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秀紅
前番真情報,令日寇中計,陷入鐵桶陣;今日假消息,讓臥底涉險,面臨生死局。
酷刑實難熬,本待詐降,不料弄巧成拙;死亦不足惜,喋血自裁,哪管身后是非。
曲直怎辨?隱情何解?致命情報,情愛滿天!
緊急情報
這是1938年的東北,被日本控制的偽滿洲國。
冬夜,寒風(fēng)瑟瑟。
日本憲兵隊門前,兩個穿著黃皮子大衣、斜背大槍的日本憲兵在站崗,抄著棉襖袖子,縮著肩膀,在門前的暗影里走來走去,炮樓里的燈光將他們的影子無聲地拉長,像兩道鬼影。
二十七歲的饒建民從街對面走過,看見曹吉糧棧的兩扇鐵門已經(jīng)上了厚厚的閘板,里面什么動靜也沒有。倒是后院幾米高的索倫桿子上,那個碗狀的錫斗下墜著的彩帶在風(fēng)里呼啦啦地飄。玉珊嫂說過,彩帶在飄,就是糧棧沒事。彩帶要是沒了,就說明糧棧暴露了,或者她已經(jīng)安全撤走。想到玉珊嫂,饒建民的腳步輕快多了,胸膛里熱乎乎的,好像揣著個小火盆。
饒建民順著一條胡同走下去,停在一個木門前,伸手繞過旁邊的矮墻,摸到里面的門插,輕輕抽出來,門就開了。他放輕腳步走進院子,但昨夜剛下過一場雪,棉靰鞡踩在堅硬的雪地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脆響。還沒走到屋門口,門就“吱呀”一聲開了條縫,從門縫里探出一顆大腦袋,怯生生地問:“是爸爸嗎?”
饒建民急忙說:“豆芽菜!”
他的話音未落,一個瘦弱矮小的身影鉆出門,猛地撲到饒建民懷里,哽咽著說:“爸,我想死你了——”
饒建民把九歲的豆芽菜摟在懷里,用兩天沒刮的胡子蹭著她的臉,豆芽菜的臉蛋太嫩,像剛磨出的水豆腐,風(fēng)吹一下都會破。她像條大鯉魚似的在饒建民的懷里左右躲閃撲騰著,咯咯地笑著。
饒建民抱著她低頭走進房間。
房間的角落里傳來幾聲咳嗽。那里有個土炕,炕頭躺著一個瘦弱的老太太,正在用力地咳著痰。
“媽,這兩天吃藥了嗎?”饒建民坐到炕沿上,不放心地打量著母親。
老人挪動了一下身體,讓饒建民往炕里坐。
“曹吉家的打發(fā)糧棧的伙計送來幾副藥,吃著呢,一副能吃三天。還送來一兜糖三角?!崩咸f,“我這老毛病,不吃藥也能挺過去?!?/p>
豆芽菜抬頭看著饒建民,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忽然說:“爸,曹吉家的稀罕你?!?/p>
饒建民有點兒抹不開面子,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說:“小嘴瞎叭叭啥?”
豆芽菜又用與她年齡極不相稱的鄭重口氣說:“我煩她身上那股雪花膏味?!?/p>
曹吉家的,就是曹吉的老婆玉珊嫂。饒建民懷疑豆芽菜的話是母親說的,她不過是鸚鵡學(xué)舌。
饒建民伸手摸了一下炕頭,不熱,熱的是母親騰熱的身子,心里頓時升起一團愧疚。他一走就是兩天,也沒給家里留錢,走的時候米袋子都空了——他連忙解開兩粒棉襖扣,從懷里掏出個紙包,里面是張白面大餅,那是抗聯(lián)的方團長塞給他的,他吃了一張,這一張他沒舍得吃,一路空著肚子走回來,餓了就在地上攥個雪團丟進嘴里。
豆芽菜鉆進廚房,很快跑回來,手里擎著一個糖三角,舉到饒建民跟前,舔著嘴唇說:“給爸留的,甜的?!?/p>
饒建民用大手摩挲著豆芽菜頭上稀疏的頭發(fā),心里說,等抗聯(lián)攆跑了小鬼子,一定讓你天天吃糖三角,頓頓吃大米飯。
豆芽菜不是饒建民的女兒,是他八年前在賣豆包的路上撿回來的。嬰兒腦袋大,身子瘦,他母親就叫她豆芽菜。饒建民給街頭的測字先生一碗粘豆包,讓他給女孩起了個好名字:饒敏。但他母親還是叫她豆芽菜,說叫小名好養(yǎng)活。
夜深了,豆芽菜依偎在饒建民的身邊不肯睡。
饒建民就給豆芽菜唱歌:“鐵嶺絕巖,林木叢生,暴雨狂風(fēng),荒原水畔戰(zhàn)馬鳴……”
這是抗聯(lián)的《露營之歌》,輕聲地哼唱這首歌,歌曲的旋律不禁把饒建民帶回這兩天兩夜的風(fēng)雪里。
三天前,作為中共滿洲省委新城聯(lián)絡(luò)站交通員的饒建民,從地下黨烏鴉那里拿到一份緊急情報。那是傍晚,西北風(fēng)吹得嗷嗷叫,風(fēng)里夾帶著冰冷的雪沫子。饒建民把賣豆包的推車停在糧棧門口,順著走廊徑直走進糧棧的后院。后院靠西墻立著一根高高的索倫桿子,桿子上掛著的彩帶被風(fēng)吹得筆直。
玉珊嫂從抽屜里拿出小瓶,把饒建民交給她的紙條在桌上鋪平,用一把小刷蘸著瓶里的顯像水刷著紙條,字跡就像云霧后面的太陽,一個個地蹦到兩人面前:憲兵隊和便衣隊明日上午九時整進山,一共二百五十人。
紙條上還詳盡地寫了討伐隊進山的路線圖,在字跡末尾,繪了一只黑色的大鳥。那是烏鴉,翅膀短小而凌厲。滿族視烏鴉為神鳥。饒建民猜測隱藏在便衣隊里的地下黨是個滿人。
玉珊嫂把紙條放到煤油燈上燒著,目光焦急地看向饒建民,說:“時間這么緊,得連夜把情報送到山上去??墒抢锨叵峦褪占Z還沒回來!”
“要是你信得過我,我就替老秦跑一趟?!别埥裾f。
玉珊嫂沒跟饒建民客氣,讓他去四塊石頭屯找老瘸叔,老瘸叔會帶他去見抗聯(lián)三軍的方團長,并把暗語告訴了饒建民,讓他重復(fù)一遍。饒建民一字不落地說了。
玉珊嫂吃驚地看著他,說:“你咋記得這么快?”
饒建民被看得不好意思,訥訥地說:“窮命,就記性好?!?/p>
出門時,饒建民才想起母親的肺病湯藥吃完了,玉珊嫂說明天去南門大藥房給他抓。
饒建民說:“那我上路了?!?/p>
玉珊嫂嗔怪地說:“不許說上路,要說快去快回?!?/p>
饒建民心里一熱。
雪,就在這時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
一路上,饒建民眼前總是晃著玉珊嫂的身影。見到玉珊嫂,他不敢看她,可離開之后,他又極力回想玉珊嫂長得啥樣。
凌晨時分,饒建民已經(jīng)跑得兩腿發(fā)軟,嘴里像跑累的驢子一樣,吐出大團大團的白氣。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循著記憶中的路,極其艱難地摸進了四塊石頭屯子,去了屯東頭的豆腐房。
他翻墻進去,屋里的老瘸叔就驚醒了。
老瘸叔很警惕,拿著舀鹵水的大鐵勺蹲在門后,饒建民一走到門口,他就把大鐵勺向饒建民扣過去。饒建民躲得夠快,但還是被大鐵勺砸在了胳膊上。
“鐵嶺絕巖,林木叢生!”饒建民捂著生疼的手臂,急忙說出接頭暗號。
老瘸叔愣住了,看看門口的小伙子,低聲說:“圍火齊團結(jié),普照滿天紅?!?/p>
饒建民一步跨進屋,說:“哎呀,你是老瘸叔吧,勁兒也忒大了,差點兒把我的胳膊整折了?!?/p>
老瘸叔掌上燈,拉緊窗簾,上下打量饒建民,問:“老秦咋沒來?”
饒建民說:“老秦下屯收糧沒回來,情報緊急,所以我就來了?!?/p>
老瘸叔惋惜地拍著大腿,說:“方團長他們前天下午去了石砬子,離這旮旯五六十里地,我這雙腿就是跑到石砬子也得明天晚上,黃花菜都涼了!”
饒建民拍打著狗皮帽子上的雪花,說:“既然這樣,那您老歇著吧,我替您走一趟石砬子。”
老瘸叔看著年輕人兩鬢的汗水都成溜了,心疼地說:“你已經(jīng)走了大半夜,就是馬腿也走乏了……”
饒建民把帽子戴在頭上,說:“您老有酒給我灌兩口,我就能挺到石砬子。”
老瘸叔把家里一瓶沒開封的老白干拿出來,說:“是給方團長準(zhǔn)備的,等他回來給他喝,這回你先拿去用吧?!?/p>
饒建民打開瓶蓋喝了兩口,用棉襖袖子抹一把嘴,用瓶塞塞緊瓶口,收進懷里,然后用麻繩在腰里把棉襖扎緊,再次匆匆沖進黑夜里。
天大亮?xí)r,饒建民趕到了石砬子,可一進村口,他就被幾只槍把子打倒。
“我要見隊上的——”饒建民掙扎著喊道,他被捆著,推進一戶人家的大院里。
屋里,一個面相兇狠的大漢回過頭,狠狠地盯著饒建民,說:“就你這熊樣,要見隊上的?”
饒建民見這人不太像傳說中不打人不罵人的抗聯(lián)戰(zhàn)士,就說:“我要見方團長!”
大漢上下打量饒建民,問大漢:“見他?你他媽的認識他?”
饒建民見他罵人,就生氣地說:“你他媽的管我認不認識,我就見他,別人的話我他媽的啥也不說!”
旁邊的警衛(wèi)員上去給了饒建民一脖拐,喝道:“怎么跟我們團長說話的?再不好好說話我就打掉你的門牙!”
