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前學界對博爾赫斯的小說研究成果較多,但對其詩歌文本本身進行的深入研究并不多,因此研究博爾赫斯詩歌是研究博爾赫斯文學全貌的重要一環(huán)。博爾赫斯的創(chuàng)作始于詩歌,也終于詩歌,他的詩歌題材豐富,思想深刻,語言質樸,風格純凈,意境悠遠。本文依據“詩歌是思想的隱喻表達”這一理念,對博爾赫斯的《雨》及相關詩歌中的意象、隱喻、想象、情感和生死觀等方面進行分析,以求對這位偉大作家的詩歌堂奧窺探一二。
阿根廷著名作家博爾赫斯1899年8月24日出生于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個書香門第之家,自幼受家庭熏陶,熱愛讀書寫作,很小就顯露出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望和文學才華。他的作品涵蓋多個文學領域,被譽為百科全書式的作家。博爾赫斯的思想深邃復雜,他早年深受柏拉圖和叔本華等人的唯心哲學的影響,并且從休謨和康德那里接受了不可知論和宿命論,他對東方哲學如莊子的思想也是心領神會,所以在他的作品中呈現出一個夢幻般的虛構世界。在真實和虛幻之間,他找到了一條聯通過去與未來、夢境與現實、死亡和與永生的通道,可以在其中自由神游,并帶給讀者神秘奇特的閱讀感受。阿根廷作家埃內斯托·薩瓦托在《博爾赫斯》一文里寫道:“博爾赫斯,你是布宜諾斯艾利斯郊區(qū)的異教創(chuàng)始人……但我首先把你看作為一個偉大的詩人?!?/p>
博爾赫斯在其詩集《深沉的玫瑰》中提出自己對詩歌的見解:詩歌要能描繪精準的事實,要能像眼前的大海般帶給我們內心的觸動。這首《雨》兼具二者的特點。
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因為此刻正有細雨在落下/或曾經落下。下雨/無疑是在過去發(fā)生的一件事//誰聽見雨落下 誰就回想起/那個時候 幸福的命運向他呈現了/一朵叫玫瑰的花/和它奇妙的 鮮紅的色彩//這蒙住了窗玻璃的細雨/必將在被遺棄的郊外/在某個不復存在的庭院里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潮濕的暮色/帶給我一個聲音 我渴望的聲音/我的父親回來了 他沒有死去。(《雨》,陳東飆、陳子弘譯)
博爾赫斯的詩情感真摯又克制、簡約又精準,能抓住人們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卻疏于表達或不能表達的真實體驗來創(chuàng)作,寥寥數語就能呈現出事物普遍的本質,提煉出神秘、深邃、哲理性的內核。博爾赫斯寫雨,但雨只是一個連接不同時空的載體,整首詩意蘊豐富,耐人尋味。
“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因為此刻正有細雨在落下”,詩的開端簡潔明了,開門見山,一下子把讀者帶入雨后的黃昏,黃昏給人的感覺一般是趨向于接近黑暗而讓人心生惆悵的,如古人的慨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但這個黃昏因為有飄落的細雨,有細雨帶來的天空光線的變化,使得原本陰霾的天空瞬間變得明亮了起來,也許陽光正從厚重的黑色積雨云邊緣射出萬道光線,并給云朵鑲上一條金邊?!懊髁痢币辉~帶給人溫暖的感覺,讓整個畫面充滿歡欣的亮色和詩情畫意,奠定了全詩的情感基調。
“或曾經落下,下雨/無疑是在過去發(fā)生的一件事”,這句詩,初讀會讓人產生時空錯亂之感。前面寫道“此刻正有細雨在落下”,是寫實,是正在進行的時態(tài);后面卻寫道“或曾經落下”,是猜測,是假想,是虛擬時態(tài),接著說“下雨無疑是在過去發(fā)生的一件事”,是肯定,是確鑿無誤的,是過去完成時態(tài)。這樣,這句詩通過三種時態(tài)把我們帶回往昔的回憶。博爾赫斯仿佛是一位神奇的催眠師,在他語言的指引和迷惑下,讀者隨著他一起穿越時空隧道,從他的老年階段回到他的青年階段。
