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銘祖[北京電子科技職業(yè)學院,北京 100176]
魯迅創(chuàng)作《阿Q 正傳》的阿Q 這個人物形象,不是出于私怨“是在罵誰和誰”,而是“已經(jīng)試做”,“寫出一個現(xiàn)代的我們國人的魂靈來”,甚而魯迅“恐怕”他寫出的不僅是“現(xiàn)在以前的或一時期”,“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也就是說魯迅創(chuàng)作之時以及創(chuàng)作之后,都姑且認可阿Q是中國“國人魂靈”的一個典型。而這樣的初衷和效果,自《阿Q 正傳》發(fā)表伊始的20 世紀20 年代初,就在“與《阿Q 正傳》的著者是相識”的周作人和當時《小說月報》主編茅盾那里得到了印證式的批評。周作人認為:“阿Q 這人是中國一切的‘譜’的結(jié)晶,沒有自己的意志而以社會的因襲的慣例為其意志的人,所以在現(xiàn)社會里是不存在而又到處存在的。沈雁冰先生在 《小說月報》上說 :‘阿 Q 這人要在社會中去實指出來,是辦不到的,但是我讀這篇小說的時候,總覺得阿Q 這人很是面熟,是呵,他是中國人品性的結(jié)晶呀!’……阿Q 卻是一個民族中的類型。”甚而,在魯迅20 世紀30 年代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談《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我們可以進一步確認阿Q 不是“專用一個人”,而是“盡了他的任務(wù)”(寫出“國人魂靈”)的一個文學典型——“所寫的事跡,大抵有一點見過或聽到過的緣由,但決不全用這事實,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發(fā)開去,到足以幾乎完全發(fā)表我的意思為止。人物的模特兒也一樣,沒有專用過一個人……有人說,我的那一篇是罵誰,某一篇又是罵誰,那是完全胡說的”。時至今日,類似以上這樣的魯迅本人、“熟人”,以及同時代批評家的自述和論述,早就成了我們認定、解讀阿Q 這一“國人魂靈”典型的金科玉律。但是我們必須意識到的是,魯迅這樣的自述主要是從創(chuàng)作論的角度,來揭秘阿Q 這一典型形象的成因的,而周作人和茅盾的論述,則是從社會學和文化學的角度來驗證阿Q 這一典型形象的歷史和現(xiàn)實的“不存在而又到處存在”的真實性。這樣,阿Q 這一典型形象本身具有的美學方面的特征,其實是反而被忽略了。也就是說,阿Q 之所以是“國人魂靈”的典型,它本來就應(yīng)該是“形象”地存在于《阿Q 正傳》這一文本當中的。在作于1935 年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魯迅曾自評《吶喊》的小說具有“表現(xiàn)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依此邏輯,那么阿Q 形象對于“國人魂靈”之“表現(xiàn)的深切”,肯定是依賴其“格式的特別”的,所以,本文即擬對“國人魂靈”典型阿Q 在《阿Q 正傳》中的文本“格式”試著做一些探析。
文學作品的典型形象,必須是個性和共性的統(tǒng)一,也就是一個特殊的人物身上具有一個群體(乃至整個人類)的某些普遍性。那么為什么說阿Q 這一個獨特的人物身上具有中國“國人魂靈”的普遍性呢?它首先體現(xiàn)在文本的第一章“序”中。
