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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諾

2020-09-22 10:21何宗華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0年5期
關鍵詞:朱家配方

何宗華

恩主計長遠,藥方分兩家;貧時情義堅,富時生嫌隙。

黃家持銀方,一步踏錯代代悔;朱家做金丹,醫(yī)者仁心輩輩傳。

先祖別離,數(shù)經(jīng)庚子劫;后代重逢,再續(xù)百年緣!

第一回 恩主臨終傳秘方 兄弟立誓結同心

1840年庚子年,對于中國人民來說,是個恥辱之年:在英國戰(zhàn)艦的攻擊下,清政府一敗涂地,被迫簽訂不平等的《南京條約》:把香港割讓給英國,賠償英國2100萬兩白銀,貿易主權、關稅主權盡失……

這場災變,也讓三個廣東人從虎門軍營來到了湖南道州瀟水河畔,其后演繹出朱黃兩家百余年分分合合尋尋覓覓的感人故事。

這天,一艘小船悄無聲息地在瀟水碼頭靠岸,從船上走下三個人:長者四十歲出頭,頜尖頰瘦,左眼目眇,頭戴一頂青麻帽,腦后拖著二尺多長的辮子,灰不溜秋的頭發(fā)足有寸半長,棉袍齊腳,面色黃中帶紫,一臉病容。

兩個隨從還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十三四歲模樣,粗布襤衫,滿臉菜色。二人肩扛行李,一左一右扶著羸弱的長者。

長者名叫馬懷山,是大清水師提督關天培的牙將。關天培血戰(zhàn)虎門炮臺痛擊英國侵略軍,以身殉國,馬懷山的左眼也在那次戰(zhàn)斗中被彈片擊中,成了眇目。馬懷山眼傷治好之后,劃歸清軍大將奕山部。奕山迎戰(zhàn)英軍,潰不成軍,舉白旗投降。對此馬懷山頗有微詞,遭奕山報復,被撤職流放。

僻遠的湘南歷來是朝廷謫官和罪犯的流放之地,柳宗元和劉禹錫曾被謫貶到零陵,寇準和陽城被謫貶到道州,馬懷山如今也帶著悲憤,被流放到瀟水河畔。跟隨他的兩個親信,一個叫朱普堂,另一個叫黃濟雄。

朱普堂和黃濟雄原來都是市井乞丐。那一年端午,馬懷山回軍營,看見一個瘦小的乞丐在軍營前乞討??此菢幼樱孟駧滋鞗]吃飯似的,撿起路人丟下的粽葉,舔了又舔。馬懷山看著心酸,便回營去拿了幾個粽子給他。小乞丐又驚又喜,千恩萬謝,轉身就走。

馬懷山感到奇怪,便暗中尾隨,跟著小乞丐來到一座土地廟。廟前也坐著一個小乞丐,比剛才那個小乞丐略略高一點兒,他的手里捧著一大碗白米飯,飯上還蓋了幾塊肥肉。他抬頭看見瘦乞丐走過來,又驚又喜,端著白米飯迎上來。瘦乞丐也舉著那串粽子跑過去。兩個乞丐碰到一起,瘦乞丐把自己的粽子分了一半給對方,對方把自己的米飯和肉也分了一半給瘦乞丐。兩人迫不及待,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狼吞虎咽,很快就把米飯和粽子都吃完了。

馬懷山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很受感動。他走過去問了二人的姓名,才知道那瘦乞丐名叫朱普堂,另一個乞丐名叫黃濟雄,便道:“你們這樣很好!一碗飯,兩人分,一瓢水,兩人喝,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這才是真正的兄弟之情?!?/p>

馬懷山便把朱普堂和黃濟雄帶進了軍營。

馬懷山?jīng)]有給二人造冊入伍,而是讓二人到后營給伙夫幫廚,混口飯吃。朱普堂和黃濟雄從那以后就一直跟著馬懷山。關天培戰(zhàn)死之后,二人跟著馬懷山又進了奕山部;奕山報復馬懷山,將他流放湘南,朱普堂和黃濟雄又跟著他來到道州,踏上瀟水碼頭。

