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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周官》對禮經(jīng)、書經(jīng)兩系統(tǒng)的介入

2020-10-12 14:06孫思旺
古代文明 2020年4期
關鍵詞:周禮尚書史記

提要:今稱為“周禮”的《周官》,是一部本不在六藝之科的晚出之書。兩漢經(jīng)學家出于政治及學術的考量,曾分別在不同時期極力推動它躋入禮經(jīng)或書經(jīng)系統(tǒng),以為之謀取大一統(tǒng)時代儒術獨尊背景下的官學地位和光明前景。最終,它以“周禮”的名義進入六藝范疇之內(nèi),并越過今稱為“儀禮”的《禮》,崛起為三禮首經(jīng)?!吨芄佟吩谠缙诹鱾髦H,曾通過司馬遷的稱述,在書經(jīng)領域投下虛幻的影像。今古文《尚書》之中,并不存在一個名為“周官”的篇目;有之,則自西漢后期張霸依據(jù)《史記》等書的相關記載,偽造“百兩篇”始?!吨芄佟返膶W術演進及影響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是作為“外來者”奪嫡繼統(tǒng),坐上禮經(jīng)的頭把交椅;二是在書經(jīng)系統(tǒng)催生若干層面上的“偽《周官》”,以及論者所想像的“曾經(jīng)存在過”的“真《周官》”。

關鍵詞:《周官》;《周禮》;《尚書》;《史記》;《書序》

DOI:10.16758/j.cnki.1004-9371.2020.04.011

“周官”用作經(jīng)部文獻之名,通常而言,指稱對象有二。一是后來成為三禮首經(jīng)的《周官》,亦即今之《周禮》?!爸芏Y”是《周官》的后起名,其書原不在六藝之科,經(jīng)過王莽、劉歆、鄭玄等人的持續(xù)表彰,才以周公所制之禮的名義崛起為禮類經(jīng)典。二是作為《尚書》古文篇目之一的《周官》。盡管傳世本《尚書》中的《周官》系偽古文甚明,但人們?nèi)栽敢庀嘈?,世間曾經(jīng)存在過真正的古文《周官》。這兩種指稱對象之間的關系,也是歷久彌新的話題。晚清經(jīng)學大師孫詒讓以為,《周禮》之所以改為今名,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為了避免與《尚書》中的《周官》重名。孫氏的說法影響甚廣,且有漸演為“常識”之勢。但此說的提出及其正誤,均牽涉到對禮經(jīng)、書經(jīng)領域若干歷史問題的推斷和認識。比如,“《尚書》有《周官》之篇”這一看法究竟如何產(chǎn)生,并廣為學者所接受?《周官》(《周禮》)作為六經(jīng)以外的晚出之書,究竟如何躋入禮經(jīng)系統(tǒng)?《周官》(《周禮》)在學術演進過程中,又與書經(jīng)系統(tǒng)產(chǎn)生過何種關聯(lián)?因上述諸問題頗有剩義可發(fā),故不揣愚淺,試加論述如后,祈請方家學者不吝指正。

一、書經(jīng)系統(tǒng)《周官》篇溯源

因唐政府命顏師古等人為之考成“定本”、孔穎達等人為之纂成“正義”而通行天下的傳世本《尚書》,實為東晉豫章內(nèi)史梅賾所進獻的,在秦博士伏生于漢初所傳今文篇目的基礎上,摻入二十五篇偽古文而制成的五十八篇真?zhèn)位炀幈尽渡袝?。?jīng)過宋以來學者,尤其清人閻若璩的詳細考證,這一公案已基本定讞?!渡袝穼W名家劉起釬先生,也已對相關歷史作了至為清晰明白的總結性論述。其中列為《周書》第二十二篇的《周官》,即屬于二十五篇偽古文之一。明代學者梅鷟以為,“蓋《周官》一篇,全是約《周禮》一書而成之”,惟在細節(jié)處理上,又雜取周漢問典籍加以補苴。梅鷟所論大體近是。

其實早在梅賾獻書三個多世紀以前,便已出現(xiàn)《尚書》大規(guī)模造偽的先例,而所造偽《書》之中也有一篇名為“周官”的文獻。據(jù)班固、王充記載,漢成帝在位期間,曾詔求天下能通古文《尚書》的學者,東萊人張霸以“百兩篇”膺征。然而,當漢政府命學者以國家所藏今古文《尚書》加以考校時,卻發(fā)現(xiàn)張霸所獻的這部《尚書》全出偽造。其造假手段一是將今文二十九篇拆分為數(shù)十篇,二是從他所精通的《左氏春秋》里摘錄出相關文句加以推演,由此創(chuàng)作出《尚書》經(jīng)文一百篇?!鞍賰善背ソ?jīng)文百篇,尚余兩篇,這兩篇則是對各篇《尚書》(自然也包括《周官》)解題文字——即所謂《書序》的集中著錄。