“誰聽見雨落下 誰就回想起/那個時候 幸福的命運向他呈現了/一朵叫玫瑰的花/和它奇妙的/鮮紅的色彩”?!罢l”不僅指作者自己,也指讀者大眾,說明在雨天容易喚起人對過去時光的追憶,這是人類的一種普遍的情感經驗。因為細雨的無聲無息,潔凈柔弱,以及由它構成的朦朧清涼的世界,會觸動人的內心深處柔軟的一角。在雨中,往昔所有美好的回憶都被喚醒,這是人一生中最難以忘懷的刻骨銘心的時光,是戀愛的季節(jié),作者也從中感受到了由衷的幸福。玫瑰是愛情的象征,它那鮮紅的耀眼的色彩,如同作者的戀人一樣永遠在他心中熠熠生輝而不可磨滅。玫瑰的鮮紅色讓雨天灰蒙蒙的色彩基調變得亮麗起來,讓讀者感受到溫情和喜悅。
博爾赫斯的愛情生活,是拉丁美洲文學界多年爭論不一的一個問題。博爾赫斯直至暮年才結婚,關于他遲婚的原因,目前最合理的解釋是詩人在青年時曾有過一次刻骨的戀愛,但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而中斷了。詩人為此心灰意冷,曾發(fā)誓終身不娶。詩人曾在詩中歌詠心中的女神“我愛過一位高傲的白人姑娘,她有著拉丁美洲的寧靜”,盡管我們不知道他歌詠的是不是同一個對象,但沒有關系,怎樣都說明博爾赫斯是一個對情感真摯的人。
“這蒙住了窗玻璃的細雨/必將在被遺棄的郊外 在某個不復存在的庭院里洗亮/架上的黑葡萄。潮濕的暮色/帶給我一個聲音/我渴望的聲音/我的父親回來了/他沒有死去”?!斑@蒙住了窗玻璃的細雨”,“蒙”說明細雨使世界變得模糊,窗玻璃把人與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像作者的眼盲使他與世界的喧囂隔離,但他的心靈變得更加深廣博大?!拔覍⒃跓o邊的黑暗中等待我自己”——這是詩人內省而清醒的等待,生命中無邊的黑暗,要依靠往昔的回憶帶來光明和希望?!氨贿z棄的郊外、不復存在的庭院”,暗示往日時光一去不復返,童年生活過的庭院,有著濃濃親情和幸福時光的庭院已無處找尋,令人黯然神傷,隱約流露出東方式的人生無常觀念,與《枯樹賦》的末句“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表達的是相似的悲涼無奈的情感。但接下來作者并沒有沉浸在悲傷之中,他筆鋒一轉,用一個“洗亮”一詞,帶給讀者一種生機勃勃的感覺,讓人感受到生命循環(huán)不已的欣喜與希望。
盡管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復返,但是無須傷懷,那永存在記憶中的庭院,以及庭院里葡萄架上的黑葡萄,細雨會將之洗亮。在細雨的清洗下,黑葡萄顆顆圓潤晶瑩,帶著誘人的清香,象征著作者童年的幸福生活?!俺睗竦哪荷?帶給我一個聲音/我渴望的聲音 我的父親回來了/他沒有死去?!痹谶@細雨的黃昏,作者沉浸在冥想之中,如同宗教或玄學上的“通靈”一般,博爾赫斯在靜默中仿佛看到父親穿越庭院而來,聽到了渴望已久的父親的聲音,“我的父親回來了 他沒有死去”,這句看似突兀神秘不合情理,但更多的是被這種永恒的親情和綿長的思念所深深震撼!博爾赫斯早逝的父親是他詩歌力量的重要來源之一,他原本是一個深沉內斂的人,并不擅長直接抒發(fā)自己的感情。但是這首《雨》,他的心聲敞露無疑。由于詩人對父親的熱愛和崇敬是真摯和深沉的,在雨中的黃昏他自然而然地想起所深愛的父親。博爾赫斯的先輩曾經戎馬生涯,立下赫赫戰(zhàn)功。博爾赫斯的父親放棄了祖父那樣的生活方式,他終身熱愛文學創(chuàng)作,對兒子從小寄予厚望精心教育,期望孩子能成為優(yōu)秀的作家以圓他未竟的夢?!拔疫€是個孩子時父親就失明了,從那時起,我就明白我必須走完父親因條件所限而未能走完的文學之路。這是理所當然的事。父親期望我成為作家?!?/p>