瀟水碼頭,市廛櫛比,店鋪鱗次,沽帆如織,客貨連云,是道州城的繁華鬧市。道州原來也有一兩家大煙館,都是半遮半掩,開在僻靜的小巷里。自從簽訂了《南京條約》,煙館公開地出現(xiàn)在繁華鬧市。所以,馬懷山一登岸,就看見了接二連三的大煙館。他想到多少將士的生命和鮮血,換來的竟是這樣的結果,氣得差點兒吐血。

馬懷山雖是一介武夫,卻心細如發(fā),傷春悲秋,多愁善感。自從受到奕山排擠,遭貶流放,他心里郁郁寡歡,加上水土不服,上路不久就病倒了,心里更是郁悶。抵達道州后,病就一天重似一天,四處延醫(yī),不見起色。他拖了一個多月,氣息奄奄,生命垂危。

瀟水河畔一座破敗的茅屋里,桌子上放著一盞豆油燈,淡紅色的火苗一閃一閃,好像隨時都會熄滅?;璋档臒艄庹罩¢缴系鸟R懷山,他枯瘦如柴,形容枯槁,深陷的眼眶里,干癟的右眼眼珠直勾勾地盯著朱普堂和黃濟雄,思索著要交代的后事。

馬懷山知道自己的劫數(shù)到了,看見二人抽抽泣泣哭個不停,道:“好了,別哭了,哭也不頂用,還是說說你倆的事吧。我死了之后,你倆怎么辦?是留在道州?還是回廣東?”

朱普堂和黃濟雄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回答。馬懷山嘆了一口氣,道:“這事我想過了,我替你們拿主意吧。你們回廣東也是舉目無親,無依無靠,不如就留在道州吧。我看道州這地方不錯,山清水秀,土地肥沃,民風淳樸,大可安家立業(yè),繁衍生息?!?/p>

朱普堂和黃濟雄點點頭,齊聲道:“馬叔,我們聽您的,我們不走了?!?/p>

馬懷山道:“好,去留的事定下來了,還有一件大事,我身后雖然給你們留了一點兒銀兩,畢竟不多。坐吃山空,吃完了那點銀子,你們將來靠什么生活?”

黃濟雄脫口而出道:“馬叔,這事您別擔心,沒吃的了我們就出去討。我看這地方的人還很好,也很大方?!?/p>

馬懷山搖搖頭,道:“乞討只是權宜之計,不是長久的生存之道。人沒有當一輩子乞丐的。你們要想在道州扎下根,得有一技之長,才能養(yǎng)家糊口?!?/p>

朱普堂道:“馬叔,這事我也想過了,乞丐我是絕不會當了。眼前我雖然沒有一技之長,多少還有點兒力氣。我看瀟水碼頭活兒不少,我們先去給人幫工,糊口應該沒問題。等到將來長大了,錢掙多了,有了積蓄,再想別的出路。”

馬懷山點點頭,道:“普堂這話說得對,先謀生,再圖發(fā)展。我走之后,留下你們兩人,不是兄弟,勝似兄弟,一定要齊心協(xié)力,互相支持。就像以前一樣,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p>

朱普堂和黃濟雄齊聲道:“馬叔您放心,我們倆一定親如兄弟,永不分開。”

馬懷山的臉上露出笑容,道:“這樣我就放心了。我替你們備下了一條謀生之路,能解決你倆的后顧之憂?!?/p>

說著,馬懷山哆哆嗦嗦,從枕頭邊拿出兩個小木盒,分別遞給朱普堂和黃濟雄。朱普堂打開木盒一看,盒子里裝著一枚用金色蠟紙包裹的藥丸,大小如鴿卵;黃濟雄打開木盒一看,盒子里裝著一枚用銀色蠟紙包裹的藥丸,也如鴿卵大小。

朱普堂和黃濟雄望著馬懷山,不明所以。

馬懷山道:“我這兒有個偏方,專治瘴癘之氣,神效靈驗,百試不爽。這偏方分金銀二方,分別藏在你們各自的木盒里。你二人各自保管好自己的配方,依照配方,各自制成金丹和銀丹,共同售賣。金丹和銀丹必須同時服用,才顯奇效。我打聽過了,道州濕熱多雨,瘴疫盛行,春夏之交,常有瘴癘發(fā)生。出現(xiàn)這種情況,你們就可以施藥救人,小有進項,吃飯穿衣,定然不愁?!?/p>

朱普堂和黃濟雄面露喜色,非常感激馬懷山。朱普堂道:“馬叔,人有人名,藥有藥名,這藥叫什么名字?”

