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我面對著雄偉浩瀚、不可思議的金字塔,心里的問號不是這二百三十萬塊巨石怎樣堆砌上去的,也沒有想到什么天外來客,而是奇怪這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建筑竟是一座墳?zāi)梗?/p>
當代人的生命觀變得似乎豁達了。他們在遺囑中表明,死后要將骨灰揚灑到山川湖海,或者做一次植樹葬,將屬于自己最后的生命物質(zhì),變?yōu)橐粎蝉r亮的綠色奉獻給永別的世界。當天文學(xué)家的望遠鏡把一個個被神話包裹的星球看得清清楚楚,古遠天國的夢便讓位于世人的現(xiàn)實享受。人們愈來愈把生命看成一個短暫的興滅過程。于是,物質(zhì)化的享樂主義便成了一種新的信仰。與其空空地企望再生,不如盡享此生此世,做一個飲食男女——誰還會巴望死后出現(xiàn)重生的奇跡?
墳?zāi)箖H僅是一個句號而已。人類永遠不會再造一個金字塔了。
但是,不論你是一個怎樣堅定的享樂主義者,抑或一個無神論者和唯物主義者,當你仰望那頂端參與著天空活動的、石山一般的金字塔時,你還是會被他們建造的這座人類史上最大的墳?zāi)顾鸷场粌H由于那種精神的莊嚴,那種信仰的單純,更重要的是那種神話一般的死的概念和對死的無比敬重的態(tài)度與方式。
古埃及人把死當成由此生度到來世的橋梁,或是一條神秘的通道。他們相信只要遺體保存的完好,死者便可依然如同在世時那樣生活,甚至再生。按照古埃及人的說法,世間的住宅不過是旅店,墳?zāi)共攀怯谰玫木邮摇=鹱炙凝嫶笈c堅固正是為了把這種奇想變成驚人的現(xiàn)實。
永生,就是生命之永恒。這是整個人類與生俱來最本能、也最壯麗的向往。
我們發(fā)現(xiàn)人類這樣做從來不只是為了祭奠亡靈、高唱哀歌,而是透過這死亡的滅絕,向永生發(fā)出竭盡全力的呼喚。
死的反面是生,死的正面也是生。
遠古人的陵墓都是用石頭造的。石頭堅固,能夠耐久,也象征永存。然而四千五百年過去了,阿布辛比勒宏偉的神像已被風(fēng)沙傾覆;尼羅河兩岸大大小小幾乎所有的金字塔,都被竊賊掏得一干二凈;曾經(jīng)秘密地深藏在國王谷荒山里的法老墓,除去幸存的阿蒙墓,一個個全被盜掘得一無所有。沒有一個木乃伊復(fù)活過來,卻有數(shù)不盡的木乃伊成為古董販子們手里發(fā)財?shù)耐跖?。不用說木乃伊終會腐爛,古埃及人決不會想到,到頭來,那些建造墳?zāi)沟氖^也會朽爛。如果這些石頭沒有古埃及人的人文痕跡,我們不會知道:石頭竟然也熬不過幾千年。這讓我想起中國人的一句成語:??菔癄€。站在今天回頭看去,古埃及人那永生的信念,早已成為人類童年的一廂情愿的癡想。
永恒的敵人是什么?它并不是摧殘、破壞、寇亂、竊盜、消磨、腐爛、散失和死亡。
——是時間。
時間不會無止無休地載運任何事物。時間的來去全是空的。在它的車廂里,上上下下都是一時的光彩和瞬息的強大。時間不會把任何事物變得永恒不滅,只能把一切都變得愈來愈短暫有限和微不足道。
當我再次面對著吉薩大金字塔,我更強烈地被它所震撼。我明白了,這埋葬法老的人類最偉大的建筑,并非死亡象征,乃是生之崇拜、生之渴望、生之欲求。
金字塔是全人類的最神圣的生命圖騰!
想到這里,我真是充滿了激情。也許現(xiàn)代人過于自信現(xiàn)階段的科學(xué)對生命那種單一的物質(zhì)化的解釋,才導(dǎo)致人們沉溺于浮光掠影般的現(xiàn)實享樂。有時,我們往往不如遠古的人,他們雖然愚頑,卻憑直覺,直率又固執(zhí)地表現(xiàn)生命最本能的欲望。一切生命的本質(zhì),都是頑強追求存在,以至永存。藝術(shù)家終生鍥而不舍的追求,不正是為了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生命傳之久長嗎?由于人類知道死亡的不可抗拒,才把一切力量都最大極限地集中在對待死亡上。只有穿過死亡,才能永生。那么人類所需要的,不僅是能力和智慧,更是燃燒著的精神與無比瑰麗的想象!
仰望著金字塔尖頭脫落而光禿禿的頂部,我被深深感動著。古埃及人雖然沒有跨過死亡,沒有使木乃伊再生,但他們的精神已然超越了過去。
永恒沒有終極,只有它燦爛和轟鳴著的過程。
正是由于人類一直與自己的局限斗爭,才充滿活力和不斷進步。
(田龍華摘自《學(xué)苑創(chuàng)造·C版》2020年第6期/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