饒建民一愣,問大漢:“團長?你就是方團長?”
大漢也不說話,用一雙狠叨叨的眼睛瞪著饒建民。
饒建民想起接頭暗號,急忙說:“火烤胸前暖。”
大漢一腳把身邊的凳子向他踢過去,說:“坐吧,風(fēng)吹背后寒!”
饒建民沒想到這大漢就是方團長。方團長塞給他兩張白面烙餅,讓他坐在西屋的爐火旁吃飯。
東屋炕頭上,方團長已經(jīng)把人頭碼齊了,圍著炕桌坐了一圈。說是團長,但編制不夠,也就半個營的人馬。方團長吩咐這個埋伏在路上打伏擊,命令那個堵住后路截下糧草和軍火。饒建民吃掉一張大餅,喝掉兩茶缸子熱水后,方團長的作戰(zhàn)計劃也安排完了。他跨到西屋,打量著饒建民補丁連補丁的棉襖棉褲,重重地拍著他的肩膀,說:“等我們打個大勝仗,給你弄幾吊子大洋拿回去,手里也寬綽寬綽?!?/p>
“我閨女還等著我回去呢?!别埥裾玖似饋?,把另一張大餅揣進懷里,又把懷里的酒瓶掏出來,已經(jīng)被他喝掉半瓶,放到火爐子的爐臺上,對方團長說,“老瘸叔說給你準(zhǔn)備的,路上冷,被我喝了一半?!?/p>
饒建民離開石砬子時,準(zhǔn)備出發(fā)的戰(zhàn)士正大聲唱著:“圍火齊團結(jié),普照滿天紅。逐日寇,復(fù)東北,天破曉,光華萬丈涌——”
那聲音鏗鏘有力,饒建民聽到耳朵里就記住了。
陰險毒計
池田茂坐在盛滿熱水的木桶里,擰著眉頭。
加賀大佐剛剛在電話里訓(xùn)斥了他:“蠢貨,二百五十人的隊伍,回來的不到一半。你就等著被撤職查辦吧!”
池田茂惱怒極了,他的聯(lián)隊走到石砬子就遭到了伏擊,伏擊的抗聯(lián)并不多,一百來人,可狡猾的敵人借助有利地形,隱藏在雪窩子里,等他們進入埋伏圈,敵人就引爆了地雷。他的聯(lián)隊被炸得人仰馬翻。
他猛地睜開眼睛,意識到,討伐隊這次進山被襲擊,完全是抗聯(lián)一次有預(yù)謀的圍殲。莫非是他們事先得到了討伐隊進山的路線?進山的路線是他親自制定的,命令傳出去只有一夜就泄漏了,這意味著什么?憲兵隊里都是日本人,而便衣隊都是中國人,難道……
不給加賀大佐一個交代,撤職的命運怕是改變不了。
池田茂騰地從木桶里站起來,取下圍欄上的衣服披在身上,吩咐侍立在外屋的衛(wèi)兵:“全體集合,十分鐘后,包圍便衣隊?!?/p>
便衣隊的隊長馮彪、副隊長細狗、副官錢胖子都不在便衣隊。昨夜值班的是錢副官,但士兵是在煙館里把他找到的。馮彪則是從家里接到池田茂的電話,開著轎車趕到便衣隊的。副隊長細狗一直沒找到,有人說他去了賭局,有人說他去了妓院,但最后細狗是在酒館里被找到的,他喝得爛醉如泥,被士兵背回了便衣隊。池田茂讓士兵提上來一桶水,把細狗的腦袋摁進水桶里。細狗咳嗽著,掙扎著,終于醒了酒。
池田茂的眼睛在馮彪、錢副官和細狗的臉上掃過來掃過去,這三個人都知道他進山討伐的路線。他心里的惱怒越發(fā)強烈,沒見過這么散漫的長官。但他控制了要發(fā)火的欲望,用低沉的聲音說:“后天一早,我們再次進山,討伐抗聯(lián)。為確保部隊能按時出發(fā),從現(xiàn)在開始,每個人都不許離開便衣隊半步,有緊急事情,務(wù)必要到馮隊長那里請假。事后我會一一查問?!?/p>
馮彪接了一句:“池田中佐,彈藥庫沒啥玩意兒了,我們進山擱啥跟抗聯(lián)打呀?”
池田茂一雙銳利的眼睛向馮彪看過去,馮彪大厚眼皮一耷拉,說:“槍里沒子彈,還沒燒火棍好使呢!”
池田茂說:“放心吧馮隊長,明天夜里,會有一批軍火從新京準(zhǔn)時運到,來裝備你的便衣隊?!?/p>
池田茂帶著憲兵離開便衣隊,他原本想把便衣隊的三個知情者控制住,調(diào)查情報是怎么泄漏出去的。但當(dāng)他看到馮彪、錢副官和細狗三人的時候,突然改變了主意,萬一審問不出什么,那線索就斷了,不如將計就計,設(shè)個圈套,讓內(nèi)奸自己跳出來。
見池田茂帶著憲兵隊走了,錢副官拿下鼻梁上的眼鏡,從褲兜里掏出一方潔白的手絹,擦著眼鏡片,眨巴著小眼睛,謹(jǐn)慎地對馮彪說:“隊長,新武器咱們有份嗎?”
馮彪正走向他的轎車,不滿地嘟囔道:“剛他媽的打了一仗,從墳圈子里爬回來,卻連個覺都不讓睡踏實,真他媽的是追命鬼!”
錢副官戴上眼鏡,急忙跟上馮彪,說:“隊長,彈藥缺少的單子我上報好幾回了,可憲兵隊一直沒給解決。我擔(dān)心這次來了新武器,也沒咱的份,頂多把他們使舊了的玩意兒丟給我們,上次給咱的,連槍栓都拉不開!您得跟池田中佐說道說道,就這套破爛槍械,打仗還讓我們打頭陣,這不是送死嗎?”
馮彪回頭看著錢副官,用手里的帽子拍打著他的腦袋,說:“你他媽還真打呀?昨日的事你都忘了?要不是抗聯(lián)把我們排頭的放過去,想全殲了憲兵隊,我們他媽的還能囫圇個兒地回來?”
水淋淋的細狗已經(jīng)在零下四十度的寒風(fēng)里凍哆嗦了,嘴唇發(fā)青,牙齒打顫。他吸溜一下被凍出來的大鼻涕,對馮彪說:“隊長,那新武器咱也得要,黑市上一只大鏡面匣子是30擔(dān)大豆(當(dāng)時東北分大擔(dān)小擔(dān),小擔(dān)400斤,大擔(dān)600斤),媽個屄的憲兵隊給我們的糧草總是缺斤短兩,還不讓咱自己捯飭捯飭?”
馮彪說:“都別瞎雞巴嘞嘞了,我啥都想要,憲兵隊給我才行!又想用我們,又他媽的不相信我們,老子真是王八鉆灶坑,憋氣帶窩火!”
馮彪抬腿上了汽車,兩手抓著方向盤,卻忽然抬起兩只大拳頭,當(dāng)當(dāng)?shù)卦抑较虮P,剛才池田茂吩咐了,誰也不許離開營房半步!
饒建民早晨兩點鐘起來,刷鍋、引火、揣面、揉面、包豆包,再用玉米葉包在豆包外面,裝到鍋里的簾子上,一個緊挨著一個,擺了滿滿一鍋,蓋上鍋蓋,用毛巾把鍋蓋的轉(zhuǎn)圈圍嚴(yán)實。灶膛里的火燒旺了,鍋蓋上冒出騰騰的熱氣。
每天早晨,饒建民都會推著一車豆包出去,賣完就回家。有時一鍋不夠賣,有時到天黑也沒賣完。
這天早晨,饒建民推著豆包車早出來一會兒,來到曹吉糧棧,他掀開鍋蓋,用藍邊大碗裝了十個豆包,又在金燦燦的豆包上面撒了一層白糖,隨即敲響了糧棧的大門。
少頃,院里響起腳步聲,玉珊嫂邊開門邊問:“這么早就來買米?沒開門呢!”
饒建民將一碗豆包遞過去,說:“我沒在家,多虧你照顧家里。新出鍋的粘豆包,香著呢。”
玉珊嫂不到三十歲,一雙眼睛看人時霧蒙蒙的,臉上總帶著微笑。
“真香??!”她興奮地接過豆包,見周圍沒人,壓低聲音說,“聽見了吧?殘兵敗將一大早退回城里了。我一猜就是你把情報傳到了?!?/p>
饒建民興奮地說:“方團長說要打小鬼子一個埋伏,看來打成了?!?/p>
這一天,饒建民的豆包賣得很利索,中午一過,他鍋里的豆包就只剩小半簾子了。路過城南大藥房,他進去想結(jié)幾天前給母親抓中藥的錢。
坐堂的老中醫(yī)說:“曹吉家的都給你結(jié)了,還留下抓十副藥的錢?!?/p>
饒建民一聽,心里熱乎乎美滋滋的。
拐過大藥房,就是澡堂子,他假裝撒尿,去了澡堂子的西房山。趁左右無人,他把房山下數(shù)第三行的一塊磚摳開,但里面空空的,沒有情報。他急出一身冷汗。
饒建民為烏鴉和聯(lián)絡(luò)站傳遞情報半年多了,卻一直不知道烏鴉是誰,玉珊嫂只說烏鴉是隱藏在便衣隊里的地下黨。饒建民每周三次查看情報,如果看到房山墻上有粉筆劃的“十”字,說明有緊急情報,他就打開磚看。如果是個“一”字,就是沒情報。今天是他查看情報的日子,可他既沒發(fā)現(xiàn)粉筆畫的“十”字,也沒看到“一”字,打開磚也沒發(fā)現(xiàn)情報。是烏鴉忘了今天到大藥房的山墻畫記號?還是烏鴉出事了?對于一個打入敵人心臟的特工來說,忘記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那么粗心。那肯定是他出事了!
饒建民大著膽子推著豆包車去了便衣隊,老遠就大聲吆喝道:“豆包,又粘又甜的豆包,紅豆餡綠豆餡的豆包!”