當時學者只判定“百兩篇”中的百篇《尚書》為假,至于著錄到其余兩篇中的百篇《書序》,則普遍以之為真,并逐漸將著作權坐實到孔子名下。斷《書序》為真的理由,倒不難索解。因為這些文字大多見于《史記》,而太史公因職務關系得以遍閱“天下遺文古事”,并且在《史記》中留下了孔子“序《書》”、“序《尚書》”之類的記載。論者自然以為張霸所獻的百篇《書序》,遠在數(shù)十年前就曾為司馬遷所引,而司馬遷也已斷之為孔子所作。如果說,在“孔子作序”這一主張坐實為流行觀念的過程中,與張霸大致同時而生年也許略晚的揚雄、劉歆,留下的直接論述尚嫌含混難斷的話,那么到東漢前期,班固將劉歆《七略》刪述為《漢書·藝文志》時,已徑言孔子纂次《尚書》“凡百篇而為之序,言其作意”,持論至為清晰。東漢中后期的經(jīng)學大師馬融、鄭玄皆承襲此說,并且除了訓解《尚書》通行諸篇之外,還特意為百篇《書序》作注。這一派的總體認識,是張霸根據(jù)百篇《書序》,偽造了百篇《尚書》;百篇經(jīng)文雖屬新的偽作,百篇序文卻是舊的真?zhèn)鳌?/p>

但自宋代以來,學者們多疑《書序》非古。朱熹以為“《書序》恐只是經(jīng)師所作”,“決非夫子之言”。熊朋來則謂“作《書序》之人必出于《史記》之后”,因為《康誥》的序文明顯不合乎經(jīng)文之義,卻合乎《史記·衛(wèi)康叔世家》對《康誥》的解讀。到了清光緒年問,有兩位大學者秉持與熊朋來類似且又更進一步的看法。先是吳汝綸在《尚書故》中指出,“《書序》殆出《史記》之后,依史文為之,而不盡用史說耳”;接著康有為又撰《書序辨?zhèn)巍?,考明“《史記》所載篇目,乃《書序》襲《史記》,非《史記》采《書序》”。吳氏、康氏皆對《書序》有詳細條辨,而前者持論尤為平允。二家所主《書序》襲用《史記》一說,至為精當正確,足以定千古之是非。這一派的總體認識,是百篇《書序》亦屬西漢后期偽作,乃抄撮演繹《史記》之說而成。至于偽造《書序》之人,金德建、劉起釪、楊緒敏諸先生均推定為張霸,其說實較前賢屬之劉歆更為可取。

敷陳至此,可對《尚書》系統(tǒng)《周官》篇的情況略作集中梳理,以便后文進一步討論。其一,今存五十八篇《尚書》中的《周官》,是東晉初年梅賾所獻偽古文之篇;已逸“百兩篇”中的《周官》,是西漢后期張霸所造偽古文之篇。其二,梅賾《尚書》的偽篇,乃采擇百篇《書序》舊題,按序而造;張霸《尚書》的偽篇,乃與百篇《書序》協(xié)同偽造。其三,百篇《書序》中的“周官”篇題及序文,是根據(jù)《史記》中的相關材料抄撮而成。其四,西漢時期真正可靠的今古文《尚書》譜系,亦即伏生所傳今文二十八篇(加《太誓》為二十九篇)與孔壁所得古文五十八篇,均無《周官》。合上述四條以觀,認為《尚書》之有《周官》,其實是張霸在造序之時解讀《史記》所載而得出的看法。問題在于,張霸的解讀是否準確呢?

二、《史記》只記載了一部《周官》

今稱為“周禮”的《周官》,直到漢景帝統(tǒng)治后期,才由民間進獻給篤好古學的河間獻王劉德,至漢武帝統(tǒng)治之初,又由河間國進獻至中央政府。此書誠然晚出,但在武帝朝成長起來的史學家司馬遷已然能夠讀及,并且在《史記》中留下了明確征引。《封禪書》云:“《周官》曰:冬日至,祀天于南郊,迎長日之至。夏日至,祭地祗。皆用樂舞,而神乃可得而禮也。”錢穆、詹劍峰、王鍔等先生均已考證指出,這段話是對《周禮》“大司樂”職文的意引。即此可知,太史公此處所說的《周官》,乃是確指后來改名為“周禮”的這部書。此外,太史公在《封禪書》中還提到“群儒采封禪《尚書》、《周官》、《王制》之望祀射牛事”,從與《尚書》的并列關系以及所采“望祀”、“射?!敝聛砜矗颂幩f的《周官》,亦是確指后來改名為“周禮”的這部書。

問題在于《周本紀》、《魯周公世家》的相關表述。因前修時賢論及,每與《書序》糾纏在一起,故不妨一并抄錄如下:

成王既黜殷命,滅淮夷,還歸在豐,作《周官》。(《書序》敘《尚書·周官》)

成王……既絀殷命,襲淮夷,歸在豐,作《周官》,興正禮樂,度制于是改,而民和睦,頌聲興。(《史記·周本紀》)

成王在豐,天下已安,周之官政未次序。于是,周公作《周官》,官別其宜。(《史記·魯周公世家》)。

古代學者,尤其宋以前學者,受“孔子作序”之說影響甚深,以為《書序》乃古傳可靠文獻而太史公襲用之,故謂《周本紀》、《魯周公世家》所述之《周官》,系《尚書》真古文之篇。此固囿于時代觀念之誤,不足為怪。關鍵是很多學者業(yè)已辨明《書序》抄襲《史記》,卻仍然不能擺脫舊說羈絆,把《周本紀》、《魯周公世家》中的《周官》,判定為太史公所曾經(jīng)聞見的《尚書》逸篇。那么,論者如此判定的理由何在呢?

