,快吃飯。等吃好飯,給叔叔阿姨表演一段小提琴。史云帆不情愿地回來了。我還想玩會警車嘛。好。等你吃完飯,拉好小提琴,媽媽答應(yīng)讓你玩十分鐘。耶!耶!史云帆的嘴張大了,邊叫邊跳了起來。應(yīng)悅和楚楚笑了,史千秋和于波也笑。
那天晚上便有股歲月靜好的意味了。半年后,于波才曉得那天晚上一點也不“靜好”。那時,華欣小學轉(zhuǎn)民轉(zhuǎn)公沒個著落,人人都像踩在空心棉花上。而自從史千秋提出選擇公辦后,孫紀英便再也沒給他好臉色。他被徹底架空,甚至都不知道于波來學校應(yīng)聘。
4
在華欣小學轉(zhuǎn)制前,史千秋的人生可以用“順遂”來形容。師專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回村小,三年后調(diào)去余杭一所小學,一路做到副校長。不出意外,再等上幾年,他便會順利升到正職。但史云帆不能等。史云帆馬上就要上幼兒園,接著是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照應(yīng)悅的說法,這里頭的每一步看似無關(guān),但實際上卻環(huán)環(huán)相扣。你只有上了好的幼兒園,才有機會上好的小學,重點初中、高中,乃至名牌大學。盡管多年前余杭撤縣為區(qū),劃給了杭州,但畢竟比不得杭州的主城區(qū)。除非上頭有人事調(diào)動,把他調(diào)去主城區(qū),可這種可能性又實在微乎其微。
在應(yīng)悅的鼓動下,兩口子一起辭了職,又分別進了兩所小學。剛來華欣小學那會,什么都得從頭干起,但史千秋心里是篤定的。果真,僅僅過了四年,他便憑自己的專業(yè)素養(yǎng)和不懈努力升到教導(dǎo)處主任。但華欣小學轉(zhuǎn)制,帶頭選擇公辦的第二天,孫紀英對他打擊報復(fù)。處處刁難也就罷了,她甚至還在中層會議上公然諷刺他??伤茉趺崔k?唯有忍受罷了。
不久,史云帆得病。心力交瘁之余,孫紀英卻仍步步緊逼。他只覺腦袋一熱,從嘴里蹦出那句話。孫紀英后來倒是來他家慰問過一次,婉轉(zhuǎn)地表示自己并不知情。那當然是后話了。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了。他也問過自己是否真的在意那個職位?答案是肯定的,但又不僅僅因為那個職位。那感覺,更像是把他和過去(過去的奮斗、勤勉還有驕傲)攔腰切斷……
水槽里堆著碗。應(yīng)悅不在客廳。史云帆不回來吃晚飯后,應(yīng)悅便不再做晚飯。他蹲下身子,去米桶里盛了兩杯米。盛米時,他腦子里忽地冒出個念頭,要是他告訴她名師工作室的事,會是怎樣?但這個念頭很快被打消了。
史云帆休學后半年,史千秋的母親離世。應(yīng)悅的父母過來幫忙照應(yīng)。經(jīng)過一年多的恢復(fù),史云帆有了很大好轉(zhuǎn)。醫(yī)生甚至宣布他可以重新上學??蓱?yīng)悅卻說要辭職。她父母勸她(二老的意思是只要需要,他們可以繼續(xù)留下),她也不聽,只說這樣可以專心照顧史云帆。
帆帆,想吃什么?媽媽給你做。帆帆,今天感覺怎么樣?開不開心?在史云帆面前,應(yīng)悅永遠燦爛、溫柔,但只要史云帆一睡下,應(yīng)悅的笑容便不見了。她不看電視,也不刷手機,常常獨自一人坐著,一坐就是一個鐘頭。
有天,他好心勸她不要老坐在那里,不想她卻激動起來。史千秋。應(yīng)悅?cè)耘f坐在床上,我也想像你開開心心,輕輕松松。我也想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但我是他母親,是懷胎十月辛辛苦苦才把他生下來的。我不像你,可以這樣冷血!
冷血?她竟然認為他冷血。史云帆得病后,他不知做了多少回噩夢。好幾回,他都夢到史云帆要走,他唯有死命拉住他,不讓他離開。醒來后,他渾身冰冷,兩只手抖個不停??墒侨兆涌偟眠^下去,一味沉溺于苦痛之中非但于事無補,還會使事情變得更糟。他強迫自己保持理智,強迫自己好好吃飯、睡覺,擔負起這個家的責任,可到頭來,她竟然認為他冷血。
5
史千秋是在主持“喜迎國慶”的活動上認識的應(yīng)悅。這個比他低一屆的女生穿一件大紅色的毛衣,扎一條高高的馬尾辮,眼睛里散發(fā)著一股特有的生氣。他呢,穿一套黑色的西裝。那西裝很大,套著他那瘦瘦的身體,活像個塑料人。
你的衣服也太大了吧。她笑得脆生生的。借的。我沒有西裝。過去,他的西裝都是借的,并未覺得有何不妥。哦。她漫不經(jīng)心地答著,下一次活動卻帶來一件西裝。那是一件簇新的黑色西裝。她把西裝遞給他,我哥的,他平時不穿,放著也是放著。這……不太好意思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們是搭檔。也是。他接過,套上,發(fā)現(xiàn)這西裝還挺合身。
他們之后還一起主持過很多活動,不過兩人的關(guān)系僅此而已。應(yīng)悅比他小一屆,功課好,家境又優(yōu)越。她父母是縣醫(yī)院的醫(yī)生。他雖然來自農(nóng)村,但從小到大都是出了名的好學生。念師專后,他更是參加各類比賽,主持活動,算得上學校的風云人物。
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回了村小。那所村小也就是他小時候念書的地方。兩間不大的平房分別做了低年級和高年級的教室。沒有辦公室。他和另一個姓章的老師一人負責教一個班,下了課就在自己的教室。如此過了兩年,他去縣里辦事,正巧碰到應(yīng)悅。這次巧遇可謂改變了兩人的命運。兩人開始通信并確定戀愛關(guān)系。信里,應(yīng)悅“交代”自己老早就喜歡他了。當初借給他的那件西裝也不是她哥的,是她照著他的樣子買的。
一年后,他倆結(jié)婚,他被調(diào)去縣里。是他岳父幫忙打點的關(guān)系。消息傳來的那幾天,家里的門都快被踏破了。多年來,能走出冷水村的掰著手指頭都數(shù)得過來,他理所當然成了鄉(xiāng)親們艷羨的對象。只有史千秋母親不若想象中的高興。
離開前,她把家里僅有的一只雞宰了,又帶著他去了一趟祖墳。祖墳上建有兩個墳頭。破的那個是他祖父的。母親把雞供在祖父和父親的墳頭上,叫他磕了三個頭。
6
于波也許忘了,他曾聽過史千秋的一節(jié)課。和其他史千秋的課一樣,這節(jié)課大氣、生動。但課上到一半,出了岔子。一顆玻璃彈砸到班里一個女孩的眼睛。女孩哇的一聲叫了出來。虧得沒砸到眼球,但她的下眼瞼被砸中了,腫得厲害。砸她的是班里出了名的小霸王。平時上課不聽,作業(yè)不做,唯一的愛好就是打人。比他小的要打,比他壯的也要打;不小心惹到他的要打,和他毫無關(guān)系的,他也要打。
教室頓時亂成了一鍋粥。于波趕緊陪女孩去校醫(yī)務(wù)室。回來時,卻意外看到一幕:史千秋的一只手扯著小霸王的衣領(lǐng),另一只手則高舉過頭頂。差一點,那只手就要落下去了。幸好沒有。他把手捏成一個空心圓,收回來了。師傅。于波跑上去,發(fā)現(xiàn)史千秋的臉色蠟黃蠟黃。那種蠟黃他之前也看到過的。當時,史云帆出院沒多久,他和另外幾個老師一起去他家。
史云帆正在睡覺。他們坐在那間小小的客廳里,彼此都很局促。該說的話早已說完。帆帆怎么樣?再就是,搶救過來就好。講完后,他們集體陷入沉默,仿佛除了這兩句,再也找不出更有力的話來安慰他。
應(yīng)悅從房間里出來了。先前,史千秋跟他們說應(yīng)悅身體不舒服,在房里休息。應(yīng)悅拖著雙拖鞋,走進廁所,關(guān)上門。經(jīng)過客廳時,她甚至都沒和他們打一聲招呼。史千秋的臉就是那時變得蠟黃的。史千秋的手哆嗦著,其他人肯定也看到了。有人起身告辭,于波跟著他們。才關(guān)上門,便聽到門內(nèi)傳來的巨大的摔門聲。叫他們來!叫他們再來!他們在那陣罵聲中面面相覷,倉皇跑下樓梯。跑出很遠,他仿佛還能聽到那陣罵聲。
偶爾,于波也會想起自己頭一次見到應(yīng)悅的樣子。應(yīng)悅笑盈盈地給他們開門,去廚房做菜。應(yīng)悅的動作稱得上麻利,加上她時不時地問他們(在杭州生活得怎么樣?適不適應(yīng)之類的),整個兒給他一種熱氣騰騰的印象。他實在難以相信,她會變成這樣。
他更不知道,自從他當上教導(dǎo)處助理后,應(yīng)悅便越發(fā)討厭他了。有天,她和史千秋正吃著飯,忽然沒頭沒腦地來了句,于波是教導(dǎo)處助理吧?搞不好再過幾年就當校長了。想當初,他跟在你后面師傅長師傅短的,要不是你傻,他怎么會爬到你頭上?
