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利
課 文: 《赤壁賦》
[高中語文教材蘇教版(必修一)/高中語文統(tǒng)編教材(必修上冊)]
作 者: 蘇 軾
原文摘錄
于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①,擊空明兮溯流光②。渺渺兮予懷③,望美人兮天一方④。”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 課本注解
[摘自高中語文統(tǒng)編教材(必修上冊)]
① 桂棹兮蘭槳: 桂木做的棹,木蘭做的槳。
② 擊空明兮溯流光: (槳)劃破月光下的清波,(船)在月光浮動的水面上逆流而上。空明,指月光下的清波。流光,江面浮動的月光。
③ 渺渺兮予懷: 我心里想得很遠(yuǎn)。渺渺,悠遠(yuǎn)的樣子。
④ 望美人兮天一方: 眺望美人,(美人)卻在天的那一邊。美人,指所思慕的人。
● 注解溯源
有了這幾個注解,大家對蘇軾唱的這首歌字面意思的理解應(yīng)該沒什么障礙。問題是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都有這么個“德行”:每個字、每個詞的字面意思你都理解,但一連起來你就不知道作者到底想表達(dá)什么。
這一段正是如此。讀《赤壁賦》,很容易看出作者由樂(“飲酒樂甚”)轉(zhuǎn)悲(“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托遺響于悲風(fēng)”)再轉(zhuǎn)喜(“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客喜而笑”)的情感變化。但是,不把這一段的典故講清楚,就無法理解泛舟赤壁的蘇東坡為何有此情感變化轉(zhuǎn)折。
蘇東坡不僅想借用騷體作品的形式,還想借用它的內(nèi)容和思想,借用屈原開創(chuàng)的“香草美人”手法來展示自己的困境。
毫無疑問,此處的重點是這首歌是蘇東坡在美景看飽、美酒喝足了以后打著拍子唱的。如此快樂的場景怎么一下子就轉(zhuǎn)到悲傷中去了呢?問題就在這四句歌詞里。
“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备柙~形式上是典型的“騷體”,帶著明顯的標(biāo)志“兮”。我認(rèn)為,蘇東坡這樣處理,一方面,是想切近并彰顯賦體的特點。因為一般來看,賦的發(fā)展是經(jīng)歷了“楚辭風(fēng)格(騷體)—漢大賦—小賦—駢文—散賦”的發(fā)展過程。這四句歌詞表明蘇東坡自己寫的雖是散賦,但對賦體、對賦的發(fā)展沿革和特點認(rèn)識清楚,同時為下文用賦體進(jìn)行主客問答作了鋪墊。
另一方面,蘇東坡不僅想借用騷體作品的形式,還想借用它的內(nèi)容和思想,也就是化用了屈原作品的典故,并要借用屈原開創(chuàng)的“香草美人”(這里主要是“美人”)手法來展示自己的困境。
“美人”在屈原作品體系中,是用夫妻關(guān)系比喻君臣關(guān)系,表達(dá)自己希望為國家為君主效力的想法,向世人展示自己懷才不遇的困境。
《九歌》是屈原的組詩,他借用不同神祇敘事抒情,一方面展示楚地神話的雄奇和浪漫,另一方面則是抒發(fā)自己懷才不遇、渴望為國效力而不得的情懷。比如《九歌·少司命》中的這幾句:
與女沐兮咸池,晞女發(fā)兮陽之阿。望美人兮未來,臨風(fēng)怳兮浩歌。
它們的意思大致是:我(渴望)和你一起到咸池去洗頭發(fā),陪你在陽阿之地晾曬秀發(fā);我一直期盼著你的到來,但你始終未來,我只能臨風(fēng)悵然而立,高歌抒懷。此處用“美人”代指少司命,屈原用大司命的口吻述說渴望見到賢能的少司命,并希望與他和諧相處的情感。
“美人”作為代指意象是屈原開創(chuàng)的文學(xué)傳統(tǒng),這一特點在《離騷》中更加強(qiáng)化。南宋朱熹認(rèn)為:“《離騷》以靈修、美人目君,蓋托為男女之辭而寓意于君,非以是直指而名之也?!北热纾?/p>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日月交替不曾停歇,春秋變換永無止境,想到草木飄零凋謝,不禁擔(dān)憂美人也會日漸衰老。屈原以“美人”代指君王,感嘆歲月無情,來日無多,只希望能把握住短暫的人生,做出一番事業(yè)。
這種手法李白也用過。比如《古風(fēng)·其四十九》中“由來紫宮女,共妒青蛾眉。歸去瀟湘沚,沉吟何足悲”這兩句詩,化用了《離騷》“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的意境,暗示由于小人顛倒黑白、諂媚惑主,自己懷才不遇。
由上可見,“美人”在屈原作品體系中,一種說法是指君王,一種說法是指懷才不遇的自己。但無論哪種說法均是用夫妻關(guān)系比喻君臣關(guān)系,表達(dá)自己希望為國家為君主效力的想法,向世人展示自己懷才不遇的困境。
蘇東坡此時的困境是繼續(xù)追求“立德立功立言”而承受懷才不遇的痛苦,還是干脆追求“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快意與從容。
了解了“美人”的意義,就能清楚地理解蘇東坡的這四句歌詞的指向了。原來,和屈原、王勃、李白、白居易等諸多前輩的樂極生悲一樣,蘇東坡在宴游的歡娛中,“窮睇眄于中天,極娛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shù)”(王勃《滕王閣序》),最終所有的虛無感和悲傷都落在最確實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儒家入世情懷上,以及理想求之而不得的懷才不遇中——千古之下,這個困境竟然是一貫的。
因為不認(rèn)可王安石的新法,元豐二年蘇東坡身陷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寫下《赤壁賦》時,是蘇東坡被貶黃州的第三年(元豐五年),此時的他依然糾結(jié)于是繼續(xù)追求“立德立功立言”而承受懷才不遇的痛苦,還是干脆追求“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快意與從容。至于其他感嘆,如“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都是由“懷才不遇”衍生出來的。
所以,千萬不要以為蘇軾只是隨意地唱了一次“卡拉OK”,這歌詞反映了盤桓他心頭已久的“心結(jié)”。于是,歌既有此指向,客“倚歌而和之”的簫聲漸起漸悲,以至于“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而后“蘇子愀然”,自然是水到渠成。
其實,蘇東坡寫于元豐五年的其他很多作品,也反映了他在追求與釋然二者之間的糾結(jié)。只不過,一時間堅強(qiáng)占了上風(fēng),一時間痛苦涌上心頭,一時間又從容灑脫起來。大家可以細(xì)讀《定風(fēng)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寒食帖》《念奴嬌·赤壁懷古》《臨江仙·夜歸臨皋》《后赤壁賦》等作品。至于蘇東坡在元豐五年這一年到底有沒有想通,在之后的人生中有沒有“知行合一”,需要你自己評判。希望你在一系列東坡文章中看到“峨冠而多髯”的“忘卻營營”者、“羽衣蹁躚”者、“一蓑煙雨任平生”者。
中學(xué)生天地·高中學(xué)習(xí)版2020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