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蘭溪三日 圖/枕上濁酒

暮春熏風(fēng)里，鳳凰花簌簌而落，勖玦的笑容明朗而干凈，盛泱泱雙手緊緊握成拳，無奈地扶額，替一個怪胎擔(dān)憂的自己，才是怪胎吧。

“她的姓名是？”

“盛泱泱?！?/p>

“年齡和職業(yè)呢？”

“年齡啊，說不準(zhǔn)。至于職業(yè)，她是一個時空旅行者?！?/p>

記者宋魚昂貴的簽字筆在本子上劃出一道不合時宜的黑線，如果她對面坐的不是成功人士勖玦，宋魚真要當(dāng)自己碰到瘋子了。

勖玦是娛樂產(chǎn)業(yè)的神秘新貴，還投資了很多燒錢的物理實驗室，有錢，且難得的不蠢，是個十分有挖掘潛力的采訪對象。宋魚搶得頭破血流，今日終于拿到了專訪勖玦的機(jī)會，得知他在尋人時，她主動提出幫忙。

書房中，勖玦對宋魚的訝異恍若不見，他誠懇地叮囑：“如果找到她，記得提醒她，今年是我們結(jié)婚的第一年，讓她快點兒回來和我結(jié)婚。”

『1』

“物理學(xué)中有一個命題，說是物體的速度超過光速就能逆轉(zhuǎn)時空。既然你是物理天才，應(yīng)該知道這個理論吧。我的思想體來自十三年后，今天特意過來見你?！?/p>

五月第一個星期六的清晨，春川大學(xué)運(yùn)動場柵欄邊的雞蛋花一夜盛放，盛泱泱攔住在跑道旁觀察螞蟻運(yùn)動曲線的勖玦，一臉正色地道。

勖玦合上手里的記錄冊，濃密的睫毛如花瓣上的蛾翅：“十三年后，我是什么樣子？”

盛泱泱鄭重地說：“你有很多很多朋友，很有很多錢，記者們?yōu)榱藢ＴL你而搶得頭破血流，總之你是個非常非常成功的商業(yè)巨鱷。”她眼睛又大又圓，水汪汪地望人時，顯得可愛又真誠。除了未來，勖玦之前的生活軌跡，愛好特長，盛泱泱都一一道來。

“那你呢，十三年后我們認(rèn)識嗎？”勖玦又問。

紅彤彤的旭日下，盛泱泱的臉頰上浮起朵朵緋云：“我是你的妻子?！?/p>

“你騙人。醫(yī)生說我活不過二十三歲，你不可能見到十三年后的我。”

盛泱泱急道：“他才是騙你的，只要我們活著，就有很多可能，而且醫(yī)學(xué)水平也在日新月異，與時俱進(jìn)。我遇見你時，你是個十分健康的人?！?/p>

“真的嗎？我能活下去……”年輕人眼里露出光芒，如同白日彗星，蒼白無望。

“當(dāng)然是真的。我可是你未來的妻子，我會騙你嗎？”盛泱泱笑了。

她當(dāng)然是在騙他。

后來再想起這段往事，這個天馬行空的謊言是盛泱泱整個計劃的開端，也是她犯的第一個錯。

盛泱泱在做一個實驗，調(diào)查人們對時空旅行的看法。好在盛泱泱和勖玦不是一個學(xué)校，她在為學(xué)期論文而做調(diào)查的事穿幫幾率是無窮小。

五月第三個周末，盛泱泱從舞會回寢室，走到樓下，花樹后兀地竄出一個黑影，嚇得她險些大喊，直到對方走到路燈下，盛泱泱才化尖叫為驚呼：“勖玦，你怎么在這兒？”

勖玦先道歉：“對不起，現(xiàn)在才來見你。因為時空旅行很難讓人接受?！闭f著，他把厚厚一疊文件放到了目瞪口呆的盛泱泱手中，那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演算公式。

勖玦之后的話，盛泱泱一個字兒都沒聽懂，但她理解出了他的意思，他用過去的一周去證明她的謊言，現(xiàn)在，勖玦成功地說服了他自己。

盛泱泱學(xué)習(xí)上不聰明，生活上卻很機(jī)靈，她很快想到了一個擺脫勖玦的辦法。

『2』

當(dāng)勖玦第二次來見他未來的妻子時，火紅的鳳凰木下，他漂亮的妻子一臉錯愕地說：“我們認(rèn)識嗎？”

勖玦垂眼，喃喃自語一般：“看來她是又去旅行了，那你把之前我給她的資料還給我好嗎？”