荒謬!實在是荒謬!一則,學校轉(zhuǎn)民轉(zhuǎn)公那會,于波早回大學去了。他辭掉教導(dǎo)處主任一事,更是和于波無關(guān)。二則,于波來華欣小學后就一直跟著他,以于波的資質(zhì)和干勁,早該上去了。他一度還以為是自己影響了他的前程。偏這孩子也不避嫌,照樣師傅長師傅短的。感動之余,他是打心眼里替他高興。
人家憑的是真本事。他覺得有必要替于波說句公道話。是。應(yīng)悅的聲音變得尖利了。人家有本事,就你沒本事。都被人騎到頭上去了,還傻乎乎替別人說話。
7
明德樓高四層,外邊貼著灰色的瓷磚。瓷磚上,一條條爬山虎錯亂地攀爬著,看上去就像人體的經(jīng)絡(luò)。
這陣子,史云帆回來得越來越晚。從最開始的八點、八點半、九點,到昨天的十點。你回來得也太晚了吧。都幾點了。他盡量心平氣和地對史云帆說。史云帆走進房間,一屁股坐在床上。我在復(fù)習。復(fù)習?那你倒說說你復(fù)習了什么?說了你也不懂。我怎么不懂?就是不懂。你不說怎么知道我不懂?史云帆不響了,過了會,他昂起頭來。我就知道會這樣。我不寫作業(yè),你要說;我出去復(fù)習,你還是要說。
我是關(guān)心你。關(guān)心?呵。我看你根本是看我不順眼。我怎么可能看你不順眼?史千秋還想講下去,應(yīng)悅過來了。你看看你,孩子一回來就吵架,就不能讓孩子安靜會?帆帆,她又轉(zhuǎn)頭對史云帆說,媽媽燒了雞汁小餛飩,拿進來給你?我不餓。我想睡覺。吃點吧,吃一口也行。你現(xiàn)在是長身體的時候,媽媽都不曉得你晚上吃了什么。你煩不煩啊。都說了不餓,我要睡覺。好好好,那你先睡。媽媽不吵你。臨出去前,她瞪了一眼史千秋。意思是,孩子都不吃夜宵了,這下你滿意了?
滿意?他有什么可滿意的。應(yīng)悅好像忘了,史云帆也是他的孩子,是他血濃于水的親人。事實上,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好,可就因為他是他父親,他才清楚他說的是假話,指不定什么時候出亂子。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下午,他正在辦公室批作業(yè),便接到譚老師的電話。帆帆爸爸,待會你能來學校一趟嗎?能。掛了電話,他請好假,匆忙往啟航中學趕。
明德樓一樓的樓梯口擺著面鏡子,鏡子上寫著:母校留念。2013屆畢業(yè)生贈。他向來沒有照鏡子的習慣,走過去時卻正好瞥見自己。鏡子里的他身形瘦削,兩鬢的頭發(fā)白了大半。他在鏡子前攏了攏鬢角的頭發(fā),朝樓上走去。
這是史千秋第三次來啟航中學了。第一次來是因為史云帆抄同學作業(yè)。按說史云帆的事全由應(yīng)悅說了算,這事根本輪不到他管。但應(yīng)悅和譚老師在處理上鬧了意見。譚老師要史云帆寫一篇檢查,反思自己的問題,但應(yīng)悅認為史云帆已經(jīng)知道錯了,沒必要這樣。
我以前也是做老師的。知道孩子最需要的是什么。不錯,這件事帆帆是錯了。但正像孔子提倡的“因材施教”,對于帆帆這樣的孩子,老師應(yīng)該給予更多的關(guān)愛,而不是一味地苛責。帆帆媽媽,帆帆的情況我了解。該表揚的我自然會表揚,可該批評的時候也要批評。何況,孩子正處于成長的關(guān)鍵期,要是不處理好,很可能會影響他的人生觀、價值觀。我就是怕你影響到他。譚老師的話越加引起應(yīng)悅的反感,老師是否也該反思下自己的行為?會不會是講課內(nèi)容太過枯燥,引不起學生的興趣,所以才會導(dǎo)致學生抄作業(yè)?
不用說,兩人鬧得不歡而散。史千秋知道這事已經(jīng)是當天晚上了。第二天一早,他便趕去跟譚老師道歉。譚老師,真不好意思。這樣吧,以后帆帆的事您都找我。至于她媽媽這邊,您不用理她。
譚老師不知道,為了爭取到這權(quán)利,應(yīng)悅和史千秋吵了一晚。她罵譚老師不關(guān)心史云帆,又罵史千秋胳膊肘往外拐,凈幫著外人說話。說著說著,竟說要找校長換老師。要不是史千秋最后丟出那句話,應(yīng)悅也許真的去了。史千秋說的是,你要搞得所有人不得安生你就去。別忘了,帆帆是怎么進啟航中學的。
史千秋第二次去啟航中學是兩個月以后。譚老師打電話來,說史云帆打了隔壁班一個同學,把人家都打出鼻血了。史千秋急匆匆趕去啟航中學。
被打的同學已經(jīng)被送去醫(yī)務(wù)室了。史云帆站在譚老師的辦公桌前。我沒錯。史云帆正值變聲期,喉嚨里像是壓著什么東西。你打人怎么還說自己沒錯呢?我沒錯。是他先嘲笑我的??晌覄倓倖栠^他了,他根本沒有嘲笑你。他只是看了你一眼。他撒謊!他就是在嘲笑我。好吧,譚老師嘆了一口氣,就算他真的嘲笑你,你就能打他了?史云帆把頭一歪,不再回答。
帆帆爸爸,你都看到了。等史云帆回了教室,譚老師對史千秋說。剛剛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了。怎么說呢,他總覺得別人看不起他。情況我都調(diào)查過了,除了其中一次確實是,我已批評教育過那孩子。其余的,我以我的名義向你擔保,真的沒有。
譚老師的話叫他擔憂起來。帆帆在班里有朋友嗎?譚老師搖搖頭。其實,帆帆要真想交朋友是沒問題的??珊枚啻危蠡飪好髅魈幍煤煤玫?,他突然就發(fā)起脾氣來。飆臟話或者打人。問他原因,只說自己沒錯,錯的是別人。
8
走廊里空無一人,學生們?nèi)聵菂⒓芋w育鍛煉去了。剛剛譚老師在電話里沒有說明什么事。會是什么事呢?他在辦公室門口定了定神,推門進去。
辦公室里已經(jīng)有三個人了。譚老師的辦公桌前站著兩個女生。兩個女生均穿著校服,其中的一個比史云帆還高出半個頭。他又環(huán)視了一圈,發(fā)現(xiàn)史云帆確實不在。
你們先回去吧。譚老師站起來了。兩個女生對視一眼,出去了。譚老師從邊上拉過一張椅子,示意他坐下。他的一只手扶著椅背,霎那間,他覺得自己即將接受一場審判。
帆帆爸爸。譚老師正了正音,帆帆之前的情況,我們電話里都聯(lián)系過,我就不重復(fù)了。最近這段時間,他表現(xiàn)得比較穩(wěn)定,我也很替他開心。但就在今天,班里兩個女生告訴我,他放學后一直跟蹤她們。跟蹤?對。跟蹤。
昨晚,從史云帆房間出來,他和應(yīng)悅提議下個月別再給史云帆零花錢。他每天這么晚回來,你難道不擔心嗎?擔心?我怎么不擔心?可我更希望他開心。你那不是讓他開心,是在慣他。我慣他?那你呢?你對他的方式就正確了?還不是每次一開口就吵架。再說,花的又不是你的錢。
應(yīng)悅辭職后,家里的開銷便都歸了他。每年,應(yīng)悅父母會給她一筆錢。應(yīng)悅平常不買衣服、包包和化妝品,這筆錢便主要歸史云帆使用。好。你就慣他吧,到時候看他怎么折騰。他這么說著,沒想到竟一語成讖。
他從紛亂的思緒中退回來。這兩個孩子的家在哪?濮家新村。從方向上來說,和你家正好相反。她們還試著換過幾次路線。但結(jié)果,他仍是跟著她們。他跟她們干什么呢?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譚老師繼續(xù)道,他既不跟她們講話,也沒有其他的舉動,只是遠遠地跟著。每次,當她們快到家時——哦,她們是同一個小區(qū)的——他就不見了。本來,她們都不當回事了,但昨晚,其中一個女孩吃完飯,拉窗簾時突然看到了他。他就在她樓下,半蹲在那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會不會是……他對那女孩……有好感?他沉思了會,問。這點我也想到了,但問他,他只說路是大家的,他想要往哪走,誰也管不著。
初二(5)班就在教師辦公室隔壁。兩個女孩不在,史云帆一個人斜趴在座位上。史千秋竭力壓住怒火,走過去,推了下他。譚老師都告訴我了。史云帆抬了下頭,又把頭放下了。對于父親的到來,他既無驚訝也無半點害怕,仿佛只是驚擾他的一只蒼蠅。
說吧,為什么跟著人家?沒為什么。沒為什么?你這么做總有個理由吧。沒理由。沒理由你干嘛要跟她們?我樂意。你樂意?別人還不樂意呢。別人關(guān)我屁事。史云帆!他原來以為只要應(yīng)悅在,他就沒辦法給史云帆做規(guī)矩。但現(xiàn)在,他明白了,沒有應(yīng)悅,他依舊做不了什么。他們之間就像是兩塊沒了骨膜的骨頭,一碰就生疼。
樓道里傳來學生的嬉笑、打鬧聲,接著是放學鈴聲。史云帆,你就不能讓人省點心?史云帆盯了他一會兒,好,我早知道你嫌我麻煩了。
9
《藍色多瑙河》響了起來。剛剛他給應(yīng)悅打電話,應(yīng)悅沒接。他只好發(fā)微信,告訴她史云帆出了點事,他在啟航中學。果然,應(yīng)悅打電話過來了。帆帆怎么了?應(yīng)悅的口氣若埋了炸藥。他干咳一聲,等我回來再說。你看下帆帆回來沒有。他不是和你一起嗎?是。不過剛剛跑了。跑了?你怎么能讓他跑呢?