馬懷山道:“這藥還真沒有名字。不過,我可以給它取一個名字。”他看看朱普堂,又看看黃濟雄,有了主意,“醫(yī)者仁心,救死扶傷,普濟世人。你倆的名字,正好含有‘普、‘濟二字,我看就叫‘普濟丹吧!”

朱普堂和黃濟雄齊聲叫好。馬懷山激動地道:“你倆知道我為什么取這個名嗎?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希望你們朱不離黃,黃不離朱,世世代代,親如兄弟?!?/p>

朱普堂和黃濟雄雙雙含淚,哽咽道:“馬叔,我們記下了,朱黃兩家,世世代代,親如兄弟!”

馬懷山喜形于色,含笑而去。

“馬叔——”朱普堂和黃濟雄大叫一聲,趴在馬懷山的尸體上,放聲大哭。

第二天,朱普堂和黃濟雄找出銀兩,在街鄰的幫助下,買來棺木,將馬懷山入殮下葬。馬懷山的遺體葬在城東臨風坡上,后面是起伏的群山環(huán)繞,前面是碧綠的瀟水奔流,聚氣藏風,絕佳勝地。

諸事完畢,朱普堂與黃濟雄便去碼頭上給人幫工。瀟水碼頭,河上帆桅林立,百舸爭流,進的進,出的出。進的是外埠布匹鐵鍋和瓷器,出的是本地大米黃豆花生。碼頭上貨物堆積如山,裝船卸船,哪樣貨物不靠人背肩扛?所以找活干并不難。朱普堂和黃濟雄扛不起大包扛小包,背不起重的背輕的,螞蟻搬家,多少能干一些。人家也不欺負外鄉(xiāng)人,看活給錢,每日一結。除了生活開銷,每月還少有結余,這讓二人很高興。

第二年,到了春夏之交,陰雨連綿,天氣又悶又熱,人特別難受。有人嘆道:“暑濕暑熱奪命天,轉眼必然瘴癘生?!惫?,農(nóng)村里接二連三有人病倒了,漸漸地,瀟水碼頭也有人生病了,上吐下瀉,頭痛發(fā)熱,一病不起。那些得病的老人小孩,拖不上十天半月,就一命歸西,嚇得人們連門都不敢出了,裝船卸貨的人都找不到。

朱普堂與黃濟雄按照馬懷山生前的吩咐,早就做好了一批普濟丹??吹秸伟O蔓延,便想出去賣藥。黃濟雄突然猶豫起來,道:“這普濟丹到底有沒有效?要是吃死人了怎么辦?”

黃濟雄一說,朱普堂也動搖了。自己一不會號脈,二不會看病,把藥當成黃糖、食鹽等日用商品去賣,這行嗎?俗話說,人命關天,真要是吃死了人,他和黃濟雄就糟了,不是償命,也得坐牢。

黃濟雄害怕了,道:“普堂,還是別賣了。別羊肉沒吃著,反惹一身膻。”

他見朱普堂沉默不語,又道:“普堂,我說的話你聽到了沒有?你在想什么?”

朱普堂道:“我現(xiàn)在想的不是掙不掙錢的事,而是那些生病的人。你看,那么多人生病,還有人死去,萬一普濟丹有效,我們留在手里,眼睜睜地看著別人生病死去,良心不安?。 ?/p>

黃濟雄道:“良心不安總比坐牢償命要好一些。普堂,還是別賣了,這點兒錢丟了就丟了,等疫情過去了,我們去碼頭干活,錢還能賺回來……”

“去碼頭干活?”朱普堂兩眼一亮,捶了黃濟雄一拳,道,“濟雄,你說得對,去碼頭干活,現(xiàn)在就去!”

朱普堂說完,轉身就走。黃濟雄一把拖住他,道:“你瘋了!現(xiàn)在瘴癘流行,你去碼頭干活,不是沒病找病嗎?”

朱普堂詭秘一笑,道:“我正是要沒病找病,生了病,正好試試這普濟丹靈不靈!”

黃濟雄明白了兄弟的意思,瞠目結舌,囁嚅道:“普堂,以身犯險,值得嗎?”