車子還沒推到便衣隊門前,就從暗處鉆出兩個持槍的日本憲兵,沖饒建民喝道:“死啦死啦的!”
饒建民嬉皮笑臉地湊過去,點頭哈腰地說:“太君,看你們在這旮旯凍得鼻涕流的,吃碗熱乎乎的粘豆包吧,保管你立馬渾身都熱乎。”
他掀開豆包簾子上蓋著的厚棉被,盛了兩碗豆包,又往豆包上撒了一大勺白糖,空氣里立刻散發(fā)著豆包的清香味。
兩個日本兵抽了抽鼻子,接過豆包,沖饒建民豎起大拇指,說:“喲西,你的,朋友的干活!”
饒建民又吆喝起豆包來,這回日本憲兵沒有阻攔他。可他心里越發(fā)不安,小鬼子給便衣隊站崗,這到底發(fā)生啥事了?
來到便衣隊門口,他對門里站崗的士兵說:“兄弟辛苦了,吃豆包不?我便宜點兒算給你,買一碗送一碗?!?/p>
站崗的士兵不高興地說:“饒大個子,你這不是看人下菜碟嗎?日本人你就送豆包,看見我們你就賣豆包?”
饒建民急忙滿臉堆笑,低聲說:“我跟兄弟開個玩笑,我給他們兩碗,我給你們四碗,咋樣?”他一邊給士兵拿豆包,一邊低聲問,“我看你們現(xiàn)在老牛了,日本鬼子都給你們站崗了?!?/p>
衛(wèi)兵板著臉說:“可別提了,那幫王八犢子才不是幫我們,而是不準(zhǔn)我們?nèi)魏稳穗x開營房半步?!?/p>
“為啥呀?”饒建民刨根問底。
“別瞎亂打聽!”士兵端著豆包碗開始吃起來。
饒建民說:“大兄弟,你去營房里問問,看有沒有吃豆包的,我抓緊賣完好回家,這天賊冷,凍死個人了。”
士兵吃了饒建民的免費豆包,就屁顛屁顛地跑進營房問去了。不一會兒,他又跑出來,丟給饒建民幾張銀聯(lián)券,買了饒建民三碗豆包。饒建民發(fā)現(xiàn)丟過來的錢折了幾折,跟以往傳遞情報的紙條折疊得有些相似。
他問衛(wèi)兵:“這誰要吃豆包?。俊?/p>
衛(wèi)兵說:“隊長、隊副和副官都想吃,你給多放點兒糖。”
那折疊的銀聯(lián)券是不是情報呢?饒建民離開便衣隊,直接去了曹吉糧棧找玉珊嫂。玉珊嫂用顯像水在其中一張錢上看到一行字:明天夜里有批軍火從新京運到,后天上午討伐隊進山。
玉珊嫂急忙讓老秦把情報送到山上。饒建民因為沒耽誤情報,很高興,又被玉珊嫂夸獎他聰明機智,他差點兒樂得找不到北了。
情到深處
今晚這場雪下得很大,饒建民擔(dān)心雪把房子壓倒,一直睡不踏實,半夜起來兩次,裹著棉襖把掃帚扔到房上,蹬著墻頭上了房頂,把雪掃下來。凌晨時分,正在房頂掃雪的饒建民,遠遠地看見有個人影從胡同走進來。饒建民還納悶?zāi)兀@鬼天氣還有人在外面不回家?
只見那人蹣跚地走到饒建民家院門前,仰頭沖他喊:“建民,我是玉珊嫂,你快下來,找你有事!”
饒建民以為有情報,急忙跳下房頂,打開大門。
玉珊嫂急匆匆地說:“糧棧倉庫被大雪壓塌了!”
饒建民二話不說,跟玉珊嫂去了糧棧。
倉庫的西北角被大雪壓塌了,倉庫里都是儲存的糧食,如果不壘上墻,糧食就會丟失。饒建民用兩根立柱把壓塌的屋角頂起來,又到院里挖一些土,加上倒塌的墻壁和成泥。鐵鍬和泥不均勻,饒建民就脫掉靰鞡鞋,光著兩只大腳掌踩著地上的稀泥。餳泥的時候,他又用鍘刀切了一些羊草,摻進泥里,很快把塌的墻壘上了。
饒建民手臂上腳桿上都是泥,玉珊嫂燒了一桶熱水讓他洗澡。他不好意思在一個寡婦家里脫得光腚拉碴的,可要是轉(zhuǎn)身走了,又怕玉珊嫂誤會他看輕她,只好脫了衣服邁進木桶里。溫暖的水像女人柔軟的懷抱,把饒建民抱住。他靠在桶上,大口地喘著氣,木桶里洗澡真享受??!他閉上眼睛,情不自禁地想起當(dāng)交通員的經(jīng)過。
半年前的一天傍晚,他來糧棧買黃米面,可糧棧前廳一個人都沒有,他就順著走廊去了后屋。
“我們要把糧食運到山上,方團長他們快沒吃的了,不吃飽拿啥打小鬼子?”
饒建民走到門口,忽然聽到屋里人說的話。他正納悶,房門開了,一桿槍杵著他的腦門,竟是糧棧的老秦和一個陌生人。老秦竟然有槍,那個陌生人手里也有槍,饒建民瞬間明白過味了,他們是山上的抗聯(lián)。
從屋里走出的玉珊嫂攔住老秦,讓他們先出去。
玉珊嫂把饒建民讓到屋里,說:“大兄弟,我知道你是好人,自己挺窮,卻能把爹媽都被小鬼子殺了的豆芽菜抱回家去養(yǎng)。我問你句話,你我都是中國人,你跟我親,還是跟鬼子親?”
饒建民吭哧了半天,不敢看玉珊嫂,低聲說:“我窮,那我也不會把山上的抗聯(lián)賣給小鬼子領(lǐng)賞錢!你相信我,就放我走,不相信我,就讓他們殺了我!我死后,家里的一老一少沒人照顧,你幫著點兒……”
玉珊嫂笑了,說:“沒人要殺你,你家里的一老一少還是你自己照顧吧?!?/p>
饒建民那晚回到家,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想起自打小鬼子進城,左鄰右舍就沒啥好事。隔壁張老師兩口子都是育才學(xué)校的老師,一天傍晚,一幫兇神惡煞似的小鬼子端著大槍沖進張老師家,把一家三口全殺了。海明路口的小西門,逢年過節(jié)都要在那兒槍斃一批反滿抗日分子,有剃頭棚的張老三,有開裁縫店的獨眼裁縫,還有馮木匠、殺豬劉……小西門那里天一黑就沒人敢走。
第二天一早,饒建民去了糧棧,買三十斤黃米。玉珊嫂拿著搓子搓了半斗黃米,放在大秤上過數(shù),然后讓饒建民撐開袋子嘴兒,她把搓子里的米倒進袋子。兩個人挨得很近,胸口和胸口就是一個拳頭的距離。饒建民鼻子里都是玉珊嫂身上飄過來的好聞的雪花膏味。
他低聲說:“我想跟你們干。”
玉珊嫂驚喜地看著饒建民,一雙眼睛霧蒙蒙的,看得饒建民渾身燥熱,好像平添了一股力量。
……
一縷晨曦映在窗子上,把房間分成一半明一半暗。
饒建民知道天快亮了,就洗干凈身體,出了木桶,想穿他那身掛在旁邊桿子上的衣服,身后忽然傳來敲門聲。
玉珊嫂在門外說:“大兄弟,別穿那身臟的,我把你曹大哥的棉衣給你拿來了,你換上干凈的,臟的留在我這兒,我給你拆洗了,你回頭再來取?!?/p>
外面的門插就開了。
饒建民急忙邁進木桶里,把光身子蹲在水里。玉珊嫂把手里拿著的棉衣棉褲放在旁邊的凳子上,還搭了條新毛巾,又把饒建民那套舊棉衣拿了向門外走。不承想,地上有水,玉珊嫂踩到水上,腳下一滑,摔倒了。
饒建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木桶里蹦出來的,當(dāng)他把玉珊嫂從地上扶起來,看到玉珊嫂的眼睛霧蒙蒙的,嘴唇油汪汪的,他襠里的東西撲棱一下就抻直了,像每天早晨被尿憋醒的樣子,就那么無比驕傲地支棱在玉珊嫂的眼前。他臊死了,抱著玉珊嫂,撒開不是,不撒開也不是,漲紅了臉,臉上都是汗。
玉珊嫂的臉也紅了,她伸出手,輕輕擦去饒建民臉上的汗,嘴唇動了動,說:“抱我到里屋炕上——”那聲音像耳語,但饒建民聽到耳朵里卻像在打雷。他像被黃皮子迷住了似的,魔怔地走進里屋。他往炕上放玉珊嫂時,玉珊嫂趁勢摟住他的脖子,把他摟到自己的胸前,囈語似地叫著:“建民——建民——”
饒建民渾身過電似的止不住顫抖……
饒建民回家的時候,天已大亮。豆芽菜正光著腦袋站在大門前焦急地向這邊張望,兩片臉蛋凍得緋紅。
饒建民拉著豆芽菜冰涼的小手往回走。
豆芽菜伶牙俐齒地說:“爸,你去曹吉糧棧了?”
饒建民嘴硬地說:“沒有啊,瞎白話啥?”
豆芽菜說:“我聞到你身上的雪花膏味了。”見饒建民神色慌張,她又說,“我不跟奶說,可你以后別去見她了。”
饒建民發(fā)現(xiàn)豆芽菜這丫頭片子的神態(tài)一點兒也不像九歲,好像十九歲。
“你是壞人!豬!癩蛤?。∧隳ㄐ∪毡镜难┗ǜ嘁彩浅艄肥?!你還我爸!我要咬死你!”