是啊,他怎么能讓他跑呢。事情發(fā)生得太快。他完全沒料到史云帆會突然站起來,沖出教室。等他再追上去,已經(jīng)來不及了。黑壓壓的人群從樓底涌上來。他好不容易擠到樓下,史云帆早沒了影兒。校門外,許多家長翹首站著。他又在門口張望了一圈,仍是沒看到他。
說不定等會他就回家了。說不定?史千秋,帆帆再怎么也是你兒子。他是個病人啊……掛了電話,他才發(fā)現(xiàn)額頭上淌了一行汗。平日里,任憑應(yīng)悅怎么冷嘲熱諷,他都挺過來了,可每每她開了哭腔,他便無力招架。他把電動車推到馬路上。左邊走五百米是條大馬路,往前一直走便能到他家。但他把車把手往右一轉(zhuǎn),跨了上去。
電動車開動起來,風吹著他的腦袋,使他多少冷靜了些。不是他不擔心史云帆,但僅憑一點,他就料定他會回家。史云帆這個月的錢快花完了,沒有應(yīng)悅的供給,他根本做不了什么。他不再去想,任由電瓶車漫無目的地開動著。等回過神,已經(jīng)到了貼沙河邊。
貼沙河內(nèi)原先有很多黃沙。不過,經(jīng)過這幾年的整治,河水不再發(fā)黃,泛出一種青藍色。河邊種了一排柳樹,那柳樹多是斜伸開去,垂下的柳枝便趁勢伸進水中。河的對岸是一條鐵路,一道鐵絲網(wǎng)將河和鐵路隔開了。
剛來杭城那會,史千秋一家三口常常到這里來。應(yīng)悅喜歡貼沙河邊的風景。史云帆呢,喜歡這兒的火車。只要火車一來,他便又是拍手又是嚷嚷。等火車開過去好久,他還眼巴巴瞅著。嗚嗚——嗚嗚——
不過,等史云帆的各類培訓(xùn)班提上日程,他們就很少來這邊了。邏輯思維能開發(fā)智力;跆拳道可以培養(yǎng)男子漢氣概;小提琴比鋼琴好,優(yōu)雅又不至于爛大街;還有識字、數(shù)數(shù)、背唐詩……史云帆的每一天都被安排得滿滿當當,美其名曰贏在起跑線上。
他把車速放慢,希望能看到一列火車。但沒有??诖镌俅雾懫鹆恕端{色多瑙河》。他剎住車,聽到應(yīng)悅問,你在哪?應(yīng)悅問得很急,他能聽到電話那頭抽抽嗒嗒的哭聲。帆帆到現(xiàn)在都沒回來。萬一他出了事……你叫我怎么辦啊……
10
史云帆出院后發(fā)過一次病。事發(fā)突然,盡管他們早有心理準備(醫(yī)生告訴過他們這是后遺癥),但真看到還是驚嚇不小。史云帆渾身抽搐著,從他的嘴角斜流出許多白沫。應(yīng)悅先是尖叫一聲,繼而背了過去。
掛掉電話,史千秋頭一個反應(yīng)便是回家。他調(diào)轉(zhuǎn)頭,正要加速,聽到有人叫他。史老師。他轉(zhuǎn)過頭,看到一個女人。女人開著輛寶馬×5,戴一副墨鏡。他一下想不起來她是誰。真是巧了,史老師。沒想到在這兒碰到你。女人把墨鏡摘下,露出一對吊起的小眼睛。這下,他想起來了,他在飯局上見過她的。
前面的紅燈顯示還剩十秒鐘。馬嵐把墨鏡重新戴上。史老師,我先走了,下次有機會再聊。對了。她都已經(jīng)把車窗關(guān)上了,又重新開了一半。之前我就想謝你和盛校了。我那個外甥特別難教,虧得有于老師。不愧是名師出高徒啊。
馬嵐的車發(fā)動起來。他邊騎電動車邊琢磨她那兩句話。這么說,于波做了她外甥的家教?謝盛茂鑫又是什么意思?難不成是盛茂鑫幫忙牽的線?這不是害人嘛。
于波的情況史千秋是知道的。之前,他和楚楚打算結(jié)婚。雙方父母都見了,但楚楚媽硬是不同意。我辛辛苦苦把女兒養(yǎng)大,總不能叫她嫁一個連房子都買不起的人吧。我要求也不高,有九十平左右的房子就成。楚楚媽的話乍聽之下很有道理,可以杭城現(xiàn)在的房價,普通的工薪階層又哪里買得起?于波的父母都是農(nóng)民,手頭僅有一點可憐的存款。這事便耽擱了下來。他后來倒是聽說過一次于波要買房(那房子的價格壓得很低),但沒多久又黃了。
電瓶車已經(jīng)駛?cè)胄^(qū)。他把車停好,趁爬樓梯的空檔撥通盛茂鑫的電話。老史,我正要找你。???盛茂鑫的話卻叫他摸不著頭腦。哎。跟你說了吧。老包死了。
老包死了。他眼前閃過一片黑。老包怎么會死的?前幾天的事了。盛茂鑫長出一口氣,你也知道的,老包這人閑不住。上個月他才從湖南回來,這個月又去江西。結(jié)果,還沒到那邊的學校,車子連人被撞了個稀巴爛。哎……你說我們那次,路多陡,多繞,不也沒事?這回,他好好地開在平地上,怎么就死了?
11
老包長著張國字臉,人特敦實。頭一次見他,史千秋莫名想起趙本山那句有名的臺詞:腦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老包當然不是大款和伙夫,他是蕭山某小學的數(shù)學教師。那年,市教育局選派教師去黔西南州支教,他、老包、盛茂鑫和另外三個女老師被分為一組,坐火車直奔貴陽。
這次支教原本不在史千秋計劃之內(nèi)??善谥Ы糖埃A欣小學改制,他成了孫紀英的眼中釘,肉中刺。他雖不想?yún)⒓?,卻被告知名單已經(jīng)報到市里。
六人上了臥鋪車廂。三個女老師很快聊起天來。一個女老師提議打牌。他擺擺手,在過道旁的椅子上坐下。車窗外,一片片田野正飛快地掠過。他無心再看,從包里拿出一本書,翻閱起來。也不知看了多久,忽聽得對面上鋪傳來一陣翻動??伤闼柫?。
他往上鋪瞟了眼,這家伙自上車后,便爬到上鋪睡覺去了。此刻,那人伸了個懶腰(那懶腰因在上鋪,只伸了半個),掀開被子便往下爬。哈,打牌也不叫我。說話間,他的一雙腿盤在床鋪上。想到要和這樣的人共處兩個月,他不由地眉頭一緊。
火車經(jīng)過兩天一夜總算到了貴陽,六人改乘一輛中巴。中巴是黔西南州貞豐縣教育局派來的。上車前,這家伙突然鬼頭鬼腦地叫大家等他一會。就在大伙以為他有什么急事的時候,他拎著一袋包子上車了。吃嗎?這包子餡兒特足。史千秋他們在火車上已吃過盒飯,都說不要。他也不惱,一個人幾下便吃掉三個。
中巴開出貴陽市區(qū),朝著貞豐縣駛?cè)ァ:芸?,史千秋就明白自己的選擇是對的。在不斷盤旋的公路上,別說是包子,就連先前盒飯里的肉都混合著別的味道不斷從胃里泛上來。他覺得有些頭暈,再看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盛茂鑫和女老師們個個苦著張臉,只有老包一副悠哉悠哉的樣子。過了會,竟然還打起了盹來!
這段車程自是苦不堪言。等到達貞豐縣已是凌晨一點。司機把車停在一家招待所門口,說第二天局里會有人來。他和其他人道了別,匆匆洗漱睡下。第二天清早,他強打著精神起來,出門時卻碰見了老包。老包換了身衣裳,看上去精神頭十足。還沒吃早飯吧?他說著指指對面。那家店,你一定要去嘗嘗。里面做的抄手,味道那個正啊。他敷衍了聲,好。到底沒去。
直到中午他才知道老包是第二次來這里支教了。給他們接風的是貞豐縣教育局副局長,一見老包便來了個熊抱。包老師,可把你盼來了。上回我去大坪小學,孩子們還惦記你呢。這不,我又回來了。老包說完,嘿嘿嘿地笑了起來。他聽著他的笑聲,覺得自己或許小瞧了他。
12
挽瀾鄉(xiāng)大坪小學建在海拔一千六百米左右的半山上。這座山叫龍頭山,地下埋藏著黔西南州重要的GDP來源——煤炭。清晨,霧氣還未散去,風吹著山石和綠草給人一種前所未有的美感。這種美感絕非某個大眾旅游景點所能比擬,它樸素、未經(jīng)雕飾,又美得驚心動魄。
車子一路顛簸近一個鐘頭。到山腳下,眼前出現(xiàn)一排平房。平房被分割成土黃、灰色兩種顏色。爬到半山坡,他才發(fā)現(xiàn)那其實是兩間房,右邊的白色墻體剝落后形成了斑駁的灰。兩間房中央豎著根旗桿,一面五星紅旗在旗桿上飄動著。他看著這兩間房,又回頭看了眼來時的路,清楚此行的目的地終于到了。
來前,他不止一次想象過這里的情形,破舊的教室,簡陋的設(shè)備,可真的到了這,他還是受了震動。窗戶是多年前的那種樣式,一眼便能看到生銹的鐵欄桿。墻壁很臟,上面貼著東一塊西一塊的彩旗。好多張課桌缺了腳,只有講臺勉強還新一些,上邊擺著兩串白的千紙鶴。老包用下巴點點千紙鶴,又點點墻壁上的彩旗,道,都是孩子們準備的。孩子們圍過來了,他們在他和老包身邊圍成一圈,不發(fā)一言。
要上的課是《白鵝》。這節(jié)課他曾在市里展示過。為了適應(yīng)這里的學情,他把教案一改再改,大大降低難度,可這樣仍舊上不下去。學生的基礎(chǔ)太差,光是讀通課文就花了好長時間。一堂課下來,他只覺挫敗。然而老包卻說,這有什么?你沒見到他們?nèi)ツ甑臉幼印K麄兪钦娌蝗菀装 ?/p>
他這才曉得老包去年來這就做了一件事:提高孩子們的專注力。也就是那時,他開始問自己,兩個月的時間,自己究竟能給他們帶來什么?是讓他們多掌握幾個知識點?還是做一件真正能影響他們一年、兩年甚至一生的事情?他開始不再焦躁,轉(zhuǎn)而去適應(yīng)這里的生活。上課、分飯、帶孩子們活動。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過得簡單而充實。
來大坪小學的第三周,學生們?nèi)艑W回家了。他坐在教室里準備下周要用的道具。那是條頤和園的路線圖,因為沒有投影,只好采用畫畫的方式。剛畫到萬壽山山腳,門外傳來老包的聲音。
老史,你看誰來了。他一看,原來是盛茂鑫。盛茂鑫拎著兩瓶白酒和一大袋鴨脖。明天周末,咱兄弟仨喝一個。之前,他們六人被分成兩隊,盛茂鑫和另外三個女老師被派去另一所學校。想到盛茂鑫一路風塵仆仆地趕來,他不禁心頭一熱。
三人就著鴨脖喝著酒,很快喝高了。盛茂鑫忽地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老史啊,不瞞你說,當初我們一起來杭州闖蕩,你到華欣小學,我去的是格致小學。在區(qū)里還好,可一到市里,那滋味真不好受啊。史千秋這才知道,前陣子,盛茂鑫去參加市里的一個活動,可那些名校的校長都沒正眼瞧他一眼。
盛茂鑫顯然不知道史千秋被孫紀英排擠的事。他喝醉了,一直翻來覆去地講述著他的被羞辱史。史千秋也喝多了,但還尚存一絲理智。這絲理智使得他沒法叫盛茂鑫閉嘴,只能任由痛苦一點點地漫上來。
老盛。坐在對面的老包開口了。別扯那些沒用的。我這個人,最討厭把老師和什么狗屁頭銜放一起。做老師就是老師,管你是校長還是主任,最重要的永遠是學生。
老包,你這樣講過分了啊。盛茂鑫的脖子以上全紅了,他拍著胸脯,喊道,難道我盛茂鑫不重視學生?