對于《阿Q 正傳》的序言,魯迅在《〈阿Q 正傳〉的成因》中說:“因為要切‘開心話’這題目,就胡亂加上些不必要的滑稽,其實在全篇里也是不相稱的。”這里的“滑稽”是指作者用戲謔的筆調(diào)來交代“文章的名目”(為什么要叫“正傳”)和阿Q 的姓、名字、籍貫情況。對于這種寫法,現(xiàn)在論者一般認為不是“不必要”“在全篇里也是不相稱的”,而是認為其因為“游戲模仿”的手法,而具有“解構(gòu)性”,它“解構(gòu)”了史傳文體的“等級性”,消解了人們對史傳的“崇拜意識”。先不管魯迅在這序言中是否有意,是否成功“解構(gòu)”史傳文體的“等級性”,但是顯見的是,魯迅是客觀地揭示了中國史傳文體,包括每個人的姓氏、名字、籍貫的“等級性”的。先說史傳文體,“列傳”是“排在正史里”的“闊人”用的,“內(nèi)傳”是“神仙”用的,“本傳”必須是“大總統(tǒng)上諭宣付國史館立”的,“別傳”則須是“文豪”方可“做過”,“家傳”應(yīng)該是其“同宗”“子孫”為傳主擬寫,“小傳”又必須是已經(jīng)有“大傳”的人才可兼有。接下說姓、名字、籍貫,一個人姓什么本來由血緣帶來,但是卻有配不配的問題,能不能說的問題——“你怎么會姓趙!——你那里配姓趙!”“即使真姓趙,有趙太爺在這里,也不該如此胡說的”。名字呢,阿Q 沒說過自己全名是什么、號是什么(他這樣的人很可能就沒有“號”),也沒在“生日征文的帖子”上寫過他的名字(他不會寫字),而別人也不知道這些。籍貫呢,因為其姓什么“不甚可靠”,因此也就“有些不決定”,即使居住地也是不穩(wěn)定的,“雖然多住未莊,然而也常常宿在別處”。魯迅對中國這些東西的“等級性”的揭示,在整個文本之中還客觀地具有其他的“必要性”,甚而有很大的“相稱”作用。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魯迅表明,“《狂人日記》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迫害”,而周作人也在上文提到的同一篇文章中說過:“阿Q……他像希臘神話里的‘眾賜 ’(Pandora)一樣,承受了噩夢似的四千年來的經(jīng)驗所造成的一切‘譜’上的規(guī)則,包括對于生命幸福名譽道德的意見?!币虼?,魯迅在這篇小說序言中揭示的這些“等級性”其實是同樣“暴露”了中國“一切‘譜’(包括‘家族制度和禮教’)上的規(guī)則”中的一條主要“規(guī)則”,那就是中國人身份、權(quán)利、尊嚴等等的“等級性”。而這種“等級性”是和19 世紀末以來外來的自由平等的社會思潮相背離的,是魯迅深惡痛絕的。在1919 年的 《“圣武”》中,魯迅說:“秦始皇很闊氣……劉邦說,‘嗟呼!大丈夫當如此也!’羽說,‘彼可取而代也!’……何謂‘如此’……便只是純粹獸性方面的欲望的滿足……現(xiàn)在的外來思想,無論如何,總不免有些自由平等的氣氛,互助共存的氣息,在我們這單有‘我’,單想‘取彼’,單要由‘我’喝盡了一切空間時間的酒的思想界上,實沒有插足的余地。”在1925 年的《燈下漫筆》中,魯迅說:“但我們是自己布置妥帖了,有貴賤,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所謂的中國的文明者,其實不過是安排給闊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席?!倍 顯然就是這“吃人”的“等級”中的一員??傮w來說,他是處于最低級的一層,甚至游離于整個“等級”之外,因為他幾乎就是一個無家無室、無名無姓、不知籍貫、無財無權(quán)的流民。不過,如果結(jié)合后邊的幾章,可見阿Q 也是曾經(jīng)“優(yōu)勝”,可以“優(yōu)勝”,進而“取彼”,進入“人肉的筵席”的高一點的“等級”上的。但是不管是處于“人肉的筵席”中的哪一個等級,所有人的“魂靈”都是一樣的,因為每個人都是自甘居于或?qū)⒘鲃佑谏舷碌牡燃壷g。低級者可以“取彼”但都只是“純粹獸性方面的欲望的滿足”,而高級者如若被“取彼”,用魯迅1924 年的《論照相之類》中的話解釋,就是“凡是人主,也容易變成奴隸,所以威力一墜落,就死心塌地,俯首帖耳于新主人之前了。……臨下驕者事上必諂”。也就是不管居于哪個“等級”,他們的“對于生命幸福名譽道德的意見”都是一樣的。
通過以上分析,阿Q 身上之所以具有“國人魂靈”的普遍性已經(jīng)合理地呈現(xiàn)在文本的看似“在全篇里也是不相稱”的“序”之中了,因為在“序”中,魯迅是把阿Q 放在中國“一切‘譜’上的規(guī)則”中的“等級性”上來考量的,不管他處于哪一層,他都具有放之各層而皆準的“國人魂靈”,有機地具有“國人魂靈”的普遍性。
