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詩
二十多年前,姥姥的山谷還沒有冰箱。山谷人家如何儲藏食物呢?一年四季,多數(shù)食物主要靠窖藏。除窖藏外,還有井藏、雪藏、土藏樹藏等儲藏方式。
記憶深處,在暖季,姥姥最愛把食物井藏。
在姥姥的山谷,暖季里,春日做豆腐改善生活,夏日打涼粉解暑,端午包粽子過節(jié),都是很難得的事情。所以經(jīng)常井藏的食物便是豆腐,涼粉,粽子。其中井藏時間最長的是粽子。
農(nóng)歷五月端午前后,山谷里常常有廟會,有廟會的時候,常不回家的姨媽們也會回到山谷看戲,姨媽們回家過節(jié),對姥姥來說,端午節(jié)便是節(jié)日中的節(jié)日,自要隆重準(zhǔn)備一番。
端午節(jié)前兩天,姥姥牽著稚嫩的我,徒步穿越沙漠,去陌生而熱鬧的集市采買紅色的大棗,白色的糯米,青綠色的粽葉。然后再帶著我,帶著難得的食材,帶著沙漠外面的氣息,徒步返回沙漠中的老屋,開始年復(fù)一年的包粽子儀式。
凈手、打水、泡米、泡棗、洗粽葉。白色的糯米要泡整整兩天兩夜,才會變得柔嫩香軟。皺巴巴的大棗要泡一整個下午,才會慢慢喝足井水,在清冽的水中飽起來,潤起來,喘息著活過來。青綠色的蒲葉只要在井水里舒舒服服地浸上一會兒,便會漸漸變得碧綠,舒展,散發(fā)出清冽的芬芳。
然后姥姥開始包粽子。她展開濕漉漉的碧綠色粽葉,將其卷成筒狀,在幾處角落塞上紅棗,用潔白晶瑩的糯米填滿粽筒,合口,裹緊,以堅韌藤條為帶,繞粽數(shù)匝,扎緊綁牢,一個個放入蒸籠,送入巨大的黑色鐵鍋,以牛糞燒旺土灶,蒸煮一整個下午。
姥姥說,要撿來更多的牛糞,要燒出更旺的灶火,要讓粽子的香味飄得更遠,這樣便可以召喚回漂泊在外的家人。我于是努力燒火,不一會兒,粽香填滿了廚房,誘惑了熟睡著的老貓,召回了我的姨媽們,也喚出了姥姥臉上暖暖的笑容。
姨媽們回來了,可是母親卻還沒有回來——姥姥還有一個女兒沒有回來。于是姥姥的粽子,便有一部分要井藏起來。從熱氣騰騰的大蒸鍋里取出來,放入柳編的籃子里,把籃子系在井繩上,搖動轆轤,一下一下,慢慢放進井里。約摸著快要放到了水面,便固定住轆轤,使一籃粽子懸空在距井水一尺左右的地方,這樣,粽子靠著井水的寒涼得以保鮮,卻又不會浸入井水。
井藏粽子期間,需要打水怎么辦呢?先搖動轆轤,一下一下,把粽籃搖上來,解開井繩,把粽籃放回屋里。等打好了水,解下水桶,再系上粽籃,搖著轆轤,一下一下,把粽籃放進井里,重新懸在距井水上方一尺左右的地方……
端午節(jié)已過去多日,姨媽們已經(jīng)各自離去。姥姥依然一天天堅持井藏著她留給小女兒的一籃粽子,直到母親回來,或直到粽子放壞。
姥姥日日等待的小女兒,到底有沒有回來,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倒是姥姥井藏食物的畫面,至今清晰而溫暖:
太陽從東邊升起,又從西邊落下。姥姥的一籃粽子,在轆轤的吱吱呀呀聲中搖上來,又在轆轤的吱吱呀呀聲中放下去。如此搖呀搖呀,吱吱呀呀,姥姥慢慢把自己搖成了一道故鄉(xiāng)的風(fēng)景,把歲月?lián)u成了一首永恒的歌。
在冷季,尤其是冬天,食物主要靠窖藏或雪藏。怕凍的食物要窖藏,不怕凍或喜歡凍的食物則要雪藏。
土豆、蘿卜、蘋果要窖藏,肉類則要雪藏。冬天的姥姥的山谷,天寒地凍,大雪紛飛。田野里是雪,院落外是雪,院落里也是雪。姥姥把院落里的雪堆成一堆一堆,我把一堆一堆的雪堆成一個一個的巨大雪人。
在白茫茫的童話世界,新堆的雪人一睜眼便可看見藍天。黑貓總是在炕頭呼呼大睡,竟然不急于與雪人相見。姥姥將吃剩的米粒灑在雪人與雪人之間的空地,既是救助無處覓食的雞與麻雀,又像在喂養(yǎng)白胖的雪人。
白白胖胖的雪人可觀可賞,還可以冷藏食物。我會雪藏什么食物呢?黃蘿卜!