那你倒說說看你剛剛講的那些和學生有什么關(guān)系?還有,你也別因為來這里就說自己是在幫他們。說到底,誰幫誰,還不一定呢。
盛茂鑫被嗆得說不出話來,當天晚上就趕回去了。他心下敬重老包,但等回到杭州后,還是和老包不可避免地疏遠了。有天,老包吆喝著他們?nèi)齻€再聚一下。史云帆那時病情已經(jīng)穩(wěn)定,可他哪有心情?他心想總有機會再見的,沒想到竟成了永別。
13
第二天,史千秋特意早出門二十分鐘。他原本打算和于波好好談?wù)?,但等到學校才發(fā)現(xiàn)于波要值周。師傅,等我巡視完就來找你。好。他應(yīng)了聲,隨即意識到自己可能再也說不出口了。
果然,等于波來了,他也沒提那件事。本來嘛,個別教師在做家教的同時對本職工作隨便、淡漠,違背了人民教師的道德底線。但于波在校的勤奮、認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更何況,他又不是不知道他的難處。偏偏這孩子什么都沒跟他說,他是自己硬扛著也不想讓他知道。他要是說出來好比是把一塊冰直接暴露在太陽底下,他不確定究竟對不對。這么猶豫著,直到放學,他也沒跟于波提起。于波第二天還要參加外校培訓(xùn),先走了。他有些出神,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收拾東西下樓,卻在校門口看到了方杰。
方杰蹲在傳達室門口,一對眼睛直盯著手上的黑色手表。自上四年級以來,班里絕大多數(shù)孩子便自己回家。方杰的家就在附近,但方心渝堅持每天來接送。你媽呢?還沒來接你?史千秋走過去問。他的提問當然沒能得到回答。方杰動也沒動,一對眼睛仍盯著那塊表。
入學前,史千秋照例去方杰家家訪。和大多數(shù)孩子見到他的興奮不同,方杰沒有表現(xiàn)出丁點的激動。更準確地說,方杰根本沒有睬他。方杰手里拿著一只鬧鐘。鬧鐘的款式很老,外表是金色銅面的,底下還有兩只同樣金色的鐘腳。
杰杰,老師來了。方心渝叫了方杰一聲。方杰沒有響。真不好意思,史老師。他膽子小,等熟了就好了。他喜歡鐘表?史千秋觀察了一會問。嗯。我們杰杰很乖的。只要給他一只鬧鐘,他就能看很久。噢,史千秋心里打了個疙瘩,他還喜歡什么?畫畫。他喜歡畫畫。方心渝說著從寫字桌的抽屜里找出了一張畫。史千秋看到了一個小丑。小丑的頭發(fā)是彩色的,戴一頂三角尖帽,嘴角半歪著,讓人一看就聯(lián)想到《蝙蝠俠:黑暗騎士》里的希斯·萊杰。
等方杰念完了一學期,他也沒有像他母親說的“等熟了就好了”。上課時,他從不舉手;下課了,他也不找別的孩子交流、玩耍。史千秋曾試著鼓勵他回答問題,但終究是白費力氣。方杰的嘴巴就像是被封住了,從他嘴里根本撬不出東西來。不過,他也不是一點都不講。有時,史千秋會看到他盯著那只手表,上下兩片嘴皮子忽地嚅動起來。
14
有關(guān)方杰的情況,史千秋和方心渝溝通過一次。如前所述,方杰上課從不參與討論、回答任何問題,下課不和同學交流,成績更是好不到哪里去。不過,他也不是一無是處。首先,他沒有暴力傾向,要是放任不管,完全可以視之為一股空氣。其次,他在記數(shù)字以及繪畫上表現(xiàn)出驚人的天賦。但這種天賦究竟是不是真的可以加以引導(dǎo),史千秋搞不清。凡此種種表明方杰極有可能是一個自閉癥兒童。史千秋在網(wǎng)上搜索各種方法,希望能更好地和方杰溝通,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這是徒勞。
方杰媽媽。他試著和方心渝溝通,但才開口,便被方心渝搶先了。史老師,我知道杰杰成績不好。他天生膽小、慢熱,慢慢就跟上了。不是成績好壞的問題,是他不和別人交流。史老師。杰杰膽子小的事,我們頭一回見面我就告訴你了。相信我,只要再給他點時間,他肯定會好起來的。
他不知道她是真的相信還是自欺欺人。杰杰終歸是要走進社會的。我是想,是不是去醫(yī)院咨詢一下,這樣可能對他更好?他猶豫了下,還是說了出來。方心渝的臉收緊了,本就瘦削的下巴更是像被刀削過似的。史老師,你這話什么意思?沒什么意思,我是想幫杰杰。不必了。杰杰是我兒子。什么事情對他好,我最清楚。不需要外人操心。方心渝最后幾句話幾乎是從嘴里摳出來的。
那以后,他們再無交流。他和她碰面的次數(shù)不多。少數(shù)幾次,他們在校門口碰到,她冷著張臉,抓起方杰的手就走。他望著她的背影,不知怎的卻想起了應(yīng)悅。史云帆恢復(fù)上學后,應(yīng)悅對史云帆的任課老師百般挑剔。這個不好。那個不對。史云帆的任課老師也就是史千秋的同事,無論史千秋怎么勸,應(yīng)悅都不聽。史云帆呢,則變得孤僻了。他常常回了家,便把自己關(guān)進房間。
究竟是史云帆的孤僻導(dǎo)致應(yīng)悅的挑剔,還是應(yīng)悅的挑剔導(dǎo)致史云帆的孤僻?又或者,它們一開始就共同存在,互相交織,直至再也分割不開?總之,他看著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想不起他們有多久沒有肌膚之親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們從原來的一床被子變成了兩床。每天晚上,他們躺在同一張床上,但彼此卻再沒有碰觸對方的渴望。他會背過身子(她也是),然后等待黑夜將他們徹底地包圍。
他從來沒想過他們也會有這樣一天。過去,他看到那些失和的夫妻,總以為是他們?nèi)狈贤ǖ木壒省2徽撚龅绞裁词?,只要好好溝通,沒有什么是不能解決的。但現(xiàn)在他清楚了,他們之間就好比隔著縱橫的溝壑,跳過去一道又生出一道,永遠都跨越不了……
方杰還蹲在原地。他心一揪,掏出手機,想給方心渝打個電話。一個人影從對面竄了出來。那人影奔著他而來,等到跟前,他才發(fā)現(xiàn)那人是方心渝。
杰杰,媽媽今天有事來晚了。方心渝俯下身子,去拉方杰的手。方杰被拉起來了,眼睛卻還看著那只手表。杰杰,聽媽媽的,我們先回家。方杰沒有動,他像被那只手表吸住了。你就不能待會再看嗎?方心渝吼了一聲。方杰把目光抬起來了,但僅僅過了幾秒,又重新落到那只手表上。
方杰媽媽——他以為她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但沒有。她繃緊了臉,對史千秋說,杰杰的事我自己會處理。
15
啟航中學門口站滿了人。頭一次見這陣勢,史千秋很是不解。這些家長接的既不是小學低年級的孩子,也不是像史云帆這樣的特殊學生。但如今,他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他把電動車停在學校對面。放學鈴聲響起來了。最先出來的是一小群,接著,是一大群一大群。在這樣一群晃動的人影里尋找史云帆當然是困難的,但他幾乎沒費什么力氣便找到了。史云帆把校服系在腰間,露出一件火紅色的印有大的灰色骷髏頭的T恤。他蹙了下眉,也就在這時,史云帆也看到他了。四目相對,他嗅到一股危險的氣息。
史云帆盯了他幾秒鐘,把頭轉(zhuǎn)回去了。他推著電瓶車跟在史云帆后面。一路無話。到家時,應(yīng)悅正在做飯。帆帆,今天怎么樣啊?媽媽給你做了你愛吃的筍干老鴨煲。史云帆也不答話。史云帆把房門一關(guān),他想去開門,被應(yīng)悅攔住了。他能跟你回來就不錯了。你還想他再跑掉啊。經(jīng)過昨天一役,應(yīng)悅算是暫時和史千秋達成了和解。
他把手收回來。昨晚,史云帆回來時已經(jīng)將近十二點。應(yīng)悅不知哭了多少回,她都打算去派出所報案了,史云帆卻回來了。帆帆,你到哪里去了?媽媽都擔心死了。史云帆并不回答。飯吃了嗎?餓不餓?史云帆還是沒有回答。那這樣好不好,你先睡覺,什么時候想說再說。應(yīng)悅邊說邊給史千秋使了個眼色,看來想從史云帆嘴里套出話是不可能了。
他在沙發(fā)上坐下,揉了揉太陽穴。沙發(fā)旁是一組簡易的書柜。書柜最下面的一排擺著《假如給我三天光明》《生命的追問》《輪椅上的夢》《我與地壇》等。都是他買給史云帆的。最開始,他讀,史云帆還聽上一會。后來,他不聽了。當然,他也不看。那些書擺在書柜里簡直就在積灰塵。
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jīng)順便保證了它的結(jié)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這樣想過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準備考試的時候,忽然想起有一個長長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會不會覺得輕松一點,并且慶幸并且感激這樣的安排?
