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來廣西涌現(xiàn)出一批優(yōu)秀的少數(shù)民族青年作家,他們以悲憫的情懷、敏銳的洞察力、細膩的筆觸描摹生活、折射內(nèi)心,反映在時代驟變里小人物的悲歡離合,表現(xiàn)社會邊緣群體的生存困境、道德堅守。他們的作品受到了極大關注,并被文學界廣泛認可。這些少數(shù)民族青年作家在題材選擇、美學追求、道德審視等方面,均表現(xiàn)出一定程度的共性,代表了廣西少數(shù)民族青年作家的整體創(chuàng)作面貌和詩學追求,對他們進行整體考察,有助于更好的了解廣西少數(shù)民族文學發(fā)展全貌,探討文學的使命與意義。本文以2013年廣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廣西少數(shù)民族新銳作家叢書》(以下簡稱《叢書》)為觀察對象,探討廣西少數(shù)民族青年作家的創(chuàng)作特質(zhì)。
一、底層書寫
《叢書》收錄了六位小說家的作品,即潘小樓、黃土路、梁志玲、陶麗群、周耒、楊仕芳等,他們來自壯族、侗族等廣西世居民族,多出生于普通家庭,來自農(nóng)村、工人家庭,或本身原是打工者,親身經(jīng)歷、耳聞目睹了底層小人物惡劣的生存狀態(tài),對其充滿同情,并且深切關注他們的命運?!秴矔范嘁赃@類人為描寫對象,即農(nóng)民、打工者、小攤販、收破爛的、下崗工人、風塵女子、殘疾人等,他們大多文化程度不高,生活困頓,沒有一技之長,沒有能力提升自己,沒有創(chuàng)業(yè)資本,也沒有能力自救,在高速發(fā)展的經(jīng)濟社會里沒有任何競爭力和優(yōu)勢。為了生存特別是在城市扎根,他們使出渾身解數(shù),受歧視、受污辱,拋棄尊嚴、扭曲人性,他們的抗爭多以失敗告終,最后向生活妥協(xié)?!秴矔吠ㄟ^一個個跌宕起伏的故事展現(xiàn)命運的悲劇和人性的丑惡,揭露權力的腐朽、欲望的骯臟,描寫兩性的齟齬,映射生存的困境,展現(xiàn)城市文明對鄉(xiāng)村生存空間的擠壓,并為尋求底層民眾的出路做出各種探索。
(一)表現(xiàn)底層人物特別是女性的生存困境
生活中各有各的苦楚,作為女性,在男權社會中求存,注定要承受更多的苦難和不公。例如,梁志玲的短篇小說《梳頭的聲音》里的打工女胡美麗,為了留在城市跟老板娘斗志斗勇,甚至出賣身體勾搭老板,最終以失敗告終;另一打工女綠女,自尊自愛,希望通過辛勤勞動換取幸福,卻因勞累過度死在大火當中;秀子表姐雖然嫁了城里人,卻為了保住地位而努力生兒子。三位來自農(nóng)村的年輕姑娘在進軍城市的過程中受到了重重阻礙,城里人給予她們的是鄙夷、排斥、刁難、玩弄、污辱,她們最終都慘淡收場。作者用悲涼的筆調(diào)涂畫了她們悲劇的一生,為這一類來自農(nóng)村或城市底層的女孩們譜寫了一曲悲歌,探討新時期那些逃離家鄉(xiāng)的年輕人變幻莫測的前途,追問他們何去何從。類似的題材還有梁志玲的《糾纏》、陶麗群《行走在城市里的魚》等,這些小說表現(xiàn)出相似的主題:生存的艱辛、權力和制度的壓制、道德的束縛、命運的愚弄、畸形的人物關系、平凡人的無限妥協(xié)退讓。
(二)表現(xiàn)小人物的堅韌生命力
《叢書》同時也寫描寫了底層小人物強大的生命力,為了生存,他們百折不撓,擁有一顆堅韌的心。例如,陶麗群的《漫山遍野的秋天》描寫了三位人物,即不能生育的丈夫、侏儒妻子、傻子。丈夫因不能生育被前妻拋棄后娶了侏儒妻子,侏儒妻子一心想要生個孩子,做一個完整的女人,傻子是隔壁趙巫婆的兒子,二十多歲了還沒有老婆,更遑論后代。傻子與妻子發(fā)生了關系,有了孩子,丈夫得知后離家出走。一系列戲劇性的事件過后,丈夫回歸家園繼續(xù)耕種心愛的土地,妻子幸福懷孕,傻子也有了后代。這個故事講述了三個殘缺的人經(jīng)過互補,完成了人生的圓滿。故事令人心酸,但他們對土地的熱愛、對生命的執(zhí)著令人動容。這些頑強的生命力,不肯放棄、不服輸?shù)木瘢侨诵灾凶羁蓪氋F的閃耀點,也是小說最動人的地方。