踩著一個一個的土階梯,下到姥姥幽深的洋芋窖,從土里挖出黃蘿卜,把黃蘿卜埋進其中一個雪人的身體,冷凍一個漫長的夜晚,第二天一早出去,從雪人的身體里挖出凍得通體發(fā)紅的,透明的,邦邦硬的黃蘿卜,迫不及待放進嘴里,一咬……冰、脆、甜!
姥姥會雪藏什么食物呢?肉或者豆腐!豆腐原本窖藏就可以,可是窖藏許久,還是沒等到女兒們回來,又不舍豆腐壞掉,便雪藏起來,把豆腐凍成凍豆腐。凍多久呢?只要雪人不化,想凍多久凍多久。
雪人身體里藏著我的蘿卜和姥姥的豆腐,像藏著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只有藏東西的人和雪人知道。雪人默契地為主人保守著秘密,不告訴貪吃的貓,也不告訴饞嘴的雞和麻雀。它一整個冬天保守著這個秘密,直到主人取出這個秘密。
不過,雪藏太久,主人偶爾會忘記自己曾在雪人的身體里藏了一個秘密。我有時會忘記蘿卜藏在哪個雪人里,姥姥會忘記她雪藏了一塊豆腐,直到天氣變暖,雪人消融,院落里赫然出現(xiàn)一個蘿卜,或者一塊凍豆腐,冬天的秘密大白于天下,祖孫二人才恍然想起冬天雪藏的食物。
來年冬天,我要雪藏什么食物呢?如果可以,我要雪藏一個白茫茫的冬天,在那個冬天里,雪藏一個不會消失的姥姥,雪藏一個不會消融的雪人。
在姥姥的山谷,一年四季,更多的時候,更多的食物,需要窖藏。而窖藏的食物中,有許多需要土藏。
哪些食物需要土藏呢?洋芋、蘿卜、蔥,還有紅棗和蘋果。
土藏的食物里,姥姥最喜歡挖洋芋、蘿卜、蔥。
洋芋官名為土豆,生在土里,長在土里,長大成熟后,從田野里的泥土中挖出,運回家里的洋芋窖,重新藏回到土里。藏回土里的洋芋,算是回到了故鄉(xiāng),不縮水,不發(fā)綠,不變硬,不變甜,不變辣。它們挨挨擠擠藏在沙土下面,土頭土腦,土鼻子土眼,低調(diào)樸實,卻營養(yǎng)豐富,美味可口。
我最喜歡挖的則是紅棗和蘋果。紅棗埋藏在黃色的沙土之下,挖一下,出來幾顆,再挖一下,又出來幾顆……好像阿里巴巴的寶藏一樣,源源不斷,取之不盡、食之不竭。
在土藏食物中,最容易壞掉的是蘋果。大紅臉蛋的國光,金燦燦的黃元帥,原本高高掛在暖季的樹上,美麗誘人。但“瓜熟蒂落”后,蘋果該歸于何處?落在山坡上,會被曬到縮水,會被吹得發(fā)皺,會被凍得發(fā)紫!最好的歸宿在哪兒?還是歸于洋芋窖,歸于沙土吧!
在洋芋窖,蘋果被埋在沙里,埋在土里,比起掛在樹枝的風(fēng)光無限,埋在土里也許不是最好的結(jié)果。有些特別愛美的蘋果,甚至可能因為深埋于沙土而委屈哭泣,但如果蘋果們有一面鏡子,它們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沙土才是它們最好的化妝品,因為沙土的覆蓋,它們才水分未失,皺紋未生。
被姥姥派進洋芋窖,該干的活兒是挖洋芋,不該干的活兒是偷蘋果(數(shù)量少,要留著過年吃)。每次進去,干完了該干的活兒,我還會偷偷干不該干的活兒——偷偷挖幾顆紅棗,或者挖一顆蘋果。有時候挖到又大又紅的蘋果,心里不禁驚喜;有時候挖到一顆腐爛的蘋果,看它爛成一堆糊,與泥土融為一體,也會愣怔好一會兒。
話說偷出去的蘋果要藏在哪兒?藏在口袋里,藏在樹上,藏在水里,還是埋在土里?心里默默想著,想著,有時候在夢里都在想著這件事……一想,便想過了二十年的時光!
二十年的時光倏然遠去,姥姥已經(jīng)消失了(我終究沒能把她藏好),還好她的女兒——我的母親,還在?,F(xiàn)在,每次回到老家,我都愿意幫母親挖洋芋,愿意用手去刨挖出那些土藏的、土頭土腦的、營養(yǎng)豐富的食物。
每次,當(dāng)我貓著腰鉆進不足一米高的、幽深的洋芋窖,在沙土里刨挖洋芋或蘋果時,我好像挖到的不只是洋芋,還挖到了遙遠的童年,挖到了山谷生活的底蘊。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