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意
洛陽城起了秋風,廊下落葉打著旋兒溜到池中,緩緩沉沒。她在窗前等了許久,天色漸漸灰淡,山濤才攜著困倦的風塵歸來。
相顧無言,她起身點亮燭火,聽他講起今日的情形。那是一場千人相送的悲壯行刑,臺上那人一曲《廣陵散》聲徹天地,宛若玉山傾倒。嵇叔夜,她默念著這個名字,想起那年暮春在桃樹下薄醉彈歌的年輕人,原來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不必憂懷,我沒叔夜那般絕烈的性子。”他苦笑著開口,指尖遙指的正是皇城的方向。她聽得心頭苦澀,抬手去撫他皺著的眉。天下人看得清楚,嵇康雖死于鐘會構(gòu)陷,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因他不肯屈就司馬氏。他娶了曹氏的女兒,又遲遲不肯出仕,更有甚者,他寫給山濤的那封絕交信早已盡人皆知。若說嵇康有文士風骨,那她的夫君便成了屈從權(quán)勢的卑劣陪襯??稍谶@人如蓬草的亂世,頭角崢嶸又該如何立足?
她瞧著獨坐窗邊的丈夫,燭火搖曳,他映在墻上的影子已不再年輕。月色悄悄漫過窗欞,如水如霜,如那些遙遠的夜晚。
那時她還年輕,是閨中待嫁的韓氏女。街坊悄悄議論:韓家雖算不上富貴,可那山氏也太過清貧。山濤早年喪父,家徒四壁無以為聘,韓家姑娘自小嬌養(yǎng),嫁過去不知要受多少辛苦。
她在燈下縫著嫁衣,想起父親對山濤簡短的評價——“敏而敦”,這樣的人可以托付終身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別無選擇,只能祈求月老將紅繩仔細栓系,牽一段好姻緣。她見過山濤,只是在街衢人流中驚鴻一瞥,她看不出什么聰敏敦厚,只覺得他分外溫和,仿佛和煦的春風掠過竹梢。溫和的人,想來不會是個很壞的丈夫吧。
她在次年春天出嫁了,婚后的日子如街坊所言般清貧,卻不似他們所說的那般辛苦。山濤沒有入仕,家業(yè)微薄,他們住在簡陋的茅屋里,她要操持家務(wù),謹慎安排柴米油鹽的支出。一豆燭火,她在燈下盤算,他在燈下讀書。她時而與他玩笑,“肉貴米貴,生計艱難,不如下旬我少添一支簪、你少買一冊書?!睜T淚滴在桌上,像一顆朱紅的相思豆。他收了書冊,向她正色道: “非也非也,米肉與書皆可不買,唯夫人的簪不可不要?!彼λ照?,他忽而問她是否希望他人仕。
這也是她曾思量過的事。他在文士中頗有聲名,入仕想來不難,家中生計便可寬裕幾分,她也不必如此操勞。凝思良久,她只問入仕可是他的本心。她不在乎生活清簡或富貴,于她而言,入朝堂也好,歸山林也罷,只要本心自在就夠了。山風清朗,捎來遠處陣陣松濤,他展眉而笑, “若果真入仕,他日位列三公,娘子豈非三公夫人?”
他隱居山野時并無多少交游,算得上知己的,大約只有嵇康、阮籍等人。飲酒花前,放舟溪上,明月為賓,松風做客,她從房中捧酒而出,看那些坐在桃樹下的年輕人,飛花散漫逐斜陽,滿座衣冠勝白雪。這樣的好時光,待老了回想起,不知該如何牽懷。
天色晚了,山濤留嵇阮二人住下。待他們安寢,她從墻上一方小孔窺探,山濤在一旁笑而不語。明月朗朗,她遮了墻洞輕笑道: “嵇阮二人都是玉山般的美男子,豈是夫君比得上的?夫君能與他們相交,大約靠的只是一點溫和氣度?!鄙綕膊粣?,頷首道: “他們也總認為我的氣度不錯。”
這些都是舊日笑談,其實她看得明白,嵇、阮二人與夫君最大的不同是他們狷介不羈。在外人看來,他們雖負才學卻不免性情孤僻,自己的夫君則是個老實人,溫和的性情使其可以包容他們的乖張。后來她想,正是這種與時舒卷的性情,才讓他得以安順到老。
山濤終于入仕,那時他已經(jīng)四十多歲。他擔任郡上主簿,后來累遷做了河南從事,都是不起眼的小官。幾年后,他對她說有意辭官,那時曹氏在朝,而太傅司馬懿稱病臥床。她不解,他卻看得清楚——司馬懿不過是掩人耳目,潛伏一時,意在權(quán)柄,此時為官恰如在奔跑的馬蹄下騰挪,不知何時便會大難臨頭。
高平陵之變中,司馬懿誅殺曹爽一族,曹氏衰微,司馬氏獨專朝政,那時山濤已辭官隱居,卻因與司馬氏有親故而被授予官職。離家赴任時,她望向那座小小的茅屋,門前的桃樹已長得很高了,春來開成一片緋紅的云霞。等待他們的是洛陽的高屋深宅和蒼茫前路,這溪前桃李、滿山松濤,不知此生能否重逢。
司馬氏篡權(quán),一些朝臣不愿屈就便自此歸隱,一些朝臣因效忠曹氏被相繼貶黜,唯有山濤這樣中立的老好人,只顧治政舉賢,反而仕途平順。他成了朝廷的股肱,多了宴飲酬和,當年至交卻紛紛疏離,阮籍與他形同陌路,嵇康寫了那封流傳千古的《與山巨源絕交書》, “吾直性狹中,多所不堪,偶與足下相知耳。間聞足下遷,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獨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薦鸞刀,漫之膻腥,故具為足下陳其可否?!彼x得心生悲涼。夫君舉薦嵇康為官,一半是愛惜他的才華,一半是為他鋪設(shè)出路,嵇康名動天下卻不肯向司馬氏示好,早已為人所妒,入朝為官是敷衍自救的辦法。嵇康沒錯,他原本就是這樣狷介的性情,可夫君又何錯之有,難道非要抱定個性處處碰壁才算名士?要怪,就只怪這身不由己的亂世。
她醒來時天色已明,山濤要去上朝了。他躊躇片刻,與她講起嵇紹——那個年幼的孩子。嵇康最后將兒子托付給這位性情溫和的舊友,如此想來,那封絕交書也許是故意公開與山濤劃清界限,從而保護他。嵇紹從此就是她的孩子,親如骨肉。
他絮絮地講了許多,忽而嘆道: “若當年沒入仕呢?”她聽罷恍然,仿佛回到那年春日,山上松濤又吹在耳邊??墒郎蠜]有如果,他既擔了聲名,便免不了走這一遭。她起身為他理衣,笑道: “山上幽居的歲月很好,可只要有眼前人在,洛陽的日子也是安穩(wěn)的?!边@個溫和的眼前人,還要陪自己走過很長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