……
誰又能把這世界想個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說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諸多苦難給這人間,你也可以為消滅種種苦難而奮斗,并為此享有崇高與驕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會墜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么?要是沒有愚鈍,機智還有什么光榮呢?要是沒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維系自己的幸運?要是沒有了惡劣與卑下,善良和高尚將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為美德呢?要是沒有了殘疾,健全會否因其司空見慣而變得膩煩和乏味呢?我常夢想著在人間徹底消滅殘疾,但可以相信,那時將由患病者代替殘疾人去承擔同樣的苦難。如果能夠把疾病也全數(shù)消滅,那么這份苦難又將有(比如說)相貌丑陋的人去承擔了。就算我們連丑陋,連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們所不喜歡的事物和行為,也都可以統(tǒng)統(tǒng)消滅掉,所有的人都一樣健康、漂亮、聰慧、高尚,結(jié)果會怎樣呢?怕是人間的劇目就全要收場了。一個失去差別的世界將是一潭死水,是一塊沒有感覺沒有肥力的沙漠。
……
看來差別永遠是要有的??磥砭椭缓媒邮芸嚯y——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
……
太陽穴疼得更厲害了。不止一次,他都想,他的這位本家是靠著怎樣驚人的意志力才度過那些艱難的日子啊。史云帆自然是可憐的,這輩子他都帶上病人的烙印了。可史鐵生呢?還有張海迪、海倫·凱勒呢?他們不都走出來了?他多希望史云帆能像他們一樣,走出低谷并煥發(fā)出新的更為旺盛的生命力。但那場病似乎把他生命的力量全奪去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他漸行漸遠,什么也做不了。
16
老包的追悼會設(shè)在杭州殯儀館。史千秋站在三號廳里,抬眼便能望見老包那張標志性的國字臉。腦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史千秋還留有第一次見到老包時的印象,可眼前的老包卻再也不能和他喝酒、說話了。
他不勝唏噓。這時,他感覺腰被某樣?xùn)|西頂了一下。扭頭一看,卻是盛茂鑫。盛茂鑫朝他努了努嘴,看。他朝著盛茂鑫努嘴的方向望去,看到一個女人。女人的顴骨很高,從頭到腳裹著黑色。是老包前妻。盛茂鑫說。哦。有關(guān)老包前妻,他聽說過一些。據(jù)說老包從貴州回來后,從原先的學校辭了職,加入了某個志愿者之家。他前妻不干,和他鬧得不可開交,最后只好離婚。
離婚后,孩子判給了女方。除此之外,她還分到他們夫妻名下的一套大房子以及一輛車。老包分到的是一套小房子,盡管這套房面積不大,但也夠老包生活了。不過,接下來的事就出乎大家的意料了,老包和一個女孩好上了。對方是個大學生,也是志愿者之家的。
你想,這也是人之常情嘛。人家姑娘年輕,又有愛心。天天擱一起,換了誰,誰不動心?再說,老包都離婚了,男未娶女未嫁,怎么都正常。老包和女孩同居后,盛茂鑫還半打趣地提過一次,但現(xiàn)在盛茂鑫卻搖了兩下頭。原來出事那會,女孩也在車上。她受的是輕傷。老包前妻收到消息后,一路奔去當?shù)蒯t(yī)院。她罵女孩年紀輕輕不要臉,又罵她克死了老包。更厲害的還在后頭呢。老包不是還有一套房子嘛。出事前,老包和那女孩一直住在那里。你曉得老包前妻怎么做的?她叫了一大幫人,上門把女孩的東西全扔了……
從殯儀館出來,兩人都感慨萬千。盛茂鑫提議去喝一杯。要換作平常,他肯定推辭了,但眼下,他急需一些釋放。兩人在殯儀館附近找了家飯館。菜和酒很快上來了。他們也不說話,只悶頭喝酒,間或夾一筷子菜。
好在飯館里的說話聲、碰杯聲多少沖淡了陰郁的氣氛。三瓶啤酒下肚后,盛茂鑫把酒杯放下了。知道這里再過去是什么學校嗎?是金瀾外國語學校。他愣了下。金瀾外國語學校是近幾年市里新興的民辦小學。學校采用雙語教學,教學質(zhì)量更是在市里名列前茅。他之所以知道這所學校還有個原因,這所學校的校長就是孫紀英。從華欣小學退了以后,孫紀英便轉(zhuǎn)戰(zhàn)來了這里,把這所名不見經(jīng)傳的學校打造成了熱門學校。
盛茂鑫喝了口酒,我知道那事你受了委屈。不過,一碼歸一碼,孫紀英的確有眼光。你看看,頭口水都被她吃掉了。史千秋辭掉教導(dǎo)主任的事,圈子里早傳遍了。他摸不清盛茂鑫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能一言不發(fā)等他繼續(xù)講下去。
老史,咱們兄弟不說外話。當初,你擔心的無非是編制問題,可這些年過去了,我是想明白了,當下的形勢是什么?是民辦學校、國際化學校。我們只有抓住機遇,才能真正在教育這塊領(lǐng)域上大展拳腳啊。
盛茂鑫這樣講,想必是被挖去做校長了。也是,如果說盛茂鑫之前還為自己所遭受的憤憤不平,如今,他完全沒有了此類煩惱。格致小學雖然還是那個格致小學,但盛茂鑫卻不是當年的盛茂鑫了。盛茂鑫現(xiàn)在是省春蠶獎獲得者,省特級教師。“小語界”可以不知道格致小學,卻不能不知道盛茂鑫。
你要走?史千秋問。跟你交個底吧。盛茂鑫給史千秋添滿酒,是綠嘉房產(chǎn)投資的,我也是看中它的品牌,又有誠意。現(xiàn)在,萬事俱備,只欠一個好的教師團隊。老史啊,雖說這事不是我一個能決定的,但我敢說,只要你肯來,做個教導(dǎo)主任還是沒問題的。況且,學校的校址就在余杭。如今,余杭可真是大不一樣了,連阿里巴巴總部都建在了那里。怎么樣?我們兄弟聯(lián)手大干一場,也算是回饋家鄉(xiāng)。
盛茂鑫講完,等著史千秋回答。史千秋把杯子里的酒飲盡了。他腦子里卻跳出他、盛茂鑫、老包在教室里喝酒的那次。老包的那張臉回來了,在他眼皮子底下不停地晃啊晃。這邊是徹骨冰冷的死,那邊是熱氣騰騰的生。生和死原本就在咫尺之間,但他還是感到被冒犯了。
17
史千秋沒有告訴過任何人。辭掉教導(dǎo)主任后,他比過去更加熱愛學生,認真教學,在各個方面最大程度地保證學生的公平。就拿吃飯這件事來說吧。在辭掉教導(dǎo)主任之前,他肯定不會考慮這個問題。但做班主任后,他發(fā)現(xiàn),同樣一碗冬瓜骨頭湯,有的學生分到骨頭,有的卻沒有分到骨頭。再比如說拍照。學校、班級活動自然是要拍照的。通常,班主任們會固定好隊伍,以方便拍照。長此以往,站在角落的學生便失去了站在中間的機會??闪硪环矫?,無論他怎樣努力,他體內(nèi)卻仍滋生出一種無力感來。
無力感起初并不明顯,但漸漸地,它滲入他的教學、生活,滲入他的每一寸肌膚同血液。就像那天,他明明想要和那個小霸王好好談?wù)劦模撬查g,他像是被某樣?xùn)|西附體了。等反應(yīng)過來,他的一只手已經(jīng)扯著那孩子的衣領(lǐng),另一只手則差點打了下去。師傅。他聽到于波喊了他一聲。喊聲不大,卻叫他羞愧萬分。那以后,從表面上看,他仍和過去一樣,但他心里清楚自己其實成了一棵無根之樹,一股無源之水。
當然,他也可以什么都不想,答應(yīng)盛茂鑫便成。只要他答應(yīng),別的不說,年收入勢必噌噌噌地往上漲。但此刻,無力感又上來了。他按了下太陽穴,收拾好東西,準備去啟航中學。方春霞進來了。方春霞把手支在辦公桌上,史老師,于波的事你聽說沒?于波這幾天都在外校培訓(xùn),他沒見著他。什么事?我也是剛剛才聽說的,他和楚楚分手了。方春霞說著做出一副意味深長的樣子。
分手?于波和楚楚怎么會分手?據(jù)方春霞說,于波他們上個月其實就分手了。分手后,楚楚一直瞞著家里人。直到昨天,她媽媽才曉得這樁事。她媽媽不知道還好,知道了還得了,立馬跑去于波那里鬧。那間公寓不是于波和小耿合租的嘛,小耿今天就和我們辦公室里的人說了……
噢。他心下一沉。他早想過他們會分手。這些年,杭城的房價始終居高不下,于波和楚楚兩家關(guān)于買房的事也就沒談攏。有次,于波差點就要買房了。那是一處郊區(qū)的房產(chǎn),地產(chǎn)商打出一個驚爆價,加之又都是八十平米左右的小戶型,人們紛紛趕去爭搶。官方最后公布的中簽率僅僅只有12.6%,不得不說于波的運氣實在太好。但就在首付前,楚楚媽卻探聽來了一個消息。
從來只有買錯,不會有賣錯。你以為開發(fā)商傻呀,還不是欺負你們這些外地人不曉得。那塊地原來是什么?是農(nóng)藥廠哎。農(nóng)藥廠是搬走了,但農(nóng)藥廠留下的毒一百年都稀釋不掉。買那里是要被活活毒死的呀。
話到這里,買房的事只好作罷。誰曉得半年后,那房子不跌反漲,她又責怪起于波來??纯矗纯?。你就是沒有經(jīng)濟頭腦。沒錯,當初是我說的那房子不能住,那你也可以買下再轉(zhuǎn)手賣掉的呀。楚楚媽將于波好好數(shù)落了一通。兩個月后,于波無意間發(fā)現(xiàn)她竟然給楚楚安排相親。對方是在銀行工作的,比楚楚整整大九歲。盡管楚楚拒絕相親,他還是感到了一種難以忍受的恥辱。
你媽也太過分了吧。她明明知道我是你男朋友。楚楚呢,雖仍和于波一起,對于母親亦無可奈何。他倆的事便這么拖了下來。拉鋸戰(zhàn)伊始,于波似乎沒有多少勝算,但隨著年歲的增加,勝利的天平越來越向他傾斜。史千秋以為再等上兩年他們便熬出頭了,沒想到兩人卻分手了。