《雨》這首詩是詩人在老年回顧自己的一生,時間跨度從童年到青年到老年,一生中最難忘的時刻濃縮在短短的幾行詩句中。中國作家余華極為推崇博爾赫斯,他有一篇《博爾赫斯的現實》,其中寫道:“他(博爾赫斯)在現實與神秘之間來回走動,就像在一座橋上來回踱步一樣自然流暢和從容不迫?!薄队辍愤@首詩的藝術成就很高,帶給人美的享受,它那充滿神秘色彩的隱喻、空靈的想象、朦朧多義的內涵,令人浮想聯翩,回味無窮。
博爾赫斯在其《詩藝》中說道:“詩就潛伏在街角處。生命就是由詩篇組成的。每一次讀詩都是一次新奇的體驗。……每當我們讀詩的時候,藝術就這么發(fā)生了……”
在博爾赫斯的詩歌中,夢幻、愛情、生命、死亡、書籍、戰(zhàn)爭、歷史、世界等題材,經過他對文字的藝術化處理后構成了一個神秘的語言迷宮,迷宮里既有美好的事物,也有深刻難以琢磨的思想。要想讀懂其詩作中的思想,必須掌握他所運用的隱喻的藝術手法。博爾赫斯詩歌中大量隱喻的運用使得他的詩歌獲得了雙重的意象,激發(fā)了讀者的想象和聯想,并讓讀者得到審美情感的體驗和愉悅。在他的詩歌里,打破了虛與實、生與死、真與假的界限,他聽從冥想、白日夢、思想、時間的召喚,讓幻覺、虛構、想象、回憶等,都各有通向真實彼岸的橋梁。
在《雨》中,他感嘆命運之神曾帶給自己鮮艷的愛情(玫瑰的隱喻)和美妙的童年(黑葡萄的隱喻),也給自己帶來不遠的將來死亡的信息(父親聲音的隱喻)。這些隱喻傳遞出詩人在特定時空中的情感體驗,能引發(fā)讀者的內心感應,讓他們回憶起自己人生中可能早已忘卻了的某些經歷,產生情感上的共鳴與激蕩?!包S昏”“細雨”“紅玫瑰”“庭院”“黑葡萄”“父親的聲音”,這些意象構成了一個個溫馨難忘的畫面,讓人陶醉在愛情、親情這些人間最美的情感里面。詩歌中的隱喻不僅僅是修辭手法,通過隱喻可以把最普通的生活場景描寫得迷離恍惚,卻又感人肺腑,使詩歌獲得含蓄委婉的風格和意蘊幽深的美學效果。同時又能精妙地描繪出具體可感的意象,為我們在寫作中如何處理日常生活體驗提供了啟示。
博爾赫斯的詩中經常會出現玫瑰的意象,除了代指愛情,詩人也將玫瑰視為美好而易逝的生命本體,表達了對生命本身的熱愛與眷戀。凡是美的事物皆是永恒的喜悅,而那些歷經歲月的考驗而不敗的美是我們心中永恒的時間玫瑰?!皶r間給眾人/帶來了愛情或黃金,卻僅僅留給我/這凋零的玫瑰?!保ā堆h(huán)的夜》)“可能嗎,我、雅可布·阿爾曼蘇爾的一個臣民,會像玫瑰和亞里士多德一樣死去?”(《四行詩》)“散落在時間盡頭的/一代代玫瑰/我但愿這里面有一朵/能夠免遭我們的遺忘?!保ā睹倒迮c彌爾頓》)“我交給你,在你出生前多年,在日落之際看見的一朵黃玫瑰的記憶?!保ā秲墒子⒄Z詩》)
博爾赫斯在《詩藝》中寫道:“我想我還遺漏了許多極為普通的比喻模式,目前為止我已經介紹過眼睛與星星、女人與花朵、時間與河流、生命與夢、死亡與睡眠、火與戰(zhàn)火。如果我們有充分的時間,學識也夠淵博的話,我大概還可以再找到其他半打以上的例子,不過我方才舉過的例子大概就已經涵蓋大部分文學作品的隱喻了。”他認為人們不必在乎運用這些老套的比喻,我們盡可以寫出新的變化來。比喻只不過是任意變換的文字游戲;比喻可以激發(fā)讀者豐富的想象。如:
1.我希望化為夜晚,這樣我才能用數千只眼睛看著你入睡。(柏拉圖)
2.我們的本質也如夢一般。(莎士比亞)
3.在我入睡之前還有幾里路要趕。(羅伯特·弗羅斯特)
4.她優(yōu)美地走著,就像夜色一樣。(拜倫)
博爾赫斯指出:例句1、2、3分別是眼睛與星星、生命與夢幻、睡眠與死亡比喻模式的變體。而在例句4中,“女人與夜色”這個隱喻其內蘊豐富復雜,給人新奇之感,甚至令人琢磨不透,也因此激發(fā)了讀者的想象力。
