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雪
1
那一排仿若天外來物的房子,是敬老院的所在地,馬櫻丹像螃蟹那樣橫著長,有一種雜亂的荒涼和雨幕未干的濕氣。房子是當(dāng)年日軍建的,歷經(jīng)風(fēng)雨卻奇跡般未被損毀?;蛟S是與簡陋的小教堂一林之隔,河水又經(jīng)常淹死人,漸漸有一些模糊的傳聞,一到晚上,連風(fēng)都掰不開林子,封閉戰(zhàn)場里只聽得見鬼魂把滿樹的枝葉斬落。炮火并不連天,炮火只是把黑夜裝在包裹里,投擲江中,有那么一陣子,江面沒日沒夜地,像若隱若現(xiàn)的磷火一樣閃爍,熏光清晨的霧氣。
屋檐像一個斗笠,懸在老人的頭頂上,過長的瓦片碎了一小塊,原本順流直下的雨水就被這瓦片撕開。老人便在不均勻的雨幕中看被雨打疼的江。走近一點,再近一點,會發(fā)現(xiàn)老人看的不是此刻的江,仿佛是縫衣針縫出的雙眼渾濁,他渙散的眼神沒有一個精準(zhǔn)的聚焦,不知在看什么。
幾根木樁漂浮在渾濁的淺水里,是廢棄的碼頭,當(dāng)年日軍就是從此登陸。深深淺淺的水里擺滿陶器的尸體。陶瓷作坊曾經(jīng)林立,如今卻是一片蔥蘢的廢墟。
人到中年的雀斑護(hù)士端著一盤東西出來,瞥了半道上的唐在一眼,低聲和老人說話。老人充耳不聞。老人有一雙年深日久而發(fā)黑的手,擱在大腿上。老人有一個堅挺的像月牙一樣的鼻子,擱在臉上。
在敬老院外面,還有好大一片土地,白白空在那里。這時人們還很窮,海水街還沒蔓延到這里。聞風(fēng)而動的首先是樹,其次是一叢一叢的野草,樹一棵一棵地在地上長,在天上長,越來越?jīng)隹?。涼快的背面是陰森,傳聞在人的心里種下根,所以他們寧愿忍受酷熱難當(dāng)?shù)奶鞖庖膊辉敢鈦磉@里避暑。何況這里突然出土的陶片會割傷對此不熟悉的人。有頑皮的孩子進(jìn)來看僅存不多的陶坊,還沒摸清方向就受了傷,哭哭啼啼拖著血口子蹦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去了。
于是,一個年輕的小姑娘詭異地出現(xiàn)在這鎮(zhèn)區(qū)的邊界里,就引起雀斑護(hù)士的警惕。她從墻邊拿起一個空盆子,頂住肚子,好隨時抵御唐在的入侵。她在用作公共間的屋前停下,面對唐在,她本該問一聲,干什么來著??伤褪且吞圃谳^量,等著這個一臉倔氣的小姑娘張口。等待是煩人的,那時間的沙漏就在心里敲鑼打鼓般地響,她很想贏,便在心里定了賭約,誰先開口誰是輸家,她為了堵住自己的嘴,不情不愿抱盆進(jìn)屋了。
唐在仍然在九里香小道上,坐禪般地凝視老人。
她很難想象,這是母親的爸爸,她的阿公。塘鎮(zhèn)方言里,阿公既是外公,也是爺爺。阿奶既是奶奶,也是外婆。沒有普通話里那么細(xì)致的輩分稱謂區(qū)分。
母親不久前在祖宅那張可坐可躺的椅子上去世,遺留給唐在一張難看的臉,讓她相信母親的身體內(nèi)部已經(jīng)爛透了。奇怪得很,她第一次正式目睹一個人由生到死的身體,第一反應(yīng)既不是悲傷,也不算懼怕,而是覺得難看。從臉到裸露在衣服之外的雙手,腫得像打滿氣的摩托輪胎的左腿,右腿小得連骨頭都快戳破那層皮膚,用一根繩子便可以輕輕勒斷的腰身,都是難以形容的丑陋。她蹲下來,仔細(xì)地打量母親,她那暗紫色的雙唇,又在唐在的耳畔講故事了。
母親去世前一周,她們?nèi)宰≡诤K值臇|邊,一棟破敗的工廠宿舍里。母親每頓還能吃幾勺子的飯,喝幾口水,意識還未跑偏,對周圍事物起了一種旺盛的感受。怎么看都不像一個瀕死之人。
那日中午,她把最后一碗苦瓜豬肉湯喝完,手一抹嘴巴,說,吃飽了才有力氣死,收東西,回村里。
母親刷鍋洗碗,唐在進(jìn)臥室收衣服。
唐在肩挎裝滿東西的小麻袋,為了不讓兩個肩膀發(fā)育成一邊高一邊低,她不時換來換去。覺得母親需要幫忙,就趕緊伸手去扶,母親卻把她的手甩開,說,自己來。走走停停,抵達(dá)在望,母親突然在石板上坐下來,她咬緊牙根,以頑強的意志抵抗昏厥的到來。
母親作這個決定也是匆匆忙忙,可能是看到大家都喜歡在祖宅斷氣,傳統(tǒng)上有落葉歸根的說法,她便也一定要有樣學(xué)樣。
重建的村門前兩日剛剛竣工,請了一幫道士吹拉彈唱慶祝,又在村長的主持下,選了一個吉日準(zhǔn)備做平安祈福齋。對面另一張石板上的幾名老人似乎還沉浸在歡天喜地中,正談?wù)撝謇镎埖牡朗颗c即將到來的齋事。
那大巨石上刻出來的村名,顏色很淡,是坡上挖出的一塊埋藏億萬年的石頭做的。村子叫文儒村,是很久以前村里唯一的秀才改的名。這名字就像鑲在石頭的永恒里,石匠的力氣也被打入其中,便有一種活靈活現(xiàn)的氣勢,它比此地任何一個人都活得久,活得長。
母親穿一條小碎花襯衫,寬松的棉布褲,腳上的拖鞋包不住寬大的腳掌,腳趾頭都是黑黑的灰,全身上下有一股難聞的中藥味道。老人們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她身上來,久經(jīng)沉淀的目光毫不留情撥開她遮羞的衣物,直視干癟的胸脯、被過多的針?biāo)♂尩难?、衰頹的器官……這些都讓她的壽命像年底的日歷,所剩無多。母親像一面她們根本不愿意照的鏡子,迫使她們正視自己在這世上屈指可數(shù)的日子。
