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巖壁
宋慶宗嘉定二年,公元1209年,大詩人陸游85歲,在紹興老家迎來他人生的最后一個秋天。這年的秋天,和往常沒有太大的不同,仍是一個江南的秋天,“從來澤國秋常晚”。秋雖來了,但暑氣未退,草木未凋。所不同的是這年剛一立秋,詩人就病了。這年立秋,是在夏歷七月初六至九日。就傳統(tǒng)的氣象學而言:立秋,是二十四節(jié)氣之一,北斗星斗柄指向西南,太陽到達黃經(jīng)135°,于每年公歷8月7—9日交節(jié)。它是秋天的第一個節(jié)氣,為秋季的起點。進入秋天,意味著陽氣衰退,陰氣漸長,植物由枝葉自由舒張,欣欣向榮,變得蕭條黃落,衰颯凄涼。宋玉所謂“蕭索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敏感的人,情緒大受影響,不免處士悲秋,抑郁頹唐。不過,放翁是個生性樂觀的人,即是病著,也比一般人想得開。
病入秋來不可當,便從此逝亦何傷?
百錢布被斂首足,三寸桐棺埋澗崗。
(《病少愈偶作》之二)
想到自家已開九秩的歲數(shù),多少故舊都先我而歸道山,甚至墓木已拱,新人或子或?qū)O,一茬一茬在眼前長大,又有什么看不開呢?所以就不由說出類似于劉伶“死便埋我!”的話,顯得無怨無悔,甚是曠達。然而,這只是理論上如此!這個病卻很粘纏,使得放翁整個秋天都不得安生。開始,放翁還誤以為十天半月就會好的;所以,他提起來,總說這是小疾:
老不禁當病,經(jīng)旬臥一床,
亦知非癬疥,幸未至膏肓!
(《小疾》之二)
雖然以為小毛病,但卻是十來天都沒有下床。即便如此,精神上,放翁還能樂觀:“一杯藜粥罷,聽雨擁秋衾?!保ā缎〖病分唬╇m然有病在床,還能抽空欣賞玩味淅淅瀝瀝的秋雨,不失詩人本色和豪放。但白露過去了,這病還沒好!我們知道,白露也是二十四節(jié)氣之一,是秋天的第三個節(jié)氣,它距立秋四五十天,正是中秋節(jié)前后。就是說,放翁的病已經(jīng)蹉跎掉半個秋天,而且藥也吃得夠夠地:
饑能堅志節(jié),病可養(yǎng)精神。
不動成羆臥,微勞學鳥伸。
功名知幻境,憂患笑前身。
藥裹吾何厭,秋燈作夢新。
(《自立秋前病過白露猶未平,遣懷》)
《二十四節(jié)氣歌》所謂“秋處露秋寒霜降”,白露過了是秋分,秋分過了是寒露。從白露到寒露,一個月又過去了。一天天涼起來,秋風凄緊,關(guān)河冷落,“病過新秋賞詠時”!放翁干急,無可奈何;“心欲奮飛身在床”。漸漸地,病總算有所好轉(zhuǎn),能夠起床,可以出門溜達溜達:“獨立溪橋看落暉”,卻總是不盡如人意,一病下來,今非昔比,“嘆息衰翁已衲衣”!因為這場病,弄得很怕冷,放翁早早就把夾襖給穿上了。雖然沒有全好,到底也是可喜的,我們看放翁的兩首七絕,《嘉定己巳立秋得膈上疾,近寒露乃小愈》之九、十二:
八月吳中風露秋,子鵝可炙酒新篘。
老人病愈鄉(xiāng)閭喜,處處邀迎共獻酬。(其九)
客疾無根莫浪憂,今朝掃盡不容留。
飯囊酒甕非吾事,只貯千巖萬壑秋。(其十二)
放翁還說:“今朝有喜君知否?秋雨晴時小疾平!”“羸疾少蘇思一出,夕陽門巷駕柴車。”這樣飲酒吃肉,登山臨水,一折騰,稍不留心,病又犯了,而且加重了。他本來是很喜歡秋天的,所謂“平生最愛秋搖落,惆悵今年怯倚欄”,今年只好作罷,不得不攜病入冬!放翁又出不了門,只能待在家里。不但不能吃烤鴨,也不能吃魚蝦,斷葷了,“病來作意停鮮食”,只好一天兩頓地喝稀粥,“小甑香粳日兩炊”!起床下地,都得人扶持照護,“扶行十步地,強坐一炊時”。整個健康狀況,大不如前,已經(jīng)很糟糕:
病夫正擁被,宛若兒在褓。跣婢職衣襦,丫童謹除掃。
紅日已入簾,吾豈尚恨早?悠然一杯粥,頑鈍聊自保。
(《病中自遣》)
“數(shù)匙淡飯支殘息”,“晨粥一茶碗”,沒有什么滋味,飯量少到只有一杯粥,湯藥卻多起來,醫(yī)生也成了???。
婢諳曾制藥,犬識舊迎醫(yī),質(zhì)貸交親厭,呻吟里巷知。
(《久病》)
結(jié)果疾病成了常態(tài):
乃者半年病,清鏡滿衰容。塵生一兩屐,壁倚一枝筇。
惟有呻吟聲,和合床下蛩。青燈照兀兀,布衲聊自縫。
(《農(nóng)圃歌》)
事到如今,放翁不免感慨“遇事始知聞道晚,抱疴方悔養(yǎng)生疏”;想到:
小疾有根柢,忽之當日深。
養(yǎng)苗先去草,省事在清心。
又說:
治疾如治盜,要使復其常。
奈何一朝忿,直欲事驅(qū)攘?
驅(qū)攘雖快心,少忍理則長。
我亦以治疾,不減玉函方。
后悔是來不及了。放翁是個明白人,病中也不糊涂,想了很多。自立秋以來,整個秋冬季,放翁共作了199首詩;就是說平均每天要作一兩首詩。他反思一生,自家在日常生活上,沒有酒色過度,一向注意養(yǎng)嗇,重視中庸之道;不應(yīng)當?shù)孟∑婀殴值牟?,也確實沒有得什么怪病?!叭A佗囊書久已焚,思邈玉函秘不聞”,如今,自家的病卻無藥可治,醫(yī)生只能束手蹙額!因為85歲的詩人得的是衰老之疾——如果一定要說它是病的話。“老境情悰例如此,不須惆悵感余生!”到這歲數(shù),誰還能健壯如初?“嗟我已過三萬日,余年有幾自應(yīng)知。”“平生更事熟,生死等晝夜;行年八十五,八十九已化?!庇谑牵盼套猿埃?/p>
去去生方遠,冥冥死即休。
狂死鬼攘手,危至服丹頭!
(《病中示兒輩》)
放翁在這年的除夕,平靜地逝去了,終于撒手人間。這是嘉定二年的臘月二十九,公元1210年1月26日,距詩人立秋生病有五個多月。
(作者系鄭州師范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