博爾赫斯是一個學識淵博的人,他通過書籍和寫作來認知世界,他寫道:“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設想,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彼谠娭袆?chuàng)造和表達深邃的思想,即便到了雙目失明的晚年,他已無法用眼睛去觀看有形世界,只能置身于黑夜般的由記憶、想象和夢魘構成的世界,依然筆耕不輟。從某種程度上說博爾赫斯的失明造就了他高超的藝術成就,黑暗和孤獨充當了天然的屏障,把他帶到另一個世界,在靜默黑暗的世界中他可以盡情想象而不必受到外物的約束。沈健在解讀博爾赫斯詩歌時談道:“孤獨中自由自在的想象,即通過語言和幻想對宇宙、時間、死亡、夢幻和生命加以迷宮式的組合與重建,使時間消失或固定,使空間倒置或穿插,從而形成撲朔迷離的藝術境界。”博爾赫斯認為,想象是引導夢進入文學的重要途徑,“想象是由記憶和遺忘構成,它是這二者的交融”。在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尤其是詩歌創(chuàng)作中,想象無處不在。作者在創(chuàng)作詩歌時,所用意象越是不同尋常和新穎獨特,比如說一個簡單卻富有詩意的細節(jié),就越能夠讓讀者產生聯想,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
在《雨》這首詩中,寫到了“郊外”“庭院”“黑葡萄”“暮色”“父親的聲音”這些意象,根據這些意象,我們可以在腦海中想象出一幅作者童年的生活圖景:在美麗安靜的郊外,有一個干凈的庭院,院子里有一架葡萄藤,從上面垂下串串被細雨淋洗得晶亮肥碩的黑葡萄。此刻,暮色四合,細雨蒙蒙,從廚房飄來飯菜的香味,小博爾赫斯正在焦急地等待父親下班回家。每當熟悉的腳步聲傳來,必定會看到父親慈愛的身影走進院子,手里拿著幾本小博爾赫斯期盼已久的書籍……
這幅圖畫可以說是詩人白日夢中的場景,或者是寫作時回溯早年經歷而產生的美好遐想。如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所云:“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痹诙潭痰膸拙湓娎?,詩人巧妙地把過去、現在和未來聯系在一起,令人為之心動,終生難忘,顯示了其詩歌的藝術魅力。
現代精神分析學派創(chuàng)始人弗洛伊德將想象力豐富的作家和白日夢者、想象力豐富的作品和白日夢相比較,進而指出:“一篇創(chuàng)造性作品像一個白日夢一樣,是童年時期游戲的繼續(xù)和替代。”博爾赫斯正是這類作家,他把自己白日夢般的詩作奉獻給世界,帶給讀者近乎童年游戲般的愉悅。白日夢模糊了現實與想象之間的界限,構筑了博爾赫斯詩學的精神世界,凸顯了博爾赫斯詩學空靈奇幻的張力美。數百年前,我國清代詩論家葉燮在《原詩·內篇下》中就曾寫道:“詩之至處,妙在含蓄無垠,思致微妙,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其旨歸在可解不可解之會。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離形象,絕議論而窮思維,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為至也?!边@個評論對博爾赫斯的《雨》同樣適用,拿《雨》來說,含蓄、朦朧、多義,既有實寫、又有虛寫,需要借助豐富的想象和聯想才能悟出作者所表達的思想感情,非常耐人尋味,留給人們巨大的思考空間?!队辍分写嬖趦蓚€在認知上相對的時空,一個是作者當下所感知的真實世界——細雨飄飛的黃昏,象征著孤獨、憂傷、疏離、隔絕;一個是從記憶和想象中虛擬出的世界——有紅玫瑰和黑葡萄的世界,象征著愛情、幸福、陪伴、親情。這兩個時空交織在一起,如同電影蒙太奇手法呈現出一幕幕鏡頭,在語義層面達到文本的連貫,又因為隱喻實現詩意的連貫,通過眾多意象形成詩歌朦朧的、優(yōu)美的、虛幻的意境。