一位拄拐的阿婆從村里走出來,看到母親坐在她素日坐的位置,眼睛中有清晰的驚異,她和母親對望,母親起來,走進(jìn)村里。
唐在覺得母親不應(yīng)該讓步,應(yīng)該有所反擊,繼續(xù)坐在那里,直到她們圍過來,迫使她們中斷這一天關(guān)于齋事的議論。她們從即將舉行的齋事提前獲取了歡樂,那些陌生的子子孫孫們,那些從未謀面的從城里返回的大人們,都是一場罕見的喧鬧,讓她們感覺到人間的火氣。憑什么她們要快活,憑什么?唐在邊走邊想。
小路像人們的交往一樣彎彎曲曲,鋪的是破碎的陶片,或者是原來的陶工想廢物利用,殊不知一路高高低低,讓人走得很不舒服。左邊是不知何年何月開始長的樹,被時間修成小樹林。
祖宅久無人居,人煙氣退光,遮天蔽日的榕樹就在它左側(cè)長著,漸漸合攏,夏天還覺涼快,一到冬天,宅子一冷,就顯出衰敗來。唯一空曠的是院子,鋪上使寸草不生的水泥,平滑光亮,格格不入,頭頂?shù)乃{(lán)天一覽無余。
她們住進(jìn)去的頭天晚上,轟隆隆的雨來了。閃電打在地上,又從門縫折進(jìn)去,照得供桌上的小神像那一張油彩臉在呼號的夜色中抖了抖。唐在躺在長案上,在那一瞬把神像的眉目看得異常清楚。
唐在猛然想起兩個月前,也是這樣的夜晚,廠區(qū)宿舍的鄰居扔一串鞭炮,把黑夜炸醒。她打開窗,把頭探出去,看到有人打著手電筒,在另外一條稍微寬的道上,極速奔向斜對面左側(cè)的像一根油條的房子,那人的手里也有著一個小神像,是送靈神。母親在背后的折疊床上叫她,死人了,回來。
唐在回到屋里,躺在相鄰的小床上,覺得那個亡人是母親的墊腳石。人死了,總不能還和活人一樣走路吧,如果腳不沾地,必須要沾點別的。肺部的氣息把安靜的黑暗涂得越來越深,唐在側(cè)身朝向木板拼成的墻面,希望離母親遠(yuǎn)一些,她的身體越來越靠近墻壁,腳砰的一聲打到墻上,她討厭自己失敗的逃離,然后在自責(zé)中進(jìn)入睡鄉(xiāng)。
鄰居家死人后幾天的一個上午,唐在在門口擇一把地瓜葉,她的身后,是一間寬闊的大屋,里面有床、自制的碗櫥、柴火,房梁上的蜘蛛網(wǎng)也算屋里的財產(chǎn)吧,跑來跑去的老鼠就不算,還有半夜不知從哪里跑到屋頂上發(fā)情的貓也不算。
這是唐在從小居住的地方,一家連廠門都被卸下賣掉的工廠。住在廠區(qū)的人已經(jīng)換了一撥,新的住戶都是在鎮(zhèn)上服裝廠干活的女工。她家無處可去,也無地可搬,母親多年來也沒有換房的意愿。當(dāng)然,唯一的理由是沒錢。沒錢,所以學(xué)校組織的郊游你不要去了,城里的公園收費要兩塊錢,太貴了,別去了。這字典是來搶錢的嗎?定價這么高,不買,你自己想想辦法,問別人借去……這是母親的句子,唐在都能背下來。
蔡芳芳抄近路,穿過搖搖欲墜的危房,那原來是一個通風(fēng)的車間,沒有門,可以任意進(jìn)出。蔡芳芳來到她跟前,一邊幫她擇菜,一邊把那家人的意外告訴她,男人突發(fā)腦溢血,幾分鐘就死了。
蔡芳芳是她的朋友,同樣十六歲的姑娘,住在老舊狹長的海水街上,每天太陽從海水街的背面升起,照亮她的房間,把她叫醒。那一年,她家所有的窗都沒安窗簾,更不知道什么是遮光簾布。她把被子拉過頭,咒罵該死的太陽,然后才憤憤起身。也許是早到的陽光,培育了她外向的性格,她在街上的小伙伴中一直有良好的人緣,跟每個人都是好朋友,唐在就是她的好朋友之一。她最愛說,人有兩只眼睛,一只在左,一只在右,所能看到的東西有限,所以一定要懂得取舍。
她們以前經(jīng)常在一起吃豬血腸。每次都是蔡芳芳請客。蔡芳芳在母親的水果攤上,從收錢的編織籃里抓一小把零錢,就去把唐在叫上,兩人一起到菜市場那棵陰涼的印度紫檀下的老攤子上。賣豬血腸的是一個矮胖的中年女人,別人都叫她拐姨,因為她有一只腿不利索。她手藝好,蒜頭醬料又配得合乎當(dāng)?shù)厝宋缚?,名氣是超過其他家的。后來別人競爭不過,便挪到機關(guān)大道和河目街去,避免生意凋敝。
豬血腸卻不是唐在最喜歡吃的,她最喜歡吃的是端午前后拐姨包的咸肉粽,那糯米煮得松軟粘牙,五花肉與咸蛋黃的油都流遍了小山丘,熱乎乎香噴噴,吃了一個還要再吃一個,再吃一個肚皮還能塞那還要繼續(xù)吃。唐在每次去,都會把豬血腸想成粽子,便能一直吃到蔡芳芳把錢花光。
母親病發(fā)以來,唐在就很少見到蔡芳芳。一個親密的病人,是一個任性的剝奪者。那時的母親易躁易怒,好不容易入睡,還是會說兇狠的夢話。唐在稍微走遠(yuǎn)一點,母親就喊她,質(zhì)問她是不是要扔下自己的親媽不管。唐在有時會故意氣她,兩個人越吵越厲害,母親覺得自己養(yǎng)了一個不如意的女兒,唐在覺得自己挑了一個壞人當(dāng)母親……
母親嗓門里的旺盛讓唐在覺得,壽命的長短豈容醫(yī)生來預(yù)測呢。