對底層的書寫是大多數(shù)廣西少數(shù)民族青年作家的選擇,他們通過對這些社會邊緣人物遭際的觀照,探討在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當下,那些未能登上時代列車的底層人物的命運前途,揭示生活并非處處充滿鮮花,依舊有淚水和辛酸,當然還有希望。
二、美學追求
作家們善于從小處著眼,細膩真實的描寫生活,刻畫人物栩栩如生,講述故事娓娓道來。在他們筆下,小人物的喜怒哀樂躍然紙上,為讀者建構了一幅幅充滿人間煙火氣的生活畫卷,并展現(xiàn)出獨特的美學追求。
(一)對人性丑惡的揭露
《叢書》在著力刻畫人性的丑陋特別是男性的丑陋面貌方面十分突出。與普遍描寫女性的人性美與悲劇美不同,小說在描寫人性丑陋方面多以男性為突破口,這未嘗不是對男權社會的批判和諷刺。例如,《飛入天中的梯田》(周耒)對官場中某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和皮條客的批判入木三分,刻畫出了令人作嘔的人物群像;文中男性無一正面形象,官員馮自達、拉皮條的基礎干部鄧明亮、飯店老板、父親農(nóng)寶可以說是三個階層的代表(官員、商人、農(nóng)民),也是社會結構的主要支柱,但他們在女孩小菱走向滅亡的路上無一不是推手,亦無一不將社會的另一半——女性,當作玩物與商品。小說給讀者展現(xiàn)了一幅集體腐爛的丑惡現(xiàn)象,亦揭示了弱勢女性在男權社會的卑微與掙扎。
《秘密渡口》(潘小樓)中,趙爾克利用職務之便玩弄各種女性,油膩而猥瑣,卻給自己貼上“牧歌”的詩意標簽。《桂林的田螺姑娘》(黃土路)是對民間故事“田螺姑娘”的一次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造性改編,田螺姑娘并沒有與小伙子幸福一生,而是遇到一個家暴、慳吝且與寡婦偷情的丈夫,為了填飽肚子,田螺姑娘不得不委身于村老,最后懷孕事發(fā),逃回水里做回了田螺。小說揭露了農(nóng)村田園牧歌的另外一面——粗俗無知、野蠻暴虐,突出表現(xiàn)為村老的強權與腐敗、村民的麻木與愚昧,同時向讀者展現(xiàn)了人性中的貪婪、自私。
《叢書》中諸多男性形象承載了作者對人性的批判。虛偽、貪婪、自私、縱欲、懦弱、無能,這些附著在人身上的劣根性,是與生俱來的,亦是人類文明進程中需要克服的。作家們通過對這些人性丑惡的揭露和批判,表達對真與美、愛與善的緬懷和追求。
(二)善于用悲劇震撼人心
《叢書》中不少小說以悲劇結局,或者作品中始終彌漫著悲涼的氛圍。陶麗群《風的方向》中的移民在新遷徙的土地辛苦十五年,仍得不到法律和當?shù)匕傩盏慕蛹{,依舊是不受歡迎的外來客,跪著求活——為死者求一席安眠之地,為生者求一片故土,只有回到貧瘠偏遠、曾經(jīng)迫不及待拋棄的老家,才能有一種歸宿感和安全感。梁志玲《突然四十》的女主人公張國花是一位普通的送報員,在丈夫失業(yè)而頹廢后扛起養(yǎng)家的重擔,做著對女人來說過于沉重的工作,她樂觀豁達,并不報怨,正當丈夫翻然悔悟、努力賺錢給她買禮物和蛋糕過生日的時候,她卻死于車禍?!妒犷^的聲音》里,無論是出賣肉體的胡美麗,還辛勤工作的綠女,都沒有得到好下場,前者被婚姻保衛(wèi)者的老板娘驅(qū)趕,雞飛蛋打,后者因為太累睡著了,被火燒死。潘小樓《小滿》中小滿的離奇波折的一生,楊仕芳《流逝》中歐元剛失敗的兩段婚姻,均讓讀者對主人公的命運充滿同情。
魯迅曾說,“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撕碎給人看”。小說中的人物雖然平凡,個個鮮活、充滿生命力,卻被命運玩弄于股掌之間,以慘淡收場。這是生活的悲劇,亦是時代的悲劇,作家們用悲劇的力量,表現(xiàn)了社會邊緣人物的生存困境和迷惘、對命運的失望及無力感。
三、道德審視
文學即人學,描寫人物的倫理道德問題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大題材。作家們對于傳統(tǒng)倫理道德持慎重的審視態(tài)度,亦通過作品展現(xiàn)他們的矛盾和困惑,他們對傳統(tǒng)美德給予肯定和贊美,但同時又更敏銳地意識到傳統(tǒng)倫理道德對人性的毀滅。