玉珊嫂冷不丁看見外面閃進來個人影,還沒明白是咋回事,就被進來的人抓住衣服又扯又踢又罵。她還以為是個瘋子,等老秦把那人拉開,她才看清那披頭散發(fā)滿臉淚痕的小人兒竟然是饒建民的干女兒。同時她也聽清了豆芽菜大喊大叫的每一個字。
“你爸怎么了?”玉珊嫂有些慌,心里怦怦直跳,那感覺好像曹吉沒有歸來被殺死的那個夜晚。
“他被小鬼子抓走了!”豆芽菜哭喊著,“你抹雪花膏也是臭狗屎,你把我爸還回來——”
玉珊嫂仿佛一腳踩空,從高處跌下來,心都跌碎了。
饒建民出事了,被日本憲兵隊抓去了。這可怎么辦?日本憲兵隊帶走的人,就沒有活著出來的,甚至連尸體都不會扔出來,他們那里的狼狗眼睛都是紅的,都是吃人肉喝人血養(yǎng)大的。怎么辦?饒建民怎么就被帶去狼窩?誰能救救他?
玉珊嫂慌了神。老秦急忙讓小馬安撫豆芽菜,他手腳利索地拿起閘板把糧棧門關(guān)上,拉著玉珊嫂去了后屋,對她說:“立刻收拾細軟,馬上離開糧棧。饒建民被日本人抓了,糧棧這個聯(lián)絡(luò)點隨時都會暴露。趕緊撤走!”
玉珊嫂生氣地甩開老秦的手,說:“怎么就暴露了?建民他不會背叛我們的。”
老秦說:“交通員被捕,無論他是否背叛,聯(lián)絡(luò)站都要暫時停止一切活動,立即撤退。這是組織紀(jì)律,你忘了?”
玉珊嫂哭了,說:“我沒忘,我是說,誰去救救建民啊?憲兵隊那里是狼窩,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再不救他就完了,人就被他們禍害死了……”
老秦看著玉珊嫂,冷靜得近乎殘酷地說:“從我們干革命的第一天起,就把生命獻給了反滿抗日大業(yè)。我們早就抱著視死如歸的心。再說,從憲兵隊救人,那是白日做夢,何況只有你我兩人?現(xiàn)在,我以黨員的身份命令你,為減少組織更大的犧牲,立刻撤退,刻不容緩!”
殘忍審訊
一個骷髏立在桌子上,肋骨上、臉頰上還有沒剔凈的肉,血淋淋的桌子,都讓人想到這是一具剛剛被扒皮剔肉的軀體。饒建民被帶進審訊室,一眼就看到桌子上的骷髏人形,等他眼睛適應(yīng)了房間里刺眼的幾盞吊燈,他的眼睛想閉上了,不敢看房間里的東西,因為在那具骷髏的對面架子上,掛著一張白白的人皮!而地上的一只狼狗,正在吃著一堆血淋淋的肉!
饒建民的渾身像打擺子似的抖個不停。
池田茂很滿意饒建民的表現(xiàn),他拿起那把剛剛用以扒掉人皮的刀子,在饒建民的眼前晃了一下,刀上雖然沒有血痕了,但血腥氣卻更濃。這把刀是東鄉(xiāng)部隊的中將石井四郎送給他的。石井四郎是他千葉縣的老鄉(xiāng),石井四郎為了炫耀他的權(quán)力,帶他參觀了解剖室,觀看了活體實驗,把活著的人進行麻醉,大約十分鐘之后,一把鋒利的手術(shù)刀就把一個活人解剖完,鐵質(zhì)的手術(shù)臺上就只剩下一副空空的骷髏,而裝進瓶子里的心臟還在一下下地跳動。一股寒氣竄到池田茂的腳底,同時他腦子里卻像開了一扇天窗,他覺得把石井四郎的醫(yī)術(shù)運用到審問犯人身上,會比其他的刑具更能撬開犯人的嘴。剛才,他審訊了一個抗聯(lián)隊員,只可惜,那個抗聯(lián)隊員生前還沒機會享受他手術(shù)刀劃過皮膚的感覺,池田茂只好在他死后為他服務(wù)了一回。
現(xiàn)在,池田茂把饒建民拖到一個封閉的鐵房子里,從門上的一個小小的窗口向里望,那里面的東西,會讓饒建民開口的。
鐵房子里黑漆漆的,好像什么都沒有。突然之間,鐵房子里傳來一聲驚叫,叫得不像人的動靜,緊接著房子里燈光亮了,可以看到一個人被困在房間里。
饒建民嚇了一跳,是昨天在便衣隊門口跟他買豆包的衛(wèi)兵。
衛(wèi)兵在幾秒鐘之后,就忽然不像那個衛(wèi)兵了,他的臉開始肥大,眼珠子開始向外鼓,越鼓越厲害,好像那眼珠子馬上要掉出來了,好像有什么東西在他身體里向外推著眼珠子!他的肚子也在向外鼓,鼓的速度太快了,竟然把衣服扣子脹破,褲帶掙折了,可肚子還在繼續(xù)鼓,比孕婦的肚子都脹大。最后,從衛(wèi)兵的眼睛里、鼻子里、耳朵里,渾身任何一個有洞的地方,竟然彎彎曲曲地爬出一些細細的粉紅色的東西。那是人的腸子。這一切都是在幾分鐘之內(nèi)發(fā)生的,然后一聲巨響,鐵房里的衛(wèi)兵消失不見了,他爆炸了,房間里都是血水內(nèi)臟和衣服碎片。
饒建民跪在地上,掏心挖肝地嘔吐。
池田茂很得意,鐵房子刑具也是從石井四郎那里得到的技術(shù),用真空機把房間里的空氣抽干,人體的內(nèi)臟被擠壓,就會鉆出體外,繼而爆炸。他看著饒建民蒼白的面孔,因為嘔吐而劇烈抽搐的身體,覺得饒建民很快就會屈服。
他用刀子貼著饒建民的臉,輕輕地刮過去,一字一頓地用蹩腳的中國話說:“有兩種死法讓你選擇:一種是剝皮,一種是進入鐵房子等待爆炸;也有兩種活法讓你選擇:一種是說出新城的共黨聯(lián)絡(luò)站在哪,一種是說出你的聯(lián)絡(luò)人都有誰!”
玉珊嫂去了饒建民的家,讓饒建民的母親帶著豆芽菜趕緊離開,說饒建民的事情會連累她們,日本人很快也會把她們抓到憲兵隊。但房間里的一老一少誰都不聽她的,還一個勁地咒罵她,詛咒她,沖她吐口水,扔鞋子。老太太甚至從炕頭的笸籮里拿出納鞋的錐子揚言要扎玉珊嫂的臉,看她的臉是不是像城墻那么厚,克死了自己的爺們,又來勾引饒建民,想克死他嗎?
老秦則去了便衣隊,想跟烏鴉聯(lián)系上,但是他走到便衣隊對面的胡同口時,發(fā)現(xiàn)便衣隊的正面?zhèn)让嬷聘唿c上都有狙擊手埋伏,便衣隊門前也架著四挺機槍。便衣隊看來已經(jīng)被憲兵隊的鬼子控制了,出不來,也進不去。這一消息讓老秦十分震驚,烏鴉出事了嗎?他急忙回去找玉珊嫂,一路上都沒看到玉珊嫂,他便直接去了饒建民的家,正看到一老一少在圍攻玉珊嫂。
玉珊嫂披頭散發(fā),狼狽不堪。要不是老秦橫扒豎擋,錐子就落到玉珊嫂身上了。玉珊嫂哭得像個淚人,兩個女人把發(fā)泄不出去的怨氣怒氣都往她身上發(fā)。老秦只好帶著玉珊嫂離開,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玉珊嫂從饒家出來,非要回糧棧拿些東西,說重要的文件沒拿,老秦只好陪著她??伤M了糧棧,說什么也不走了。
“我要等建民,他就是不回來了我也要等他!”玉珊嫂篤定地說。
女人看著柔弱,可一旦較真起來,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老秦生氣地說:“那是日本人的憲兵隊,抓進去的就從沒有被放出來的?!崩锨赜峙拇蛑约旱男馗?,“這是血肉之軀,扛不過那些刑具,何況他從來沒受過訓(xùn)練,加入組織剛剛半年,他才二十多歲,沒啥經(jīng)驗,很容易暴露身份。他一背叛,你的糧棧就暴露了!烏鴉同志他不知道是誰吧?”
玉珊嫂猶豫了一下。
老秦嚇壞了,說:“什么,烏鴉的事你告訴他了,就是摟一個被窩這事也不能告訴??!我說的嘛,便衣隊怎么讓小鬼子給控制了,這下全完了,烏鴉肯定出事了!”
玉珊嫂哭了,她不肯走的原因,是舍不得經(jīng)營了五六年的糧棧,但更重要的是,她不相信饒建民會背叛組織,背叛她,她還要等饒建民回來,還要想辦法營救饒建民。饒建民是稀罕她的,那天兩個人在床上,饒建民緊緊地把她摟在懷里,在她耳邊一遍遍地說:“我太稀罕你了,從你嫁給曹吉大哥那天開始我就稀罕你。你別怪我,我沒辦法,管不住自己,做夢都會夢到你。新城的糧棧有好幾家,你家是離我家最遠的,可我偏偏繞彎來你家糧棧買米,就是想多看你一眼,可見到你了我又不敢看。你是玉珊嫂,不是我媳婦兒,現(xiàn)在你是我媳婦兒了,我要使勁賺錢,多賣豆包,等我攢夠租花轎的錢,再給你買件大紅襖,我就來娶你……”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滾燙的珠子,烙在她耳朵里,他怎么會背叛她?兩個人好成那樣,交心交肺了,玉珊嫂就把烏鴉的事講給饒建民聽,本意是想告訴饒建民,他不是孤單一人在奮戰(zhàn),他有很多戰(zhàn)友在跟他并肩作戰(zhàn)。
老秦想把玉珊嫂綁走,這是危急的時刻,半點猶豫也要不得。正在這時,前院忽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逃跑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老秦抽出腰里的手槍,讓玉珊嫂跳墻先跑。
“跑一個是一個!”老秦說。
但玉珊嫂不跑,玉珊嫂覺得是自己非要在糧棧里留下的,連累了老秦,于是讓老秦先跑,她斷后。
玉珊嫂剛把藏了好多年的手槍從柜子里翻出來,院里就有動靜了。她拿著手槍去開窗戶,窗戶是上下兩截的,她打算從窗戶縫底下向小鬼子射擊。
但窗子被人一腳踢開,兩個人進來了,一人伸手就把玉珊嫂的手槍奪過去了,說:“保險還沒打開呢,比劃個■?”