徐復觀先生有一段論述頗具代表性,盡管他對《書序》的理解稍涉迂曲。徐氏在《周官成立之時代及其思想性格》一書中寫道:

另一間接證據(jù)為《史記·魯周公世家》謂“周之官政未次序,于是周公作《周官》,官別其宜。作《立政>>,以便百姓”?!读⒄窞椤渡袝分械囊黄?,則史公此處所說的《周官》,亦必為《尚書》中的一篇。凡《魯周公世家》中所述周公制作的,皆不出詩書所載,所以《史記·封禪書》引有“周官”曰凡三十一字,亦必系《魯周公世家》中所述的《周官》,是史公確曾看到《尚書》中的《周官》。

徐氏的第一項意見,是《史記》上下文所述文獻理當同源,故據(jù)下文所述《立政》為《尚書》之篇,來斷定上文所述《周官》亦為《尚書》之篇。然考以《史記》他篇體例,其說恐不可從。譬如,《宋微子世家》先述箕子作《箕子操》,次述箕子陳《鴻范》九等,次述箕子作《麥秀》之詩;其中,《鴻范》(亦即《洪范》)固為《尚書》之篇,而《箕子操》、《麥秀》卻是五經(jīng)之外的文獻。徐氏的第二項意見,是《魯周公世家》所說的周公制作,皆未超出《詩》《書》的范圍。劉起釪先生在梳理《史記》所載《尚書》篇目時,大概也持相近意見,從而據(jù)《魯周公世家》中的周公戒伯禽之語,輯出一個題為“戒伯禽”的“《尚書》逸篇”。實際上,太史公并沒有給出任何暗示,來表明這段戒語出自《尚書》,而這段戒語也并非像劉氏所說的那樣,獨見于《史記》稱引?!妒酚洝匪咧挥辛攘葦?shù)語,更詳盡的版本則見于《韓詩外傳》、《說苑》兩書。后兩者所引戒語皆以《詩·長發(fā)》“湯降不遲,圣敬日躋”收尾點題,其行文風格至為淺近流暢,與《尚書》絕不相類。綜此以觀,所謂“戒伯禽”一段,當為西漢今文《詩》家假托周初圣賢而演說成的道德說教故事,太史公采之入史而已。劉氏的“《尚書》逸篇”說既不成立,徐氏的此項意見自然也不成立。徐氏的第三項意見,是《封禪書》所稱引的《周官》即為《魯周公世家》所述及的《周官》,亦即太史公所看到的《尚書》中的《周官》。徐氏判定《封禪書》、《魯周公世家》所稱引的《周官》同系一書甚是,但他對于《封禪書》的稱引,顯然是用“忠實的文字迻錄”去衡量,故以為太史公所稱引者為《周禮》所無。然而,古人的稱引至少還有“撮述大意”這種形式,而錢穆先生等人也早已剖明,《封禪書》“周官曰”之后的三十一字正是撮述《周禮》“大司樂”職文而成。

實際上,《周本紀》、《魯周公世家》所說的《周官》,指的也是今稱為“周禮”的《周官》。司馬遷敘次三代史事,借重五經(jīng),卻未局限于五經(jīng)。他在屬辭紀事之時,又慣于將經(jīng)典書篇的創(chuàng)作連同其創(chuàng)作背景,一并作為敘事內(nèi)容融入史文之中。故而本紀、世家各篇,屢見“某王某公如何如何而作某某”的行文體例,與現(xiàn)在的年譜作者每每敘明譜主某時某地某背景下創(chuàng)作某一詩文的做法頗為相似。然而三代王公之于五經(jīng),能夠用“作”字標明其責任關系的,畢竟為數(shù)有限。以太史公的觀念進行考察,《春秋》孔子所作,他人不得言此;《禮》“記自孔氏”,孔子以前只能就制度言之;《易》之八卦作自伏羲,惟三百八十四爻演自文王;《詩》為美刺風戒之辭,列代王公圣賢多作為吟詠對象而存在;惟《尚書》訓誥誓命之篇,多假王公口吻為之,故得以言“作”者獨多。凡此皆由史料自身屬性造成,毋須過度解讀。五經(jīng)之外的材料,太史公予以采信、取之入史而又謂為某王某公所作者亦頗不少,前文所述《箕子操》、《麥秀》、“戒伯禽”故事皆如此,此處之《周官》亦然。

《周官》(《周禮》)在漢武帝時代的實際命運,并不像今古文紛爭既起以后學者們所描述的那樣落魄悲慘。當時為準備封禪大典,群儒曾采擇《尚書》、《周官》、《王制》等書草擬儀注;這說明在面對國家祀典重大議題時,《周官》與《尚書》、《王制》一樣,同被視為可以信賴的古制文獻。不特如此,《封禪書》概述周代祭祀制度,曾明撮《周官》之意、暗引《王制》之文以代史家敘事之言,可見司馬遷本人亦將《周官》視為可靠的周代政典。既然《周官》可靠,而它所描述的又是一套秩序井然的職官體系,那么對于這套體系的成立,志在“通古今之變”的太史公當然要根據(jù)他所掌握的知識,作出一個基本的事實判斷。倘若推之過早,則周之君臣尚忙于翦商、平叛,無暇于完整的制度建設;倘若推之過晚,則周代禮樂文明的奠基者周公已然歸政、崩殂,此類大綱大法的設計又將屬之何人?因此,把成立時間推定在天下粗安、成王在位而周公攝政之時,較為合理。這也正是太史公在《周本紀》和《魯周公世家》中所表達的看法。

