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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珍釗從“斯芬克斯之謎”入手,指出“斯芬克斯因子由人性因子、獸性因子兩部分組成,兩種因子有機地組合在一起,構成一個完整的人”。前者高于并控制后者,人才成為有倫理的人;而文學作品的價值就在斯芬克斯因子的不同組合中得以彰顯,從而揭示人的倫理選擇過程,體現(xiàn)道德教誨的作用。
隨著資本主義固有矛盾的日益凸顯,社會倫理問題愈發(fā)復雜。《變形記》創(chuàng)作于工業(yè)、科技迅猛發(fā)展,人性被金錢萬能的世風淹沒的“一戰(zhàn)”前期。彼時正值捷克民族矛盾激化,“資本主義的不人道在垂死的奧匈帝國的腐朽而專制的機構里更為明顯”,社會陷入“社會主義、猶太主義、德國民族主義、玩世不恭的思想、人道主義,以及一切虛假的世界主義等各種信念都相互沖突”的困境,為斯芬克斯因子的碰撞提供了外部誘因。
格里高爾被畸形社會“異化”成物,成蟲形,但他堅守人性因子的主導地位,最終淪為被獸性因子控制者的犧牲品。從文學倫理學角度分析現(xiàn)代人“異化和焦慮的經(jīng)驗”,對社會發(fā)展方向有啟發(fā)意義。
格里高爾房間中隨處可見與“人的社會”的聯(lián)系,如掛畫、照片、書桌等,它們被格里高爾對完滿人性的幻想美化著,掩蓋他被社會愚弄的現(xiàn)實。格里高爾因長期被視為工具而不自知,失去“人形”帶來的危機感使他更執(zhí)著于人性,被門隔絕后只好倚窗追憶過去,但退化的視力似乎預示著其被拋棄的結局。
詹明信指出,“理解現(xiàn)代主義作品的關鍵術語是時間化”。臥室中的照片、鏡框掛畫,兩個凝注時間的意象具有象征性。前者將格里高爾永恒的人性——責任感、善良、勇敢定格:作為少尉的他手按在劍上,無憂無慮的笑容彰顯著軍人風度。后者中,一位戴著皮帽、圍著皮圍巾的貴婦人端坐著,將一只“沒了整個前臂的皮手筒”遞給看畫的人。在畢加索早期的作品中,“手”的主題重復出現(xiàn):以溫柔或祈求的姿勢尋求與人接觸,以封閉的形狀傳達壓抑感?!百F婦人”的手被皮遮蓋,正如斯芬克斯因子在現(xiàn)代社會的混雜狀態(tài)。至少在上流社會,在金錢利益的掩護下,原欲試圖掙脫互助、善等倫理約束。而格里高爾卻將畫剪下、制框裝裱,正如在被奴役的蒙昧狀態(tài)下,對畸形社會的頂禮膜拜。正是這種渴望融入“人”的社會的心態(tài),使他在家具被搬走時感到痛苦不安——與社會的聯(lián)系正在被切斷?;艁y中他緊緊護住畫框,一如他盡力討好、維護著異化了的社會。
這種“討好”在格里高爾看來是作為“倫理的人”應盡的責任:長子理應為家人提供房屋、溫飽。蟲形下,他忍耐著突如其來的不適,同時體諒并幫助家人克服他造成的不便:對妹妹帶來不合口味的食物,他情愿挨餓也不愿打擾她的正常生活,壓制著自己從沙發(fā)下沖出的強烈的自然欲望;對家中經(jīng)濟來源頓失的遭遇,格里高爾的關心程度絲毫不亞于其他成員,羞愧焦慮乃至心急如焚。然而失去價值的齒輪終會被機器拋棄,他首次“闖入”便受到排斥:在父親無情的驅趕中被門擠傷。
父親“背棄”倫理,這對孝順、為家庭不惜“自我異化”的格里高爾的打擊是沉重的,但他仍牽掛著,一點細微的響動都能激起他的關懷,整個身子貼在門上仔細傾聽。他視窗為連接過去與現(xiàn)在的媒介,“企圖回憶過去臨窗眺望時所感到的那種自由”,殊不知在殘酷的資本主義剝削中,失去社會職務的人與害蟲無異。蟲形的格里高爾將永遠無法看清、融入那看似由人形組成,實則充斥著不受理性意志控制的獸性因子的社會。