朱普堂道:“值得!如果證明普濟丹有效,我們就可以免除多少人的痛苦?可以挽救多少人的生命?”

黃濟雄無言可對。他不好意思獨自在家,遲疑了一下,也跟在朱普堂的身后跨出門去。朱普堂見了,將他攔住,誠懇地道:“濟雄,犯險的事,有我一個人去就夠了,你留在家里,萬一我生病了,還得靠你哩!”

朱普堂半哄半勸,黃濟雄半推半就,退回屋里。他看著朱普堂一步一步走向碼頭,眼眶一熱,叫了一聲:“普堂,我的好兄弟!”

朱普堂來到碼頭上,果然如他所料,貨主找不到人裝船卸貨,見他來找活干,喜出望外,工錢也比平時給得多。朱普堂甩開膀子干,一天下來,掙了兩天的錢。他一連干了三天,第三天晚上就出事了:頭痛發(fā)燒,咽喉疼痛,上吐下瀉。

黃濟雄趕忙拿來金丹和銀丹,讓朱普堂服下。吃完藥的當晚,燒就退了;第二天也不吐了,也不瀉了;第三天病就好了,精神頭也有了,說話嗓門也亮了。

二人欣喜若狂。他們決定再找個人試試,正好有兩個街鄰也染上了瘴癘。朱普堂和黃濟雄便各自捧著兩盒金丹和銀丹,登門送藥。他們沒有收街鄰的錢,而是送給對方試用。兩戶街鄰望著兩個半大的孩子,半信半疑。朱普堂以自己生病的經(jīng)歷為例,說了許久,對方才勉勉強強收下普濟丹。

朱普堂和黃濟雄回到家里,忐忑不安:普濟丹是送出去了,但街鄰會不會吃呢?吃了有沒有效果呢?誰的心里都沒底。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沒有任何信息反饋回來。二人想去病人家看看,卻沒有勇氣邁出腳步。第三天又過去了,既沒有人登門道謝,也沒有人興師問罪,朱普堂和黃濟雄坐立不安。看看一彎新月越爬越高,二人長嘆一聲,關門睡覺。

連日來的焦灼不安,朱普堂和黃濟雄早已精神疲憊,困倦乏力,頭一挨到枕頭,就酣然入夢,鼾聲如雷。睡得正沉的時候,突然聽到雷聲隆隆,滾滾而至。二人被雷聲驚醒,翻身坐起,這才察覺到,夢中聽到的不是天上的雷聲,而是有人在敲他們的門!“咣咣咣!咣咣咣!”又重又急。

朱普堂和黃濟雄面面相覷。黃濟雄脫口說道:“不好了,肯定是吃死人了,人家上門問罪來了!”

朱普堂比較鎮(zhèn)定,道:“這藥我吃過,最多是他們吃了沒效果,絕對不會吃死人!”

他一蹦下床,點上燈,打開門。門外黑乎乎地站滿了人,一擁而入,圍著朱普堂七嘴八舌地道:“小神仙,救救我們吧!我們要買仙丹!”

蜷縮在床上的黃濟雄喜出望外,一躍而起,沖到眾人面前,大聲道:“我們手里有仙丹,大家別急,要買的準備好錢,一個一個地來?!?/p>

朱普堂和黃濟雄的金丹銀丹也真是神奇:得了瘴癘的人,吃了普濟丹,大部分人病都好了。道州人非常感激朱普堂和黃濟雄,稱二人是小神仙。也就是在那一年,瀟水河畔開始流傳一首童謠:

天干地支回首看,六十輪回庚子亂。

災難連連瀟水岸,金丹銀丹保平安。

瀟水兩岸好發(fā)瘴癘,自從有了普濟丹,道州百姓再也不怕瘟疫肆虐了。

第二回 黃家逐利闖大禍 朱家無辜受牽連

朱普堂和黃濟雄小試牛刀,想不到金丹和銀丹果然靈驗神奇,一夜之間,求購者蜂擁而至,應接不暇。

這真是一招鮮,吃遍天。朱普堂和黃濟雄靠著馬懷山留下的兩張偏方,制成普濟丹,每逢瘴癘病起,就賣藥救人。不出幾年,兩人就積蓄頗豐,富甲一方,蓋起了新房子,娶妻成家。

常言道:共患難易,共富貴難。夫妻是這樣,朋友何嘗不是這樣?

