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平
每次出外旅行,我總是懷有一種期待。正值夏日炎炎的天氣,我驅(qū)車兩百余公里來到湘贛交界的井岡山腹地梅樹村,唯一的期待就是尋找清涼世界。
這期待沒有落空,當我在黃洋界分水嶺的南側(cè),一處名叫象鼻挽水的地方,攀援懸崖而下,走過梅花溪時,除了愜意的清涼,我更是獲得了這一季節(jié)難以品享的山水歡娛。
這條小溪藏在黃洋界下的一片古樹蒼郁的峽谷之中,從象鼻挽水到下游的黑龍?zhí)?,全?公里,這只是梅花溪的中段。它的上游尚無路可通,下游經(jīng)過農(nóng)田與村舍,注入鄭溪河中。唯中游的6公里,曲曲折折,在陡峭的巖石與茂密的林木間穿行。徜徉其間,在不斷加深的“空翠濕人衣”的境界中,在光與影錯綜交映的流水中,我又一次感受到山水的真諦:用單純表現(xiàn)無限,用曲折表現(xiàn)豐富。
所謂象鼻挽水,乃是一座橫向的山峰,將本該直瀉而下的流水生生地截住,逼得它向東轉(zhuǎn)彎,跌進深壑的青楓林中。在那里,它緊挨著“象鼻”,再由東向北一百八十度轉(zhuǎn)彎,復又恢復西向的流脈。沿著鼻脊下行百余米,忽然聽到巨大的水聲,抬頭看去,不覺已站在一掛高約數(shù)丈的飛瀑之下。瀑之下,是潭。瀑之白,如碎雪、如櫻花瓣;潭之青,如幽夢、如玻璃汁。潭之外,是歇著三兩只斑斕彩蝶的巨石。石之側(cè),沒膝的泉水汩汩而過,水底的荇草、圓石、幼鯢與山蟹,或蟄或動,歷歷可見。
又一次的溪山之旅,便從這里開始了。巖石、林木與泉流,是構(gòu)成梅花溪美麗風景的三大元素。這些巖石,大如椽屋小如拳栗,皆可欣賞。梅花溪兩岸的林葉,一片片,都像是翡翠制成的晶片,一陣風來,無數(shù)的露珠自葉片上,同喧喧的鳥聲一同落下,行人的衣襟,便有了拂之不去的夢痕。靜觀巖石與林木,會令人生出無盡遐想,但真正讓我留連忘返不忍離去的,則是這一脈奔騰不息的溪水。我跟著小溪蜿蜒徐行,穿花繞樹,跳澗越石,這才發(fā)現(xiàn),做一條單純的溪流是多么幸福啊。你看,老樹掉一片葉子,算是對它的叮嚀;那枝野百合花投來嫵媚的笑影,又是怎樣的邂逅呢?野水仙果然得水成仙,守著水就再不遠離一步了;盤古時代的那些巖石,老邁愚頑得不知道讓路,就橫臥在那里,溫順的溪水就嬉笑著繞道而行,在頑石附近漾一個潭,正好,魚兒就有了合適的家。到夜晚,一小段天河也向這里流瀉、匯聚,潭水就變得深不可測;兔子一個箭步跨過去,溪水就搶拍了那驚慌的尾巴;一只小鳥趕來喝水,好幾只小鳥趕來喝水,溪水正擔心會被它們喝完,擔心自己被它們的小嘴銜到天上去。不遠處,一股泉水從草叢里笑著走過來,溪水就笑著接受了它們的笑……
溪水是很會走路的,哪里直走,哪里轉(zhuǎn)彎,哪里急行,哪里迂回,哪里掛一道小瀑,哪里漾一個小潭,乍看潦草隨意,細察都有章法。我曾下到溪水中試著為一段小溪改道,不僅破壞了美感,而且要么流得太快,水上氣不接下氣似在逃命,要么滯塞不暢,好像對前路失去了信心。只好讓它復走原路,果然又聽見純真喜悅的足音。別小看這小溪,它比我更有智慧,它遵循的就是自然的智慧,是大智慧;它走的路就是它該走的路,它不會錯走一步路;它說的話就是它該說的話,它不會多說一句話。比起我,小溪可能不識字,也沒有文化,也沒學過美學,在字之外、文化之外、美學之外,溪水流淌著多么清澈的情感和思想,創(chuàng)造了多么生動的美感啊。從古至今,所有的溪水都是如此可愛,它令我們想起生命中最美好純真的品性。
在我生存的這片土地上,今后相當長的年代里,如果說有什么東西彌足珍貴,我可以肯定地說,是水,是豐富的、潔凈的水源。梅樹村這一片深山,縱然再窮困,再偏僻,可是有了一條梅花溪,它便成了無與倫比的風水寶地。何況梅花溪畔,還有如此美麗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