可她還是不開心,并不是為母親的病情不開心,而是為這日復(fù)一日的洗漱、做飯不開心,為被縛不開心。只有蔡芳芳來找她,才會回籠一星半點的快樂。就像今日這樣。
不遠(yuǎn)處的對面,圍起來的黑不溜秋的稀碎煤渣鍍上光澤,在空氣里閃亮。狹長車間背后的太陽比平日耀眼。這個廠連著海水街,現(xiàn)在已成為最佳的日出觀景地。不過,有近千年歷史的塘鎮(zhèn),至今仍未出過一個說日出好看的人。方志里面記錄最多的是海水街背后的河目江,這名字也是文儒村的秀才取的,據(jù)說他到城里考試時,跟別的書生去看過海。這條街便是他留給鎮(zhèn)上所有人的記憶。
在這海水記憶里生活的人,常常把河目江看成大海,看汛期時高漲的江水拍打街道,睡眠中的人都能聽到江的怒吼,人們在這幻覺中顫栗,這不就是那記憶的復(fù)現(xiàn)嗎?
唐在與蔡芳芳弄完那把菜,聽著屋里的喘氣聲,紅彤彤的太陽仿若懸停在隧道窯的頂上,只要她們順手一扯,太陽便落入車間屋頂上那些巨大的盆盆罐罐中。至今,唐在也不知曉它們作什么用途。蔡芳芳也不知道。以前八九歲,兩個人曾結(jié)伴爬上去,在那里解手,比去公廁干凈,唯一不便的是,會遇到同樣有此想法的男孩,躲在遮擋物間,露出半個頭,彼此懷疑,這是異性之間的不信任,這是羞恥心的初萌?,F(xiàn)在,那里被嫌棄,被廢棄,回憶里的腥臭味便隨著風(fēng)刮到這邊。
唐在注視那一片一片的光輝,與蔡芳芳談起母親即將到來的死期,她覺得死亡就像一盞有開關(guān)按鍵的小風(fēng)扇,開一次,活一次,關(guān)一次,死一次。
2
頭七過后,活人就自由了??梢匀ゴT,做許多事,收獲好心人同情的話語,可以享受拐姨可憐她這個孤兒而不收她豬血腸的錢。唐在兜里的錢,是葬禮過后結(jié)余的。她吃完豬血腸,便繞過水果場,穿過熱鬧的市場街,往上,進(jìn)入岔路,看見敬老院。并未走近它,母親并未讓她來找他,她只是有沖動與好奇,便決定來看一看。
她在小道上觀望母親說的老人,與她有血緣關(guān)系卻又行將就木的老人。這讓她感到憂傷。她的包里有幾個橘子,她打算給他的。
唐在又再次見到雀斑護(hù)士,兩人的對視之間,已是一番交鋒,誰也沒有退讓的意思。
雀斑護(hù)士率先開口,問她杵在那里作甚。雀斑護(hù)士早年從衛(wèi)生院調(diào)過來,一直沒調(diào)回去。原來找過上級希望離開這個鬼地方,始終得不到肯定答復(fù),便遙遙無期地從一個青年熬成一個面容枯槁的婦女。她跟別人說是跟老人待得太久,加上林子的水分多,雀斑便把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附近的人都叫她王雀斑,或者王護(hù)士。
唐在兩手捻起九里香的葉子,慢慢地?fù)?,雙手很快染滿綠汁。她走過去,說自己有兩件事,一是來看看他,她指著老人;二是想去冷泉泡泡腳。
王護(hù)士說,那里都是荒郊野地,鬼祟的東西多,你不要去。
她問王護(hù)士要一杯溫水。王護(hù)士進(jìn)屋端來一杯水遞給唐在,說不久前有一個老人突然扔掉雙拐,在那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兩級臺階上一頭栽下,連慘叫都沒發(fā)出就死了。王護(hù)士的白大褂已經(jīng)不白了。敬老院除了一些撥款,幾乎沒有任何的創(chuàng)收,所以,許多東西都是舊的。她身上的白大褂,聽說是從上一任護(hù)工那里繼承來的?,F(xiàn)在她胖了,穿得很不合身,怎么看都很怪異,身上的肥肉就裝在那兩個大口袋里,稍微一動就會掉出來。
附近的冷泉在熱門一陣后就被冷落多年。王護(hù)士說那水現(xiàn)在臟得很,里面還有水蛭,潭水里有水蛭,這想想多么可怕。她今天說的比平日都多。她還想繼續(xù)說下去,可唐在喝完水了,問起老人來。
王護(hù)士說,他是敬老院最奇怪的老頭,整日癡癡呆呆,吃飯也不說話,吃完也不說話,我要忘了收拾他就一直讓它們擺在臨時的飯架上,然后一直望著江水,有時你會覺得他長久的注視讓江水撲哧撲哧地喘氣。敬老院住的都是五保戶,無子無女。
王護(hù)士問唐在,為什么對一個無人問津的老人有興趣。唐在說他坐在那里,每一個人都會對他好奇,雖然他看起來毫不起眼,但是想想,老人也曾經(jīng)年輕過。
王護(hù)士進(jìn)去準(zhǔn)備自己的小推車,要給另外一間房的人發(fā)藥。她覺得這個小姑娘要是喜歡這里,說不定哪天能給她幫忙,自己的白大褂說不定可以脫下了。她應(yīng)該跟主管單位申請一下增加人手,資歷學(xué)歷不用高,只要手腳靈活就行,自己可以手把手地教。她把唐在放入到她的備選名單,她注意到唐在的手,那一看就是一雙能干的手,分發(fā)藥品、打營養(yǎng)針、端屎端尿肯定行,而且院里癱瘓的老人也就只有一個,不算很臟……
唐在走近老人,老人扭頭看她,被她的鼻子吸引住。他緩慢地問,你是誰?他的嗓音有一種經(jīng)年累月的威嚴(yán),威嚴(yán)中又含著沮喪。唐在問,那你又是誰?心里想,那護(hù)士不是說他是個啞巴嗎?