葛蕾特的提琴聲亦是人性的象征。區(qū)別于房客對美的麻木,格里高爾始終珍視妹妹的音樂才能。即便在蟲形下,他仍把它當作“一直渴望著的某種營養(yǎng)”,低下頭,敬神般地渴求妹妹的目光——被格里高爾誤認為是“人性圣光”——的照耀甚至“恩典”。他的人性不僅沒有因家人的冷落而喪失,相反,“在妹妹優(yōu)美的小提琴聲的催化下,更增添了他對人的生活和人的溫情的渴望”。然而在生存重壓下,琴聲被機械的工作取代,妹妹愛護哥哥的理性屈服于滅除異己的本能。格里高爾對“人”的卑微仰慕只能以“消滅自己的決心比妹妹還強烈”的毀滅告終??杀氖桥R死前,蒙昧的格里高爾仍“懷著溫柔和愛意”,一廂情愿地為家人著想。
阿爾特(Robert Alter)認為,卡夫卡作品中常有動物或昆蟲和人之間的對峙,是“非人性對人性的入侵”。值得注意的是,失去人形的蟲子卻執(zhí)拗地堅守人的美好本性,而具有人形的眾人卻遭受非人性的入侵?!跋x形人性”和“人形蟲性”構成了戲劇化的對比,具有強烈的反諷效應。從文學倫理學的角度看,這正是“上帝死后”的現(xiàn)代社會中倫理混亂、斯芬克斯因子失衡沖撞的寫照。
老板殘酷壓榨員工,職員間明爭暗斗,推銷員因工作地的原因從未參與其中,卻無辜地成為“閑話、怪罪和飛短流長的目標”:善良本分的格里高爾根本沒有防備,直待他疲憊地回到家,才不明不白地發(fā)現(xiàn)自己被“陷害”。聶珍釗在以文學倫理學分析《老人與海》時指出,老人之所以堅持與大馬林魚搏斗,是因為他已經(jīng)把自己當成了魚、動物,要遵守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所以只能進行無止境的競爭,直到死亡。在社會利益關系的掩護下,將自然法則帶入社會倫理,無視倫理秩序、恃強凌弱正在成為普遍現(xiàn)象。“群體效應”使可鄙又可憐的烏合之眾陷入司空見慣進而麻木不仁的惡性循環(huán)。如果人類消除獨有的倫理禁忌、任由獸性因子凌駕于人性因子之上,那么在“屠殺”弱者的同時,也將成為自己的“掘墓人”。
格里高爾在扭曲的社會中堅守人性,他清楚勤懇踏實是善,虛偽奉承是惡,所以他既不抱怨,也不效仿無骨氣地聽差,高攀成老板的心腹。盡管悲嘆只有自己在無賴的世界里忠心耿耿,他仍舊隱忍、正直地工作著。
納博科夫認為,薩姆沙家庭的“興旺”與格里高爾絕望、可憐的狀態(tài)之間有種微妙的平衡關系。在文學倫理學看來,格里高爾與家人的倫理沖突隨后者獸性因子對人性因子的吞噬呈漸進式變化,其中妹妹的轉變作為貫穿文本的一條倫理線,深刻揭露了現(xiàn)代社會的世態(tài)炎涼。
最初,兄妹關懷是相互的:哥哥以送妹妹進音樂學院為奮斗目標;妹妹關心哥哥的身體,后者未按時出門,她感到心疼,而不是苛責,“在他還安靜地仰在床上”的時候就落淚了,這與父母砸門后便照常吃飯形成對比。另外,妹妹依著哥哥過去的口味,最早為之送餐。然而,她的細微轉變在于用布(而非直接用手)端走盆,粗魯?shù)貟呷ニ缘暮臀磁龅乃惺澄?,匆匆離開。格里高爾在妹妹心中漸漸由哥哥轉變?yōu)槟撤N骯臟、非人的存在(家人都以為他聽不懂大家的話,暗示這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實),盡管她出于慣性,仍壓抑獸性因子,依倫理身份關心著“哥哥”的溫飽。