勖玦失落的神情很是可憐，玦是不完整的玉，勖玦卻是百分百的美少年，要是別人可能就心軟了。但盛泱泱沒被蠱惑，她世代富貴，爸爸媽媽，司機(jī)廚師，以及后來把她“流放”去越南的繼父，大家皆是一等一的美人。

盛泱泱立刻拎起裙子向?qū)嬍遗埽瑒傔~上第三階樓梯，遲鈍的大小姐悻悻地回頭：“你還真的是有一顆無與倫比的腦子啊。”如果她回去了，怎么能記得之前的資料……

下午英文課，一頭軟黃長發(fā)的外教用《美麗心靈》的約翰·納什解釋了wack（怪胎），坐在最后排，全神貫注畫四格漫畫的盛泱泱意外地記住了這個詞。

勖玦大概真把盛泱泱當(dāng)做自己未來的妻子了，每晚都騎車來找盛泱泱，盛泱泱跳舞，他在一旁拿衣服；盛泱泱畫漫畫，他熬夜修圖上傳；盛泱泱趴在自習(xí)室桌上睡覺，他負(fù)責(zé)幫她寫作業(yè)。起初，盛泱泱總是表現(xiàn)出煩躁的神色，久而久之，她貌似對這個跟班的存在也習(xí)以為常了。

這晚，勖玦照例載盛泱泱回寢室，經(jīng)過噴水池，忽然明晃晃的車燈老遠(yuǎn)照過來，晃得盛泱泱睜不開眼，緊接著一記急剎車，一輛黑色卡宴停到勖玦的永久旁邊。

“這不是盛大小姐嗎？來，介紹一下我的男友，校園十佳歌手、優(yōu)秀主持人、松林大學(xué)城城草是也?！备瘪{駛的唐黛從小便是盛泱泱的死對頭，連成績都一直咬著不放，一個倒第一，一個倒第二。

盛泱泱輕巧地跳下后座，右手一搭勖玦的肩，下巴微揚(yáng)：“我也介紹一下我的新男友，陶行知獎學(xué)金、葉圣陶獎學(xué)金、Imo、IPhO、ACM-ICGC 金牌獲得者勖玦?！?/p>

“不是ICGC是ICPC，International Collegiate Programming Contest.”勖玦糾正道。

唐黛也聽見了，咯咯一笑，飛車而去，把盛泱泱留在了高濃度尾氣里，氣得盛泱泱直跺腳，指著勖玦諷刺：“全世界就你一個人會英文嗎？你這個wack.”說完，盛泱泱氣沖沖地向前走，走了幾步，勖玦沒跟上來，盛泱泱犯了糾結(jié)，剛才她是不是話說得過分了？可誰叫他當(dāng)面糾正她啊。

不自主地，盛泱泱的腳步慢了許多，隔了好久，勖玦才追了上來，氣喘吁吁的，車筐里放著兩本詞典，一本美式的韋氏，一本英式的牛津：“泱泱，你剛才的wack 發(fā)音發(fā)錯了。我去找了字典確認(rèn)，你看看?！?/p>

暮春熏風(fēng)里，鳳凰花簌簌而落，勖玦的笑容明朗而干凈，盛泱泱雙手緊緊握成拳，無奈地扶額，替一個怪胎擔(dān)憂的自己，才是怪胎吧。

回到寢室，盛泱泱收到了唐黛的聚會邀請，末尾唐黛還不忘提醒她要帶男友一起來。盛泱泱有點兒后悔自己剛剛一沖動拿勖玦當(dāng)了擋箭牌。勖玦是不丑，可他矮，到時自己肯定會被唐黛嘲笑的。

倏地，盛泱泱想起一件東西。

『3』

盛泱泱想到的神器是增高鞋，穿上立增十厘米。

男生的話，要是女生拿增高鞋給自己，大概率會傷自尊，可勖玦沒有，只要盛泱泱讓她做的，他都欣欣然接受。

到了約定時間，天在下雨，盛泱泱開著自己的白色三菱來到酒店，雖然前一陣子上過漆，卻還是舊舊的，令唐黛嗤之以鼻，她還抱臂道：“你的新男友，那天看起來個子好像不高，是我看錯了?！?/p>

陰陽怪氣地說完，她趁盛泱泱走在前，故意一腳踩在了勖玦的后跟上，勖玦一個踉蹌爬倒在泥水里，鞋子掉在一邊兒，狼狽至極。

盛泱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忙說：“我們先進(jìn)去，你整理一下衣服再來吧?！蓖瑫r，她默念，千萬千萬別站起來，一站起來穿鞋就露餡了。勖玦感受到了盛泱泱的期盼似的，直到故意磨磨蹭蹭的唐黛最后走進(jìn)旋轉(zhuǎn)門，他也還坐在水洼里。