老人說,我是鬼。老人似哭似笑,這種表情他一定做了很多次。我不該和你說話的。他卻又懇求她幫他從房間里拿出針線和卷起來的棉布。
唐在繞過老人,進(jìn)入空無一物的房間,一眼就看到它們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胤旁谒姆阶郎?,是屋里最顯眼的東西。她拿出來給他。布片被剪了多處,又被精美縫合。唐在想,就算用機器扎,也扎不了那么好。
老人問她,你看嘴巴縫得好不好?寶藍(lán)色棉布片很長,拖在粘附灰塵的水泥地上,都是破開的洞,密密麻麻被紅色的絲線封住,只有零星幾個被遺漏?;蛟S是新剪開的,還來不及補上。老人四下看了看,無人,低聲說,我只跟你一個人說,這是嘴巴。他舉起縫衣針,讓它從自己蒼白的雙唇上輕輕游過。
唐在感到駭然,她無意地望向老人慈祥的雙目,看見過去。而這些過去,又連著更遙遠(yuǎn)的過去。那是別人的,是老人的。他鶴發(fā),蓬頭厲齒,就像被自己的人生揉皺成某樣?xùn)|西。
她不知道天為何突然暗下來,風(fēng)先是輕輕的,而后突然狂怒,把綠樹打彎。房子涂滿凝固的血,紅的,她能想到的只有血。離她最近的,是繩子上晾曬的棉襪,等著主人認(rèn)領(lǐng)。
她困在走廊下,等待這場疾風(fēng)驟雨過去。老人的語言被雨淋得笨重:你知道日本話的“閉嘴”怎么說嗎?我教你……
王護(hù)士過來跟她看了一會雨,說,這雨隔三岔五地下,真是煩人。唐在敷衍地嗯著。王護(hù)士偷偷地打量她,覺得她看起來也有十八九歲了吧。剛剛隆起的胸部又讓她懷疑,但一想到營養(yǎng)不良導(dǎo)致發(fā)育遲緩便讓她釋然。她心里想唐在能來幫忙,話卻沒頭沒腦:你喜歡這里嗎?唐在不感興趣,說,不喜歡。她是一個直接的人,得罪了很多人,老師、同學(xué)、各色各樣看不起她與母親的親戚、鄰居……人們一聊起她,便無奈地雙手一攤,這孩子太沒家教,說話老是頂撞人。有人嘲笑,還不是她媽教的。
王護(hù)士白白作了一番考慮,不僅生自己的氣,也生唐在的氣。她不再跟唐在一起看雨,這一排屋子的人聲,都被雨水壓過去,王護(hù)士走進(jìn)自己的休息間,躺在床上睡覺也比跟這個倔丫頭聊天舒服。
這座敬老院,原來是眾多陶器作坊的曬陶用地,后來蓋起房子,變成一所語言學(xué)校。
老人年輕時是陶器作坊的一名學(xué)徒。他踩著泥巴,瞅著對面平地起樓,聽著讀書聲從里面蕩到作坊的上空,幾乎與眾多工作中的陶車一起,咔咔前行。那是一種他完全聽不懂的異域語言。
他僅僅用幾個月,就把這門陌生的語言掌握了。他們教他做一些事,慢慢地,他充當(dāng)翻譯,那些陌生人會跟他開玩笑,送他一些黑色的巧克力。他懷抱這些昂貴的零食,讓其他的學(xué)徒既羨慕又嫉妒。為了不讓人偷他的東西吃,有一日,他躲到山洞中,把一塊巧克力吃光,味道甜中帶苦,他不知道為何人們會喜歡這樣的零食。他把包裝盒留住,夾在自己的枕頭里,紙盒雖然壓扁了,但硬邦邦地會從決明子枕頭的中部滑到前面來,讓他枕得不舒服,他翻來覆去,影響到其他人,他們便用腳踢他。他卻咕咕地笑,那是巧克力味的笑。
唐在忘了買巧克力。她不知道送禮的重要性。
雨從屋檐沙沙地下,將她的一雙涼鞋以及裸露的腳趾打濕。
從這條路出去,會經(jīng)過幾座簡易的泥土屋,那是僅存的幾座陶窯,依稀可見當(dāng)年的鼎盛。唐在想起進(jìn)來時看到的年近古稀的陶工,或許他跟阿公認(rèn)識,他在陶車棚下,短褲下的小腿特別結(jié)實,都是緊繃的肌肉,陶車咕嚕咕嚕轉(zhuǎn)得飛快,那一堆軟泥在那雙魔術(shù)般的手中,變成了瓶子、盆、甕,一個一個在長條板上放著,曾經(jīng)的輝煌都裝在這些還未燒制的陶器中。從泥土屋穿過那條飛機草小道,就來到大街上。是海水街的頂部,和尾巴一樣還沒來得及繁榮,零星的新房讓它有增值的可能,畢竟,它連著本鎮(zhèn)最大的菜市場。那里陸續(xù)開了幾家雜貨批發(fā)店,巧克力品牌都有好幾種。
母親不愛吃巧克力。阿奶也不愛吃巧克力。阿奶種了兩棵咖啡樹,兩棵樹的咖啡豆拿來煮一煮,泡水香得很,阿奶喜歡喝自己泡的咖啡。母親說,她不喜歡喝咖啡。但是喜歡直接吃咖啡豆,掛在樹上成熟的咖啡豆又香又甜。每次阿奶一看到咖啡豆被糟蹋,總會將她往死里揍,一根木棒,往腳丫打去,疼得她四處亂竄,哭著說不敢了不敢了。好了傷疤忘了痛,第二年,母親想起阿奶的狠心,便將咖啡樹折磨得更可憐,一頓毒打又免不了。比她小兩歲的弟弟就在旁邊幸災(zāi)樂禍地笑,有時還會召集村里的小孩一起圍觀。