朱普堂與黃濟雄的矛盾,起因于普濟丹的售賣價格。

普濟丹最初的價格是三百文銅錢一盒,一盒藥中有六枚丹藥:三枚金丹,三枚銀丹,一天吃完。一個療程三盒藥,一般吃完三盒藥病就會好。實在有那病情嚴重的,加上一盒,一準藥到病除。當時清朝的貨幣制度,一千文銅錢是一貫,窮人家染上瘴癘,東挪西借,勉勉強強也湊得起這一千二百文銅錢。有了這一千二百文銅錢,就可以解除一身病痛,挽救一條性命。

一盒普濟丹的成本也就一百來文銅錢,加上人工,沖上天不過是一百五十文銅錢,轉手之間,利潤就翻了一番。朱普堂心滿意足。

照理,黃濟雄也該滿足才是。然而,天高不算高,人心比天高,井水當酒賣,還嫌豬無糟。這講的就是黃濟雄這種人。利潤翻一番,黃濟雄還不滿足,到第二年,每盒普濟丹漲到了四百文。以后每年漲一百,每年漲一百,后來竟然漲到了一千文銅錢一盒。老百姓一旦染上瘴癘,治病就要花上三四貫銅錢。這讓那些窮人叫苦不迭,有的人無錢買藥,干脆在家苦撐硬拖。拖來拖去,小病成了大病,最后一命嗚呼。

這些人死了,連一口薄棺也買不起,只得弄張草席卷尸,幾根麻繩,一根長棒,抬到亂葬崗一埋了事。有一天,朱普堂就碰到這樣的情景:暮色里走來一群人,前面是兩個男子,抬著一具尸體,短短的草席連死者的遺體也沒有遮住,僵直的雙腳從席筒里伸出來,一搭一搭的,看著瘆人;后面跟著三個小孩,頭上戴著孝帽,腰上捆著草繩,哭哭啼啼。路人在旁低聲嘆息:“可憐呀,先是死了娘,如今爹也沒錢買藥,就這么死了!丟下三個孩子,以后怎么辦???”

朱普堂心里像刀扎似的,覺得席筒里的那人,像是他殺死似的。事后,朱普堂找到那三個孩子的親叔叔,放下二十兩銀子,要他好好照顧那三個無爹無娘的孩子。

朱普堂覺得自己施舍也施舍不過來,便去黃家找黃濟雄,商量降價賣藥。

黃家離朱家并不遠,青堂大瓦,高墻闊院,十分氣派。朱普堂道:“濟雄,普濟丹的價格是不是降低一點兒?一貫銅錢一盒藥,有的人買不起,連命都丟了。”

黃濟雄道:“降價?我還要漲價哩!我正要找你商量,把藥漲到兩貫銅錢一盒?!?/p>

“你還要漲價?”朱普堂吃驚地道,“一貫錢一盒藥還有人買不起,漲到兩貫錢一盒,買不起藥的人就更多了!”

黃濟雄道:“我的好哥哥,你不該關心這個,而要關心銅錢現(xiàn)在貶了多少了!以前一貫銅錢兌換一兩銀子,如今三貫銅錢還兌換不了一兩銀子。難道我不應該漲價嗎?”

黃濟雄講的銀貴錢賤的事也是實情,國外的鴉片大量涌入中國,加上清政府向外國支付的戰(zhàn)敗賠款,大量的白銀流向海外,這才造成銀貴錢賤的現(xiàn)象。老百姓使用的多是銅錢,銅錢越賤,老百姓的日子越難過。

朱普堂左說右說,黃濟雄仍是不肯松口,他沒有辦法,便道:“濟雄,這樣吧,我們還是把藥分開吧,你賣一半,我賣一半,你賣貴賣賤我不管,我賣貴賣賤你也不要過問?!?/p>

黃濟雄一想,爽快地答應了。每年,他們各自制出6000枚金丹,6000枚銀丹,合成6000份普濟丹。第二年,二人真的各分一半,各賣各的。朱普堂每盒普濟丹賣五百文銅錢;黃濟雄只收銀子不收銅錢,一兩銀子一盒普濟丹,實在沒有銀子給銅錢,三貫銅錢一盒藥,一文不少。