魯迅在1934 年的《寄〈戲〉周刊編者信》中,在談到“小D”的名字時說過:“他叫‘小同’,大起來,和阿Q 一樣?!钡拇_應(yīng)該是如此的,因為如上文分析,小D 也是自甘處于中國“一切‘譜’上的規(guī)則”的“等級性”規(guī)則之中的,他“對于生命幸福名譽道德的意見”自然和阿Q是一樣。推而廣之,《阿Q正傳》中的趙太爺、假洋鬼子、王胡等未莊人,其實也是“和阿Q 一樣”的。他們的“一樣”的特征,同樣不管魯迅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刻畫,也是客觀地體現(xiàn)于文本之中的。
小D、趙太爺、假洋鬼子、王胡等未莊人和阿Q“一樣”的核心,當然是他們的“魂靈”,是“中國人品性”。其中最主要的,在《阿Q 正傳》中是作者從第二章開始“記略”,并且貫穿文本始終的阿Q 的“優(yōu)勝”方略。因為既然始終處于“等級性”之中,總是要“取彼”方可獲得“欲望的滿足”。而同時發(fā)生的,就是難免會被“取彼”,難免“取彼”失敗,甚至永遠處于被“取彼”之中,而這時候,能發(fā)生作用的就是阿Q 的“精神勝利法”了——以精神上的“取彼”,來獲得“欲望的滿足”。
阿Q 的“精神勝利法”的具體表現(xiàn)和實施方略是什么樣的呢?未莊人如何“和阿Q 一樣”?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依仗祖宗”。魯迅在1925 年的《論“他媽的!”》中指出:“晉朝已經(jīng)是大重門第,重到過度了”,“中國人至今還有無數(shù)的‘等’,還是依賴門第,還是依仗祖宗”。像這樣的“門第”方面的“等”,顯然就是“家族制度和禮教”的“等級性”的表現(xiàn)之一。一個人如果襲有高貴的門第,即使不能在利益上得到“余蔭”,也能在“精神”上成為“上等人”——由此可見,“依仗祖宗”的“門第”觀念無疑是“精神勝利法”之一種。在“序”中,阿Q 說“他和趙太爺原來是本家,細細的排起來他還比秀才長三輩呢”,而趙太爺則叱問阿Q“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本家”,“你怎么會姓趙!——你那里配姓趙!”這說明阿Q 和趙老太爺都有這樣的“精神勝利法”。只不過,趙老太爺覺得自己配姓趙的“精神勝利”,似乎還有一定的現(xiàn)實依據(jù),而阿Q 也許只是生發(fā)于純粹虛無、猥瑣的精神層面罷了。他或者只能假托“我們先前——比你闊得多了”,或者只能預支“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而在假托和預支不能起效用的時候,就是如魯迅也在《論“他媽的!”》中說過的,他只能通過“國罵”去“瞄準他的血統(tǒng)”“硬要去做別人的祖宗了”——“現(xiàn)在的世界太不成話,兒子打老子”。可是即便是如此,在“許多年里”,未莊人“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這就更說明,未莊人都是服膺這樣的“門第”觀念的。
二是“合群的自大”。“門第”觀念是假借“祖宗”和“兒子”的高貴來獲得自己“精神的勝利”。從心理學角度來質(zhì)言之,這就是魯迅在1918 年《隨感錄三十八》里指出的:“中國人向來有點自大?!豢上]有‘個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自大”,“勝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勝了;若敗了時,一群中有許多人,未必是我受虧”。也就是說,“祖宗”只是因為血緣發(fā)生關(guān)系的“群”之一罷了。而阿Q 這樣通過“合群的自大”,來獲得“個人的自大”的“精神勝利法”,在文本中還有多處體現(xiàn)。比如對“城里人”和“未莊人”的比較,阿Q 是既“鄙薄”未莊人又“鄙薄城里人”的,前者因為自己“進了幾回城”,后者是因為城里人對凳子的稱呼、魚的做法等和農(nóng)村不一樣——前者,他是假借城里人的“合群的自大”來獲得“個體的自大”,后者他又反過來,則是假借未莊人的“合群的自大”來獲得“個體的自大”。不管是農(nóng)村人還是城里人,他們都是因為地緣而結(jié)成的群體。