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谷立立

［德］尤迪特·沙朗斯基 著陳早 譯中信出版集團出版：2020年4月定價：68.00元

很多時候，我們本著“眼見為實、耳聽為虛”的觀點，將世間事物簡單粗暴地劃分為“真實的”與“不真實的”兩種。這意味著，但凡看得見的就是真實的，而那些看不見、摸不著，只存在于歷史典籍、故事傳說中的物事，則往往被冠以“虛無”的名號，被草率地棄置在時間的垃圾筒里，成了被遺忘的對象。抱著這樣的邏輯來看《逝物錄》，不免會產(chǎn)生一絲懷疑：到底是什么樣的理由讓尤迪特·沙朗斯基放棄所有鮮活的生命，一門心思地潛入歷史的罅隙中，去研究那些早已逝去的物事？

顧名思義，《逝物錄》寫的是逝物。它們曾經(jīng)來過，曾經(jīng)用力活過，在生命的鼎盛期也曾綻放過耀眼的火花。只是時過境遷，最終都無一例外地消失不見。沙朗斯基稱得上是資深的“逝物迷”。她忘不了過去年代的一切：逝去的歲月、毀滅的帝國、消失的物種、純粹的空想、昔日的情愛，以及未予應(yīng)答的祈禱。在她看來，逝去并不代表結(jié)束，相反，它是新的開始，“使應(yīng)訴之事顯現(xiàn)出輪廓，又常常在悲悼的神化之光中轉(zhuǎn)變?yōu)橛膶ο蟆?。于是，當整個世界都流連于新生、亮麗、鮮活的時候，她反倒愿意逆著潮流，憑著天性里的一股熱情，執(zhí)拗地想要用她輕靈的文字，去記錄那些過往的故事，感念每一種消逝的舊物。

《逝物錄》分為12 篇，每一篇都有一則簡要的引子。沙朗斯基化身博物學(xué)家，以嚴謹?shù)膽B(tài)度，細致地交代每一個舊物的生平：因何而生，何時繁盛，又是怎樣一步步從生命的巔峰逐漸滑落，走入最終的沉寂。讀過之后，仿佛置身自然博物館，每一口呼吸皆是歷史的氣息。只是，沙朗斯基終究不是一板一眼的老學(xué)究。她面對逝物，心有柔軟，從來不肯將自己摯愛的舊物與“博物館展柜里那些蒼白的、常常無法定義的有機物”畫上等號。由此，《逝物錄》就成了一卷載滿文字符號的莎草紙，“它想讓過往的前現(xiàn)、遺忘的還魂、喑啞的說話、被錯過的得到悼念。書寫什么也不能挽回，卻讓一切都可能被體驗”。

相比歷史文獻中那些語焉不詳、真假難辨的句子，《逝物錄》的寫法是現(xiàn)代的、明晰的、有溫度的。沙朗斯基用她手中的筆，深入時間的縫隙，去重建那個遠去的“逝物王國”。書中的12 篇故事（姑且稱之為“故事”吧），皆來自早已湮滅的歷史。從庫克船長在南太平洋深處發(fā)現(xiàn)的圖阿納基環(huán)礁，到被大火焚燒殆盡的薩切蒂別墅；從最終讓位于有聲電影的默片，到消失的城市格賴夫斯瓦爾德。12 種逝物、12 段舊事，從各自的年代出發(fā)，穿越時間的阻隔走到一起，只為了應(yīng)證沙朗斯基的那句話：世界是一個劇場，時刻上演著命運的大戲。

我們每個人參與其中，既是牽線的傀儡，也是命運的囚徒?！笆澜绱髴?，正是把人類囚入其中的，此時、此地、此刻?！北热缋锖；?。很不幸，沙朗斯基沒有趕上里海虎的黃金年代。早在1959 年，世界上最后一只里?；⒕蛷奈覀兊囊暰€中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上世紀70 年代初，生物學(xué)家試圖在偏遠的森林里尋找它的蹤跡，最終卻以失敗告終。但資料的匱乏并不妨礙沙朗斯基寫下她對里海虎的禮贊。畢竟，對待這種傳說中的猛獸，再多的言語都是蒼白的，唯有想象可以帶她穿越時空，重述過往。