同是普濟丹,一家便宜一家貴,病人自然去找朱普堂買藥,黃濟雄的藥,一盒也賣不出去。對此,黃濟雄并不著急,他算計好了,藥是這么多藥,病人是這么多病人,朱家的藥賣完了,病人還得來黃家買。

事情果然不出黃濟雄所料,半個月不到,朱家的普濟丹全都賣光了。病人沒有辦法,只得到黃家去買。黃濟雄趁機又漲了一百文銅錢,三千一百文銅錢一盒藥。愛買就買,不買拉倒。病人為了保命,只得咬咬牙,掏出錢來。

朱普堂聽說黃濟雄竟然這么黑,賣得這么貴,十分生氣??墒?,生氣又有什么辦法呢?朱普堂只能做金丹,做不出銀丹,他那3000份普濟丹賣完了,再想加工,黃濟雄不配合,光有金丹也沒用。

朱普堂無奈地搖搖頭。當年,恩人讓朱普堂做金丹,讓黃濟雄做銀丹,只想到朱不離黃,黃不離朱?,F(xiàn)在離是離不開,可是,黃濟雄也正是利用這一點,把朱普堂控制得死死的。黃濟雄想漲價就漲價,想漲多高就漲多高,朱普堂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朱普堂對黃濟雄不滿,除了黃濟雄任意漲價,還有一件事也讓他心生疑竇,只是沒有真憑實據(jù),朱普堂也不好把這個癤子挑破。

原來,憑多年來的經(jīng)驗,染上瘴癘,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是老人還是小孩,輕者三盒藥,重者四盒藥,藥到病除??墒牵陙?,朱普堂發(fā)現(xiàn),三四盒藥根本不起作用,得吃上六七盒藥瘴癘才會好。

藥效怎么會差這么多呢?朱普堂琢磨,問題一定是出在加工制作上。朱普堂每次做金丹,挑的全是上好的藥材,半點兒也不敢馬虎。問題不是出在金丹上,只能出在銀丹上。朱普堂懷疑黃濟雄在藥材上做手腳,偷工減料。

懷疑歸懷疑,沒有真憑實據(jù),朱普堂也不好說什么。有一次,一個病人提出同樣的質疑,懷疑藥材有問題。朱普堂聽了,認真地道:“天地良心,金丹所用的藥材,全都是上等貨,分量也沒有半點兒減少,我可以對天發(fā)誓?!?/p>

朱普堂這話傳到了黃濟雄的耳朵里,他不高興了:金丹所用的藥材全是上等貨,這么說問題就出在銀丹上了?朱普堂呀朱普堂,要辯白也不是這樣辯的,你只摘除了金丹的嫌疑,豈不是把問題全推到銀丹上了?你這還算兄弟嗎?

黃濟雄的兒子黃繼業(yè)道:“朱家這么可惡,咱們以后不和朱家合作了。”

黃濟雄嘆道:“普濟丹是金丹銀丹組成的,爹光會做銀丹,不會做金丹。你馬爺爺早就計劃好了,朱不離黃,黃不離朱,不合作還真不成??!”

黃繼業(yè)詭秘地一笑,道:“爹,就看您下不下得了手,您下得了手,我有辦法讓您以后不光會做銀丹,還會做金丹,金丹銀丹全歸我們黃家!”

“???”黃濟雄頗感意外,道,“你有什么辦法?快說說!”

黃繼業(yè)四顧無人,湊到父親的耳朵邊,道:“我認識一個朋友,是個梁上君子,我們請他去朱家把金丹的配方偷出來,以后我們金丹銀丹都做,價格想怎么漲就怎么漲,再也不用看朱家的臉色了。”

黃濟雄兩眼一亮,剛想拍案叫好,轉瞬間興奮的目光又黯淡下去,道:“這樣恐怕不行,爹一做金丹,事情豈不是暴露了?到時朱家上門問罪,咱們也不好交代。”

黃繼業(yè)道:“爹,您的眼睛怎么只盯著道州這一畝三分地?我們有了金丹的配方,拔腿就走,走得遠遠的,朱家到哪里去找我們興師問罪?廣東也好,南京也罷,哪里不能安家立業(yè)?朱家太討厭了,這些年專門與咱家過不去。我們一盒藥賣三千一百文銅錢,朱家一盒藥賣五百文銅錢。您知道人家在背后怎么說?說朱家是好人,菩薩心腸,說我們黃家人的心太黑了,會有報應。這都是朱家在搞鬼,我早就想整治朱家了?!?/p>