酒店高級雅致，檸檬肉桂香徐徐縈繞，像是初夏的一杯雞尾酒，菜肴也十分豐盛，都是落魄的盛大小姐好久沒嘗過的美味，但是盛泱泱心里七上八下，吃到嘴中的龍吟草莓都沒那么甜了，席過大半，終于隨便找了個借口出了門。

雨下得更大了，細(xì)細(xì)密密，連成一張大網(wǎng)，這么大的雨，勖玦應(yīng)該回去了吧。目光掃了一圈兒，自我寬慰著“他是天才，沒那么愚蠢”的盛泱泱的心剛要放下，忽地發(fā)現(xiàn)勖玦就站在飯店旁邊一家花店的廊檐下，背后櫥窗里是大束大束的雞蛋花，他的衣服和褲腿還是濕漉漉的，沒有換。

“你怎么沒走？你可真煩?！币膊恢獰┑檬撬纳禋?，還是自己的無情。

“我怕泱泱出來找不到我會擔(dān)心，所以買了傘就回來了?！臂毛i手里是一把小黑傘，和他呆板無趣的氛圍很相稱。

盛泱泱千千萬萬句諷刺的話涌到嗓子口，又咽了回去，接過傘，她說：“在這兒等我，我去開車。”打開傘，內(nèi)側(cè)是向日葵，黃燦燦的，給這個雨夜填了一個個小太陽。

略略怔忪的盛泱泱下意識地回頭瞧了一眼，勖玦站在原地，看著霓虹中的雨絲，喃喃道：“好像收束的世界線?！?/p>

盛泱泱完全聽不懂，一旁同在廊檐下躲雨的短發(fā)女孩兒卻開口：“我也一直覺得世界線不是1-2-4-8-16-32-16-8-4-2-1 這樣的紡錘形結(jié)構(gòu)，為什么就不能是平行的呢？”

盛泱泱心中縈繞的一點點兒愧意“嗖”得不見了，莫名地，她不開心。

上車后，盛泱泱把自己的粉紅小毯子扔給勖玦，讓他擦頭發(fā)，勖玦臉頰上泛起不健康的紅，他把毯子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一旁：“我沒事的，弄濕了你還要清理?！?/p>

盛泱泱瞪眼：“你別自作多情，你要是感冒了，會傳染給我?！?/p>

“像我這樣重癥在身的人，平時不會得小病。泱泱，你不用擔(dān)心”明明是很悲傷的話題，勖玦說起來卻帶著笑意，努力地安慰著盛泱泱。

盛泱泱的所有氣憤都被他的笑容戳破了，她皺著小眉頭：“勖玦，你真蠢，我諷刺你、讓你穿增高鞋傷你的自尊、平時還各種利用你做勞力，你為什么不生我的氣？”

“你是我未來的妻子啊，再說了，你的那些行為，我都不覺得難過。”

盛泱泱心頭說出清楚的酸脹，她猛一腳，把油門踩到了底。

轉(zhuǎn)天，一個穿月白長衫的男人找到了盛泱泱，給了她五百萬支票，讓她離開勖玦。落魄大小姐正缺錢，所以她把支票收了下來，等男人走后，她轉(zhuǎn)身就跑去找勖玦告狀。

『4』

勖玦是典當(dāng)世家，他的曾曾曾祖父曾在全國開設(shè)過當(dāng)鋪九百多處，即使現(xiàn)在沒落了，也瞧不上盛泱泱這種毫無底蘊(yùn)之家出來的二世祖。

“泱泱，要不然我陪你去游樂園？”稚月山的山門外，勖玦再一次勸退盛泱泱，這天是勖老太爺?shù)膲鄢剑毛i本來沒告訴盛泱泱，她硬是偷偷跟來了。知道勖管家用巨款“羞辱”盛泱泱后，勖玦就算情商再低，也明白祖父不喜歡盛泱泱。

“你是長孫，又是下屆的族長，不是必須參加嗎？”

勖玦的父親是勖老太爺?shù)莫氉?，小夫妻愛好自由，不想被家族與責(zé)任束縛在深山，所以，勖玦剛出生他們就一同離開了春川，先是到了爪哇，之后去了馬六甲，再后來，沒了消息，也始終沒回來過。有人說在越南西貢的粉紅教堂附近見過他們，身邊還有一個孱弱的小男孩，但也只是傳聞。

