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讀一個重癥打鼾者的日記

日記本

已經(jīng)霉變發(fā)黃

翻到其中這一頁

當(dāng)年就活生生來到了面前

那是在西南某地

某青年旅館

一個房間三張床

每床一人

一個打鼾者喝多了

倒頭便睡

在半夜的頭疼中

他翻身坐起

一左一右

是兩個加夜班的馬達(dá)

旅館成了輪船底層的機(jī)房

鼾聲

時而間歇時而急促

有獨(dú)唱

有和聲

有搖滾樂有重金屬

有鼓聲陣陣號角齊鳴萬馬齊喑

醒來的打鼾者

驚呆良久

他走到房門外的黑夜中

那時

正在下著

八十年代的雨

那時

雨聲中的懸崖時有碎石滾落

比一首詩更重要

來到一個地方

必然還要離開

走之前

我們都有些眷顧這個小小的山鎮(zhèn)

幾天來的局促

轉(zhuǎn)換成此刻庭院里

迅速腐爛的蘋果

我們都認(rèn)了

生活并不是詩

可是總有些事物長得過于奇怪

比如

我們都注意到了

那些藍(lán)紫色的李子

仔細(xì)地挑選

不多不少一共六個

賣水果的男子并不說話

做著我們都懂的表情和手勢

這些果子送給你們了

這完全出乎意料

我們不得不承受

有些時刻

比一首詩更重要

一個人走到祁連山去

那一年秋天

夏天剛好過去

集裝箱式的鐵皮旅館

四周都是瘋長的野草

祁連山

就在不遠(yuǎn)處

我能夠看清那些停滯不動的牛羊

看到山上的灰暗褶皺

還有路上的車轍和洼地

如果此時下樓

翻過那道一人多高的鐵絲網(wǎng)

我就來到了草原上

再過幾個小時

我就能順利抵達(dá)山腳

然后轉(zhuǎn)身回來

那時已是深夜

不出意料的話

頭頂上還會有星群閃耀

那天下午我一直這么想著

在鋼鐵打造的搖籃里

這是四個小時的路程

我們從甲地前往乙地

乙地會更熱

遇到的陌生人也會越來越多

大大小小的白色村寨閃過

淡紅色的石頭也被風(fēng)吹著

裸露出來的部分越來越多

上面偶爾有灰白色的鳥糞

誰也不知道

短短的四個小時

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高原大風(fēng)只從一個方向吹過來

你的病情剛剛有些好轉(zhuǎn)

有時你被風(fēng)搖晃著

像是在一只鋼鐵打造的搖籃里

1942年的雕像

這是一個小語種國家

四處都是山

他們開始鑿山修路

在一個微縮版的中心公園

我只認(rèn)識那些踱步啄食的鴿子

那里還有幾個銅制雕像

面孔陌生，文字不懂

我卻注意到了

他們都死于

同一年

對于一個國家來說

那應(yīng)該是一個政治事件

或集體屠殺

活人正在走著的路

距離這些雕像只有兩三米

其間是一條小路

那是黑色石板鋪就的

如今它在早晨的雨水中發(fā)亮

那個人回來了

那個人回來了

幾年來他已經(jīng)被人遺忘了

隔著幾十年后的玻璃窗

外面狂風(fēng)大作

這個城市一直

不缺少大風(fēng)

車廂里

我讀著那本黑封面的書

在書里

他帶著唯一的毛巾和牙缸牙刷

回來了

城市里唯一的住處

不是他自己的

是多年不見的朋友的

那一刻有人哭了出來

仿佛就是你和你的愛人

久別重逢

他回來了

剛好房子開著燈

剛好朋友們都在

剛好幾十年后的今天

我也是一個倚門人

窗外大風(fēng)呼號

那個人

回來了

正午大海上的一只冠麻鴨

這是西部高原

石頭裸露出淡紅色

那不是詩人所說的

時間的血液

在緩緩凝滯

那時夏天

剛剛到來

綠色植物越來越多

我們只認(rèn)識那些蔬菜

有人彎下腰去

給那些菜苗澆水

那是陽光直射的正午

這最符合我們的認(rèn)知

越是炎熱的時刻越該有人

在土地上勞作

他沒有停下來歇息的意思

高原上的風(fēng)慢慢鼓蕩起來

那個人的衣襟總是被風(fēng)吹起

陽光和風(fēng)都在那個人身上

他一直背對著我們

起身俯身

多像是正午大海上的一只冠麻鴨

不會游泳的人也抵達(dá)了河岸

一個人從河的這岸

游到了河的另一岸

沒有水流聲，也沒有

拍打水的聲音

一切都悄無聲息

回頭看看對岸

仿佛剛剛離開了一個塵世

這里沒有樹木

沒有石頭

沒有房屋

只有這條安靜的河岸

這一切

似乎是在夢里發(fā)生的

只為了驗(yàn)證

一個不會游泳的人

也抵達(dá)了河的對岸

清霜屋頂

幾分鐘前

那里是一群鴿子

遠(yuǎn)遠(yuǎn)看去

雪白一片

只是偶爾轉(zhuǎn)身

或短暫起飛

那些灰黑色的尾羽才展現(xiàn)出來

更多的時候

它們在下午的陰影里

那些白蠟樹

葉片早已落光

聲音也被帶走了

它們咕咕地叫著

仿佛喉管里塞著小石子

或者一小把棉絮

紅色的爪子貼著瓦上的清霜

它們什么時候踱出籠子

又是什么時候飛回去的

我們并不知曉

松針燃燒起來

當(dāng)年

她躺在手術(shù)臺上

差一點(diǎn)就死了

醫(yī)生打開她的胸腔

里面全是血塊

他們能做的

就是再次

把皮肉縫合起來

她還年輕

有時在黃昏里發(fā)呆

剛好愛穿紅衣服

山中多霧

她越來越愛拍照

偶爾會劃著鐵銹色的小船外出

偶爾也會坐下來

點(diǎn)燃那些松針

火焰中的面孔寂然不動

托著下巴和

黃昏一起

轉(zhuǎn)身到另一個不可知的塵世

山中湖泊

人們一次次來到山中

似乎為了過一種真正的生活

斜坡在緩緩抬升

這是生活的另一面

藍(lán)花楹開著不大不小的花朵

偶爾有人從樹下經(jīng)過

看不出是本地人還是異鄉(xiāng)人

他們大多

穿著灰色或黑色的衣服

高原湖泊在不遠(yuǎn)處

白天里閃著耀眼的光

那時大風(fēng)吹著

山間草木來回抖動

我們只看到

白天的湖泊

只有風(fēng)

把湖水的氣息一絲絲吹送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