還是因為房子?以他對于波的了解,想不出還有其他什么理由。不是。楚楚媽那邊好像都降低要求了,只要有六十來平米的二手房就行。兩家湊湊應(yīng)該不成問題。那為什么?方春霞面露難色,楚楚媽說是于波劈腿。怎么可能?我也說不可能嘛。不過,她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是真是假誰也搞不清。
18
到達啟航中學時,他比平常晚了近二十分鐘。一部分學生已經(jīng)離開,還有一部分學生正陸續(xù)從學校走出來。
自從史千秋來接史云帆放學后,史云帆就不再那么早出來了。他會在教室磨蹭上半個小時,再慢悠悠地出來。史云帆整個人蔫了似的,看得應(yīng)悅直心疼。
要不,這兩天先別接他了。應(yīng)悅勸史千秋。上次說怕帆帆出事,要我接的是你,現(xiàn)在不要我接的也是你。我還不是怕他被逼得太緊?那要是他再不回來呢?史千秋的話顯然問到了應(yīng)悅的痛點,她不說話了。臨睡前,她又說,那你也別跟他跟得太緊了。
他把電動車停好,邊盯校門口邊給于波打了個電話。電話那頭顯示于波已關(guān)機。從辦公室出來后,方春霞嘟囔個不?!,F(xiàn)在的年輕人啊,都不把戀愛、分手當回事。眼下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方春霞說的是真的,但他還是不免擔心起于波來。
手機上顯示已過了一刻鐘。史云帆還沒出來。他在外面又等了十分鐘,決定去教室里看看。教室里有三個男生在搞衛(wèi)生,史云帆不在。譚老師正在辦公室里備課,他走進去。譚老師,我來接帆帆。他走了嗎?帆帆?他早走了呀。好。謝謝你了。
帆帆到家了沒?他在辦公室門口和應(yīng)悅通了個電話。還沒,你不是去接他了嗎?嗯,剛剛有點事,我還沒到他學校。他扯了個謊。頭皮一陣發(fā)麻。他有種預(yù)感,史云帆很可能又去跟蹤那個女孩了。
譚老師。我給帆帆媽媽打過電話了,帆帆還沒到家。我是想,你能不能聯(lián)系下那個女孩的家長,問問她到家沒有?什么?譚老師站起來了,她的身體繃直了。帆帆爸爸,安琪還沒到家。打完電話后,她對史千秋說,她奶奶說她最近經(jīng)常很晚回家,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她爸爸媽媽呢?譚老師遲疑了幾秒,她爸媽很早離婚了,她爸又一直在外地工作。
兩人靜默了一會。忽然,史千秋想起什么似的。對了,是不是還有一個女孩?她們應(yīng)該在一起吧。你說的是可可吧。但很快,可可媽媽在電話里表示可可這幾天都在上培訓(xùn)班。她和安琪已經(jīng)好幾天沒一起回家了。
帆帆爸爸,我知道你擔心帆帆。是不是再等等,也許帆帆就到家了。也是,或許他過于緊張了。這樣吧,譚老師,我先回家看看。真是麻煩你了。才走到樓梯口,后邊便傳來一陣腳步聲。
帆帆爸爸——譚老師從后面追了上來。剛剛可可媽媽打電話過來,她說安琪很可能在做兼職模特。
19
那家文化傳播有限公司位于樂達商業(yè)中心的八樓。出了電梯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兩邊是一間間辦公室。他們的辦公室在這條走廊的盡頭。三間辦公室被打通了,中間隔出總經(jīng)理室、模特部、演藝部等若干個房間。門口掛有一塊“××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的銅牌,銅牌下還貼著一張海報,上面寫著熱烈祝賀××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參與舉辦2017年世界超級模特全明星冠軍賽浙江總決賽。
不過現(xiàn)在,海報已經(jīng)被撕破一角,像塊狗皮膏藥般粘在那里。門是敞開著的。史云帆輕輕一推,便看到那張黑的烤漆仿大理石紋的前臺。頭一回來這兒,那個卷發(fā)男就是趴在這里接待的他。卷發(fā)男穿著雙黑色涼拖,走起來踢踏踢踏的。來面試的?他點點頭。卷發(fā)男笑了,露出一排被煙熏黃的牙齒。還不滿十六歲吧?他掃了眼他的校服,又說,按理,你這樣的我們是不收的。不過,我看你底子不錯,可以試試。
卷發(fā)男把夾在耳朵上的那支煙拿下,點燃,抽了起來。待會先拍一套模特卡,等有模特卡就可以正式工作了。一般從內(nèi)景拍攝做起,不過這個報酬不高,每件只有幾十塊。等熟練以后就可以外景拍攝,一小時三百到五百。目前公司業(yè)務(wù)正在擴張,要不是看你條件好,我才不跟你多費口舌。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似的,門外又進來兩個女孩。
怎么樣?卷毛男點了點前臺上面被綁定的圓珠筆。沒問題的話填好報名表,再交一下模特卡的錢。模特卡的錢?是啊。才一千二。主要是給化妝師、攝影師的。你要拍模特卡,肯定要化妝、修圖吧。總不能讓人家白給你化妝、照相吧。再說,你想啊,等你以后拍了外景,那還不是分分鐘就掙回來。
卷毛男講得頭頭是道。他摸了下口袋,我沒帶錢。有微信嗎?可以先用微信支付一部分,剩下的從你賺的錢里扣。我沒有手機。他把口袋翻出來。口袋里除了一張皺巴巴的餐巾紙,什么也沒有。
他媽的。我看你是來找事的吧。卷發(fā)男把煙蒂扔了,那截煙蒂掉在地板上,冒著火星。有人從化妝間里走了出來。前面的那個,頂著個煙熏妝,穿一身廉價的亮片連衣裙。她的頭發(fā)被盤起,上面還插著根臟兮兮的羽毛。后邊那個雖然高,卻并不纖瘦。如今被套在一件深紫色的緊身上衣里,再加上同樣深紫色的眼影,看上去更是膀大腰圓。
他盯著她們,希望她們有一絲受驚的表情。但沒有。頂著煙熏妝的那個在一個勁地跟涂深紫色眼影那個眨眼,但涂深紫色眼影的不為所動。很快,她們進了攝影棚。他呢,則被一只手拎起,又猛地推出門外。別讓我再看到你。下次,我可就沒那么客氣了。
20
最早,史云帆跟蹤的是初二(5)班的班長。這個成績優(yōu)異,和誰都笑瞇瞇的男生是“減負”工作的忠實擁躉。他聲稱自己從不做學校老師布置以外的作業(yè)。只要用心聽課,成績絕對不成問題。但史云帆跟他的第三天,便發(fā)現(xiàn)他放學后排滿了語數(shù)英的各類培訓(xùn)班。
史云帆第二個跟蹤的是班上的學習委員。這個學習委員戴一副厚厚的眼鏡,出了名的愛看書。他也確實愛看,等車的時候看,坐公交車上也看。從《論語》到《左傳》,從《三個火槍手》到《呼嘯山莊》。除了吃飯、睡覺、上課、看書,他的生活里好像再沒有別的事。有天,他又像往常一樣在公交車上看書,等到站,才依依不舍地把書塞進書包。也就在這時,他一偏頭,看到了史云帆。這一看可不得了,他三步并作兩步下了車,一路跑一路回頭,仿佛他是什么可怕的怪物。
史云帆當然也曉得自己的不同,這種不同使得人們對他產(chǎn)生截然不同的兩種態(tài)度。一部分人赤裸裸地告訴他他是個病人。就好比班長,在跟蹤班長之前,總是格外輕柔地和他講話,好像稍微大一點聲,他就會發(fā)病似的。還有一部分人則和他刻意保持著距離,生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再跟下去,他發(fā)現(xiàn),他的這些所謂健康的同學無一不是自私、膽怯、虛偽、自以為是的。最明顯的例子是當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被跟蹤時都會害怕上一陣,但出于被發(fā)現(xiàn)秘密又或是擔心被嘲笑(一個初中生竟然怕被跟蹤),誰也沒有報告給老師。
不過這種情況在他跟蹤許安琪時被打破了。許安琪是校田徑隊的。新生報到那天,她穿一套藍色運動服,腳踩一雙NB運動鞋,一米七八的身高輕而易舉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不久,學校舉行運動會。許安琪一口氣包攬女子四百米、八百米的冠軍,其中一項還打破校運會紀錄。那是屬于許安琪的高光時刻,幾乎全年級的人都認識了她。但隨著校運會閉幕,她便變得普通了。許安琪成績不好,在班上只能勉強算中等。
史云帆跟蹤許安琪的第一個星期并沒發(fā)現(xiàn)什么,但史云帆有的是耐心。果然,那天他一路跟著許安琪和可可進了一條巷子。巷子很冷清。兩人在巷子里走走停停,鉆進一家店。那家店的店面很小,門口掛兩只日式的紅燈籠,上面印有大大的“刺青”二字。
兩人再出現(xiàn)是在半個鐘頭以后了。她們穿著校服,從外面看看不出什么。等她們走掉,他溜進那家店。剛剛是不是有兩個女孩進來?紋身店老板穿件開襟唐裝,和他想象的很不一樣。你說的是高的那個吧。她是來咨詢的。
事情變得有意思起來了。他后來還跟她們?nèi)ミ^兩次紋身店。再后來,他看到了卷毛男。卷毛男從大街上躥出來,和她們交談了會,帶她們進了一棟舊兮兮的寫字樓。
現(xiàn)在,他就在這棟寫字樓里。一塊白色背景布被扯下來了。地上,躺著幾十張橫七豎八的照片。他腳邊那張是個陌生的女孩。女孩化著個土里土氣的妝,一臉無辜地看著他。
他踩了一腳女孩的臉。這么說,你被騙了?也許吧。許安琪側(cè)坐在窗臺上,她把校服脫了,上身只留一件黑色吊帶。什么叫也許?你看不出來她們都跑了?無所謂。什么叫無所謂?她的口氣叫他不爽起來。
好吧。他把“女孩”一腳踢開。不說這個了。你就不想知道我為什么跟著你?這是史云帆的殺手锏。但凡被史云帆跟蹤的都想知道原因,而他越不說,越是叫他們驚恐。不想。為什么?不為什么。哼。別以為這樣我就拿你沒辦法了。上次你告我狀,我還沒跟你算賬呢。別忘了,只要我把你來這里的事告訴譚老師,你就完了。