勖玦摸摸頭：“其實也不一定必須啦?！?/p>

盛泱泱瞇起眼：“你騙人?！彼┝藯l掐腰的粉紅齊膝裙，新染的粉色長卷發(fā)攏在波點發(fā)帶里，外加上浮夸的幾何形耳環(huán)，站在來來往往的素衣打扮的人流里，格格不入。

“對不起?！臂毛i立即道歉。

盛泱泱一拍他的頭：“男孩子別說對不起，你看我，就從來不道歉。還有，記住，不要拋棄親情，拋棄親情的人，親情也不會眷顧他?！闭f完，她搶先一步邁過山門，轉(zhuǎn)頭向勖玦伸出手，勖玦愣了一下，繼而把手放在她的掌心。

盛泱泱是標(biāo)準(zhǔn)的吃軟不吃硬，既然勖玦祖父都“邀請”她了，她沒理由拒絕“好意”。這次賭氣之旅，是她計劃實施中的第二個錯。

勖老太爺面相十分和善，他欣喜地收下盛泱泱帶來的一對兒翡翠獅子，只是在視線掃過勖玦的襯衫短褲時露出一絲不快，旋即情緒全又?jǐn)吭陂L眉之下，笑著讓仆人帶勖玦去換家服。勖玦詢問似地看了看盛泱泱，盛泱泱點點頭，他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勖玦剛走，勖老太爺立馬變了臉：“盛家的棄子真是很有本事啊，我的孫子完全被你蠱惑了，你那短命的父親泉下有知，也必然甚感欣慰?！边@個女孩子拿了他的錢，還死皮賴臉地纏著他孫子。

盛泱泱歪頭笑：“謝謝您的夸獎，我也覺得我很有魅力，像我媽媽一樣?！?/p>

之后，他們又說了什么，聽墻角的仆人就不得而知了，匆匆換完衣服回來的勖玦一進(jìn)門就只看到一地的翡翠獅子碎片，吹胡子瞪眼的勖老太爺在大口地喝茶，盛泱泱則朝他跑過來，拉著他繡著繁復(fù)祥云白鶴紋的袖子驚嘆：“阿玦，你的衣服真好看。我也可以穿穿嗎？”

勖玦馬上就要脫下來給盛泱泱，為了避免勖老太爺當(dāng)場暈過去，盛泱泱拉著勖玦的手笑著跑下了樓梯。

出了小樓，天都黑了，走不到五分鐘，盛泱泱便嚷著高跟鞋太累要休息，正好旁邊葡萄架下有石桌，勖玦把自己純白的緙絲大罩衣墊在上面，再將盛泱泱抱到石桌上，盛泱泱的兩條小白腿分在他腰兩側(cè)，晃呀晃，搞得小族長心神不寧，只能轉(zhuǎn)移話題：“泱泱，你和祖父說什么了，把他氣成那個樣子?！?/p>

“本來其樂融融的，他突然用翡翠獅子砸我嘛，可能他覺得是贗品?！笔筱罂蓱z巴巴地指著右臉頰上顯微鏡都不可見的傷痕，“我就好心地告訴他，翡翠獅子是我用他的五百萬買的，一分沒剩，這么貴，怎么可能是假的？”

“你可真厲害?！蓖耆植磺遄约涸撜灸倪叺嫩毛i由衷地稱贊，“他很少那么生氣，他……”

之后的話，勖玦沒能說完，因為盛泱泱環(huán)住了他的脖子，軟綿綿的小嘴俯到他耳邊，甜甜地笑：“最后我還說，想拆散我們嗎？晚了，因為我已經(jīng)占有你，和你接過吻了?！?/p>

盛泱泱只是一時興起開玩笑，哪知下一秒自己就被勖玦吻住的唇瓣。

這是他們的初吻，帶著點兒桃子的甜，又裹著些車?yán)遄拥乃崤c檸檬的澀，總之是一種毀天滅地，摧枯拉朽的酥麻感。一吻過后，撩人不自知，戀愛技巧一百分的小天才勖玦認(rèn)真地說：“欺騙長輩是不對的，現(xiàn)在你就不是說謊了?！?/p>

『5』

盛泱泱敗給了這個突如其來的吻。

明知自己沒資格擁有勖玦的喜歡，盛泱泱還是選擇放縱一次，到此，她的計劃全盤皆輸。

對于一些人，愛情是青梅竹馬、水到渠成，對于另一些人，愛情是一見鐘情、傾蓋如故，對于盛泱泱，愛情是死亡與命運(yùn)。

暑假，他們一起在盛泱泱的小公寓看各種恐怖片兒，這天輪到了一個越南片子，愛思考的勖玦問盛泱泱：“為什么這個女孩兒的怨氣這么大？她的死是意外，不是被謀害?！?/p>

“越南傳說里，處女鬼是很十分可怕的，那些沒戀愛沒結(jié)婚，年紀(jì)輕輕就過世了的女孩兒，她們的怨氣當(dāng)然大。”一向無知的盛泱泱，難得有說得頭頭是道的東西。