阿奶是個狠心的女人。這是母親在生命的最后幾天說的。一個狠心的人才會冷靜地將分開的身體收到一起。母親把腦海里盤桓的畫面?zhèn)鹘o唐在,那是一個多年的夢魘。也是那時母親不再吃自己最喜歡吃的菠蘿蜜果,她總是看見四濺的血,在地上,在樹上,在果實上。無論多大的雨水長年累月地落下來,那死人的血跡總是存在,漸漸地,這血跡變成她身上的某處血瘢,每次做完噩夢,她都會跑去井邊把自己剝光拼命地洗澡,要把腐爛的氣味搓掉,她光滑的身體在用力地揉搓下變得通紅,路過的人看到一個光滑的身子在藤蔓蕩漾的井邊,嘲諷與勸阻便混入從頭上淋下來的清水中,她仍然慢慢地把身體擦干,頂著一頭濕漉漉的亂發(fā)套上半濕的衣服,把空水桶提在手上,從另外一條路走回去。
母親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那樣做。她正逼近她生命的盡頭,盡頭似乎又與她初來世界的路徑相連,她的臉上有一種末日般的光澤,戾氣在她的言語中漸漸消散。她不知道唐在是否有注意聽,但她不在乎。
阿奶原來在另外的一個村子給別人當(dāng)媳婦。那是一個悶熱的夏天,不知誰走漏了砍人頭的風(fēng)聲,外村的人都往這個村的村口趕。村口的廣場被一排菠蘿蜜樹圍住,臨時搭起的一個臺子,跪著兩個氣息奄奄的人。阿公在旁邊,低著頭,一邊翻譯一邊快哭出聲來。劊子手是鎮(zhèn)上的老屠夫,殺豬是一等一的高手,在一聲朝天的槍響之后,一把不知從哪里得來的刀,像現(xiàn)在的西瓜刀那么長,刀刃鋒利,刀背要厚上很多。咔嚓,兩顆人頭滾到地上,濃密的毛發(fā)沾了血,沾了灰,又被一浪一浪的人聲蓋住。
那是阿奶年富力強的丈夫還有她的公公。據(jù)說給地下黨送情報,被揪出來,于是砍了頭。在場的人都感到某種壓迫,那些人剛來時不是這樣的,他們笑嘻嘻,對人們很友好。原來跑到挖好的地道躲起來的人們也陸陸續(xù)續(xù)回到家里,和往常一樣生活。但是這場砍頭,讓人們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
母親說,你知道你阿奶多厲害嗎?
阿奶知道消息時那兩個人已經(jīng)死了。鮮血流到土縫里,在太陽底下曬干了。后來的人沒看到砍頭,只是看到兩顆滾到一側(cè)的頭顱,還有兩具無頭的身體,被破破爛爛的衣裳蓋著。最先來的人走了,卻又有人不斷地往這邊過來。一直到下午,那破敗的廣場才冷清了一些。
唐在覺得害怕,她感到自己就在數(shù)十年前的現(xiàn)場,那是酷熱喧囂的一天,與以往的夏天沒有任何不同。兩顆頭顱跑到她的腳下,張嘴想跟她說什么。分離的身體、分離的頭顱,跟她與母親都毫無關(guān)系,跟任何圍觀的人都沒有關(guān)系,所有人都僅僅知道他們的名字、他們所在的村莊,卻對他們的職業(yè)捉摸不透。
唐在意識到,人的身份多重多樣。良久,她問母親,阿奶哭過沒有。母親說,應(yīng)該哭過了。
阿奶和自己的小姑子,是在下午出現(xiàn)的。她們各挑一對籮筐,給兩名死者收尸。小姑子本來要在行刑前趕去的,被阿奶死命拉住,鎖在閨房里,一直等到有人給阿奶通風(fēng)報信說都了結(jié)了,她才把小姑子放出來。
子彈在別人手里,撒潑上吊哭泣都沒有用,而且很可能搭上自己的命。她邊走邊說。她的步子一如往常,小姑子卻歪歪扭扭,可能傷心過頭還要忍著,這步伐就脫靶了。
小姑子看到狼藉血腥的場面,大叫幾聲就在明朗的天空下倒地。阿奶趕緊掐她的人中,只是輕輕一下,她就被阿奶身上的血腥味驚醒,又繼續(xù)哭個不停。阿奶讓她哭,自己過去把丈夫的頭顱抱到籮筐中,又去撿那副殘軀,阿奶認(rèn)得他身上的衣裳。
這時,阿公出現(xiàn)了。他本該不在的,可不知為何又返回來。他幫阿奶把阿奶丈夫的身體放到籮筐里。阿公也不知哪來的勇氣讓他觸碰這尸骨分離的殘骸,他看上去很羞愧,一邊幫忙一邊眼淚吧嗒吧嗒地掉,阿公那么年輕,比阿奶還小兩歲。阿奶對他視而不見。頭顱太輕,阿奶又去林邊刨出兩塊石頭裝在里面。
小姑子哭得沒了力氣,阿奶討厭她不爭氣的樣子,特殊時期也必須要有特殊的對付所有不幸所有意外的方式,小姑子一無所有。她挑不起那副裝有自己父親的擔(dān)子,阿公便接替過來,小姑子遠(yuǎn)遠(yuǎn)落在他們后面,哭聲散在四周。
唐在問,是阿公幫阿奶把那兩個人葬了嗎?