另一個闖進來的人已經(jīng)跟老秦打起來了。
先進來的人喝道:“別打了,老秦,是同志!”
原來進來的是山上的方團長和他的警衛(wèi)員。
方團長對老秦和玉珊嫂說:“出了叛徒,你們前個送去的情報是假的,我把隊伍拉出去伏擊小鬼子的軍火車,沒想到讓小鬼子來了個反包圍,我的人傷亡一半還帶拐彎。我們是來查叛徒的,找出叛徒,干掉他!”
老秦看著玉珊嫂,玉珊嫂沖著老秦直搖頭,慌忙說:“不會是建民,要是建民的話,我早就出事了,還能等到現(xiàn)在?”
老秦說:“可便衣隊現(xiàn)在都被小鬼子包圍了,要不是饒建民告密,鬼子包圍便衣隊干啥?他們一直以來可是穿一條褲子的!饒建民隱藏得挺深呢,原來他早就叛變了,池田茂利用他是交通員的身份,故意給抗聯(lián)一個假情報,就是為了把我們的隊伍引出來,好讓他全打沒了!”
玉珊嫂還是不相信老秦的推論,可老秦說的好像也有些道理。她替饒建民辯解道:“建民今天才被抓,他要是早就叛變了,憲兵隊還抓他干啥?”
老秦說:“肯定又是日本人的詭計。他們現(xiàn)在還沒來抓你,很可能已經(jīng)把這里秘密控制了,就等著山里人來接頭,好把我們一網(wǎng)打盡!”
方團長聽明白老秦的解釋,瞪著眼珠子,拿槍比著玉珊嫂的腦袋,說:“曹大哥咋娶了你這么個敗家娘們,摟著那小年輕的就把什么都忘了!烏鴉要是出事了,你死一百次都不夠!”
方團長帶著警衛(wèi)員翻墻走了,他說他要設(shè)法混進便衣隊,把烏鴉救出來。
老秦也跟著去了。臨走時,他對玉珊嫂說:“沒有啥話說了,饒建民背叛了組織,你有推卸不了的責(zé)任,小鬼子不會放過你,方團長也不會放過你,你趕緊去吧。”
外面下雪了,大雪鋪天蓋地,寒風(fēng)呼號著,好像虎嘯狼嚎。
饒建民渾身是血,被捆在憲兵隊門外的一根樹干上,他的身體已經(jīng)凍僵了,他覺得他的手臂他的大腿好像都變成了一根沒有知覺的木頭。
憲兵將一桶水從饒建民的頭上澆下,那是桶鹽水,水流經(jīng)過身體的每個傷口,都讓饒建民的身體繃緊,心臟緊縮,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可這痛苦遠遠比不上精神上承受的痛苦。他已經(jīng)從池田茂審問他時說的話,知道了他傳出去的是假情報——他在便衣隊門前費盡心機耍的小花招得到的,竟然是一份假情報。因為這份假情報,方團長他們傷亡過半。饒建民恨自己,也恨烏鴉,一定是烏鴉叛變了,烏鴉指認了他是交通員,他才被池田茂抓到憲兵隊。
饒建民咬著牙關(guān),向面前的池田茂說:“我根本不知道交通員是個啥,誰說我是交通員,我跟他當(dāng)面對質(zhì),他一定認錯人了?!?/p>
池田茂陰冷地說:“第一次進山討伐被打了伏擊,我就知道我們內(nèi)部有你們的內(nèi)線在傳遞情報。我將計就計,給便衣隊一個假情報,情報果真?zhèn)鬟f出去,讓我的計策得以成功。大前天去過便衣隊的只有你,你就是那個傳遞情報的交通員!”
饒建民整個身體已經(jīng)結(jié)了一層冰,他凍得上下牙齒“嘎吱嘎吱”直響。但他的心里卻豁亮了,原來是小鬼子設(shè)的詭計,烏鴉沒有背叛,不僅沒有背叛,還沒有被小鬼子抓住。池田茂說大前天,他是前天被抓到憲兵隊的,他竟然在憲兵隊里挺過兩天的酷刑了!
“如果你不交代你的同伙,不交代那個內(nèi)奸,你會發(fā)現(xiàn)你沒了一只手。”池田茂冷笑著說。
一個是他的同志,一個是他的相好,饒建民誰也不會出賣。
池田茂沒有把饒建民扒皮,也沒有把他關(guān)進鐵房子里爆炸,他要慢慢地拷問他,逼問出有價值的情報之前,他舍不得殺死他。
憲兵提來一桶熱水,把饒建民的一只手臂摁進熱水里。
饒建民沒感覺到疼,只是有種針扎的感覺,那根針真長啊,一直扎進他的肉里,扎進骨頭里,扎進心窩里,幾分鐘之后,饒建民看到他手臂上的肉像冰遇到熱一樣,一塊塊地脫落,融掉了,他的手臂就剩下光禿禿的骨頭。他驚恐地看著那只左手,疼痛讓他的意識很快陷入迷亂中,他仿佛看到玉珊嫂輕輕地向著他走來,他伸手想摟抱自己的女人,卻發(fā)現(xiàn)伸出的手不是手,而是一截斷骨,他驚駭?shù)亟兄哦邭q,他還想抱心愛的女人,可現(xiàn)在他沒了一只手!
池田茂發(fā)現(xiàn)饒建民蘇醒了,拖著他的腿將他拽向鐵房子。
饒建民長舒了一口氣,馬上,他就要爆炸了。爆炸前的幾分鐘肯定很痛苦,但幾分鐘之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粉碎了……可是,池田茂并沒有把饒建民關(guān)進鐵房子,而是讓他從鐵房子的窗口向里面看,他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白發(fā)飄飄的母親被關(guān)在房子里,他的心劇烈地抖動了一下。池田茂又把他的頭扳過去,扭向后方,那里曾經(jīng)掛著一張剛剝掉的人皮,現(xiàn)在那張人皮的旁邊,捆綁著豆芽菜。
饒建民徹底崩潰了,號叫著向池田茂撲過去。池田茂卻揮手將他推倒在地。
豆芽菜發(fā)出一聲尖叫,她看到高大的爸爸好像比兩天前矮了一截,臉瘦了一圈,渾身是血的跌倒在地上,一只手竟然變成了一根骨頭!
池田茂一步步地走到豆芽菜面前,舉起雪亮的匕首,在豆芽菜的臉蛋上劃了下去,就像在豆腐上劃過,鮮血瞬間滾落在雪白的肌膚上。
饒建民再也控制不住地號叫著:“住手!住手!”他的耳邊忽然想起玉珊嫂的話:“我會等你兩天,兩天后我再離開。”
饒建民的耳朵過耳不忘,現(xiàn)在,是兩天后了!他仿佛看到曹吉糧棧后院的索倫桿子上飄動的彩旗不見了,只剩下光禿禿的索倫桿子像一把利劍一樣指向空中。
香消玉殞
鏡子里,映出玉珊嫂光潔的額頭,霧蒙蒙的眼睛,圓潤的鵝蛋臉,臉上還有未干的淚痕。桌子上放著兩顆手榴彈,堵頭已經(jīng)打開,各露出一截線頭。那是她的爺們曹吉走的那天,她還在被窩里沒起來,她愛睡懶覺,曹吉就總把飯菜做好了再叫她起床。
那天,曹吉趴在枕頭上,附在她耳朵旁邊,說:“記住我以前跟你說過的話,我要是一天沒回來,就可能出了危險,你等我一天之后就別等了,想各種辦法離開新城?!?/p>
玉珊嫂沒拿曹吉的話當(dāng)回事,這話曹吉每次去山里送情報都會跟她重復(fù)一次,一次也沒出過事,所以她閉著眼睛答應(yīng)著,都沒有最后看他一眼。他當(dāng)晚沒有回來,等到第二天夜里,她越來越恐慌,從箱子底下拿出曹吉留給她的兩顆手榴彈放在身邊,她不會走,她會等人來,如果曹吉回來,她就撲上去摟緊自己的爺們親吻得他喘不過氣來,要是小鬼子進來了,她就拉響手榴彈,跟小鬼子同歸于盡。
但是那晚誰也沒來。三天后,組織派來老秦,說曹吉在被敵人抓捕時,為了不做小鬼子的俘虜,拉響手榴彈,與敵人同歸于盡了,他來代替曹吉繼續(xù)做聯(lián)絡(luò)站的工作。
這些事,那天她躺在饒建民身邊,都跟他說了。饒建民半天也沒有說話,晨曦中,她忽然看見他欠起半個身子在盯著她的眼睛看,然后拿起她的手,摁在他自己的心窩,說:“我不會給你留兩顆手榴彈,我留給你的是一顆心。假如有一天我被抓了,你一天也不要等我,立刻跑,有多遠跑多遠。”
玉珊嫂說:“不,我會等你兩天,兩天后,我再離開?!?/p>
他們說這話時,手是緊緊地握在一起的,話是冷靜的,心是滾燙的。玉珊嫂相信饒建民那時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所以,老秦走了之后,她沒有逃,她就坐在房間里,點燃了煤油燈。如果饒建民沒有背叛組織,她就等著給饒建民披麻戴孝正名聲。如果饒建民背叛了組織,背叛了她,小鬼子來糧棧抓她,她就拉響手榴彈,跟曹吉一樣,跟小鬼子同歸于盡。
天快亮了,三天前這個時候,饒建民已經(jīng)離開她的糧棧,回到胡同里那個小平房里蒸豆包了。饒建民被抓去兩天,他現(xiàn)在在承受什么樣的痛苦呢?