客廳暗暗的，黑白屏幕中的雞蛋花開了又枯，謝了又放，有種詭異的生命感。

“那我死后，也會變成處……”勖玦舉一反三道。

“亂講?！笔筱髿夂艉舻卮驍嗨脑挘澳悴粫?，你會成為很有錢很有錢的商人，十三年后還會娶到我這么漂亮可愛，聰明智慧的完美妻子?！?/p>

因為生氣，盛泱泱的兩腮鼓成了小河豚，那晚的最后還是小天才的親吻讓小河豚散掉了氣。

八月仲夏，盛泱泱第二次來到稚月山，七月初七是山里的雷神祭，由勖氏本家主禮，也就是勖玦這一脈。盛泱泱怕熱，山里不裝空調(diào)，她全天只能靠臥室里的破電風(fēng)扇續(xù)命，她一度懷疑這是勖老太爺?shù)年幹\，因為這樣她就不能時刻黏在勖玦身邊了。

這天下午，蟬鳴得焦躁，盛泱泱搖著白紙圓扇，偷偷去看為祭典忙前忙后的勖玦，想給他驚喜，卻見勖玦和一個女孩兒在準(zhǔn)備祭典上用的彩紙燈籠，巧的是，她就是那天在酒店門外的短發(fā)女孩子，原來也是族人。

“你喜歡什么數(shù)字？”女孩兒先問勖玦，并自我介紹叫黃玉。

“十三?！睂κ筱笾獾娜?，勖玦總是惜字如金。

黃玉驚喜地道：“我也喜歡十三，或者說，我喜歡所有素數(shù)，除了一和它本身以外不再有其他因數(shù)，多么有堅持的數(shù)字啊。”

對于這句盛泱泱聽不懂的話，勖玦竟表示了認(rèn)同，之后，他們還討論了弦理論研究是否已窮途末路、磁力炮應(yīng)用的現(xiàn)實性、暗物質(zhì)能不能由軸子構(gòu)成等等問題。特意換了勖氏素衣的盛泱泱站立在雞蛋花樹后，不知是走過去好，還是回去好。

“看吧，你們一點兒都不相配。他眼中的光彩是和你在一起時，從未有過的?！辈恢螘r，討人厭的勖老頭也來到了一旁，帶著討人厭的笑，愉悅地道。

盛泱泱一句話就把勖老太爺堵了回去，她說：“是啊，像孟嘉禾和盛香濃一樣不相配，可他們不僅結(jié)了婚，還有了孩子?！?/p>

孟嘉禾是盛泱泱的父親，也是勖老太爺當(dāng)年最得意的學(xué)生，本可以在典當(dāng)行業(yè)上有一番建樹，可惜對盛香濃一見鐘情，入贅盛家，盛泱泱五歲那年，在一場車禍里，為救盛香濃而死，而盛香濃，不出一年就選擇了再婚。

盛泱泱走后，管家勸：“您不必?fù)?dān)心，盛小姐外表刁蠻，其實是個識大體的人?！?/p>

“我是擔(dān)心阿玦，”勖老太爺嘆了口氣，一下子老了十歲似的，“阿玦心性剔透，可也就是這樣的心，一旦鉆了牛角尖兒，走到死，也不會回頭?！?/p>

雖說嘴仗打贏了勖老太爺，盛泱泱依然興致缺缺，以至于勖玦晚上過來給她送西瓜時，還以為她中暑了。盛泱泱說沒事，他還是堅持找醫(yī)生過來看了才放心，醫(yī)生回去后，盛泱泱問勖玦：“如果我不是你未來的妻子呢？你還會喜歡我嗎?！笔筱蟛幌胨热霝橹鳎驗橄嘈潘亲约何磥淼钠拮?，才喜歡她。

“最開始我也奇怪，這個女孩子嘰嘰喳喳，智商又不高，怎么看都不是我會喜歡的類型?！臂毛i說到這兒，盛泱泱早氣得站了起來，在她跑出門前，勖玦從背后把她抱進(jìn)懷里。