阿Q 的“合群的自大”意識,“登峰造極”的表現(xiàn),就是在他妄想“革命”的時候了。“革命”的“謠言”傳進未莊后,在聽說“舉人老爺有這樣怕”、看見“未莊的一群鳥男女的慌張的神情”時,阿Q“便又飄飄然起來。不知怎么一來,忽而似乎革命黨便是自己,未莊人卻都是他的俘虜了”——這種時候,他是假借因身份而結(jié)緣的“合群的自大”,而獲得“個體的自大了”。這樣的“合群的自大”意識,在未莊顯然不只是阿Q 獨有,而是眾人皆然。尤其同樣是在“革命”風潮中的時候,看見“革命黨”得勢,小D、趙司晨、趙白眼、趙秀才、假洋鬼子等人莫不是通過各種方式表現(xiàn)出對“革命黨”的歸順,趙秀才還買了一個象征“革命黨”身份的“銀桃子”,而假洋鬼子更是和“洪哥”攀上了關(guān)系——這時候,他們也都想借助,或者已借助“革命黨”的“合群的自大”來獲得“自我的自大”了。
三是“瞞和騙”。阿Q 的“精神勝利法”在文本中最明顯、最頻繁的表現(xiàn)應(yīng)該是“自欺欺人”了。這種“國人魂靈”,用魯迅在1925 年的《論睜了眼看》說的就是“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在這路上,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阿Q 這方面的“精神勝利法”,體現(xiàn)在他不敢“正視”自身上的“癩瘡疤”,因此忌諱、痛恨別人提起——只要沒人提起,就好像是不存在了,這顯然是“怯弱”的“自欺”;還體現(xiàn)在他偷了靜修庵的蘿卜,卻狡辯說:“我什么時候跳進你的園里來偷蘿卜”,“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應(yīng)你么?”——這則是“巧滑”的“欺人”;更體現(xiàn)在他被當成搶劫犯抓進牢房,并且很快被執(zhí)行死刑時,“他以為人生天地之間,大約本來有時要抓進抓出,有時要在紙上畫圈圈的”,“似乎覺得人生天地之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殺頭的”。——這更是“怯弱”“懶惰”的“自欺”了……而在文本當中,最具有阿Q這樣的“瞞和騙”的“精神勝利法”的就屬假洋鬼子了。這位錢太爺家的公子,雖然處于“家族制度和禮教”更高的等級上,但是他可以說是一個留過洋的“阿Q”。他的撒謊辮子“被壞人灌醉了酒剪去”,他需安裝一條假辮子,他的忌諱、惱怒于阿Q 說“禿兒。驢……”他虛構(gòu)的“洪哥……再三再四請我湖北”,這些“瞞和騙”的“優(yōu)勝”的方略,和阿Q 都是如出一轍。還有,最后阿Q 被當成搶劫犯審判、槍斃,那個帶兵的把總所使用的方略,不也是昭然若揭的“巧滑”的“瞞和騙”嗎?——阿Q 伏法,案件了結(jié),他不用發(fā)愁“我的面子在那里?”了。
四是“估量了對手”。阿Q 要“優(yōu)勝”,可以“依仗祖宗”,可以假借“合群的自大”,還可以“瞞和騙”,但是有時候他也會和對手正面“戰(zhàn)斗”的,只不過,這時候阿Q 的方略是要先“估量了對手”——其實就是“專撿軟柿子捏”了。對于阿Q 來說,這樣也是很可以獲得“精神勝利”的。因為阿Q 不像“有些勝利者,愿意敵手如虎,如鷹,他才感得勝利的歡喜”,只要是勝利,他就“飄飄然了”,而且他還可以借此轉(zhuǎn)嫁被強者凌辱的恥辱了。這一點,就體現(xiàn)在Q 為什么會挑選小D 進行“龍虎斗”,為什么在被王胡碰了頭、被假洋鬼子打了棍子后,會去欺侮小尼姑,為什么會把靜修庵當作其“革命”的首選對象了。而這種“專撿軟柿子捏”的斗爭哲學,可以說是未莊人最為信奉的生存信條了。比如未莊的那些“閑人”們,不就是在“估量了對手”之后——那時候阿Q 沒“革命”呢,才“愈喜歡玩笑他”,“還不完,只撩他,于是終而至于打”,而在阿Q“革命”之后,他們就都“驚懼”“憮然”了。還有王胡,在碰阿Q 的頭的時候,是如狼似虎的,等到阿Q“中興”回未莊,他就“瘟頭瘟腦”了。最典型的還是假洋鬼子,在“革命”的時候,他和阿Q 是多么“英雄所見略同”地“估量”靜修庵為“革命”的首選對象了。這就是上文提到的魯迅說的“臨下驕者事上必諂”。