是嗎?當然。他等著看她的笑話。她卻不再說話,只是呆呆地望向窗外。窗外是一塊豆腐干似的天空。一只黑色的大鳥從一棟烏壓壓的寫字樓前飛過,又不見了。喂。怎么了?害怕了吧?她把身子轉(zhuǎn)過來了,手指做成了一把手槍狀。嘭——幾乎也就在同時,他看到了那朵花。那朵花盛大、血紅,正肆無忌憚地開在她的左胸上。
21
過道里滿是消毒水的氣味。一聞到這種氣味,史千秋就不自主地想起那天。那天,也是這樣一個夜晚,他從火車上下來直奔醫(yī)院。兩個禮拜前,應(yīng)悅打電話給他,說史云帆發(fā)低燒。當時,他正忙著給大坪小學的學生上課,沒想太多,只說讓史云帆多喝水、多休息。實際上,無論是他還是應(yīng)悅,都沒太把這次低燒當回事。誰會把發(fā)低燒當回事呢?四天后,史云帆的燒雖然沒退,但精神不錯。應(yīng)悅甚至還打算讓史云帆繼續(xù)上培訓(xùn)班并練習小提琴。他又怎么會料到一切急轉(zhuǎn)直下,史云帆竟會昏迷不醒。
是病毒性腦炎。情況危急,醫(yī)生建議立即做開顱手術(shù)。他趕到醫(yī)院的時候,手術(shù)已經(jīng)做完了。應(yīng)悅坐在ICU病房外。還不到兩個月,她仿佛老了十歲,整個兒陷在椅子里。應(yīng)悅。他叫了她一聲,她扭過頭,呆滯地看他。后來,她總算認出他了。她默然地看了他一會,開始哭起來……
胸口很悶。他停住腳,解開領(lǐng)口的第一顆紐扣。剛剛警察打電話來,問他是不是史云帆的監(jiān)護人。是。史云帆出了事,現(xiàn)在在浙醫(yī)二院。他出什么事了?他極力保持鎮(zhèn)定。一個女孩從樓上掉下來,死了。我們在女孩出事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他。他大概受了刺激,具體情況還在調(diào)查中。
他的腦子很亂。他想起那個女孩。那個女孩他見過一次。老實說,他甚至記不起來她長什么樣。唯一的印象就是她很高。可是她死了。她的死是否和史云帆有關(guān)?他不敢再想,吃力地將警察的話轉(zhuǎn)述給應(yīng)悅。應(yīng)悅已經(jīng)快昏厥了。她癱在沙發(fā)上,不斷重復(fù)著,怎么會這樣的?怎么會這樣的?考慮到應(yīng)悅的身體狀況,他勸她先在家里休息,等他到醫(yī)院再給她電話。
過道盡頭,三個警察正圍在一起交談。他把腳步放慢。剛剛在出租車上,他恨不得飛到醫(yī)院,可現(xiàn)在,他卻開始害怕起來。
一個女人從后邊跑上來。女人的背影很瘦,一根黑色頭繩吊到了馬尾末梢。盡管只是一個背影,他還是立馬認出了她。那是方心渝,他不會認錯的。方心渝跑到警察跟前。一個警察和她說著什么。她點幾下頭,慢慢蹲下了。警察彎下腰,大概在問她有沒有事。她伸出手掌,做出一個“不”的手勢,另一只手把臉蓋住了。
22
史千秋知道自己體內(nèi)的某些東西坍塌了。那些若鋼鐵一般的東西曾支撐他繼續(xù)走下去,但現(xiàn)在他聽到它們碎裂的聲音。
盡管警方通報許安琪的死和史云帆無關(guān),但有關(guān)此次事件的報道仍像洪水一般漫了上來?,F(xiàn)在,網(wǎng)上鋪天蓋地的是“深扒模特公司騙局”“‘邀你做兼職模特到底多坑人”之類的報道。再搜索下去,還有“校園暴力,壓死女孩的最后一根稻草。”這篇報道采訪了許慧慧(化名)的班主任老師和同學,表明史磊雖然不是直接殺害許慧慧的兇手,但他對于許慧慧造成的傷害卻是不可逆轉(zhuǎn)的。特別是在被模特公司欺騙后,本就壓抑的許慧慧發(fā)現(xiàn)史磊再次跟蹤她,無疑是致命一擊。
起先看到這些報道,應(yīng)悅還會罵上幾句。他們知道什么?他們只是坐在家里點下手機,就以為了解一切了?就可以對著別人指手畫腳了?慢慢地,她不再看了。她卸載微信,拔掉手機卡,就像多年前,她辭職一樣。
而史云帆呢,回家后幾乎沒再吃飯。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他還是吃一點的,但那點食量跟不吃也沒什么差別。每天,應(yīng)悅把飯菜端進去,又幾乎原封不動地端出來。除了有限的幾次上廁所,他就一直窩在那張床上。
過去的每一天都是煎熬,而未來,史千秋看不到一絲希望。他試著讀書柜上的書。那些書他曾經(jīng)讀給史云帆聽,但現(xiàn)在他明白這些書無論是對他還是對史云帆都起不了任何作用。
時間卻還在一刻不停地走著。他記起史云帆手術(shù)的第二天,母親來了。這是母親第二次來杭州。之前總說住不慣這邊的母親堅持在ICU病房外守了幾宿。四天后,史云帆度過危險期。母親看著同樣幾夜沒合眼的他,說,日子還得過下去啊。
眼淚流出來了。他知道母親這輩子不容易。先前,她因為家庭原因,沒少吃苦頭。后來,他父親又早早離世,她一個人干兩個人的農(nóng)活,省吃儉用硬把他拉扯大。可她不都熬過來了嗎?
不管怎樣,史云帆還活著。這就夠了。退一萬步講,如果那時他們沒有生下他?這日子不也得往下過?話是這么說沒錯,可一個聲音卻從他心里頭不斷地擴散開來。這日子……還能過下去嗎?
23
傍晚,下起了大雨。于波給史千秋發(fā)來微信,說在他家樓下。想到應(yīng)悅隨時都可能發(fā)作,史千秋讓他先去樓下那家餃子店等他。
史千秋已經(jīng)很久沒見于波了。自出事以來,史千秋便跟學校請了假,再沒回去過。其間,樊國強打來過一次電話。樊國強說他這幾天在外省講座,沒法抽身看他。又說孩子要緊,叫他好好照顧史云帆。
兩人在餃子店各點了盤餃子,誰也沒動筷子。還是于波先開了口。師傅,帆帆還好吧?他沒有接話。實際上,他不知道該怎么接話。從醫(yī)院回來后,史云帆便天天躺在床上。如果說過去,他還會同他抵抗,那么現(xiàn)在他則完全陷入沉默。這種沉默不帶氣憤,亦無反叛,除了無聲,還是無聲。
每晚,他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腦海里一遍遍回想起史云帆小時候的樣子。史云帆伸開肉嘟嘟的小手,跌跌撞撞地朝他走來。爸爸,抱抱。爸爸,抱抱。他多希望他能敞開心扉,像小時候擺弄不好他的小車一樣,和他談他的痛苦,他的委屈。哪怕像過去那樣大吵一架也好。只要他開口,總會有辦法的??伤皇蔷}默著,他的緘默使得他根本找不到出口。
于波當然也感受到了。他默然了會,說,師傅,有件事我得告訴你。我和楚楚分手了。這么說,方春霞講的是真的了。但于波說不是,事實上,他比過去還要愛楚楚。
那為什么還要分手?于波的眼圈紅了。師傅,這幾個月來,我沒少看房。過去,我以為只要我們兩人相愛,窮點,住得小點沒有關(guān)系。我也以為只要楚楚媽同意,我們便算苦盡甘來??刹恢罏槭裁?,只要我一走進那些樓道——小的、舊的、破的、貼滿小紙片廣告的,我的耳邊便會出現(xiàn)一股轟鳴。最開始,我也以為那不過是巧合。但幾次下來,我才確信它不是。那感覺該怎么說呢?就好像一次次跟我宣告:我永遠都給不了她幸福。
24
女人穿條灰色的棉布裙,一頭長發(fā)綁在腦后。她手里拎著把傘,水從傘上淌下來,在地上形成濕的一小片。要不是女人剛剛一直敲門,又沒人應(yīng)答,應(yīng)悅怎么也不會從房里走出來再給她開門。咚咚咚。咚咚咚。敲門聲簡直要在她的腦殼上敲出個洞來。她打開門,希望對方停止動作,但才開門,她就后悔了。她認得這個女人,盡管她只在醫(yī)院里見過她一次(史千秋去醫(yī)院后沒多久,她就追出去了)。她想用力把門關(guān)上,但女人干扁的身形卻在關(guān)門前擠了進來。
等女人進來后,她才發(fā)現(xiàn)她后邊還跟著個男孩。男孩有些古怪,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女人把男孩領(lǐng)到客廳的一張椅子前,要他坐下。又轉(zhuǎn)過頭來,對應(yīng)悅說,你是史云帆的媽媽吧?我想和史云帆聊聊。
聊聊?他們之間有什么可聊的。經(jīng)過那黑色的一天,一個家庭永遠地失去了他們的女兒,而另一個家庭的孩子雖還活著,卻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行尸走肉。想到這個詞,她的身子止不住顫了下。
和史千秋結(jié)婚的第三年,她懷上史云帆,卻先兆流產(chǎn)。兩人去了縣醫(yī)院,打針、吃藥,才把史云帆保了下來。史云帆出生后,她對他百般呵護,教他各種知識,給他報各類培訓(xùn)班。一切都朝著她預(yù)想的方向前進,可史云帆卻得了病。一切戛然而止。她辭了職,不再和同事、親戚聯(lián)系。她以為這樣就能拋開那些對她知根知底的人,擺脫掉那些好心的、憐憫的目光。然而,痛苦卻再一次纏上了她。
每個夜晚,她躺在床上,時間被陡然拉長。她睜著眼,盯著一團黑漆漆的房間。窗簾好像動了一下。她一個激靈坐起,下床,輕手輕腳打開史云帆的房門。史云帆還躺在床上,他就那樣平躺著,若木乃伊一般。謝天謝地,他還活著。她吊起的心放下了,旋即又心痛起來。
安琪媽媽,安琪的事我真心表示難過。但警方已經(jīng)通報此事,我想沒有再談的必要了。云帆媽媽,你誤會了。方心渝說,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安琪再怎么也不可能回來。但作為她母親,我想多了解她一點,了解當時的情況。安琪媽媽,我理解你的心情??稍撜f的帆帆都跟警察說了,監(jiān)控錄像你也看了,你還要他說什么?