博爾赫斯的《雨》與李商隱的《夜雨寄北》有異曲同工之妙,二者在內容上都是抒發(fā)對愛人親人的思念的懷人之作,只是前者時間是黃昏,思念的是年輕時的戀人和父親,后者時間是夜晚,思念的對象是自己的妻子。在空間結構上都是在不同的時空自由穿梭,跨度很大,在詩義上都是朦朧多義耐人尋味。在藝術效果上都是直擊人心,喚起人們內心深處最純凈美好的情愫。可見,經典的藝術作品是具有共性的,可以引起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人們情感上的共鳴,是跨越時空而永恒存在的。
博爾赫斯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不是悲觀絕望,他是以一個智者的姿態(tài)坦然面對,在他看來,“只有死亡不會死亡”的遙遠往昔才是心靈的故鄉(xiāng)和生命的永恒之所?!霸谮ぺぶ校瑫?、圖片和鑰匙,伴我生與死?!比缢摹独匣⒌慕瘘S》里寫道:“循著年歲的流逝,別的絢麗色彩逐漸把我拋棄,如今只給我留下朦朧的光亮、難測的陰影和原始的金黃。啊,西下的夕陽;啊,老虎,神話和史詩里的閃光。啊,還有那更可愛的金黃,你的頭發(fā),我的手渴望把它撫摸?!弊髡呓琛跋﹃枴毕笳魅松哪耗辏瑥淖匀恢荷D入人生之暮年,觸景生情,表達對人生暮年的看法。人老了,五彩繽紛的世界已棄他而去,唯獨那夕陽,“原始的金黃”仍每日相伴?;鸺t的夕陽亙古不變,猶如“神話與史詩中的閃光”,它見證了無數生靈的生生死死。垂暮之年,詩人渴望撫摸夕陽的金發(fā),從內心深處聽到永恒的召喚,平靜地走向生命的終點。
博爾赫斯對各種哲學流派了如指掌,對各種異教、神秘宗教兼收并蓄,他還深入地鉆研過《道德經》《莊子》和《易經》,形成了獨特的生死觀。博爾赫斯在《詩藝》中說:“莊子夢虎,夢中他成了一頭老虎,這樣的比喻就沒有什么寓意可言了。蝴蝶有種優(yōu)雅稍縱即逝的特質。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場夢,那么用來暗示的最佳比喻就是蝴蝶,而不是老虎?!辈柡账拐J為莊子在幾千年前就創(chuàng)造了幻想的文學,受到莊周化蝶的影響,博爾赫斯把通過夢境打破虛實的手法大量地運用于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博爾赫斯的生死觀與莊子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如出一轍。
在《雨》這首詩中,博爾赫斯運用了“黃昏”“細雨”“郊外”“庭院”“暮色”“父親的聲音”這些意象,把讀者帶回他的童年時代,詩的最后卻文筆突轉,死去的父親仿佛又回到作者身邊,營造了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夢幻境界,目的是把讀者引向“死亡”的主題。博爾赫斯對父親的生命充滿了留戀,他與父親心靈相通,在他的內心世界中父親是永生不亡的。他知道過往的一切都已“不復存在”,死亡終究是人類無法逃脫的命運,但他并沒有對死亡抱有消極態(tài)度,而是接受生命循環(huán)不已的現實,坦然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帶來的靈魂的安寧。在詩歌里,他甚至會對死亡贊譽,流露出對于死亡的期待,這是基于他對祖輩與父輩命運的敏感、玄想和體悟。因而,博爾赫斯和蘇東坡一樣發(fā)出“人生如夢”的喟嘆,不同的是他樂觀地表示:“要把歲月的侮辱改造成一曲音樂,一聲細語和一個象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