如果缺乏對對方倫理身份的認同而產(chǎn)生的理性,人性因子就無法長久壓抑非理性的獸性因子,而后者會使人模糊自然法則和倫理秩序的分界。排斥異己的本能使妹妹無法習慣甲蟲的存在,這種厭惡作為自由意志、自然意志,便毫無遮掩地爆發(fā)出來:一進房間她便急于推開窗子,為了減少沾染格里高爾接觸過的空氣,她堅持在寒冷的風口處深呼吸。
隨著妹妹回憶的褪色、格里高爾失去“人形”——作為有使用價值的工具的基礎,獸性因子會更加放肆地抹殺理性意識,而倫理早已被拋至腦后。轉移家具時,妹妹無視母親保持房間原狀以期好轉的請求,堅持全面清理。人類社會的“驅逐”與格里高爾對人性因子的堅守當然是矛盾的,所以他誓死抗爭,甚至想“對準葛蕾特的臉飛撲過去”。這種主動抗爭激活了妹妹的理智,人性因子的短暫歸位使她首次對蟲形的哥哥——作為“人”而非某種物件——驚呼,并暫停了清掃。格里高爾在該沖突中看似成功,實則失?。翰粌H身體受傷,而且對人性因子、倫理意識的堅守使他深陷于良心的譴責中;更重要的是,這引發(fā)了家人更深的厭惡——從排異的下意識轉為理性選擇的結果,從此他被徹底排除在家庭之外。
葛蕾特在獸性因子控制下聽由自然、自由意志的指使,在喂食方面愈加粗魯隨意;待親人也變得喜怒無常:母親僅簡單洗刷房間,她便“哭得渾身發(fā)抖”。她任性地宣判格里高爾的生死,并要求絕對服從。所以格里高爾“擅自”在房客前出現(xiàn)時,她難以容忍,又一次宣布:必須將這只“怪物”弄走。
妹妹的狀態(tài)實際上受異己者的存在與否影響。關上格里高爾的房門,她溫柔孝順,恪守禮教,會在疲憊的父親上床前“追上去再攙他一把”;格里高爾死后,理性再次回歸,“看上去有點像哭過似的,葛蕾特不時把臉偎在父親的懷里”,似乎為間接殺兄的行為自責,而這與結尾她如釋重負地“舒展她那充滿青春活力的身體”進行對比,只顯得虛偽做作。
卡夫卡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殘酷本質揭露得入木三分之處在于,倫理意識泯滅的現(xiàn)代人居然會以人性的名義自我開脫:“我們照顧過他,對他也算仁義盡至了?!倍^“照顧”實則幾近監(jiān)禁。妹妹辯解道:“這怎么會是格里高爾呢?如果這是格里高爾,他早就會明白人是不能和這樣的動物一起生活的……他趕走我們的房客,顯然想獨霸所有的房間,讓我們都睡到溝壑里去?!?/p>
當親人失去支撐家人生存的價值,后者便視之為“累贅”,唯恐他不死。為了遠離格里高爾,妹妹甚至會將母親的椅子推向外部,盡管只是下意識的自保行為,但這似乎也暗示著叢林法則滲入倫理社會,殘酷地瓦解著人性、溫情,導致倫理混亂的惡果——人人皆會成為犧牲者。
卡夫卡的作品“通過刻畫‘人’如何變成‘非人’,以及人與人間的冷酷關系,始終貫穿著‘普通人與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環(huán)境之間的深刻矛盾和專制統(tǒng)治對人在精神上構成的威脅’”。在《變形記》中,何止被異化成蟲的格里高爾,尚存人形者也面臨著這種矛盾與威脅。以被“非人”化了的家庭成員為例,金錢在他們與格里高爾的聯(lián)系中的地位遠高于血緣,格里高爾是“物”,是財富、機器、生產(chǎn)力。
