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軍
陽都高雪巖先生,是國畫名家,他最擅長的是畫鴨。他有一怪癖,從不自己題款,每幅畫畫好并鈐印之后,必送往陽都城北的藝寶齋,讓年少于自己十幾歲的齋主李天祥題款。幾十年來,二人配合默契,名聲都很大。
某日,年輕后生王世忠來高雪巖先生處拜師學(xué)畫。高先生毫不客氣,一連十八天將其拒之門外。
第十九天,王世忠又來到先生門前,仍拱手施禮:“先生,收下我這個徒弟吧。弟子情愿做牛做馬也要跟先生學(xué)畫?!?/p>
高雪巖看他如此心誠,心里一熱,慢悠悠說道:“要學(xué)畫,去藝寶齋,找李天祥?!?/p>
王世忠學(xué)畫心切,盡管不大情愿,但轉(zhuǎn)念一想,高先生都如此推崇他,便高高興興地去了。
來到藝寶齋,王世忠一開口,就又被李天祥冷冰冰地拒絕了。
王世忠道:“是高先生讓我投師于您的?!?/p>
聽到此話,李天祥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竟愉快地收下了王世忠這個徒弟。
在一起時間長了,王世忠發(fā)現(xiàn),李天祥獨身一人,除顧客外,絕無其他人與其有交往。生活上粗茶淡飯,馬馬虎虎,從不講究。王世忠很疑惑,師父為什么不找個師母照料一下日常生活呢?
接著,王世忠還發(fā)現(xiàn)了更有趣的事兒,李天祥在為高雪巖畫的鴨題款時,每次總是先在他所畫的鴨背上用淡墨橫掃一下。這一筆,掃得干凈利索,一筆下去,水暈?zāi)?,?jié)奏氣勢,盡出其中矣。然后,李天祥才用吳昌碩行楷字體在高雪巖鈐的朱紅名章上方根據(jù)所留空間的大小,所題內(nèi)容的多少,合理布局,一氣呵成,一幅神妙的藝術(shù)品就這樣最終完成了。
有時,興致來了,李天祥先生也在案桌上鋪開宣紙,提筆蘸點朱紅色料,凝神片刻之后,“噌噌”兩下,宣紙上出現(xiàn)了朱紅色的鴨喙。接著用墨色上下兩筆,快速畫出圓中略呈三角形并帶有絨毛感的頭部。再用側(cè)鋒畫出柔而有勁的鴨頸,再接一筆,畫出小鴨胸部的龍骨結(jié)構(gòu)和體態(tài)。用筆根部稍淡的墨色提頓一下,小鴨尾羽部又出來了。這時,李先生停一下,用筆蘸點濃墨,加點水使墨色漸淡,又干凈利落地畫出了小鴨的翅膀。接著用淡墨橫掃一下,掃出鴨背。最后畫出小鴨朱紅色鴨掌,點上黑睛,一只小鴨活靈活現(xiàn)地畫了出來。
但是,李先生很少作畫,畫了以后也立即收藏起來,從不示人,更不張掛。王世忠跟李先生時間長了,竟也看出了門道兒,其實李先生畫鴨技藝比高雪巖高,高先生畫的鴨背缺少才氣,需李先生補(bǔ)掃一筆才成,李先生才是畫鴨名家!
有一次,王世忠問起了這個話題,李先生說:“年輕時我是個孤兒,很窮。愛吳昌碩的行楷字,更愛畫鴨。那時流落街頭,沿街乞討,并結(jié)識了一漂亮女丐。后來,高先生收留了我倆,管我們吃住,并教會了我裝裱書畫,資助我開了藝寶齋。從此,他總是讓我題款裱畫。我可以不謙虛地說,其實我畫的鴨比高先生的強(qiáng),但我一直想著回報他,從來不對外畫?!?/p>
王世忠想,其實高雪巖先生也很明白這一點,才不收我這個徒弟,讓我投師李先生,高先生是愛護(hù)我啊。
三年后,王世忠學(xué)成出師,成了一畫鴨名家。想到當(dāng)年高先生的推薦,每懷感激之情,時常到高先生處拜訪、探望。有一次,王世忠鼓起勇氣,說起此事。高先生笑笑:“李先生是名家。至于鴨背,是我故意留的一處破綻。我得促他成名??!”
王世忠又追問道:“當(dāng)年您同時收留的女丐后來怎樣啦?”
“唉──”高先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這時,王世忠發(fā)現(xiàn),正在為他們續(xù)水的高夫人手抖了一下,臉上布滿了紅暈……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