那段監(jiān)控錄像,方心渝到死都會記得。錄像伊始,許安琪側(cè)坐在窗臺上,和距離她幾米外的史云帆說著什么。后來,她不說話了,只是呆呆地看著窗外。窗外是一棟寫字樓。她看了會,把身子轉(zhuǎn)過來。嘭——她用手指對著自己的腦殼射了一“槍”。緊接著,雙手一揚,身子一倒,墜下去了。整個過程利落得像是在表演一場自由落體。
警方的唇語識別判定史云帆沒有撒謊。監(jiān)控錄像的后半段顯示,許安琪掉下去的一剎那,史云帆先是呆了下,繼而跑過去,想要用手拉她。盡管他沒能把她救上來,但警方有理由相信,他是想要救她的。
我就是想再聽聽,只要是有關(guān)安琪的事就好。應(yīng)悅的喉嚨變得干澀了。安琪媽媽,帆帆之前是有錯的地方,他不該跟蹤安琪,但事情變成那樣他也不想的。出事以來,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不吃也不喝。如果他是個正常的孩子,我也就認了,可他……從小就有病。實話告訴你,醫(yī)生說,如果他的精神再受到刺激,很有可能會再次引發(fā)癲癇。算我求你了好嗎?他真的不能再受刺激了。
不。算我求你了好嗎……這些年,安琪始終不愿見我,也不愿意聽我講當初的事情。是。是我沒盡到母親的責任。我甚至不知道她的痛苦,沒能阻止她做那件傻事……可我真的沒辦法啊。如果,如果連我都不要他,還有誰會要他?
客廳一下安靜了,只能聽見方心渝的啜泣聲。方杰還在看他的手表,他就這樣頭也不抬地盯著那塊手表。應(yīng)悅也想哭。多少個日子,等史云帆睡下,她不知偷偷哭了多少回。但現(xiàn)在,她一點也哭不出來。某種無邊的黑暗吞噬了她。然后,她聽到門開了,史云帆的聲音從房里傳出來。安琪媽媽,你進來吧。
25
應(yīng)悅把耳朵貼在門上。這扇門其實不厚,但奇怪的是,無論她怎樣斂氣屏息,仍聽不到里面的聲音。門里面仿佛被消音器消過,只能聽到一點窸窣聲。
史云帆和方心渝坐在床上。方心渝個子不高,身體干瘦,要不是她坐在他面前,很難相信她會是許安琪的母親。剛剛,他聽到外頭的動靜,突然就想和她談?wù)???傻人娴倪M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說不出來。
他能說什么呢?事實上,他并不了解她的女兒。他所知道的無非是她成績一般,是田徑隊的隊員。如果說他比別人多了解她一點,那就是他跟蹤她,知道她紋了身,被那家公司欺騙?,F(xiàn)在他知道那朵花的名字叫曼珠沙華。再然后,她往后一倒,從樓上掉了下去。他聽到一句話。當時,由于她已經(jīng)倒下去了,監(jiān)控并沒有拍到。也正因為如此,那句話更像是憑空冒出來似的,從窗口直刺入他的耳朵。沒人會在乎的。
沒人會在乎的。他在心里反復(fù)咀嚼這句話。他一度以為自己才是那個沒人在乎的人,但此刻,他看著這個干瘦的女人,明白自己將永遠保守這個秘密了。
床底下放著一把小提琴。他拉出小提琴盒,打開。阿姨,我給你拉段小提琴吧?;覊m在房間里四散開來。方心渝盯著史云帆,不明白他想要干什么。
史云帆把小提琴架在脖子上,開始拉起來。他拉得斷斷續(xù)續(xù),好半天,她才聽出那是首《搖籃曲》。方心渝的眼眶潮濕了。許安琪小時候,她就是哼著這首曲子哄她入睡的。
史云帆的眼眶也潮濕了。這么多年不練,他的手早生了??僧斔氖钟|到小提琴的一刻,兒時的回憶卻一點點地滲開來。他記起剛學小提琴那會,天天練,天天練,練得都煩了。
爸爸,我不喜歡這個。他跟史千秋抱怨。那你喜歡什么?車呀。警車、郵政車、清潔車、火車。只要是車我都喜歡。我看你以后當司機好了。對。當司機多好,開過來開過去。他伸出兩只小手,做出擺動方向盤的樣子。
當司機有什么好?應(yīng)悅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不嘛,我就要當司機。好好好。她抱起史云帆,只要你好好學習,將來想當什么隨你挑。不過,小提琴還是要練的。應(yīng)悅拿起小提琴,重新放在史云帆手上。我不要。應(yīng)悅把臉板起來了。他望著應(yīng)悅的臉,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練起來。
假如沒有那場病,他也許會有另一種煩惱吧。父母的期許,被規(guī)劃好的人生,不堪承受的重壓。但一切被驟然打斷。他成了一個病人。不能劇烈運動。不能喝過多的水。不能吃巧克力。不能喝茶。不能喝咖啡……
應(yīng)悅從此不再是那個嚴厲的母親了。在他面前,她永遠柔聲細語、滿臉慈愛。即便他提出再無理的要求,她都會想盡辦法滿足。但好幾次,他半夜醒來,都聽見從衛(wèi)生間里傳來的微弱的哭聲。而他的父親,給他買《我與地壇》《生命的追問》《假如給我三天光明》等一系列書,叫他學習他們的勇敢、堅強。可他既不是史鐵生,也不是張海迪或者海倫·凱勒。他只是他,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有天下午,他躺在房間,聽到父親把房門悄悄推開,又悄悄關(guān)上了。父親顯然以為他睡著了。他小聲爬起,將門打開一絲縫,聽到父親說,某某家最近生了二胎。你什么意思?母親緊張起來,你想要再生一個?不是。我就是告訴你這件事。不是?不是你為什么要跟我講?我就是說一下。父親說。我知道你難受,但你也用不著這樣吧。我用不著這樣?那你說我應(yīng)該怎樣?難道我應(yīng)該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還是說,干脆像別人那樣再去生一個?母親哭了起來。似乎意識到哭聲太響,她把哭聲壓低了。我不能接受,我絕對不能接受。帆帆已經(jīng)這樣了,再生一個,他該怎么辦啊……
他把門輕輕帶上了。那一瞬,他恨他們,也恨自己。他恨自己沒能打開門,跳到他們面前;也恨自己沒能告訴他們,他恨他們,也恨所有的一切。但他什么也沒做。他只是靜靜地爬上床,把頭埋在枕頭底下。枕頭的柔軟使得他愈發(fā)痛苦。眼前是一片黑。無處申訴,亦無處發(fā)泄。他知道無論他們生或者不生,他都被這個世界拋棄了。
26
史千秋獨個兒坐在餃子店里。從餃子店的玻璃門往外望,可以看到汽車、電瓶車以及一茬茬打傘的行人。于波就在這些行人里,開始他還認得出他,但很快他就混在那些點里,分辨不清了。
他站起身,推開玻璃門,正要撐傘,樊國強電話過來了。樊國強是說工會來看史云帆的事的。講完后,又話鋒一轉(zhuǎn),問他知道不知道于波辭職。于波辭職了?對,昨天辭的,聽說要去一個新學校。是盛茂鑫那個?嗯,樊國強頓了下,我就猜他也找了你。
他沒再應(yīng)聲。想到于波最后那番話,他心里一陣翻騰。老史,樊國強說,你能為學校留下來,我樊某人心里都記著。這兩天,你好好休息。等回來,我們再商量下工作室的事。工作室的事他上次就已推辭,樊國強再提實在有些強人所難。那時,他并不曉得盛茂鑫撬走的不止是于波。方春霞還有另外六個骨干老師全被他挖走了。
還沒到亮燈的時間,樓道里有些黑。借著余下的一點光亮,他把門打開,又在家門口甩了甩雨傘。應(yīng)悅和往常一樣坐在沙發(fā)上,她一動不動,活像座雕像。
雕像的上半部分忽地動了下。剛剛安琪媽媽來了。他一愣,手里的雨傘跟著抖了幾抖。同樣顫抖的還有應(yīng)悅。她和帆帆聊了很久。你不知道,剛才我在房門口一直等啊等,真怕他會忽然昏死過去。后來,我總算聽見一點聲響。你曉得是什么?是《搖籃曲》。就是帆帆小時候一直練的那首《搖籃曲》。應(yīng)悅的顫抖聲終于變成了含混的嗚咽。
多年前,他從貴州趕回來時,應(yīng)悅也是這樣嗚咽著。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的疏忽,帆帆又怎么會變成這樣。他摟住她。不是的。如果說,這件事真的有人錯,那錯的人也應(yīng)該是他。是他在他們最需要他的時候沒有及時出現(xiàn)在他們身邊。
他把傘擱在一邊,走過去,將她抱住了。起先,她還掙扎。慢慢地,她不動了,就這么任由他抱著?,F(xiàn)在,他當然不會像多年前那樣,想當然地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但沒關(guān)系了。
史云帆休學后不久,母親被確診為胰腺癌晚期。劇烈的疼痛使得這個操勞一輩子的女人至死再沒離開那張床。母親在世的最后幾日,他回想起她在ICU病房外發(fā)黃的臉,還有一次次欲言又止的樣子,才明白母親已然病得不輕??赡菚r,他一心想著史云帆,還以為母親只是累了。
老屋還是老樣子。他有多久沒回家了?他在兒時睡過無數(shù)遍的木床旁坐下,看到母親已經(jīng)完全被吸空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醫(yī)療技術(shù)畢竟有限,他勸母親跟他回杭州看病,但被母親拒絕了。別折騰了。母親一口一口喘著氣,我的路到頭了,但你和帆帆的路還長著。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的。
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的。他在心里默念著,感到應(yīng)悅的身體松弛下來了。應(yīng)悅一松,她整個兒的重量便全壓在了他身上。他緊緊摟著這具不再輕盈、年輕的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