玉珊嫂走到院子里,站在索倫桿子下,仰頭望著上面飄動的彩帶。她多想看著這彩帶一直掛著,掛到勝利的那一天,掛到永遠?。?/p>
院外傳來腳步聲,有人跳進了糧棧,拽開了門插,糧棧里瞬間擁入大批的人,那些人帶著槍,槍柄上的鐵環(huán)叩擊著馬靴上的銅扣,發(fā)出特有的金屬撞擊的聲音。腳步聲越來越近,奔向后屋。
玉珊嫂在暗影里抬起頭,眼神在那一刻一片死灰。她看見奔在前面的是個日本人,手里的長槍映在外面的雪地上,寒氣森森。
饒建民真的背叛了!玉珊嫂眼前黑漆漆的,一點亮都沒有,徹骨的寒冷包圍了她,她拿起曹吉留下的兩顆手榴彈,輕輕拉直了那截線!
爆炸的火光里,索倫桿子上的彩帶忽悠悠地飄了下去……
方團長帶著警衛(wèi)員和老秦來到便衣隊對面的胡同埋伏了很久,大雪在他們身邊下了半尺厚,可他們一直沒機會接近便衣隊。便衣隊門前的機槍好對付,但遠處的狙擊手卻無法搞掉。他們沒有狙擊槍,手里的大鏡面匣子最多二百米射程,打不到遠處的狙擊手。狙擊手不除掉,接近便衣隊門前的人就成了活靶子,會被狙擊手從高處一一射殺。
天亮的時候,憲兵隊出動了一隊人馬,開往曹吉糧棧方向。方團長和老秦都知道糧棧那邊有情況,方團長想的是,那個敗家娘們逃走了嗎?老秦想的是,玉珊嫂早就走了。
糧棧的爆炸聲傳來,隨即糧棧里起火了,火光照亮了半邊天。方團長借著火光發(fā)現(xiàn)了接近那個狙擊手的有利地形,他立刻躥房越脊接近了狙擊手,舉起鏡面匣子射擊,高處的狙擊手應(yīng)聲從屋脊上掉了下去。
老秦和警衛(wèi)員也急忙出擊,用手榴彈干掉了門口的機槍手。
便衣隊的人聽到外面來了幫手,砸開軍械庫,搶到槍支,一起沖了出來。
方團長對馮彪說:“咋的,你還給小鬼子賣命?”
馮彪說:“不干了,誰他媽的干我就跟誰急眼?!比缓?,他回頭對著跟著他沖出來的便衣隊隊員說,“老子不跟小鬼子干了,老子要跟小鬼子對著干!愿意走的,跟著老子和方團長上山,不愿意走的,老子也不強留!”
錢副官跟馮彪走了,還帶走了六十多個兄弟。剩下的兄弟有的背著槍回家了,槍能兌換好幾百擔(dān)大豆呢。但細狗和十多個隊員沒走。
馮彪看著細狗說:“真他媽的沒想到,最后不跟我走的竟然是你!”
細狗沒說話,橫著眼睛打量方團長,又打量馮彪,他的眼神復(fù)雜,臉上卻平靜異常。他沖二人抱抱拳,就帶著那十來個隊員向曹吉糧棧的方向跑去了。
馮彪端著槍向細狗瞄準(zhǔn),方團長攔住了他,說:“都是中國人,他早晚會悔悟的?!?/p>
馮彪說:“我沒想打他,我就是瞄瞄他的后背,這癟犢子背影真不受看!跟他處了這么久,還摸不透他心里的小九九,這滿人真他媽的格魯,還是跟咱尿不到一個壺里!走啦,走嘍!”
他大聲地喊著,像跟方團長說,也像跟他的隊員說,更像跟細狗道別。
遠處的細狗沒有回頭,卻抬起手,在紛紛揚揚的大雪里揮動了一下,拐過街角不見了。
緊急營救
六年后,新城,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方團長坐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看著樓下的院子突然亂了起來,幾輛憲兵隊的跨斗摩托車風(fēng)馳電掣地開進醫(yī)院,后面還跟進一隊全副武裝的鬼子兵,有點兒來勢洶洶。
方團長的眉頭蹙了起來,他的腿部負傷了,腿上還箍著厚厚的僵硬的石膏,今天是他傷愈出院的日子。他習(xí)慣性地伸手到腰里,卻什么也沒摸到。他的二十響鏡面匣子在警衛(wèi)員的懷里,警衛(wèi)員下樓辦理出院手續(xù)去了。
方團長眼珠子在眼眶里骨碌碌地轉(zhuǎn)動,看那伙小鬼子直接沖進樓里的架勢,一定是沖著他來的。他抬起左腿用力向床頭砸去,咔嚓一聲,石膏碎了。他的腿可以回彎了,他一個高躥到窗臺上,想爬出醫(yī)院??稍鹤永锏教幎际浅謽尩墓碜樱鴺翘优艿臋C會沒了。
房門突然開了,方團長伸出大手來個鎖喉,緊接著下一個動作就是奪下對方的槍,但他鎖喉的手觸及的卻不是男人硬邦邦的喉結(jié),而是小姑娘細膩的肌膚。他愣怔的一瞬,對方已經(jīng)一個反擒拿扭住他的手腕,一腳踢中他膝蓋。他疼得差點兒跪下,這姑娘的力氣大得出奇。
進來的是個年輕的護士,穿著白大褂,高挑,白凈,柔柔弱弱,但眼神卻出奇的古怪,冷颼颼涼浸浸的,不像女人的,也不像男人的,好像醫(yī)院三樓太平間里溜出來的陰風(fēng)。尤其她臉頰上的那道疤,讓她神色更加乖戾。
她冷冷地對方團長說:“別跟我動手,我是交通員,護送你離開醫(yī)院!”
方團長不相信地上下打量女護士,女護士卻把手里的衣服扔給方團長,用命令的口吻說:“穿上,跟我走!”
那是件醫(yī)生的白大褂,方團長還在猶豫。
女護士突然對方團長說:“朔風(fēng)怒號,大雪飛揚——火烤胸前暖,風(fēng)吹背后寒。”
方團長氣樂了,這女人怎么把雙方的接頭暗號都說了?
門外傳來鬼子的馬靴踏著木質(zhì)地板的聲音,還有開門的吆喝聲,顯然是在搜查房,尋找他們的目標(biāo)。
方團長急忙把白大褂穿在身上。女護士又從兜里拿出一只口罩,強硬地給方團長戴上,方團長嗅到她身上醫(yī)院里特有的來蘇味。果然,連女人味都沒有。動作也硬得像一把砍刀,方團長覺得自己被踢中的膝蓋還隱隱作痛。
女護士帶著方團長走到走廊上,迎面的鬼子持槍攔住他們。
女護士用一口流利的日語,對他們說:“池田茂大佐要我找的醫(yī)生我找到了,我要帶他去憲兵隊。”
方團長不懂日語,心里說,這回壞菜了,不會是遇到個女鬼子把自己騙了吧?還沒容他多想,女護士回頭沖他使個眼色,領(lǐng)著他從一個個鬼子面前順利下樓,還坐上一輛汽車,順利地開出了醫(yī)院。
汽車很快駛向郊外,來到老坎子碼頭。一艘小船正??吭诎哆?,江水還沒有封凍。女護士下了車,啪的一聲打開汽車油箱,按開手里的打火機,嗖地扔進油箱里,汽車呼的一下著了起來。等他們乘上小船駛離岸邊,那輛汽車已經(jīng)全部燒了起來,后來傳來轟隆一聲響,汽車炸上了天。
方團長惋惜地說:“可惜了,多好的一輛汽車啊,要是開到山里……”他回頭看著女護士說,“謝謝你,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小船已經(jīng)駛到江心,女護士忽然把船槳并攏,順著放到船艙里,看著方團長說:“謝謝我?你想怎么謝?”
方團長想了想,說:“你有什么要求,我能達到的一定給你辦?!?/p>
女護士說:“你只要回答我一件事就行?!?/p>
方團長頗感詫異,這女護士怎么鬼氣森森的,可她救了他,畢竟是自己的同志,所以他說:“說吧,只要不涉及組織秘密,我都告訴你?!?/p>
女護士說:“六年前,就在我們剛剛離開的新城,池田茂抓住了交通員饒建民,你們?yōu)楹尾痪人?,還認定他背叛了組織?”
方團長重新打量女護士,狐疑地說:“你打聽那件事干啥?”
女護士說:“老實回答我的話!要不然我就把船鑿沉,讓你沉到江里喂王八!”
方團長再次被氣笑了,這是組織上的交通員嗎?還有威脅自己同志的。但畢竟對方剛救了他,他說:“這事我可以跟你說道說道,饒建民被抓前,就曾經(jīng)傳給我一個假情報,我們因此被池田茂的聯(lián)隊包了餃子,差點兒就被打沒了。饒建民被抓后,糧棧被鬼子查封,糧棧老板玉珊嫂用手榴彈跟鬼子同歸于盡,便衣隊的烏鴉也遭到鬼子圍困。你說說吧,饒建民沒叛變,還能是誰叛變了?”
“別蒙我,聯(lián)絡(luò)站有規(guī)矩,再說我在密營見過養(yǎng)傷的老秦,他也說了,一旦交通員一天一夜失去聯(lián)絡(luò),或者被敵人抓去,聯(lián)絡(luò)站要立即撤掉,組織里的同志要全部轉(zhuǎn)移。并且允許交通員被俘后的第三天假投降,可以交代空了的聯(lián)絡(luò)站地點,欺騙敵人,以保全組織里的有生力量?!迸o士激動地說,“池田茂帶人去曹吉糧棧抓人,是在饒建民被抓的兩天后,按規(guī)矩玉珊嫂應(yīng)該早就撤退了,她死在糧棧純粹是意外,并不是饒建民直接導(dǎo)致的。你們不能因為這點就認定饒建民是叛徒!”
方團長說:“你這個交通員可真奇怪,說什么亂七八糟的假投降?”
女護士說:“烏鴉沒出事,就是證據(jù)。饒建民既然能把自己稀罕的女人告訴池田茂,那他早就該把烏鴉的事也告訴池田茂了,可烏鴉沒出事,這足以說明饒建民沒有叛變,他只是假投降,給池田茂一個空了的糧棧,以求救下他的老母和幼女!”
方團長的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六年前的情景,玉珊嫂站在她的糧棧里,煤油燈的火光輝映著她光潔的額頭,霧蒙蒙的眼睛。她看向老秦和方團長,無比篤定地說:“我是和建民好上了,他舍生忘死為我們的組織傳遞情報,一次也沒有出過錯,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務(wù)。這次假情報的事肯定不是他的錯。我拿我的命擔(dān)保,建民不會背叛組織,不會背叛我!”