《周本紀》謂成王在豐而“作《周官》”,《魯周公世家》則謂“成王在豐”而“周公作《周官》”,兩種說法并不矛盾。姚際恒疏通道:“云成王作者,不必成王自作;云周公作者,亦奉成王命為之也?!彼擃H為近理。《魯周公世家》的具體記載,適足以印證其所述之《周官》即指今之《周禮》,因為次序官政、官別其宜正是《周禮》的內(nèi)容特征。考慮到一則太史公及武帝朝群儒普遍信任并曾采擇稱引《周官》(《周禮》)一書,二則伏生所傳今文《尚書》及孔壁所得古文《尚書》皆無題為“周官”的篇目,三則百篇《書序》又是后出偽造文獻,因此我們固無任何理由舍有從無,認為此兩篇《史記》所述之《周官》非指《周禮》,而是指一個無從追索的《尚書》“逸篇”?!吨鼙炯o》的相關史文,則適足以表明太史公乃雜取各種材料,以概述成王君臣在豐京的制度制作。這段史文,論者通常讀至“作《周官》”絕句,其實當讀至“頌聲興”為止:

成王……歸在豐,作《周官》,興正禮樂,度制于是改,而民和睦,頌聲興。

“作《周官》”,按古人行文慣例,即兼表“作周官”之義?!吨芄佟罚ā吨芏Y》)設官分職,秩序井然,太史公既相信此書,則據(jù)之描述成王君臣的官政建設,理所當然?!芭d正禮樂”云云,取材于伏生一系的《尚書》經(jīng)說。伏生弟子張生、歐陽生等裒輯師說而成《尚書大傳》一書,其中所記周公歸政成王之前的最后一樁盛舉,便是“制禮作樂”。太史公引之,稍稍變易其辭而已。官政既修,禮樂既興,四海安定,百姓和睦,乃形之于吟詠,此即《詩經(jīng)》中歌頌成王功業(yè)的各類篇章。鄭玄《詩譜序》云:“及成王、周公致太平,制禮作樂,而有頌聲興焉,盛之至也?!弊闩c太史公之文相參證。由此可見,《周本紀》的上揭敘事,乃取材于《周禮》、《尚書大傳》、《詩經(jīng)》諸書,并非如論者所想像的那樣專賴《尚書》經(jīng)文。

綜前所述,《周本紀》、《魯周公世家》所說的《周官》,就是《封禪書》所說的《周官》;整部《史記》只記載了一部《周官》,而這部《周官》就是今之《周禮》。筆者在上一節(jié)已經(jīng)述及,“《尚書》有《周官》之篇”這一看法的誕生,導源于張霸造序時對《史記》的解讀及抄錄。既然《史記》所載《周官》確指今之《周禮》,那么張霸的相關理解自屬誤讀,而《尚書》之有《周官》自屬因誤讀而產(chǎn)生的幻象。

三、《周官》如何躋入禮經(jīng)系統(tǒng)

東漢經(jīng)學家對《周官》歷史的描述,多用及春秋筆法,并不宜徑作真實史料看待。比如,馬融曾在《周官傳序》中寫道,此書“既出于山巖屋壁,復入于秘府,五家之儒莫得見焉”,至劉向、歆父子校書,“始得列序,著于《錄》《略》”。所謂“五家之儒莫得見焉”云云,顯非寫實之辭,因為《史記》、《漢書》都已明確記及武帝朝群儒對《周官》的稱引采擇,這一點從辟《周官》的臨孝存(或寫為林孝存)那里也可以得到印證。馬融的主要意圖,一是將諸儒反對《周官》立經(jīng)的背景,由知識界久已知見其書,改為未曾知見其書,從而銷解反對意見的理性成分。二是將《周官》西漢無師承且來路不明問題,轉化為贏秦酷烈之政的流毒遺害問題。在馬融的敘事結構中,贏秦立國施政的基本路線與《周官》所存“周公致太平之跡”相反,“故始皇禁挾書,特疾惡欲絕滅之,搜求焚燒之獨悉”。其言外之意不難推知,《周官》既已復出于世,而諸儒不能顯揚之以發(fā)明圣王之道,豈非如盲瞽不見日月之光,而強漢亦與暴秦無異?馬融是《周官》的忠實擁躉,所以他的敘述多維護之辭。年輩略晚的臨孝存則不然,他是《周官》的批判者,而且在批判之時假借了皇室的權威,宣稱漢武帝已知《周官》為“末世瀆亂不驗之書”。逆推臨氏之意,顯然也認為《周官》在武帝朝曾經(jīng)廣為人知,這一點與《史記》中的說法相吻合。但是他對漢武帝學術主張的描述,卻是一種目的性極強的臆說之辭。武帝朝草擬封禪大典儀注,有兩派不同意見,一派來自“牽拘于《詩》《書》古文”的儒生,一派來自鼓煽神怪之說的方士。當初受命擔當重任的本是前者,只因他們太過“保守”,處處以“典籍有征”為限,不肯將后者所宣揚的致物通神等內(nèi)容加入儀注之中,最終觸怒了愛好神仙之說的漢武帝,從而盡遭遣罷。臨孝存恐怕就是基于這些史實,將漢武帝對群儒的否定演繹為對《周官》的否定。實際上,漢武帝只是嫌諸儒不肯體會上意“做加法”,而對于那些業(yè)已擬定的儀注其實并沒有推翻拋棄,比如諸儒根據(jù)《周官》等書草成的“射?!钡仁?,便在隨后舉行的封禪典禮中得到落實。因此,臨孝存的演繹并不成立。