溫飽使家人喪失斗志,心安理得地接受長子的供養(yǎng),并鼓勵他努力工作以維持這種寄生關系。人之所以為人的責任感、主動性在消逝:父親破產(chǎn)時是疲憊的弱者,彎曲的手杖似乎是他臃腫軀殼的唯一支撐。然而有了格里高爾的債務分擔,他立刻變得衣著筆挺,體面起來。親人們認同蟲豸社會的壓榨法則,當社會榨取格里高爾的個人價值時,他們以分一杯羹的方式享受并做結余,成為“聰明”、懂得長遠發(fā)展的“寄生蟲”。實際上,對格里高爾來說,家庭的確是負擔,但兩方都視之為理所應當,收錢的一方感激,給錢的一方也很樂意——無論是否出于真心,但“那種特殊的溫暖感覺”不復存在,暗示著格里高爾已漸漸在家人心中淪為抽象的符號。格里高爾的人形似乎是對家庭倫理的提醒,維持著家庭表面的祥和,而隨著變故來臨,寄生者變得冷漠,發(fā)現(xiàn)他再無價值可壓榨后,便急于擺脫累贅,為此不惜置“親人”于死地。
失去依附、庇護的家人在倫理混亂的社會疲于奔命,成為任人碾壓的“可憐蟲”——曾經(jīng)格里高爾的角色。年邁的父親為小職員買早點;替陌生人縫補內(nèi)衣取代了母親的休息,勞累使她視力衰退;妹妹在顧客的指使下奔忙于柜臺間?!凹纳x”們實則具備謀生能力,能做到“世界上要求窮人的一切”。此時曾經(jīng)熟識的“陌生人”的冷淡,更說明了“異化”、隔膜在倫理混亂的社會中的普遍性,而將親人都視為“陌生人”者,又怎能不淪為他人眼中的“陌生人”?
保爾·雷曼指出,卡夫卡始終認為異化不是一個主觀的、心理上的問題,而是一個客觀現(xiàn)象,是社會關系中存在的一個現(xiàn)實矛盾。在這個資本主義束縛的關系網(wǎng)中,這種“野蠻和不人道的社會關系”肆意蔓延:勞動對勞動者來說是外在的,使其“肉體受到損傷,精神受到摧殘”。而文本中斯芬克斯因子普遍錯位的寓意在于:在工業(yè)繁榮粉飾殘酷剝削、自然法則入侵倫理秩序時,任何曾縱容獸性因子脫離理性控制,居于人性因子之上者,都可能因突然來臨的“荒誕”淪為叢林法則的犧牲品。而要“反異化”,須區(qū)分動物界秩序與人類倫理,而回歸后者則須以理性杜絕倫理越位,堅持人性因子對獸性因子的控制。
黑格爾認為“主體性乃是現(xiàn)代的原則”,現(xiàn)代世界的優(yōu)越性與危機即“進步與異化精神共存”,有關現(xiàn)代的最初討論已包含對現(xiàn)代的批判。卡夫卡清醒地看到了現(xiàn)代人性、社會的陰暗面,認為動物性就是家庭的環(huán)境,人在這種環(huán)境里不能獲得人類特有的主動性,也無法對最終目的提出疑問。從斯芬克斯因子角度分析小人物的“動物性”及其背景,不僅能看到其“彷徨痛苦但又處處順從、妥協(xié),最終逃脫不了被遺棄遭毀滅的命運”,更能獲得道德警示。
史元輝教授指出,《變形記》正是倫理規(guī)范在現(xiàn)代的狂飆下失色,冷酷取代溫暖的倫理學困境的縮影。筆者認為其原因可追溯到“主體性”的內(nèi)涵之一——個人主義,即“所有獨特不群的個體都自命不凡”的弊端之上。格里高爾既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家庭維護者,又是現(xiàn)代社會中倫理錯位、理性缺失等負面影響的犧牲品。而卡夫卡作為“主體”,更有權行使“批判的權力”,因此,卡夫卡“不是一個革命者,而是一個啟發(fā)者”,他“暗示世界的缺陷并呼吁超越這個世界”。
卡夫卡將“陌生化”推到極致,但作品內(nèi)容卻在超時空的荒誕世界里保留著寫實主義的飽滿,他在警示:只有在正當?shù)膫惱碇刃蛑校诵砸蜃硬拍苷业缴娴耐寥?,維持壓制獸性因子的力量?,F(xiàn)代社會的當務之急便是營造善、人道、理性的“精神綠洲”,喚醒并助長人性因子(倫理意識)。這便是《變形記》深層敘事下的現(xiàn)實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