方團長愣住了,盯著女護士看,連連問道:“你是誰?咋知道得這么詳細?你說饒建民沒叛變,那你就說說饒建民被抓前傳遞給我的假情報是咋回事?”
碼頭上有汽車飛速地駛過來,鬼子沿著江岸開著汽車追趕著小船。女護士飛快地滑動船槳,把小船駛進一人多高的蘆葦蕩。
她一把將方團長拽下船,扔下一句:“等我引開敵人你再走,過了河是四棵樹屯兒,有人接應(yīng)你。”
女護士劃著小船向相反的方向駛?cè)?。鬼子在沿岸找到船只后,紛紛劃向江里,并向小船開槍,等他們終于接近小船,卻發(fā)現(xiàn)船上連個人影也沒有,劃船的人早就跳到江里逃走了。
方團長去了四棵樹,那里的交通員護送他回到山里,并告訴他蘇聯(lián)紅軍就要向小鬼子宣戰(zhàn)了,組織上讓方團長保存實力,等蘇聯(lián)紅軍進入東北,配合他們作戰(zhàn)。
方團長很興奮,小鬼子的日子終于要到頭了。他問交通員,那個女護士叫什么名字。
交通員說:“你說饒敏?她剛從蘇聯(lián)回來,不是女護士。我們接到組織上下達的命令,說你在醫(yī)院治病的行蹤已經(jīng)暴露,讓我們不惜一切代價救出你。饒敏同志就化裝成護士混進醫(yī)院救你。別看她年齡小,打仗敢下死手,平常男同志也不是她的對手!”
方團長想起六年前背叛組織的交通員饒建民,他們都姓饒,饒敏還一個勁地為饒建民不平,莫非饒敏是饒建民的女兒?
望著茫茫的林海雪原,方團長忽然憶起饒建民星夜滑雪趕到石砬子去給他送情報,他塞給饒建民兩張大餅充饑,卻發(fā)現(xiàn)他只吃了一張大餅,把另一張大餅用紙小心地包好,掖進懷里貼著胸口的地方,說是要帶回去給他的閨女吃。方團長想要打個敵人的伏擊,弄一些大洋贈給這個冒著生命危險來送情報的年輕交通員,饒建民卻拍打著狗皮帽子,戴到頭上,說:“不行,我得馬上回去,閨女還等著我回家呢!”
悲劇重演
午后,便衣隊里走出一個細長的人影,水蛇腰,大下巴,小眼睛,白色的蘇杭綢衫被風(fēng)吹得翻起了衣袂,露出腰里掛著的一桿大鏡面匣子。
他背著手,搖頭晃腦地哼著小曲兒,拐過一條街,走向街對面新開的一家小酒館。
那里六年前曾開著糧棧,糧棧老板娘死了后,房子又租出去開了旅館。一個月前,旅館又變成了小酒館。
細狗隔著一條街向酒館后院張望,只見院子里高高的索倫桿子上墜著一條五彩繽紛的飄帶,被風(fēng)吹得呼啦啦響。
小酒館的老板是個年輕的女人,輕手利腳,走路一陣風(fēng)飄過來似的,穿著一套紫色的衣褲,一張窄小的臉蛋像日本的藝伎一樣涂得雪白,腰細得一只手就能掐過來,臉上帶著桃花盛開的笑。
她急忙迎著細狗走進小酒館,一面高聲喚著“伙計,快點兒給隊長上酒上菜”,一面把細狗帶進后屋的雅間。
門一關(guān),女老板臉上的笑不見了,她看著細狗,說:“從今天起,我是你的交通員,原來的交通員在新城呆的時間太久,為避免引起敵人的懷疑,已被調(diào)去其他地方了,我負責(zé)為你和山里的部隊傳遞情報?!?/p>
細狗盤腿坐在椅子上,叼著煙卷吸起來。他吐出一口煙圈,說:“你還沒說暗號呢!”
女老板是饒敏。
饒敏說:“六年前,我和我爸沒出賣你,而你冒著生命危險把我送去蘇聯(lián),我們兩人之間還需要接頭暗號嗎?”
細狗不說話,叼著煙卷站起來向門口走,已經(jīng)推開門了。
饒敏在他身后冷冷地說:“鐵嶺絕巖,林木叢生,暴雨狂風(fēng),荒原水畔戰(zhàn)馬鳴?!?/p>
細狗回過頭,熱切地看著饒敏那張絲綢一樣光滑的臉蛋,但臉頰上那道寸把長的刀疤卻像一條蚯蚓,讓那張年輕的臉不再青澀,顯得滄桑而老練。
“你真是我的交通員?你可長大了,變模樣了!”細狗激動地說。
“該你說暗號了!”饒敏冷冷地說,誰注意她臉上的傷疤,她心里就抽搐不止,仿佛回到六年前池田茂的審訊室,她最尊敬最心疼的爸爸渾身是傷,遍身是血地跌倒在地上,凄厲而絕望地悲鳴!
細狗急忙說:“朔風(fēng)怒號,大雪飛揚,征馬踟躕,冷氣侵人夜難眠?;鹂拘厍芭?/p>
饒敏不客氣地截斷細狗的話,說:“行了,我不是讓你給我背歌詞。”
細狗笑著說:“不是,我這不是見到同志了嗎?話就收不住了!”
細狗就是烏鴉,滿人。滿人以烏鴉為神鳥。他在憲兵隊的眼皮子底下潛伏了十四年,每時每刻神經(jīng)都繃緊了,現(xiàn)在自己的同志面前,他真想肆意地撒歡一下,哪怕是在一個年紀(jì)小自己很多,又是個姑娘的面前。
伙計送上酒菜,饒敏給細狗斟一杯酒,自己也斟滿一杯,舉著酒杯對細狗說:“謝謝你六年前救了我!”說著,她仰頭喝干了酒。
細狗也急忙把酒喝掉,吧嗒著嘴說:“正宗的老白干,好喝,再來一杯!”
饒敏抓起酒壇子,給細狗斟滿酒。她看著細狗,一字一頓地說:“六年前,你們那么多人,為啥不去救我爸?”
細狗握著酒杯的手一哆嗦,酒杯里的酒溢出了一些。
細狗沉吟了半晌,抬起頭,看著饒敏的眼睛,似乎要看到她的心里。
“當(dāng)年池田茂懷疑便衣隊里有內(nèi)奸,繳了便衣隊的械,別說救你爸,我根本就出不去便衣隊的大門。方團長他們后來來了,可就幾個人,營救談何容易?再說……”細狗猶豫了一下,臉色忽然灰暗了,估計是想到了最不堪的往事,“就在你爸被抓的前兩天,我誤傳了一個情報,導(dǎo)致山里的抗聯(lián)損失過半,抗聯(lián)已經(jīng)沒有力量去救你爸了。”
饒敏激動地瞪著細狗,說:“方團長就因為這份假情報,認定我爸已經(jīng)叛變!可我爸在鐵房子里告訴我,讓我去便衣隊找烏鴉,說烏鴉是他的朋友,能幫我逃離新城。我爸知道你的身份,卻沒有暴露你,這說明我爸是假叛變。池田茂放了我之后,一直派人跟蹤我,我沒法避開他們?nèi)ケ阋玛犝夷?,沒機會說明這一切。”
細狗吃驚地看著饒敏,說:“他知道我的身份?他沒叛變?那他為什么要撞墻自殺?不是因為出賣了組織出賣了同志內(nèi)疚自殺嗎?”
饒敏沒說話,抬起手,一把將杯中酒倒進嘴里。
細狗站起來,抓起酒壇子把桌上的兩個酒杯斟滿酒,握著酒杯,手不住地顫抖,酒杯里的酒濺到桌面上。他用另一只手握住顫抖的手,杯中的酒終于穩(wěn)當(dāng)下來。
他看著灑在桌面上的酒,說:“說這次的任務(wù)吧,蘇聯(lián)一旦參戰(zhàn),小鬼子敗局已定,池田茂可能感覺到戰(zhàn)爭即將結(jié)束,他要把一批我黨的同志提前移交給哈爾濱憲兵隊,并由他們把人員交給平房鎮(zhèn)的731部隊。被送去那里的人,無一生還。務(wù)必請山上的方團長把押送的卡車截??!”
饒敏說:“六年前你誤傳過一次情報,害得我爸被自己的同志誤會。這次不會又是池田茂使的陰謀詭計吧?”
細狗說:“這次我親自押解,以我開槍為號。三天之內(nèi)肯定行動?!?/p>
饒敏眼里蒙上一層淚霧。
野狼谷的傍晚,蝴蝶蜻蜓在草尖上飛過,又飛到懸崖下面的野花叢里。
方團長趴在草叢里,盯著山坡下的大路。這條路是新城通往哈爾濱和新京的必經(jīng)之路,他接到新城交通員送來的情報,帶著抗聯(lián)戰(zhàn)士準(zhǔn)備在此地襲擊鬼子,把池田茂要押送到哈爾濱的中共黨員全部截下,安全送走。
方團長看了看埋伏在周圍的戰(zhàn)士,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六年前,在此地截擊鬼子的軍火,不想?yún)s中了池田茂的奸計,還因此認為那個叫饒建民的交通員背叛了組織。
此次的情報應(yīng)該是饒建民的女兒饒敏傳過來的吧?方團長心里一驚,六年前的悲劇會不會在今天重演?他有些心驚肉跳,他的三團只有五十四個戰(zhàn)士。
山路上駛過來兩輛卡車,車?yán)锖鋈豁懥巳龢?,卡車猛地撞到山路旁的大石頭上,停下了,司機趴臥在方向盤上,太陽穴上被打了一槍。車?yán)锪硗庖幻傥疽驳古P在座位上,胸口被打了兩槍。坐在副駕駛上的細狗急忙踹開車門跳下卡車,向右面卡車上的鬼子射擊。
前面卡車裝的是中共黨員,后一輛卡車是憲兵隊的鬼子。
方團長帶著戰(zhàn)士沖下山坡,向卡車上的鬼子射擊。
十分鐘之后,戰(zhàn)斗結(jié)束了,卡車上的黨員們看到自己的同志,都歡呼起來??蓺g呼聲還沒有落下,幾輛憲兵隊的卡車突然從岔道里鉆出,子彈雨點似的掃射過來。
六年前的一幕又閃現(xiàn)在方團長面前,他要跟敵人拼了,細狗卻向他吼:“快護送同志們走!”
