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徹之
每個人都在自己生活的圈子中走著,像一根秒針,真正影響他的往往不是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原地,而是每走一秒就要停頓一下。流暢的時間感受并不存在于生命的絕大多數(shù)時刻。即使我們身處海邊,像沙子一樣感到全身松軟,被潮水和女人們所共有的忽遠忽近吸引得魂不守舍,時間也未必以一種文藝復興作家們筆下飛速流逝的姿態(tài),提醒我們及時行樂。
有人時常接到這種提醒,但他或許懂得,這并非全部出于善意?;趯ψ陨碛邢奚淖鹬?,許多時候就像是出于對父母給予你的,你可能并不特別喜歡的生日禮物的尊重,你通常會保留其光鮮的外包裝,雖然對深藏其中的主要部分視而不見。不管是否愿意,你會發(fā)現(xiàn)這禮物的核心其實是時間的絆腳石。換言之,生活的頓塞和病人似的哽咽,它顫顫巍巍的步伐和重心不穩(wěn),它的結(jié)結(jié)巴巴和欲言又止,實際上擴充了身在其中者對時間的每一幀的細微感受??鞓肥刮覀兒雎詴r間,而悲傷讓我們對它保持警惕。
每個人都在自己生活的圈子中走著,像一根秒針
作為自我意識主導的個體,我差不多是一個樂觀主義者;而作為世界中人類的一分子,我持有絕對的悲觀主義,或者悲傷。這種說法并不源于想象——如同海子那樣,當他說人類時,他把人類想象成一整個面無表情的實體。而在我游歷美國和歐洲時,一度感覺人與人之間的差異非常巨大。這種差異不僅存在于東方與西方之間,更存在于各個文明共同體內(nèi)部。而具體到每個城鎮(zhèn)、每個鄉(xiāng)村,每個人的性格幾乎與他的面部特征一樣,可能與很多人相似,但是實際上獨一無二。每個人的內(nèi)在世界由他的天分、閱歷、情感和理性經(jīng)驗構(gòu)成,盡管外在世界對其進行不斷規(guī)約,不同的現(xiàn)代網(wǎng)絡用各種方式進行支配,他的獨一性絕不會被諸如很多現(xiàn)代主義先驅(qū)所預言的那樣,被抹殺。這種類似于德勒茲所說的,褶皺般無限分衍的個體差異,正是文學賴以存在的基礎,也是悲傷生存的土壤。悲傷并不等同于失望,而是面對無限性的自然體驗,正如人面對宇宙時所感到的渺小。從這個角度看,它幾乎可視作對世界的真誠。
學院里的高等教育喜歡把悲傷作為一種知識分子似的,對于時代和個人悲劇感的體會。在牛津,每學期必開的后殖民和女性主義課程,幾乎把現(xiàn)代人類社會的苦難簡約成為一種帝國主義與男性中心主義的合謀;而美學課則偏向說明這種合謀如何對破壞人類固有的想象力,即使這種破壞常常令人喜出望外。后現(xiàn)代的擁躉們幾乎人人持有一種福山似的歷史終結(jié)意識,貝克特似的對荒謬的理所當然,漢娜阿倫特的那種對社會權(quán)力的天然憎惡,以及這種憎惡隱隱透露出的些許艷羨。具體到形而下層面,學術論文的寫作要求對于既定歷史敘事中被忽視的弱者和殘忍現(xiàn)實進行挖掘,這一點從文藝理論開始,蔓延到人類學、社會學、文學和歷史等多個學科。最初是在西方視角下挖掘東亞——這一點相信中國的許多村長會再熟悉不過,因為后者不時會被迫迎接一些熱情的外國訪客,聲稱要在村里進行調(diào)研,盡管田間的老農(nóng)民會驚訝于那些外國人的發(fā)現(xiàn)對他們而言不過是基本常識。研究者們得出的結(jié)論常常和似乎高人一等的人道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
哈羅德布魯姆,美國詩歌批評家
這種充滿尼采所憎惡的那種同情的學術研究,很快也成為了很多海外中國學生趨之若鶩的求學捷徑。從人類學或社會學的角度深入中國某個鄉(xiāng)鎮(zhèn)——其實常常是當事人的老家,再拿著最新理論與鄉(xiāng)村社會相較,便會極大提高拿到博士學位的幾率。這種研究對于其研究對象的態(tài)度常常是悲觀的,但其本質(zhì)上并非是對于無限性的畏懼,而是對有限性的睥睨。換句話說,這些人總是以為他者是有限的,而自己具有某種不愿公開承認的優(yōu)越性,無論是從思想還是物質(zhì)層面。在牛津東方研究中心,每周我都會見到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滔滔不絕地談論中國的某塊鏡子,某個廣告或某類人群。他們學術思維的嚴謹讓人拍案叫絕,而他們結(jié)論的無意義程度,有時卻令我想起一張過期的說明書或者思想?yún)R報。
這種知識分子似的,對于他者的悲憫如此高尚而令人厭惡,以至于我基本通過玩手機來表達一個與會者的不滿。但令我敬畏的是,這種在看待外來文化時流露出的學究式的、帶著好奇色彩的憂郁,現(xiàn)在正蔓延到西方對本國文化的看待方式上,并在某種意義上悄悄重塑著后者。盡管很多英國人目前仍然懷有巨大的優(yōu)越感,你幾乎可以從他們高聳的鼻梁和緊閉的嘴唇看出端倪,但是很多人對自身文化所抱有的懷疑態(tài)度,讓他們渴望尋找重塑社會秩序的可能。特里伊格爾頓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從牛津大學退休的批評家,集高傲和悲觀于一身的西方文化的嘲諷者。而這種風格在西方學術界是受到極高認可的,似乎每個人都想從對自身的批判中尋找對自身的超越,雖然現(xiàn)實是很多人沒找到的,并且飽受政治正確之苦。在美國,所作所為相似但更為激烈的是耶魯大學的哈羅德·布魯姆。他幾乎敵視所有周圍同事奉若圭臬的文化教條,包括從東方主義到后殖民,并且認為當代美國人的審美和想象力水平遠不如前,無論是從政治還是文學角度看都是如此。這種悲哀使他成為文化偶像,但和中國的文化偶像不同的是,布魯姆似乎不太在意聚光燈外的評價和名利,而是以畢生精力對美國詩歌進行了前所未有的譜系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