五是“自輕自賤”。阿Q 在“估量”對手時,有時也是會失算的。但是這還是難不倒他的“精神勝利法”,他的應(yīng)對之策就是“自輕自賤”。比如,在打不過別人時,他就哀求“打蟲豸,好不好?我是蟲豸——還不放嗎?”而“自輕自賤”之所以能轉(zhuǎn)敗為勝,是因為 “他覺得他是第一個能夠自輕自賤的人,除了‘自輕自賤’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個’”——這其中包含的阿Q 自己的“心理學”就是,首先能“自輕自賤”,他就獲得了自我的“主宰”權(quán),其次他還是敢為天下先地“第一個”能這么做。正因為有這樣的心理建設(shè),所以在“未莊賽神的晚上”,阿Q 稀里糊涂被眾人打了之后,回到土谷祠通過“自打”來獲得“心滿意足的得勝”,也就是順理成章了。但是,這樣天下第一的“自輕自賤”“自打”的“精神勝利法”,其實也并不是阿Q 的專利,未莊的很多人都會的。首先是小D,他在“估量”自己可能還打不過阿Q 的時候,便提前告饒:“我是蟲豸,好么?……”此話和阿Q“自輕自賤”時真是“異口同聲”——怪不得魯迅會說他“大起來,和阿Q一樣”。接下來是趙太爺,在“估量”了阿Q 是參加“革命”之后,他立刻收斂起了驕橫,“怯怯的迎著低聲的叫”“老Q”了——一副“自輕自賤”的巴兒狗樣窮形盡相。而未莊的其他人,在強勢的“革命”面前,莫不都是在上演著一出出“自輕自賤”的好戲。
六是進行“寇盜式的破壞”。在實力弱、不得勢,或者要被“革命”時,未莊人能“自輕自賤”。但是在“參加”了“革命”后,他們想做什么,做了什么呢?阿Q 是幻想著“白盔白甲”的“革命黨”“叫道,‘阿Q!同去同去’”,然后“要什么就是什么”,而假洋鬼子和錢秀才則是先下手為強“革命”了靜修庵,拿走了“宣德爐”。而城里人呢,則是“知縣大老爺還是原官”,“帶兵的也還是先前的把總”,另外一幫不知道哪里的人,竟然在一個晚上在阿Q 眼前像他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一樣把趙太爺家給“洗劫”了。凡此種種人,他們的所作所為,都是如魯迅在1925 年《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中說的,這是一種“寇盜式的破壞”。這種破壞,就是“格式一”中分析到的“取彼”,都“只是純粹獸性方面的欲望的滿足”,都和魯迅倡議的必須掀翻等級分明的“人肉筵席”的革命是毫不相關(guān)的。更為可憐可悲的是,阿Q 的“寇盜式的破壞”,還只停留在臆想當中。比起“獸性”的“欲望的滿足”,更只是一種“奴性”的“精神的勝利”了。
七是做“戲劇的看客”。阿Q 想?yún)⒓印案锩倍豢傻?,而且竟然做了“革命”的犧牲品。對于“犧牲”,魯迅?924 年的《娜拉走后怎樣》中說:“只是這犧牲的適意是屬于自己的,與志士們之所謂為社會者無涉。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如果顯得觳觫,他們就看了滑稽劇。北京的羊肉鋪前常有幾個人張著嘴看剝羊,仿佛頗愉快,人的犧牲能給予他們的益處,也不過如此?!濒斞笇Α盃奚钡倪@種看法,也是體現(xiàn)于《阿Q 正傳》之中的。之前阿Q 進城看見“殺革命黨”,但是這一出“悲壯劇”,只是成為阿Q 回到未莊在那些閑人面前炫耀的談資罷了。而在最后阿Q 要被槍斃,一路上跟隨的“螞蟻似的人”,竟然“多半不滿足”,認為只是“滑稽劇”——“那是怎樣的一個可笑的死囚啊,游了那么久的街,竟然沒有唱一句戲:他們白跟一趟了”。也就是對自甘處于“等級性”規(guī)則中的阿Q 似的人們,不管是真革命的“殺頭”,還是替罪羊的“犧牲”,只能成為他們“精神勝利”(“仿佛頗愉快”)的無謂的“戲劇”。
上面分析的“精神勝利法”的七個主要表現(xiàn),其實質(zhì)正也可以用周作人在《〈阿Q 正傳〉》中說到的兩點來概括——“寫中國的缺乏求生意志,不尊重生命,尤為痛切。因為我相信這是中國的最大的病根”。(其中,前四個主要是“缺乏求生意志”的表現(xiàn),后三個主要是“不尊重生命”的表現(xiàn))“缺乏求生意志,不尊重生命”,這樣的“國人魂靈”,如上文分析在《阿Q 正傳》中,是未莊的眾人所普遍共有的,只不過阿Q 因為處于“等級性”的底層而表現(xiàn)得更明顯、更集中、更嚴重罷了。因此,阿Q 作為“國人魂靈”的典型,其實是非常具體、直觀地體現(xiàn)在《阿Q 正傳》的文本當中的。