母親說,不是。阿公放下?lián)泳妥吡恕0⒛痰男」米踊貋砹?。她們在自家的田地里鏟出兩個坑,打算埋掉。天氣太熱,不能久放。但是,也不知是真是假,阿奶突然跑回家拿出陪嫁的針線,把兩顆頭顱和身體縫在一起,才把他們埋了。
唐在想,縫好的身體也是歪歪扭扭吧,不像原裝了。
唐在走路去市場買飯時告訴蔡芳芳此事。那時蔡芳芳正幫家里守攤子。唐在先去買豬血腸,拐姨詢問她母親身體怎么樣,唐在瞅著那把鋒利的小刀將腸子切成一小塊一小塊,有熱乎乎的水流在板子上。她知道拐姨的手粗,經(jīng)得起高溫,不怕疼的。她說母親看起來瘦了一些,不過還好。拐姨多給她切了兩塊,說,辛苦你這孩子了。她心善。
唐在接過裝在白色小塑料袋里的豬血腸,摸了摸燙手的底部,覺得和今天的天氣一樣熱烈。她挨著蔡芳芳坐下,兩個人在水果的香氣中吃著。
出來買飯,唐在是高興的,這有時會讓她有罪惡感,面對生病的母親,她不應(yīng)該快樂的,她應(yīng)該整日悲悲戚戚,一副愁腸滿腹的樣子,讓人們贊揚她的孝心??芍挥兴约褐?,她的內(nèi)心是多么渴望一種自由,離開母親,離開一切,讓自己成為自己的主人。
她在市場待了很久,她不知自己的母親會不會擔(dān)心她一去不回。唐在離開后,她便在椅子上大把大把地掉淚,她覺得自己很勤奮,臨死了還要用清水洗刷這把臟污的椅子,這把椅子是公公最喜歡的,但是這把椅子真正的主人是誰,她卻很想知道。她記得鎮(zhèn)上那家儲物間,原來是一座小電影院,后來被堆了很多四鄰八鄉(xiāng)的東西,人們或買或拿。這把椅子便是這樣來到家中。
她在眼淚中想自己的人生,有過很多次失敗的時刻,也有很多遺憾的事?,F(xiàn)在,她快死了,她卻只希望好好活著……
3
唐在去雜貨店買黑巧克力,選的雀巢牌。自己先吃一塊,很甜,沒像母親說的那么不堪。支起來的帆布把雨后的陽光擋在半空,地上還沒干,到處是腳印,魚攤的污水流到這邊,四周都是令人作嘔的腥臭,可是巧克力那么甜,把臭味都消融了。
她是特意選的這家店,五年前它還是一家米行。外面搭起腳手架,正在加蓋第三層。父親在施工隊當(dāng)小工,攪拌水泥,扛著鋼筋,走在沒有護(hù)欄的樓梯,盤旋向上,給砌墻的大工打下手。
那天,父親扛著一根鋼筋,掃到半空的高壓線,他摔倒,鋼筋勾住他的褲子,很快把他燒焦了。應(yīng)該是巧合,她路過那里,看到無數(shù)人圍著那里朝天上看,小孩子的好奇心那么強烈,也想看看意外到底有多悲慘。旁邊的人認(rèn)出她,說出事的是她父親。她愣了好一會,一邊喊不可能,一邊奔回去將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母親。母親是一路爬過來的,她的雙腿被悲傷泡軟,關(guān)節(jié)耗盡力氣,站不起來,只能回到最原始的樣子,雙手雙腳并用。
父親被兩個水泥袋套住,被工人借來的一副擔(dān)架抬下來。
母親披頭散發(fā)坐在自己的淚水里,瞅著放在面前的水泥袋,沒有勇氣揭開看一看里面的人。她無法接受一個人這樣離去。它讓她在很長一段時間在白天在黑夜在夢里在所有意識清醒或者模糊的時候,想起被它帶走的從前的歲月。
當(dāng)時的唐在不懂母親,她被母親的歇斯底里弄糊涂了,也被母親的呼天搶地的情緒感染,也跟著哭,她的哭聲很小,眼淚很小,就連悲傷也很小。一直到父親下葬那天她才突然領(lǐng)悟到,以后她想再見父親一面是不可能了。她開始在父親的墳前嚎啕大哭,人們拉著她拖著她,她又撕又咬顯出驚人的氣力。她跌倒在灌木叢中,身體到處是磕碰傷。母親沒有來,母親說要在家給父親包粽子,給父親做一套新衣服,這樣的暴斃似乎是不祥的前鋒,后面還會有接連的不幸。這是鎮(zhèn)上的迷信,也是殯葬人交頭接耳的秘密。
父親頭七那天,唐在跟母親到這棟大門緊閉的樓房前燒了一些紙錢。然后她撇下母親和蔡芳芳去河目街的一家夜宵攤吃清補涼。天氣燥熱,她穿一雙男式拖鞋,走路吧嗒吧嗒,像一個餓極的人,正拿大地當(dāng)食糧,狼吞虎咽。