盡管《周官》在封禪大典的籌備過程中為諸儒所取資,一時風光頗甚,但在此后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它的光芒明顯黯淡下來。究其主要原因,當和漢武帝所確定的思想統(tǒng)治政策有關。漢武帝即位之初,其施政方針一直受到信奉黃老之說的祖母竇太后的掣肘。到了建元五年(前136),竇太后已衰病如風燭草霜,無力干預朝政,漢武帝始在朝臣支持下,完成統(tǒng)治思想由黃老向儒學的更張。從制度設計看,先是于建元五年(前136)立五經(jīng)博士,至元朔五年(前124)又采納丞相公孫弘等人的建議,為五經(jīng)博士置弟子員五十人,博士弟子考核為“高第”者,可以充任郎中。從指導原則看,董仲舒在元光元年(前134)的對策,所謂“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為漢武帝所接納,并凝結為“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的政策內(nèi)核。自此以后,經(jīng)學確如班固所說,成為獎勸讀書人的“祿利之路”。一方面,聰明才智之士莫不萃力于此,“一經(jīng)說至百余萬言”而“大師眾至千余人”;另一方面,因重大利益攸關,那些列于學官的經(jīng)種及經(jīng)說,也構成一個排斥性很強的堅固堡壘。像《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古文《尚書》這類固屬于五經(jīng)系統(tǒng)的典籍,尚且因文本和傳承問題而被長期摒棄于官學之外,本不在六藝之科的《周官》可想而知。一直到漢哀帝之時,劉歆為古文學請命,并移書責讓持反對意見的太常博士,也只是論及前揭《左氏春秋》四書,并沒有提到《周官》。之所以如此,自是因為《周官》和“經(jīng)”的距離還較為懸遠之故。由上文所述可知,《周官》在這段時期的實際境遇,是一則不在六藝之科,不得立于學官,無關乎“祿利之路”;二則無傳承譜系,無一流學者治授其學。因此,當草擬封禪儀式這類特殊事件成為過往以后,《周官》的長期落寞幾乎無可避免。

后來的轉折性變化和王莽有關。王莽其人極具學術根柢,早年曾師事沛郡陳參研治《禮經(jīng)》(即《儀禮》),久負“勤身博學”之譽。他在學問上雖以《禮經(jīng)》起家,但到了日后侵奪漢室政權之際,借重的卻是《周官》一書。王莽對《周官》的借重,線索倒不難梳理。他出生于元帝統(tǒng)治時期,親眼見證了西漢王朝的沒落。當時的皇室權威因逐漸加深的社會危機日以削弱,以至于成帝、哀帝之際,“漢家逢天地之大終”、“漢歷中衰”、“當更受命”的說法廣為流行。人們對最高統(tǒng)治者不抱期待,自然希望有賢能之臣出來挽救危局,而另外一些投機分子則寄望于推動天命轉移以僥非常之福,這兩種傾向都逐漸聚焦于外戚世族中的杰出人物王莽身上。漢成帝綏和元年(前8),三十八歲的王莽出任大司馬輔政,登上權力金字塔的頂層。后因漢哀帝有意排斥,而被迫罷政就國。但家族勢力和個人威望很快幫助他利用哀帝末年的一次天象異變(日食),重返政治中心。不久,漢哀帝駕崩,九歲的漢平帝即位,朝廷軍政大權完全落到王莽手中。至此,王莽乃因時就勢,全力啟動其膺承天命的政治進程。一方面他要通過偶像塑造,凸顯自己是天意所鐘的不二人選,另一方面他要表明自己握有平定危機、改造社會的施政良方。于前者,則處處以周公自比;于后者,則“重新發(fā)現(xiàn)”并借重《周官》一書。

周公是孔子的偶像,自然也是包括王莽在內(nèi)的眾多儒家學者的偶像。當初周武王既崩,成王幼弱,周公乃居攝踐阼,代行天子之權,“一年救亂,二年伐殷,三年踐奄,四年建侯衛(wèi),五年營成周,六年制禮作樂,七年致政成王”。因此,王莽在推行個人崇拜之時,便竭力將周公的政治形象和自己輔佐漢家少主的現(xiàn)實行跡掛起鉤來。這樣既可以在侵奪漢室政權的過程中,以周公為先例,逐步據(jù)有天子之實,又可以在鼎革之前,用周公的歸政來消解民眾的反對傾向。制禮作樂是周公最偉大的成就,質(zhì)言之,便是將整個社會體系納入理想秩序當中,這對于危機重重的漢末社會以及處處以周公自比的王莽來說,無疑也是最具吸引力的地方。問題在于,周公所制之禮究竟該往何處追尋呢?無庸贅言,現(xiàn)實土壤早已不復存在。五經(jīng)作為最受尊崇的知識體系,也沒有為它留下專門的著作載體。五經(jīng)之中雖有《禮經(jīng)》,但《史記》所反映的時代共識已經(jīng)指出,“本禮固自孔子時而其經(jīng)不具”,孔子“追跡三代之禮”,“《禮》記自孔氏”,并沒有將其成書遠溯至周公。這一問題上的模糊空間,給王莽褒崇、利用《周官》提供了突破口。