在《〈吶喊〉自序》中,魯迅交代了他棄醫(yī)從文的原因是意識到“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并且還透露了他寫作小說的起始是來自“正辦《新青年》”的錢玄同的推動,因而他就“吶喊幾聲”,來“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助力他們喚醒“鐵屋里”“熟睡”的人們。但是魯迅同時聲明:“既然是吶喊,則當然須聽將令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筆,……因為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樣說來,我的小說和藝術(shù)的距離之遠,也就可想而知了?!边@樣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觀,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魯迅有進一步的闡述:“自然,做起小說來,總不免自己有些主見的。例如說到‘為什么’做小說吧,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我深惡先前的稱小說為‘閑書’,而且將‘為藝術(shù)的藝術(shù)’,看作不過是‘消閑’的新式的別號。所以我的選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庇纱丝梢?,魯迅創(chuàng)作小說,不是“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而是有明確的現(xiàn)實功利目的——就是要服務(wù)其“啟蒙”“不幸的人們”,其中包括“改變他們的精神”,也就是改變“國民魂靈”。而在“啟蒙”過程中,因為要“聽將令”,即使“用了曲筆”,而使“我的小說”“和藝術(shù)的距離之遠”也是應(yīng)該和可以接受的。因此,回到《阿Q 正傳》這個文本,通過其“藝術(shù)”,哪怕是一些“和藝術(shù)的距離之遠”的“格式”,也是可以以果溯因地呈現(xiàn)出魯迅塑造的阿Q 這個人物形象就是魯迅意欲創(chuàng)造的“國民魂靈”的典型。
魯迅在《〈吶喊〉自序》中列舉了兩個“曲筆”的例子,“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添上一個花環(huán),在《明天》里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這兩個“曲筆”是否、如何“和藝術(shù)的距離之遠”另當別論。但是,在《阿Q 正傳》中,確實有一“筆”,是似乎是“和藝術(shù)的距離之遠”的。
在阿Q在被槍斃前,魯迅對他有這樣一段心理描寫:
這剎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風似的在腦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腳下遇見一只餓狼,永是不近不遠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時嚇得幾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這壯了膽,支持到未莊;可是永遠記得那狼眼睛,又兇又怯,閃閃的像兩顆鬼火,似乎遠遠的來穿透了他的皮肉。而這回他又看見從來沒有見過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鈍又鋒利,不但已經(jīng)咀嚼了他的話,并且還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東西,永是不近不遠的跟他走。
這些眼睛們似乎連成一氣,已經(jīng)在那里咬他的靈魂。
“救命,……”