他在她耳畔說：“這種念頭只是一瞬，下一眼看你，就確定了是你。我喜歡的是泱泱，過去的你，現(xiàn)在的你，未來的你，都是一個泱泱?！?/p>

那時那刻，山霧聚散，星河流轉(zhuǎn)，一切都是恰到好處的甜。

這段戀情太美了，聽得記者宋魚少女心亂撞，但她也奇怪，照這樣下去，勖玦與盛泱泱應(yīng)該早就結(jié)婚了。宋魚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問的：“那后來呢？”她所聽到的，只是勖玦視角的往事，那段往事里的盛泱泱還是一個時空旅行者。

“后來啊?！臂毛i一攤手，“后來她就去旅行了，時空旅行?！?/p>

『6』

盛泱泱消失的兩年半后，勖玦大四了，大二那年，他從物理系轉(zhuǎn)到了電子工程，天才到哪里都受人青睞，勖玦很快被老師招進(jìn)實驗室，身邊有很多學(xué)弟學(xué)妹追隨，研究生前輩們也很喜歡他。他像盛泱泱的未來預(yù)言中那樣，有了很多很多朋友。

若這時有人說，“勖玦是我大一的室友，你說他人好？開玩笑，他就是個怪胎。”那這個人一定會被圍攻。不知不覺間，勖玦被盛泱泱改變了，他還是直言直語，但不會當(dāng)面糾正別人的錯誤；他還是會觀察螞蟻的運(yùn)動曲線，但不會在烈日里蹲一個下午；他最喜歡的數(shù)字還是十三，但不會每次走路到十三的倍數(shù)就要停一下。

她是他遞給她的那把傘，雨夜里的向日葵。

圣誕夜，實驗室里，學(xué)弟學(xué)妹們在慶祝他們開發(fā)的星空小程序上市之余，開始起哄勖玦和一個小學(xué)妹，就是黃玉，她在盛泱泱不見的那年，成為了勖玦的大一學(xué)妹。沒等勖玦回答，門口傳來一道倨傲的女聲：“不可以噢，阿玦是我的男朋友?！?/p>

是盛泱泱，海藻一樣的栗色長卷發(fā)，綁著墨綠的天鵝絨發(fā)帶，拎著一個行李箱，風(fēng)塵仆仆，她比兩年半之前瘦了，憔悴了，也更漂亮了。黃玉走到盛泱泱面前：“不如我們來競爭，以一周為期，最后的選擇權(quán)交給學(xué)長?！?/p>

“好啊，如果他選擇你，我就再也不出現(xiàn)?！奔⒃谑筱筮@里簡直是百試不爽。

對著這場以自己為彩頭的比賽，勖玦沒什么反應(yīng)，之后的一周，盛泱泱送的禮物，他來者不拒，盛泱泱的甜言蜜語，也全部照單全收。兩年半，他高了許多，不穿增高鞋也比盛泱泱高兩個頭，戴一副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忽明忽暗，看不出心中所想。

一周轉(zhuǎn)眼過去，跨年夜，朋友們一起聚在勖玦的公寓里吃火鍋。盛泱泱剝了皮皮蝦放在勖玦碗里，勖玦剛舉起筷子夾，就被黃玉攔住了：“學(xué)長吃蝦過敏的?！?/p>

盛泱泱尷尬地咬了咬嘴唇：“那，吃桃子夾心蛋糕吧，我特意訂做的。”

“學(xué)長也不喜歡吃甜食?！秉S玉說。

盛泱泱斗志滿滿的眸光一下子黯淡了下來，把蛋糕使勁兒塞到自己嘴里：“我不知道?！?/p>

晚飯后，大家招呼著打牌，盛泱泱出去倒垃圾，倒完垃圾卻又站在路燈下，望著樓上窗簾后的人影攢動，咬緊了下唇，她真不該回來，可還是忍不住想看他一眼，看了一眼后又升起貪心，為什么不能看第二眼，為什么不能再在一起。

糖霜一樣的微雪里，勖玦從黑暗里走出來：“這次又是從什么時候來?！?/p>

“從十五年后?！笔筱笕套⊙蹨I，傲慢地道。

“那時我們怎樣了?！臂毛i長大了，語氣也愈發(fā)沉穩(wěn)鎮(zhèn)定。

盛泱泱若無其事地笑：“我們離婚了，因為無法志同道合，什么弦定理、暗物質(zhì)、世界線，你熱愛的我都不懂，甚至連你對什么過敏都不知道，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妻子?！闭f到最后，已是委屈難過得馬上要哭出來了。