(一)對傳統(tǒng)道德的贊美
小說所描寫的人物大多是普通百姓,整日為生活奔波,身上存在著各種小毛病,如自私、懦弱、蠢笨等,但這些瑕疵不能掩蓋他們身上的光輝,如勇敢、堅韌、寬容、勇于犧牲等品質(zhì)。無論是《起舞的蝴蝶》(陶麗群),還是《一塘荷香》(陶麗群),抑或是《醉月亮》(陶麗群),主角身上都存在著一種對傳統(tǒng)道德的堅守?!镀鹞璧暮罚ㄌ整惾海┲械暮?,勤勞善良,熱情爽利,但因為太過“能干”而被丈夫拋棄,胡蝶離婚后努力掙錢,孝順公爹、照顧兒子,克制生理需求,堅持不找情人,堅守貞操,并大度原諒前夫,最后在公公臨終前,也十分識大體地退讓出兒媳婦的位置,讓前夫的妻子上前守候病榻前,突顯了傳統(tǒng)女性的自我犧牲精神和貞潔意識;李一鋤因是上門女婿被村民排擠、欺辱,在爭奪土地中失去妻子,等到兒子有能力報仇,不但阻止兒子報仇,而且依仇人所愿,又將田地調(diào)換回來,體現(xiàn)了“以德報怨”的品德;《醉月亮》里的劉桂香苛待自己的孩子,悉心照料現(xiàn)任丈夫的孩子、維護前夫的孩子,這種舍已為人的品質(zhì)令周圍人對她贊不絕口。小說人物對傳統(tǒng)道德的固守有些迂腐甚至是殘酷,但在當下的生活語境當中,作者執(zhí)意描寫這種堅守與呼喚,又顯得有幾分執(zhí)著與悲壯。
(二)對于傳統(tǒng)道德的批判
對于傳統(tǒng)道德對人性的束縛和戕害,小說家們又保持著警惕態(tài)度?!兜谒膫€春天》(陶麗群)中的萬寶路是一位普通的高樓外體清潔工,他樂觀善良,有著做蜘蛛俠的夢想;因為救助一位老太婆而被誣撞人,被無良媒體歪曲事實,受不了大眾譴責和旁人誤解而自殺。《臻蔡先生》(楊仕芳)中的老師陳林,僅因漂亮女學生的一個惡意玩笑,就被大眾打為流氓,從此尊嚴盡失,被逼墮落,放棄堅守半生的職業(yè)操守和信念。這是兩則道德暴力的故事,可怕之處在于——當它以“正義”為旗幟,成為某些人的武器時,所有被害者都要在它的屠刀下瑟瑟發(fā)抖,而且它不需要證據(jù)便可判定你的“罪”,便可毀了人的一生,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道德暴力的殘酷令人觸目驚心。作者通過或悲劇或荒謬的故事,完成對道德的審視和批判,“美德”固然令人肅然起敬,但當它作為殺人利器或者阻礙人生存的幫兇之時,“道德”就已經(jīng)變成了吃人的魔鬼,對人只有束縛和毀滅?!堆┰絹碓脚罚ㄖ荞纾┲械臈铠P蓮是一位被拐賣婦女,幾經(jīng)抗爭,接受了命運,與買她的男人結成了夫妻,過著有幾許家庭溫暖的生活。幾年之后,她攜夫帶女回鄉(xiāng)探親,發(fā)現(xiàn)家庭因為尋找她而支離破碎,為了報答父母之恩,她拋棄丈夫與女兒,將自己作為“換婚”的交易品換來了弟弟的婚姻,卻徹底滑入了悲劇的深淵。她的犧牲并沒有換來弟弟的幸福,熱衷家暴的弟弟將弟媳打死,她作為被報復的對象也終日受到新丈夫的凌辱和虐待。楊鳳蓮的“愚孝”“報恩”以及所謂的“犧牲”和“成全”并沒有讓她顯得高尚,反倒揭顯示了傳統(tǒng)倫理道德對女性思想的荼毒和馴化、對女性自身的毀滅以及女性被“物化”的可怕現(xiàn)實。
廣西少數(shù)民族青年作家對底層百姓命運的關注、對人性丑惡的批判、對真善美的執(zhí)著、對命運的迷惘和思考,形成了一種整體的創(chuàng)作特質(zhì)。這既是他們小說的優(yōu)點,也是一種束縛。文學反映生活、人性,折射內(nèi)心,寄托理想和愿望。生活不僅僅有底層,也不僅僅有苦難,更廣闊的視野和更大的格局能促使小說更好地提升。
(廣西民族大學)
基金項目:本文系廣西高校中青年教師基礎能力提升項目(項目編號:2017KY0144)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簡介:石麗芳(1979-),女,瑤族,廣西平樂人,博士,教師,研究方向: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