于是就有了《里海虎》。這一次，沙朗斯基乘著想象的翅膀，來到古羅馬斗獸場，親眼見證一只雌虎與一頭雄獅的角斗?！八ɡ锖；ⅲ┘缦掠舴e著肌肉的純力。她伸出一只前爪，小心翼翼地，邁出另一只，匍匐著徐徐向前，滑動得越來越近，停下——瞄準了獅子?！比欢退銘?zhàn)勝了獅子，這只悲情的猛獸也逃不過命運的擺弄。因為老虎也好，獅子也罷，都不過是一只大貓。命運對它們無情，它們無力還擊。這場貓科動物的“百牲祭”注定不會有真正的贏家。“它們被允許活，正是因為要注定喪命于痛苦的、供人消遣的死。判決明確，它們的罪卻始終隱晦?！?/p>

動物如此，人亦如此?！端{衣男孩》一篇，在葛麗泰·嘉寶的回憶中徐徐拉開帷幕。在近乎意識流的講述中，我們很容易看到這位女演員一生的故事：她在北歐的陽光下度過了她“暮色中的童年”，長大后步入影壇，成為人人艷羨的巨星。她的全盛時期，正是無聲電影的黃金時代。似乎只要她“動動睫毛”，整個世界都會爭先恐后地給出自己的解讀。然而，這又能代表什么？任何崇拜都是結(jié)束的開始。很快，隨著默片漸漸退出歷史舞臺，這位瑞典美女也開始嘗到了被冷落的滋味：她的演藝生涯如今只剩下僵化和犧牲；而她自己不過是一個化妝的人偶，被迫去扮演她并不愿意的角色；終其一生，除了“該死的名氣和糟透了的錢”，她一無所有。

這樣的描述并非悲觀，而是命運的必然。同樣的一幕發(fā)生在薩福身上。這一次，讓我們將目光牢牢地鎖定在2600年前。彼時，古希臘女詩人薩福高高地站在舞臺中央，享受著四方的贊譽。但她并不知道，在兩個多世紀以后，今天的我們已經(jīng)很難讀到她的詩作：整整十卷薩福寶典，只剩下一兩首完整的詩篇，其余皆是斷章，僅僅是她在世作品的百分之七。即便如此，關(guān)于她的爭論從未停止。每個時代都在談?wù)撍_福，每個時代都在改寫薩福：她時而神圣，時而邪惡，有時純潔，有時墮落，幾乎讓我們忘了她真正的模樣。只是，無論哪種解讀都不算讀懂了薩福。因為真正的她早已消失，而今的“薩?！辈贿^是一個空洞的名字。

透過《逝物錄》，沙朗斯基向我們傳遞了一個簡單的道理：每種生命的存在，必然伴隨一次消失。這是主宰世間萬物的自然法則：出生、成長、衰老、消亡。沒有誰能夠輕易逃脫。然而，這未必不是另一種“失卻的美滿”。假設(shè)薩福的詩作沒有半分遺漏地從古希臘一直流傳至今，假如在經(jīng)歷天災(zāi)人禍之后，所有的“逝物”都完好如初，就像它們從來不是久遠時代的產(chǎn)物，而是剛剛創(chuàng)作完成、新鮮出爐，還沒來得及褪去溫度，就擺到了我們面前。那么，我們是否還會珍視逝物，是否會懷疑它們應(yīng)有的價值？畢竟，就像沙朗斯基所說，過去無法復(fù)制，歷史不會重來。面對那些“似乎已永無出頭之日”的逝物，我們除了緬懷，除了記錄，還能做些什么？

［德］尤迪特·沙朗斯基（Judith Schalansky）

德國倍受矚目的80 后作家、藝術(shù)家。沙朗斯基的《島嶼書》憑其出色的文字和設(shè)計，于2010 年德國萊比錫書展獲得“世界最美圖書獎”金獎、紅點設(shè)計大獎。《逝物錄》是沙朗斯基繼《島嶼書》后歷時數(shù)年探訪、研究寫就的重磅新作，作者親自操刀此書設(shè)計，出版后獲評德國書藝基金會年度“德國最美圖書獎”。從來沒有一本書像《逝物錄》這樣，將“失去”這個主題寫得如此深刻而浪漫。德國《明鏡》評論：在我們當今這個快節(jié)奏的時代，她的作品就像洶涌波濤上方的燈塔，照亮了一切我們輕易失去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