勖玦摘下眼鏡，單手慢慢捏碎，扔到一旁垃圾桶里，然后，他走到盛泱泱面前：“盛泱泱，如果我說我現(xiàn)在想吻你，你是不是會很得意?！?/p>

『7』

勖玦是天才，天才要么不做，要么一擊命中，他用自己的紅圍巾把盛泱泱的手綁在她腰后，然后懲罰一樣，將她揉進(jìn)懷中，狠狠親吻，親到她滿臉酡紅，眸子水汪汪地哭。

“時空旅行是騙你的，這兩年半是因為繼父容不下我，所以我出去避難了?！彪m然盛泱泱的計劃早失敗了，但如果這一刻她選擇坦白，也許她和勖玦的結(jié)局就不一樣了。

勖玦沒有回應(yīng)，捧著她的臉，一次又一次地親吻，之后，他們和好了。

盛泱泱的公寓很久沒人住過，他們一同打掃的過程中，偶然發(fā)現(xiàn)了她的相簿，五顏六色的紙燈籠墻前，站著小小的奧黛少女，這是她被繼父趕到越南時拍攝的，還有一張里的盛泱泱和一個臉色蒼白，眼眸明亮的少年一同站著，雞蛋花樹影影綽綽，日光里，看不清少年的面容，只是他的手緊緊地握著盛泱泱。

“這是誰。干什么把你的手握得那么緊?！臂毛i推了推眼鏡。

“你吃醋啦？”坐在他懷中的盛泱泱仰頭親了他一口，還故意咬了咬新冒出來的胡茬。緊接著，她解釋道，自己剛到越南時，沒有朋友，當(dāng)?shù)氐男『⒆悠圬?fù)她，有一天把她驅(qū)趕到樹上，又撤走了梯子，是那個少年接住了她。少年身體不好，他們在彼此黯淡荒蕪的歲月中互相攙扶了一把。

“所以你們是青梅竹馬了?！毙√觳旁诟星樯祥_竅后，比一般人更愛嫉妒。

“朋友啦，很重要的朋友?！笔筱蠛仙舷鄡?，哄著他親吻?！澳悴攀俏业膼廴恕！?/p>

勖玦氣氣地把相冊扔到地毯上，回吻住盛泱泱：“不需要他們，以后有我陪著你。”

不做物理，改做計算機(jī)，也是為了她，他有錢了，他可以保護(hù)她。

盛泱泱被泡在蜜罐子里，生活太甜蜜了，以至于唐黛打電話來警告，她還有些發(fā)愣。

“勖老頭在調(diào)查你，應(yīng)該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你的秘密?！?/p>

“我不認(rèn)為我們是朋友?！?/p>

“巧了，我也是這么想，只是我還沒有打敗你前，不想看到你跪在別人腳下?！?/p>

唐黛的電話沒有給盛泱泱足夠的警醒，又或者說那個秘密，她不知怎么向勖玦開口。

也許勖老太爺就查不出來呢？最終，盛泱泱的僥幸心理引發(fā)了山洪。

那是除夕的前一周，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禮拜日傍晚，盛泱泱一邊和勖玦單方面爭論晚上吃什么，一邊隨手接通了電話。

“小泱，什么時候回來？媽媽爸爸還等著你回來過節(jié)呢?！?/p>

勖玦就在盛泱泱身邊，電話里的男聲，他聽得一清二楚，和自己不一樣，那是個陽光又帶著些盛大綻放后點點灰敗的聲音。

盛泱泱再想掛斷已是來不及，她聽到自己顫抖的聲線：“我大概過一段時間回去，你的身體還好吧?！?/p>

“我很好?！焙训酱藶橹梗瑢Ψ诫S意地話鋒一轉(zhuǎn)，“哥哥在你身邊吧，換他聽電話?！?/p>

『8』

盛泱泱傻傻地握在手里的電話被勖玦拿了過去，同時，他選擇了接受對方的視頻請求。畫面切過來的瞬間，不用驗證，勖玦就知道對面這個站在雞蛋花插瓶前的男人是誰，無他，他們長得太相像了。

勖玦的父母在拋下他奔赴自由后，又生了一個孩子，取名叫繁，希望他一輩子繁茂，但就像盛泱泱說的那樣，拋棄親情的人，親情也不會眷顧他們，勖繁天生有疾，到了十三歲，醫(yī)生說將來可能需要器官移植才能活。

于是，這對兒父母把心思打到了他們從未關(guān)心過的勖玦身上，勖老太爺人脈廣，在知道那個孩子有先天疾患時，就料想到了之后的結(jié)果，所以他安排了大夫，早早制造并散播了勖玦活不過二十三歲的噩耗。

前邊這些是勖繁視頻里告訴勖玦的，后邊這些是很久后，勖玦才知道的。

“前段日子我做了移植手術(shù)，手術(shù)很成功。哥哥，我代小泱向你道歉，她之前不相信你有病，為了我特意跑到中國來，想確定你的身體狀況是不是可以給我移植。她真是胡鬧，可她就是這個性格，我一直拿她沒辦法。”美麗明朗的男人，用最和善的語調(diào)，說著最誅心的話。

