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冬霓

1972年，68歲的馮至寫了這樣一首雜詩：“早年感慨恕中晚，壯歲流離愛少陵?；仡櫞松胬速M，不曾一語創(chuàng)新聲。”

這詩蠻沉痛，有否定以前創(chuàng)作的意思。后來，他又改了后兩句，變成：“工力此生多浪費，何曾一語創(chuàng)新聲？”這就是詩人的謙虛了。

“早年感慨恕中晚”，青年馮至確實愛晚唐詩。他早期的抒情詩也好，敘事詩也好，未嘗沒有晚唐之風(fēng)。《蛇》鬼黠、陰涼，竟然想象“我的寂寞”變成一條蛇，從“你的夢境”里銜來花朵；《鮫人》的淚珠是珍珠，可是失去冰涼淚珠的鮫人也會失去少女的愛戀；而《寺門之前》的老僧原來曾經(jīng)擁抱女尸……這些詩不是帶著李賀的鬼氣嗎？不，它們并不嚇人，只是憂郁，只是沉迷于《河上》中迷惑了狂夫的幻影。當(dāng)然，這些詩句也帶有德國的浪漫氣息，詩人不是當(dāng)時還在辦《沉鐘》么，喜愛荷爾德林的《沉鐘》。

他喜愛晚唐詩，所以留學(xué)到了德國，就把杜牧的詩譯成德語，寫在信里寄給德國的友人。而“愛少陵”差不多是歸國之后，或者說抗戰(zhàn)開始之后流離西南的時候了。那時，正是壯歲。

年輕詩人哪個不愛晚唐？早年和馮至一起辦《駱駝草》的廢名愛晚唐，壯歲的馮至在西南聯(lián)大的學(xué)生卞之琳也愛晚唐。如果說馮至似乎喜歡才高的牧之，那么廢名仿佛更愛情深的義山。廢名對李商隱那首《牡丹》贊不絕口：“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感覺過敏的詩人吶，非要跑到天上去不可。

甚至連枯寂的苦雨齋老人也對晚唐詩有所表示。他幾次在文章中引述日本詩人大沼枕山的詩句：“—種風(fēng)流吾最愛，南朝人物晚唐詩”，說“此意余甚喜之”。1930年代初，他還把大沼的這首詩全文抄好，送給當(dāng)時還是小朋友的辛笛。大沼是愛晚唐詩的，周作人八成更愛南朝人物，或者說南朝文章吧。

廢名談起義山詩，是真喜愛，“嫦娥無粉黛”，“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這哀愁比別人美，《僧院牡丹》，《牡丹》，這牡丹比別人艷。細(xì)細(xì)品味，愛賞不已。是不是有些賞玩的意味？馮至譯給德國友人的牧之詩句，卻是“浮生恰似冰底水”，帶著滄桑和哲思，如顧隨所說，是有人生觀的詩。如此看來，倒是廢名愛晚唐的才高，馮至愛晚唐的情深？

“早年感慨恕中晚”，這詩句其實化自龔自珍的《歌筵有乞書扇者》：“我論文章恕中晚，略工感慨是名家。”

龔自珍也是情深的詩人，即便有“偶賦凌云”的詩句，他依舊是情深。所以，他“恕中晚”。龔自珍是入世的詩人，所以他“恕中晚”的原因是那些“名家”能夠“感慨”。所以“恕中晚”的馮至到了壯歲會愛上少陵，傷國憂家哀黎民的少陵。

然而“工力此生多浪費”，壯歲之后寫完《十四行集》的馮至就很少寫“詩”了。這是不是廢名明言的詩人詩情不夠呢？或者在德國多年的學(xué)院學(xué)術(shù)生涯傷害了詩人的靈性？或者是有些人說的集體主義觀念傷害了個人主義的性情？也許都有，也許都不盡然。廢名后來也沒有創(chuàng)作了。是阿賴耶識的艱澀阻礙了詩意？是劇變改變了生活的軌跡？也說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