《周官》把古人在國家治理方面的經(jīng)驗和智慧,凝結為宏大而嚴密的官制體系。正因為它是高于現(xiàn)實的“理想國”,所以歷代致力于政治改革、社會改造的雄才碩學,莫不取鑒于此。從王莽、劉歆到宇文泰、蘇綽,再到宋神宗、王安石,一直到企圖用之指導社會主義建設的熊十力,概莫能外,而王莽是開其端緒的關鍵人物。在此之前,《周官》不在六藝之科,不屬于五經(jīng)正典,不具備指導帝國改制的合法地位;王莽借助國家意志,將其納入正經(jīng),并通過特定解釋,為自己收獲新一層神秘象征意義。

荀悅《漢紀》謂劉歆“以《周官經(jīng)》六篇為《周禮》”,并于“王莽時”“奏以為禮經(jīng),置博士”。班固在《漢書·藝文志》“《周官經(jīng)》六篇”一句下,也自出注文補充道,“王莽時,劉歆置博士”。班固、荀悅的這兩處記載,都是側重于從工作程序的角度加以表述,實際的戰(zhàn)略決策當然來自王莽。劉歆在居攝三年(8年)領銜撰寫的一份奏議中說道:

太皇太后則天明命,詔安漢公居攝踐祚……攝皇帝遂開秘府,會群儒,制禮作樂,卒定庶官,茂成天功。圣心周悉,卓爾獨見,發(fā)得周禮,以明因監(jiān),則天稽古,而損益焉……《周禮》曰……所謂“發(fā)得周禮”,并不像尋常理解的那樣,表“發(fā)現(xiàn)此書”之義,因為作為一部典籍,《周官》(即后來的《周禮》)早就為人所知,武帝朝群儒議封禪采用之,太史公著《史記》稱述之,劉向、歆父子校秘書序錄之,王莽居攝以前群臣上表亦曾援引之,根本不需要等到居攝年間才由王莽“發(fā)現(xiàn)”。也不像另外一些學者所說的那樣,表“表章此書”之義,因為后面這種解釋從字面上推究起來,更覺懸遠。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是指從人所共知的尋常事物中,發(fā)掘出人所未知的本質(zhì)屬性來;也就是說,直到“攝皇帝”王莽開秘府、會群儒、制禮作樂之時,才親自發(fā)現(xiàn)并披露出一個驚天的隱秘——原來《周官》這部書所記載的內(nèi)容,正是周公所制作的那套周禮。周公居攝而制周禮,王莽居攝而重新發(fā)現(xiàn)周禮,這番巧合豈非天意昭彰,注定要通過王莽之手重致太平!

王莽將《周官》的內(nèi)容判定為周禮,是在前人基礎上作出的革命式論斷。之前,太史公已分別在不同場合,明言《周官》為成王所作、周公所作??紤]到當時成王幼弱、周公攝政,而本紀需要凸顯君主名分,世家則要體現(xiàn)周公勛績,所以其實際結論仍當是周公所作。然而,太史公最多只能書定《周官》作者,至于更高級別的典籍名分和典籍地位,他沒有能力,甚至也沒有意愿加以促成。但攝皇帝王莽有,并且他的努力極易獲得“同情”。何以言之?周民族在文、武時代致力于翦商事業(yè),未遑他顧,直到周公居攝,才將新王朝的政治局勢大體穩(wěn)定下來。周公歸政前的最后一項功業(yè)是制禮作樂,其根本目的就是要將亂世導向治世,為新王朝的長治久安確立統(tǒng)治原則,而《周官》開篇即講“惟王建國”,全書描述的又是一套井井有條的治理秩序,書中直接涉及“禮”的職文也觸目可見。因此,王莽將《周官》定性為周公所制之禮,的確體現(xiàn)出超常的戰(zhàn)略洞察力,無論這一定性是否合乎史實。

一旦攝皇帝作出上揭論斷,《周官》的升格運動也便成為順理成章的事情。首先是名分,既然“周官”是真相塵蔽后的流俗之稱,而“周禮”才是真正的內(nèi)容實質(zhì),那么當務之急自是據(jù)實正名,將書名更定為“周禮”。其次是地位,既然《周禮》是周公所制之禮,亦即純粹而正宗的周禮,而《禮》(《儀禮》)只是禮壞樂崩時代,孔門振起禮樂的記錄品,那么《周禮》理所當然要越過《禮》的位次,坐上禮經(jīng)的頭把交椅。劉歆在工作層面奏改《周官》為《周禮》,并請建立為禮經(jīng),為置博士,其實只是對王莽戰(zhàn)略決策的具體落實。還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晚清經(jīng)學大師孫詒讓提出了一種影響頗廣的解釋,認為將《周官》改為《周禮》,是為了避免與《尚書》中的《周官》篇相混淆。這種看法完全不能成立,因為一則當時真正的今古文《尚書》里并無《周官》之篇,《周官》此書不可能為了一個正經(jīng)里不存在的篇目而避名;二則《周官》在當時備受王莽君臣青睞,改為《周禮》是將它作為禮經(jīng)正典躋入六藝之科的關鍵一環(huán),此為主動升格而非被動退格。

王莽為何如此重視《周官》?王葆玹、楊天宇兩先生以為根本原因,是此書為王莽“加九錫”提供了理論依據(jù)。但若僅考慮這層因素的話,王安石以至熊十力對《周官》的尊崇、利用就很難講通了,而且“加九錫”畢竟在王莽居攝之前便已完成,《周官》升格恰恰是居攝以后才發(fā)生的事情。關鍵還是《周官》有用,或者王莽認為它有用,因為即便他當了攝皇帝、真皇帝,社會危機總還是要著手解決,而且責任越來越無從逃避。王莽把他所要借重的救世良方升格為圣經(jīng),當然有利于各項改革政策的順利推行。