護送任務(wù)必須完成,方團長只好留下一個班的戰(zhàn)士跟細狗阻擊敵人,他帶人開著卡車,風(fēng)馳電掣般離開野狼谷,鉆進了大山。
身后野狼谷的槍聲響了很久,方團長很為細狗擔(dān)憂。他剛剛知道細狗是自己的同志,沒想到立刻就分別了。這次的分別很可能就是永別!
野狼谷,細狗的身邊都是躺倒的抗聯(lián)戰(zhàn)士。細狗的兩條腿也都掛彩了,他渾身是血,一只手還攥著打空了子彈的鏡面匣子,看著從卡車?yán)锵聛淼某靥锩徊讲较蛩平?,他的三面都是持槍逼向他的憲兵,而他的背后,是深不見底的懸崖?/p>
報仇雪恨
1945年9月初的一天傍晚,老坎子碼頭旁的粥鋪里,幾個日本女人慌里慌張地喝著粥,看到一隊蘇軍經(jīng)過,急惶惶地跑了,她們怕蘇軍將她們抓住,聚集在廣場里與日本士兵一同槍斃。
江邊荒草叢生,堿不拉地什么莊稼都不長,只有暗紅色的堿蓬草一簇一簇長得正艷,紅得像一片片的鮮血。
池田茂穿著一件滿洲人常穿的灰布長衫,臉上不知是汗水還是泥水,弄得像被鬼抓了。他頭上還戴著一頂破爛的草帽,不認識他的人,很難發(fā)現(xiàn)他曾經(jīng)是新城憲兵隊只手遮天的大佐。他手里緊緊地攥著半個窩頭,一邊狼吞虎咽地嚼著窩頭,一邊眼睛在四處溜來溜去,擔(dān)心被人發(fā)現(xiàn)他的真實身份。他要趕乘最后一艘貨輪,轉(zhuǎn)道去朝鮮,再從朝鮮回到日本。
一雙腳忽然走到他面前,站住了。千層底的黑布鞋,上面是一條藏藍色的褲子、藏藍色的制服。然后是一張冷冰冰的臉,臉頰上還有一道魚鱗似的刀疤。
池田茂不能惹事,現(xiàn)在他成了喪家犬,只要蘇聯(lián)人發(fā)現(xiàn)他,他必死無疑。他轉(zhuǎn)過身想離開,但一柄鋒利的匕首貼著他的脖子滑到他的喉嚨上,他驚出一身冷汗。
“你要錢,我給你錢?!背靥锩闹袊捳f得很流利,他在東北呆了十四年,他敢肯定沒人會識破他是日本人。
但對方卻冷冷地說:“我不要錢,我要你一句話?!?/p>
聲音雖冷,但池田茂聽出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他放心了,女人總要比男人好對付,尤其比軍人好對付。他抬起頭,看著面前的女人,他不知道這個女人要問他什么。
“六年前,你抓捕了新城聯(lián)絡(luò)站的一個交通員,凍掉他一只手,還把他的母親和女兒抓到憲兵隊的審訊室。你把他的母親關(guān)在鐵屋里受刑,把他的女兒捆在一張人皮旁,要剝掉他女兒的皮,還記得那個交通員吧?”女人說。
池田茂身體一震,問:“你是誰?”
“被你殺死的那個交通員的女兒豆芽菜。”饒敏手里的刀子一壓,池田茂的脖子上出現(xiàn)一絲鮮血。
池田茂咧開嘴,邪惡地笑了,說:“那個交通員不是我殺的,他是自殺的!”
饒敏厲聲問:“他為什么自殺?”
池田茂閉上眼睛,回想著六年前的那一幕:他帶著特高課的特務(wù)去曹吉糧棧抓捕共黨。其實從交通員的嘴里掏出這個情報時,他就在懷疑這份情報的真?zhèn)?。要知道交通員被捕兩天了,有點常識的組織都會讓聯(lián)絡(luò)站處于休眠狀態(tài),人員都會轉(zhuǎn)移,或者是暫時轉(zhuǎn)移。但他沒想到那個漂亮的糧棧老板娘卻守著一根索倫桿子枯站在黎明里,那身影就像一張剪紙。他們接近女人時,女人沉靜地沖他們一笑,然后手榴彈就爆炸了,女人的笑臉消失在硝煙里。
池田茂眼看煮熟的鴨子飛了,大怒,要回去重新審訊那個交通員,如果他不肯說實話,就用他那瘦弱的女兒要挾他,那個小女孩的皮膚嫩得像層上好的白紙,鉛筆尖一用力,就會把那張紙戳破……可他沒想到,審訊室里,撞墻之后的交通員已經(jīng)變成了一具不能再說話的尸體!他氣得想立即殺了那個叫豆芽菜的丫頭。更要命的是,便衣隊竟然嘩變,跟抗聯(lián)鉆進了老林子。幸好,副隊長細狗留了下來。他跟著池田茂進了審訊室。
當(dāng)池田茂抽出腰刀要把那個丫頭斬為兩截時,細狗攥住了他的刀,說:“不如把她放掉,派人跟著她,一旦有共黨的同伙出面照顧她,我們就立即抓人?!?/p>
池田茂嘿嘿地笑了,笑的聲音越來越大,有點兒控制不住了。滿洲人根本就不能相信,那個細狗,原以為是最忠實于大日本皇軍的,沒想到卻是他一直要抓捕的隱藏在新城的內(nèi)奸烏鴉。直到半個月前,烏鴉才暴露了身份,一批要押送共黨到平房鎮(zhèn)731部隊的卡車途經(jīng)山里時,被抗聯(lián)截下。池田茂早有準(zhǔn)備,第二梯隊圍了上去。沒想到細狗卻帶人拼死阻擊他的第二梯隊,讓那伙抗聯(lián)帶著一卡車的共黨鉆進了深山老林。夏天的老林樹葉關(guān)門,一旦鉆進林子,神仙也找不到。
野狼谷,池田茂向打沒了子彈的細狗走去,用槍指著細狗的腦袋,喝問:“把你的上線、下線統(tǒng)統(tǒng)告訴我,要不然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細狗看著面前一只只指向他鼻子的手槍,什么也沒說,只是微微一笑,那笑還在唇邊沒有消失的時候,細狗身體向后一縱,整個人就從山頂栽下了懸崖……
“你回答我,我爸為什么要自殺?”饒敏激動地瞪著池田茂,想必她也回憶起池田茂舉起腰刀的那一刻吧。
歷史真會開玩笑,現(xiàn)在持刀要殺人的和引頸待戮的,已經(jīng)互換了身份。
池田茂繼續(xù)笑著。他想起審訊室里那個交通員死的模樣,胸膛已經(jīng)被刺刀扎得血肉模糊,他用手一刀一刀地查,竟然有九刀。池田茂把交通員踢到一旁,然后他躺在交通員躺臥的地方,看到那個驚恐的女孩正在他的視線里。他明白了,交通員自殺是擔(dān)心池田茂去糧棧沒有收獲后,回到憲兵隊一定會折磨他的女兒,逼他這個父親開口,泄露組織的機密。為了保護女兒,更為了不泄露組織的機密,他自殺了。他還生怕自己死不了,就用刺刀往自己的胸膛里連捅了九刀。
池田茂抬起目光,看著饒敏,想在饒敏的臉上找到當(dāng)年的痕跡,他很滿意地看到饒敏臉頰上蚯蚓似的傷疤,那是他當(dāng)年的杰作。同時,他摸出藏在衣服下的手槍,對準(zhǔn)了饒敏。但他還沒來得及摳動扳機,咽喉上一涼,喉管里好像灌進了一股大風(fēng),呼呼啦啦的大風(fēng)把他的血都吹出來了,他最后倒在地上時,恍惚聽到遠處的江面上傳來一聲聲的汽笛……
東大坡,荒草叢里凸顯一個個墳頭。在颯颯的秋風(fēng)里,墳上的枯草沙沙作響,好像亡靈的嗚咽,又仿佛逝者的吶喊。
饒敏跪在一個墳?zāi)骨埃贡峡讨焊赣H饒建民之墓,玉珊阿姨之墓。
饒敏哽咽著說:“玉珊阿姨,您別怪我爸,我爸當(dāng)年沒想到都兩天了,您還會呆在糧棧沒走。我知道您稀罕我爸,您看我爸的眼神跟看別的男人眼神不一樣,您沒走,是在糧棧里等我爸回去,您可真虎,被小鬼子抓去憲兵隊,還能活著出來?”
饒敏的淚眼里,仿佛看到曹吉糧棧的后院,那根高高的索倫桿子上系著的彩帶,正鮮亮地飄動著。
另一個墳?zāi)骨?,墓碑上刻著:張倫(烏鴉)之墓。
饒敏從背包里掏出一瓶老白干,跪在墓前,把酒灑在地上半瓶,對著墓碑說:“細狗叔叔,我殺了池田茂,給您報仇了。沒有您的消息,我在酒館里等了三天,我知道您不能來了,可我還是要等——我要等一個信念……”
遠處,方團長和馮彪帶著隊伍在淅瀝的秋雨里走過來了,戰(zhàn)士們洪亮的聲音在唱著露營之歌:
壯士們!精誠奮發(fā)橫掃嫩江原。
偉志兮!何能消減?
全民族,各階級,團結(jié)起,奪回我河山……
雨,漸漸地大了。饒敏臉頰上的傷疤隱隱作痛。每逢陰雨天,她的傷疤就一下下揪心地疼,就仿佛日寇在東北十四年的暴行,留給這塊土地上難以愈合的傷痛。
饒敏仰起頭,把半瓶老白干倒進嘴里。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滾落下來,沿著臉頰,滾落到東北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