這一段話,如果小說一創(chuàng)作完先把它抽離出來,然后再讓讀者來讀,讀者很可能不會認為其中的“他”和在剩下部分里讀到的阿Q 是同一個人吧。文本中其他地方的阿Q 因為其慣用“瞞和騙”的方略,他的“思想”常常處于稀里糊涂、模棱兩可的混沌、麻木狀態(tài)。所以魯迅在描寫他的“思想”時使用的大都是類似這樣的詞語:“似乎”“似乎確鑿”“仿佛”“大約”“忽而似乎”“胡里胡涂”“惘惘”等。而這時候,阿Q 竟然對“狼”、對圍觀的群眾的“眼睛”,對自己的“靈魂”進行了這樣一番深入、犀利的剖析。即使是因為人之將死,阿Q 也終于清醒片刻,可是這時候運行其思維的這些詞語,也不應(yīng)該是被判死刑要畫押才第一次拿筆的他所能想到的吧。在《〈阿Q 正傳〉的成因》中,魯迅曾提到鄭振鐸感覺“大團結(jié)”的阿Q 和作者“最初寫作時”的阿Q,“至少在人格上似乎是兩個”,對此魯迅是不以為然的。而從上面這段話來看,我們也是疑竇頓生:“至少在人格上似乎是兩個”的吧?這一個似乎更像是同魯迅一樣,具有“啟蒙”思維的“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的文化人,而不是阿Q 這樣目不識丁的流民。
當然,從上面文本的這段話中,生發(fā)出魯迅描寫的阿Q “至少在人格上似乎是兩個”的困惑,并不是意在、也不足以批判《阿Q 正傳》整個文本“和藝術(shù)的距離之遠”,而是從這樣的“缺陷”式的“格式”中,我們反而可以直接、確鑿地捕捉到魯迅是有意地、功利地把阿Q 當作一個“國民的魂靈”的典型來塑造。這段話中,魯迅正是在“揭出”“解剖”“國民的魂靈”,只不過無意之中,作者把自己對阿Q、對群眾的“解剖”,誤寫(或者說拔高)成阿Q 在自我“解剖”、“解剖”群眾了。這種無意,其實也很可能來自于魯迅在表現(xiàn)“國人魂靈”時身為代言人的無奈。在《俄文譯本〈阿Q 正傳〉序及著者自敘傳略》中,魯迅寫道:“我們?nèi)巳酥g各有一道高墻,將各個分離,使大家心無從象印。這就是古代的聰明人,即所謂的圣賢,將人們分為十等……我們的古人又造出一種難到可怕的方塊……至于百姓,卻就默默的生長,萎黃,枯死了……要畫出這樣的沉默的國民的魂靈來,在中國實在算一件難事……所以我也只得依了自己的覺察,孤寂地姑且將這些寫出?!闭蛉绱?,在這樣的“誤筆”中,魯迅 “依了自己的覺察”,“畫出(阿Q)這樣的沉默的國民的魂靈”,并進而“改變他們的精神”的熱忱之心可鑒,當時“寂寞里奔馳的猛士”孜孜“啟蒙”的時代風貌,也煥然在眼前。
總之,通過以上三個方面的探析,可以看見《阿Q 正傳》的文本“格式”的美學特征,與魯迅自己的創(chuàng)作論和其他人社會學、文化學的批評相比,更直觀、形象地呈現(xiàn)了阿Q 是中國“國人魂靈”的一個不朽典型。
①③⑦? 魯迅:《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97頁,第397頁,第396頁,第394頁。
②? 魯迅:《魯迅全集》(第七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3頁,第83頁。
④?? 周作人:《〈阿Q正傳〉》,《晨報副刊》1922年3月19日。
⑤? 魯迅:《魯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27頁,第526頁。
⑥⑩? 魯迅:《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46頁,第247頁,第155頁。
⑧?????????????? 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12頁(本文的《阿Q正傳》引文皆出自此處),第372頁,第227頁,第193頁,第246頁,第247頁,第327頁,第254頁,第203頁,第170頁,第439頁,第441頁,第551頁,第300頁。
⑨ 曹萬生:《中國現(xiàn)代漢語文學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8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