東漢建立后,《周官》重被“壓抑流俗”,官定禮經(jīng)地位不復存在。一直到東漢瀕于亂世,盧植、鄭玄輩才又公開昭揭“周禮”大旗,并在各自的章奏著述中,重將“周禮”二字用為《周官》的正式名號。特別是鄭玄,兼注《周禮》、《禮》、《禮記》三書,“通為三禮”。隨著禮惟鄭學是遵,“《周禮》系周公所制之禮,又系禮之首經(jīng)”這一觀念日益為人接受,而之前被稱為“周官”并徘徊于六藝之外的那段歷史,反倒?jié)u漸模糊了。賈公彥《序周禮廢興》說:“《周禮》起于成帝、劉歆,而成于鄭玄?!薄吨芏Y》成于鄭玄不假,但說“起于成帝、劉歆”,恐是曲筆回護之辭,實際上是起于王莽、劉歆。

四、《周官》對書經(jīng)系統(tǒng)的短暫攀附

在王莽當政期間得立于學官的那些古文經(jīng),至光武帝中興漢祚,又被全部摒棄于官學體系之外。其中,《周官》的處境尤為復雜。像《毛詩》、古文《尚書》之不復列學官,僅僅表示其文本及經(jīng)說體系失去官定權威,而其所依附的文獻主體——《詩》、《尚書》,卻一直都是五經(jīng)正典?!吨芄佟穭t不然,不但官學地位不復存在,就連當初躋入官學體系所依賴的那些關鍵要素,亦即由篡漢之賊王莽“發(fā)得”的“周禮”屬性,由劉歆秉承王莽意旨奏定的禮經(jīng)身份、“周禮”名號等,也都喪失合法性。換言之,《周官》已被東漢政府逐出六藝之科。

馬融以前的東漢經(jīng)學家,自題其《周官》學著作,不得不舍棄與王莽關聯(lián)甚深的“周禮”,重新使用“周官”本名。敘事所及,多將《周官》與五經(jīng)區(qū)別開來,并不與《禮經(jīng)》相溷。而對于《周官》的內(nèi)容定位,也從王莽、劉歆那里往太史公的方向后退一步,不再明定為周公所制之禮,而是模糊為“周公致太平之跡”。此固承平時期國家政策的影響力使然。

然而,研治《周官》的熱情畢竟已由王莽時期的政策鼓動起來。據(jù)馬融記載,劉歆晚年致力于《周官》,招收了不少門人弟子,盡管他們大都殞命于兵荒疾疫,但社會影響及學術風氣業(yè)已形成。至東漢初,能傳劉氏《周官》之學者以杜子春最為正宗,漢代學術史上的兩位杰出人物,鄭眾、賈逵,都曾在其門下問學。而鄭眾的父親鄭興,賈逵的父親賈徽,也是劉歆弟子,同以明《周官》聞于史冊。鄭玄說:“世祖以來通人達士,大中大夫鄭少贛名興及子大司農(nóng)仲師名眾,故議郎衛(wèi)次仲,侍中賈君景伯,南郡太守馬季長,皆作《周禮》解詁?!彼耐T好友盧植也說:“中興以來通儒達士”“并敦悅之”??梢姈|漢《周官》學之盛。

如上所說,《周官》雖受王莽篡漢之累而被官方逐下禮經(jīng)寶座、逐出六藝之科,但從個人治學層面看,又極得通儒達士追捧。在這種情況下,一些學者便打算繞過王莽故轍,以一種新思路推動《周官》重新躋入五經(jīng)系統(tǒng)。其中最知名者,當屬曾任大司農(nóng)一職的鄭眾。馬融之前,《周官》乃至整個古文經(jīng)領域影響最大的兩位學者就是鄭眾和賈逵。賈逵的《周官解故》流傳較廣,但馬融認為鄭眾的《周官解故》更為得實,鄭玄也因為同宗關系而對鄭眾之書獨抱溫情,在其《周禮注》中屢屢稱引“鄭司農(nóng)”之義。到了范曄撰寫《后漢書·儒林列傳》時,便直接以“鄭眾傳《周官經(jīng)》”起首,引出東漢《周官》學的傳承譜系。

鄭眾的思路,是將《周官》一書判定為《尚書》中的一篇,從而使其重獲“經(jīng)典”身份。在禮經(jīng)寶座暫時無法回歸的情況下,這應當算是比較妥協(xié)的一種升格辦法。因為按照上揭主張,《周官》只能作為某經(jīng)的一部分廁身于五經(jīng)系統(tǒng),而且其所要歸屬的《尚書》古文經(jīng)并不具備官學地位。鄭眾之所以讓《周官》攀附《尚書》,當是受了百篇《書序》的啟發(fā)。百篇《書序》本出自張霸偽造,其中有所謂《周官》篇之序,但漢代真正的今古文《尚書》里并無《周官》之篇。在眾多的信《序》者看來,所謂《尚書》之《周官》,不過是流傳過程中序存而篇亡。于是鄭眾也像王莽那樣,獲得一個新發(fā)現(xiàn),原來單書別行已久的《周官》,就是《尚書》里“失傳”的《周官》。