唐在問蔡芳芳還會跟她一起玩嗎?她跟別人不一樣,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蔡芳芳想了想,說,為什么不?唐在第一次請蔡芳芳吃東西,拿的是母親給她買白糕剩下的錢。她說了很多討好蔡芳芳的話,她怕蔡芳芳不跟她玩了。
出事后一年,房東可能覺得不吉利,另覓地皮蓋樓,將這棟嶄新的樓房低價賣給別人。房東在新址上照舊開米行,生意照舊興隆。唐在會在母親的支使下去那里買米。房東認(rèn)出她,若無其事地笑,價格一分不少。回來母親問是否有優(yōu)惠。唐在搖頭,母親就破口大罵,說房東跟鹽一樣咸。父親死后,母親的性情起了某種難以言說的變化,有時她會一個人發(fā)呆很久,有時她會滔滔不絕地罵這罵那,說鄰居欺負(fù)她們孤母寡女,連個水管道都不給接。說得上頭,她便怒氣沖沖跑到人家家里指桑罵槐罵一通,也不顧有幾個人在場。
興許鄰居家老主人數(shù)年后的腦溢血,是被母親罵出來的。
低洼處那一攤水,搖晃著唐在的臉,她閃神,覺得雨水把她搖成與父親一樣的骷髏。至于為什么不是母親,她無從去想。她把白色涼鞋連同扣在上面的腳放到污穢不堪的水中,又抬頭看這棟漂亮的樓房,堅固的房子晚上一定有溫暖的光,看不出它曾經(jīng)死過人。
那年阿奶還有一年的壽命,從村里拎著幾個發(fā)酸的小楊桃來鎮(zhèn)上看她跟母親。阿奶似乎不為失去女婿感到悲痛,也不為母親的經(jīng)歷感到痛苦,只是一個勁地說今年的楊桃特別好吃,強塞一個到唐在懷里,也沒叫她洗,就催她趕緊咬。
然后阿奶說,如果不是咖啡豆被母親折騰死了,她就給母親送咖啡豆。母親眼睛含淚,突然抬起頭說要去找爸爸。阿奶一愣,剩下的楊桃從長滿皺紋的紅塑料袋滾出來。阿奶沒去撿起,她咬著牙,面色嚴(yán)峻難看。唐在滿嘴酸味地注視面前這兩個大人,腦海里都是母親的爸爸,一個她從未聽人說起過的人。她期待阿奶說些什么,關(guān)于那個人的事。
阿奶等了很久,牙齒就像一道鐵門,把所有的東西都封上了。阿奶走出去,連頭都沒回。母親仍然在原地,失神地瞅著門外。唐在覺得那時的母親像一個虛無的影子,在時間的輪回里跳來跳去。
自從那天幫阿奶挑回家人的尸首后,阿公就失蹤了。有人說他跟著販運陶器的船只往南部跑了。也有人說他扛著兩雙草鞋和一些干糧躲到森林里,白天躲藏,晚上行走,跑到中部的熱帶雨林區(qū)當(dāng)了一名制陶師傅。
阿公回來時,已是一個十分壯實的青年。后來他在作坊里跟別的陶工閑聊,說他學(xué)來了黎族人的制陶手藝。根本不需要窯。他在別人的起哄中露了一手。阿奶當(dāng)時來陶坊當(dāng)陶娘有一年,她目睹全部過程,毫不猶豫地指出,這不適合大批量生產(chǎn)。
不久,阿公成為阿奶的第二任丈夫。阿奶搬到阿公的村里。
干一天活,洗一身澡,全身骨頭酥軟后唯一的娛樂就是干那事。阿奶又是身強體健的女人,白花花的大屁股走起來抖得像篩子,是很能生育的。所以,在近十年中,她生下一個又一個孩子,又眼睜睜看著那些孩子一個又一個染病夭折。活下來的只有唐在的母親與一個不來往的舅舅。
母親快要死了,舅舅也不來看母親一次。舅舅是一個走南闖北的人,很早就見過世面,舅舅個子很高,唐在見到舅舅時必須仰望,舅舅很少低頭,哪怕跟自己的姐姐也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這態(tài)度和身高是同步生長的。母親氣勢也不弱,他們時而展示著兄妹之情,時而又相互指責(zé),時而又彼此憎恨不相往來。這“時而”久了,便成某種必然。
白日陽光在密林里撒潑。墻外是鄉(xiāng)道,去往鄰鎮(zhèn)的必經(jīng)之路。經(jīng)常有車聲,像乘坐已經(jīng)不平的滑梯,磕磕巴巴流過。母親驚起,問,去看看是不是你舅來了?唐在說,舅舅不可能翻墻進(jìn)來。
此時,母親已食不下咽,大多數(shù)油膩膩的肉菜都被唐在吃光??觳偷甑氖秤糜秃茉愀?,母親吃不到幾口就嘔吐,要不干脆就吃不下,躺在那里,仿佛隨時會斷氣。這讓唐在驚慌,族里一個人都不在,母親要死了,她應(yīng)該怎么辦?丟下母親跑出去告訴沾親帶故的他們,還是守著母親直到他們得到通知再陸陸續(xù)續(xù)進(jìn)來?
