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魚

挖薺菜

過了三月，武漢的薺菜就老了

但在母親的娘家，丹陽呂城

到了十月，薺菜還鮮嫩

飽滿的稻穗垂著頭，與薺菜竊竊私語

植物們的語言是人間天籟

母親喜歡加入這天籟——

找到最肥美的，扒開雜草

欣賞一會兒，這才仔細(xì)挑挖出來

蘇南秋日的晨曦，又甜又糯

我的母親蹲在地頭，滿頭銀發(fā)

卻孩子一樣開心，像玩著游戲

又像在找她遺落的寶貝

散步

人字拖，短衫短褲，天氣熱得

稍微正式點的衣服，都顯累贅

途經(jīng)爬滿藤蘿的老房子

透過門窗，里面典雅深邃，仿佛還蓄著

舊時代的清涼

搬來此地已半月，每日傍晚我都會

興味不減地繞著街巷散步

沈陽路、長春街、蘆溝橋、張自忠路、陳懷民路……

方圓幾百米卻密集著東三省和眾多的抗日英雄

霞光點染下，浩氣還在

一年的租期愈發(fā)顯得短了

要走遍這里的每一個角落，細(xì)讀

每一座老宅標(biāo)注了年份的紀(jì)念牌

尚夠

但要看它們在四季變幻的光影下

在越來越大而無當(dāng)?shù)臄U張里

如何緩慢而又鎮(zhèn)定地凝聚窖藏人世的醇厚

則太過倉促

羅丹手下的卡蜜爾石雕

她眼瞼低垂——

潮水退去，墓穴浮出

繞在指間的魚

在他的雕刀上，吐出鮮紅的水泡

又無限擴散

他的雕琢似乎更復(fù)雜了

關(guān)于使石頭變得滾燙的秘密

關(guān)于她的鋒利和細(xì)膩

關(guān)于天堂和地域之間的縫隙

他決定永遠替她

封存在石頭里

晚宴記

暗底紋的丹鳳牡丹，涌到脖頸處

被壓抑的熱烈，如任意截取的一段歲月

在現(xiàn)代驕矜的、奢靡的、性感的、絕望的……

錯身其中。她捏著衣服下擺，細(xì)細(xì)把玩

一枚扭絞復(fù)雜的盤扣。絲棉有不易察覺的晃動

優(yōu)雅而微妙，她裹著舊圖騰里的尊貴悄悄逆行

浮生若夢，總是這樣，對面的人一坐定

笑意蕩漾的臉龐似曾相識，又或者

活著活著就活得面目相似

時間不斷鐫刻，又不斷淡去

卻從不揭示事物內(nèi)部勾連的真正原因。那些隱秘

不是靜止的，如不小心打翻杯子后

白色餐布上的茶漬

如她，無數(shù)次更衣依舊熱愛純棉質(zhì)地

他們起身告別。各自遁入人流后，他開始疑惑

——是否真的存在不經(jīng)現(xiàn)實濡染的液體

而她越過霓虹、車流、種種詭異的世相

……她因明白了時間

熱衷于繞行，并確信終將與故人

在逆向的氣流聲里不期而遇

溫泉

浮力與溫?zé)釒黼p倍的失重感

充盈其間，如與故人相對

我深濃正待淡去

“我不是無聲的，只要你讀……”

但現(xiàn)在是冬天，沒有媒介

譬如蝶翅、鳥鳴、花卉……

人間命名皆虛妄，并無喻體可與你接近

已知的語言都嫌聒噪

唯寧靜在一截裸露的手臂上

時而淺藍時而碧綠

甲午年，又將東風(fēng)，泉水河兩岸

還保持著讓人忍不住于此駐扎的美

泉水蒸騰，朦朧中

天空現(xiàn)出濃濃淡淡的墨跡

恰好與水色暈染在一起，波詭云譎

造化大手筆，卻寫不出我們的迷宮和結(jié)局

……

歸返途中，一叢叢柔軟蓬松的葦絮

在暮色下緩緩飄浮、輕顫

猶如沉積在骨頭里的塵沙

猶如我在泉水里的淡去

普達措森林里的時間

一步一波光，若停下

則萬千翠瀉肩頭

在五月，高山杜鵑是一枚

笑瞇瞇的動詞。一邊撓著湖水的癢

一邊勾著魚兒的魂

湖水終歸忍得住，知道寧靜才能給予

眾生普度。攜了疼痛進入的人

最好在湖水邊暫停一會兒

體會懸在一朵杜鵑上顫悠悠的時間

活著真好，可以擁有無數(shù)細(xì)微的悸動

但時間也附著在一棵倒伏的死木上

在藻草的來回拂動下，緩緩地

由翠變白，又由白變得與水土同色

水里的云彩是卓瑪柔軟的腰肢和胸腹

水里的藍天是扎西的眼眸。而他們的牦牛

無疑是草地上散布的金子

不厭其煩地咀嚼，時間青草一樣多汁

時間還在一碗酥油茶里香著，也在

殺牛的血腥里繃著。至于導(dǎo)游的嘴

正削薄著時間，催促、游說、鋪墊

她不知道，在這里除了時間

沒什么值得吝嗇。穿過女蘿冷杉的糾纏

我用急速的行走領(lǐng)略慢

領(lǐng)略身邊的屬都湖、碧塔湖

它們時間般慈悲的流動

茅針草

說是草，也是零食，是童年，是滿山坡的野風(fēng)

松軟的嫩絮輕柔地?fù)嵊|唇齒，緩解胃部空虛

清明之后，它又凜然一變，鋒利得如同兵器

鋪天蓋地，廝殺、占領(lǐng)

我掛念它，當(dāng)理性的花圃不斷擴張文明的條例

野地里的茅針草是否正頂著滿頭銀絲

在哪里頤養(yǎng)天年

它越來越孤寂，卻成為一種有效的救治

我深知在花圃附近，在未曾被征剿的鄉(xiāng)野

一定藏著它活火山般的內(nèi)心

我已失鄉(xiāng)，集聚所有鄉(xiāng)愁

也完不成對一叢茅針草形態(tài)畢肖的描繪

但它撫慰了我，穿過重重圍障

不時向我撲來，用我熟悉的清甜，或剛烈

孤星

無意中又讀到你

還是那樣，并無野心

只有一點點欲語還休的心緒

我也懶得解，詩和詩之間

也是欲語還休的關(guān)系

一首詩，因焦距得當(dāng)

再微小，也能呈現(xiàn)宇宙般的宏美瑰麗

我會繼續(xù)疏遠你

就像我疏遠其他人一樣

詩人可以和俗世拉開距離

壞處顯而易見，但好處也在這里

你看，群星灼灼，每一顆都深陷在孤獨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