盛泱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聽完這通電話的。她對不起勖玦，起初她用勖玦的愛好接近他，怕他察覺還故意在一開始收斂著熱情，同時，她對勖繁也有愧，她在察覺到勖玦身體沒問題后，也沒告訴勖繁的父母，她真自私，自私地想保護(hù)喜歡的人。

“盛泱泱，我給你解釋的機(jī)會。你把我當(dāng)成他的器官儲備器；之前消失的兩年半，是回西貢照顧他；除夕節(jié)，你還打算再回去陪他。現(xiàn)在，滿口謊言的你的回答我，他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嗎？”

“是真的?！笔筱笞哌^去，拉住他的袖子，她知道，如果她不這樣做，她可能就會失去他?！翱晌蚁矚g你也是真的?！?/p>

欺騙是真的，愛情也是真的。

天才遇到了難題。

“我先回去了。”勖玦一根一根地扒開盛泱泱的手指，轉(zhuǎn)身離開了公寓。

他一夜未睡，第二天在門口牛奶箱里看到了盛泱泱寫的信。

“阿玦，對不起，換位思考，這件事如果換做是我，一定會氣炸，要狠狠給你個巴掌，然后分手一百次。”

“阿玦，我先回西貢了，這次去再回來，就不欠他了，以后，你永遠(yuǎn)是第一，要我干什么都行。”

“阿玦，我喜歡你，超級超級喜歡你?！?/p>

“字真丑?！臂毛i把信紙疊起來，放進(jìn)胸口的衣袋，同時腦海里勾畫出了一萬種懲罰她的辦法。

其實啊，拂曉紅日升起的那一刻，他就已經(jīng)不生氣了，嫉妒使他昏了頭，愛情讓他原諒她。之前只要她坦白，他就原諒，現(xiàn)在的勖玦，底線又退了一步，只要是她，就什么都可以原諒。

然而，僅僅是這短短的一夜，一切都變得無法挽回了。

勖玦聯(lián)系不到盛泱泱，擔(dān)心的他跑到越南，鄰居說那一家搬走了。他入侵航空系統(tǒng)，知道勖繁去了美國，沒等他再順藤摸瓜，就因黑客罪被抓了起來，等出來，為時已晚，他再也找不到他的泱泱了。

十年過去，因為前科，勖玦有很多領(lǐng)域不能涉及，但他從未放棄尋找。

宋魚還是很有本事的，一個月后，她帶回了調(diào)查結(jié)果。

“勖先生，很抱歉，盛小姐在十年前就去世了。”

勖繁的手術(shù)并不成功，術(shù)后有嚴(yán)重的排異反應(yīng)，他向所有人隱瞞了下來，然后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下午，勖繁駕駛著他中獎得來的白色三菱，于美國西海岸的公路上轉(zhuǎn)了個漂亮的彎兒，載著他的女孩兒，一同沉入了太平洋深處……

專訪勖玦后不久，宋魚得到了一個爆炸性消息，勖玦投資的一個物理實驗室中的對撞機(jī)發(fā)生爆炸，當(dāng)時，勖玦也在場，送入急診后昏迷不醒。

『尾聲』

五月的西貢，雞蛋花開得鮮嫩水潤，被欺負(fù)的盛泱泱在樹上大哭。就在這時，一顆小石子打動她身側(cè)的樹葉：“泱泱，是你在哭么？”

盛泱泱揉著眼睛，向下看，枝葉繁茂下是個和她差不多歲數(shù)的少年，只不過戴著金絲眼鏡，老氣橫秋。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不要你管！”落魄大小姐不想自己顯得太懦弱，便外強(qiáng)中干地先大嚷了起來。

少年摸了摸下巴：“因為我來自二十年后，是你未來的丈夫?！?/p>

盛泱泱不哭了，瞪大眼睛：“你騙人，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她喜歡陽光開朗的那種呢。

正色的少年忽就笑了起來，向她展開雙臂：“泱泱，樹上有毛毛蟲，快下來。”

最怕蟲子的盛泱泱驚呼著從樹枝中墜落，他則穩(wěn)穩(wěn)地接她入懷，空氣中一股甜味兒的熱。不遠(yuǎn)處，有當(dāng)?shù)卮虬绲陌滓律倌曜哌^，眸光澄亮，他們對視了一眼，又同時移開視線。

雞蛋花落了又開，飛行的蝴蝶合起翅膀，世界線在此收束，陽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