舅舅不可能來,舅舅不在鎮(zhèn)上。
舅舅巴不得母親死,這樣就無法把他告發(fā)阿公的事重提。母親查出肺癌晚期,在醫(yī)院住了四周,一個下崗職工,醫(yī)保沒交,所有的錢都是自費,很快沒錢交住院費,只好回來抓中藥吃。那天,母親給唐在十塊錢,叫她搭車去城里找做小生意的舅舅,唐在不懂舅舅做何種生意,但舅舅很早就買了房買了車,過上了在她看來是有錢人的生活。母親說,拿一千塊,要是不給,你就問問他在日本過得好不好。
唐在覺得母親的話是一種脅迫。
她在舅舅家里說出這句話。
舅舅給她錢,卻是扔在地上,沒有散開,這種恨叫連坐。唐在撿起來,走出防盜門,到樓下時她還往上看了看,小區(qū)里的幾株樹長到舅舅家的陽臺上。舅舅的日本話是阿公教的,舅舅在改革開放后去了日本,賺了很多錢。
母親告訴唐在,阿公就在鎮(zhèn)上唯一的敬老院。阿公的眼睛看著你,別人的眼睛看著你,陶窯沒日沒夜的紅色眼睛看著你……
唐在看了掛在墻上古老的鐘,下午五點一刻,鐘敲響了。她一直想象會有一場暴雨,讓低矮的院落積滿厚厚的水,溢過門欄,往屋里流去,接走母親。
死亡很平靜,平靜得抹平她的想象。
她讓母親繼續(xù)躺在破落的椅子上,母親那副骨架和椅子很像呢。唐在走出幾步,來到院落中,院子外面的路是一棵很高的鳳凰樹,開的花把天空都染紅了。
這里最常見的是鳳凰樹,開花之時,整個鎮(zhèn)都在辦喜事。母親對這種樹卻很不屑,你沒見過柴窯燒起來的時候,守在火前眼睛都要被光一根一根刺瞎。
……
此刻,十六歲的她在敬老院向阿公求證。
阿公已經(jīng)傻了,以為外面沒有任何變化,以為世界已經(jīng)死了,以為自己仍然像過去那樣年輕那樣壯實,他臉上的皺紋,手上過于濃密過于發(fā)白的毛身上的衣裳腳上的鞋子一頭久未打理的白發(fā)都是為了掩人耳目。他說話顛三倒四語無倫次只記得自己在這條河的某條船上漂流。
阿公問她是誰。唐在大聲說我是唐在你的孫女。她既不是內(nèi)孫也不算外孫,這就是塘鎮(zhèn)在人際關(guān)系稱呼上的模糊性,保持著原始的混沌。唐在拿出一塊巧克力剝給他,她看到他的眼睛有火焰,火光從眼睛噴涌而出時,阿公大叫舞動著手蹬著殘廢的腿差點面朝下趴倒在地,
唐在很慌亂,把巧克力扔到旁邊的牽牛花叢中,巧克力就像張牙舞爪的怪物。王護(hù)士跑出來蹲在老人面前不斷安撫他。唐在跑到牽?;▍舶亚煽肆伻霕淞?,代表物質(zhì)豐富性的威化巧克力消失了。
阿公沒有安靜,癲癇發(fā)作一般身體抖個不停。王護(hù)士叫唐在趕緊走。她仍不知所措地站著。王護(hù)士雙手?jǐn)r住阿公,叫她趕緊滾,聲音越來越響,他不是怕吃的,他是怕你,快走。
唐在很多年后才明白,阿公為什么怕她,她是他的親人,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人。他在血緣的黑暗中待得太久了。
唐在走到海水街,一截一截地抵達(dá)蔡芳芳臨街的房子。蔡芳芳的母親居然在大堂里,從水果批發(fā)市場進(jìn)回的水果正被她分類,一箱一箱,一筐一筐,輕拿輕放。她冷冷一瞥唐在,便皺著眉頭繼續(xù)干活。蔡芳芳在二樓瞅見唐在,搖頭擺手叫她走開。
蔡芳芳曾到祖宅里見過她一次。她好奇一個人是如何等死的,可所見的一切讓她大失所望。唐在的母親頭腦清醒,費力地跟她攀談,然后就在陽光掃過的地方休憩,就像一個普通人那樣,睡醒了吃,吃飽了玩,玩累了便長眠。
唐在踅回去,在路邊等了一會,蔡芳芳過來了。蔡芳芳說她以后有空要去幫忙賣水果,她喜歡上切西瓜、殺菠蘿、削芒果,刀子真的很好玩。唐在問,你不怕切到手嗎?蔡芳芳說,怕什么,貼片創(chuàng)可貼就好了。唐在說,你還要跟我玩嗎?蔡芳芳照舊想了想,這次答案不一樣,她說得很流利,好像演練過很多遍:我媽媽不讓我跟你玩,因為你沒有家了。
唐在瞅著她歡樂的背影,想起蔡芳芳經(jīng)常說的話:人有兩只眼睛,一只在左,一只在右,所能看到的東西有限,所以一定要懂得取舍。
唐在獨自走完海水街,鳳凰樹一棵一棵地開,和晚霞一起把鎮(zhèn)子染成血色?,F(xiàn)在和從前是多么不一樣,又是多么一樣,阿公眼睛里的天,還是昨日的天。唐在眼睛里的天,卻不只是此時此刻的天,明日,太陽從蔡芳芳房子的背面升起,照進(jìn)來的光將是不一樣的光,唐在眼睛里的景物,會有新的東西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