鄭眾對《周官》的真實看法,未必與乃師杜子春、師祖劉歆相左。他的上揭“攀附”,應是出于為《周官》謀地位的斗爭策略,即政治上“脫敏”于王莽,名分上退而求其次。其意實謂,《周官》確屬經(jīng)書,只不過不是王莽“發(fā)得”的禮經(jīng),而是書經(jīng)中散落的一篇。當時經(jīng)書里的重要篇章有“單行本”流通并不奇怪,比如《喪服》便常在《禮經(jīng)》之外單篇別行;某些重要篇章尚存世間但在所屬經(jīng)書里已不見蹤跡的情況也頗為多有,比如《奔喪》《投壺》原是《禮經(jīng)》之正篇,后來卻不見于《禮經(jīng)》而見于《禮記》。因此,僅就書籍流傳過程中的習見變化而言,鄭眾的“新發(fā)現(xiàn)”尚在正常范圍之內(nèi)。

尤須注意者,《尚書》是東漢皇室的“家學”。光武帝劉秀早在王莽天鳳年間便從中大夫許子威受《尚書》,明帝劉莊為太子時亦從博士桓榮受《尚書》,。明帝所受為今文,光武帝所受未知為今文抑或古文。然而,當時的《尚書》今古文之別,略與《禮經(jīng)》今古文相似,其今古文篇目重合者,古文多隨今文流行,其與今文篇目不同者,古文或逸在秘府,終不像《左氏》《公羊》那樣,因主體風格迥異而勢同水火。況且東漢皇帝對今古文分歧多持調(diào)停之態(tài),《左傳》以備受今文排斥之書尚得優(yōu)容,古文《尚書》可想而知。特別東漢第三個皇帝——章帝劉炟,特好古文《尚書》。而鄭眾生平,跨越光武帝、明帝、章帝三朝,對于本朝皇室的學術淵源以及章帝的學術嗜好當知之甚悉。他之所以讓《周官》攀附《尚書》,自是把準了學術演進過程中的政治脈搏。

但是鄭眾的主張,并沒有獲得他的晚輩馬融及鄭玄的認可。馬融既未明言《周官》是禮,也不認同它是《尚書》之篇,因而評價鄭眾之說道:“獨以《書序》言成王既黜殷命、還歸在豐作《周官》,則此《周官》也,失之矣?!比话瘩R氏之說遞推,《周官》既非禮經(jīng),又非書經(jīng),只能徘徊于五經(jīng)之外,頗有進退維谷之嫌。到了鄭玄這里,業(yè)已明言《周官》是禮,并高舉《周禮》大旗,故而對鄭眾之說的批駁也更為詳盡徹底:“案《尚書》,《盤庚》、《康誥》、《說命》、《泰誓》之屬三篇,序皆云某作若干篇,今多者不過三千言。又《書》之所作,據(jù)時事為辭,君臣相誥命之語……《周禮》乃六篇,文異數(shù)萬,終始辭句,非《書》之類,難以屬之?!编嵭缴浴笆鱿仁ブ狻?、“整百家之不齊”為志業(yè),他在三禮領域的確做到了這一點。唐人孔穎達作疏,述及經(jīng)學歷史,不止一次申明“禮是鄭學”之義。鄭學既已一統(tǒng)三禮江湖,將《周官》尊為禮之首經(jīng),并得到學術史普遍認可,于是,鄭眾對《尚書》的攀附也便結束了它的短暫使命,而且再也沒有在后世的經(jīng)學爭議中激起任何漣漪。

結語

《周禮》、《尚書》向被視為經(jīng)學史上的兩大聚訟淵藪,而“周官”的同名異指及地位升降問題,便如同兩大淵藪交匯區(qū)的疑義漩渦。西漢真正的今古文《尚書》譜系,并不包含《周官》之篇。太史公所能見到并加稱引的《周官》只有一種,那就是后世所說的《周禮》。一直到太史公去世半個多世紀以后,東萊人張霸偽造“百兩篇”時,才根據(jù)《史記》中敘及《周官》的文字,偽造出《尚書》中的《周官》篇題及序文。但到王莽當政之時,“百兩篇”中的百篇《尚書》之偽辨明已久,僥幸蒙混過關的百篇《書序》也尚未得到重視,故而“尚書周官篇”這一概念還沒有融入當時的主流知識體系?!吨芄佟芬粫峭趺Т蹔Z漢權及實施新政所要借重的典籍,將其定性為周公所制之禮,并改名為《周禮》,既符合“升經(jīng)運動”所要面對的“諸不在六藝之科”“勿使并進”的意識形態(tài)邏輯,也符合王莽比附周公、推行偶像崇拜、營造神秘色彩的權謀詐術邏輯。東漢建立后,《周官》復被擯排于六經(jīng)之外,古文經(jīng)愛好者鄭眾企圖通過攀附《尚書》,讓《周官》重新躋入儒家正典,但是他的這番努力并未得到成就及影響更大的經(jīng)學大師馬融、鄭玄的認可。鄭玄高舉“周禮”大旗,創(chuàng)建三禮學體系,最終促成了由王莽、劉歆發(fā)起的《周官》升經(jīng)運動?!吨芄佟返膶W術演進及影響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是作為“外來者”奪嫡繼統(tǒng),坐上禮經(jīng)的頭把交椅;二是在書經(jīng)系統(tǒng)催生若干層面上的“偽《周官》”,以及論者所想像的“曾經(jīng)存在過”的“真《周官》”。

[作者孫思旺(1979年—),湖南大學岳麓書院副研究館員,湖南,長沙,410082]

[收稿日期:2019年12月23日]

(責任編輯:謝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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