黃濟雄聽兒子一說,也覺得是朱家有意與黃家為難,恨之入骨!此時的黃濟雄,早把恩人馬懷山的誡勉之詞忘得干干凈凈,當年的兄弟之情也拋到了腦后,心里剩下的,除了怨恨還是怨恨。

黃濟雄道:“兒子,就按你說的辦。我有個朋友在北京,等拿到金丹的配方,我們一家立刻動身去北京?!?/p>

幾天之后,朱家就出事了:這天夜里,朱普堂起夜,剛走出房間,看見后院黑影一閃,倏忽不見。朱普堂心中帶疑,躡手躡腳地到后院查看,看見庫房的窗欞透出微弱的光亮,屋里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朱普堂手指頭沾了點口水,潤濕窗紙,輕輕一捅,戳破一個小洞,湊上去一看,只見一個蒙面大漢手執(zhí)燭火,在庫房里四處翻找東西。朱普堂納悶:庫房里除了藥材沒別的東西,這人東翻西找,在找什么呢?

朱普堂突然想到一樣東西,臉色驟變:金丹配方!這人一定是沖著金丹配方來的!那蒙面大漢把庫房里的壇壇罐罐抽屜藥柜翻了個遍,目光漸漸移向墻邊的供桌。供桌上擺著香爐供品,上方供著馬懷山的靈牌。

那張金丹配方,正是藏在靈牌的夾層里!

那個蒙面大漢顯然也注意到了供桌上的靈牌,手慢慢地伸過去……

朱普堂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頓時急了,大叫一聲:“快來人啊!抓小偷啊!”同時雙掌推開房門,沖了進去。

小偷大驚失色,急忙拿起桌上的靈牌,破窗而去。

朱普堂哪肯讓金丹配方給人拿去?便舍命追去。他年老體弱,手腳僵硬,等到他追出庫房,那蒙面大漢早已越過后院高墻,不知去向。

此時,朱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早已舉著燈籠火把圍了上來。朱普堂捶胸頓足,放聲大哭。兒子朱承善道:“爹,您別急,金丹配方?jīng)]有丟,我早就取走了?!?/p>

原來,每逢初一十五,朱普堂都要帶著兒子孫子來給恩人上香祭祀。有一次,朱普堂把靈牌里的秘密悄悄地告訴了兒子。朱承善心里一動,暗想:把金丹配方藏在靈牌的夾層里,睹物思人,感恩懷德,有意義是有意義,不過,這也太容易暴露!如果有人想偷配方,很容易就找到的。于是,他把金丹配方悄悄取出來,另外尋了個隱秘的地方藏好。

朱承善回到房里,拿出金丹配方,交給父親。朱普堂轉悲為喜,道:“好兒子,虧你多了個心眼,才保住朱家的金丹配方。你比爹聰明能干,以后這配方就由你保管?!?/p>

朱承善猶豫了一下,道:“爹,您覺得小偷為什么要偷我家的金丹配方?”

朱普堂道:“金銀有價,配方無價,偷出去賣給別人,錢絕對少不了?!?/p>

朱承善道:“爹,您想過沒有,配方雖然珍貴,誰會買它?普通人光有金丹的配方還不夠,還得要有銀丹的配方,同時做出金丹和銀丹,才能賣錢。銀丹的配方在黃家,我家的金丹配方即使流傳到社會上,別人拿去也沒有用處。只有黃家得到它才有用?!?/p>

朱普堂變了臉色,道:“你懷疑小偷是黃家派來的?”

朱承善道:“不是懷疑,而是肯定。這次朱黃兩家分藥而賣,社會上的議論對黃家很不利。我估計就是為了這件事,黃家才下決心偷我們的配方,甩開我們?!?/p>

朱普堂聽了,好半天沒有吱聲。他盡管不愿相信兒子的話,可是,兒子的分析絲絲入扣,讓人不得不信。他萬萬沒想到昔日一碗飯都分著吃的好朋友,竟然做出偷配方的事來。朱普堂心里感到難過,嘆了一口氣,道:“配方既然沒被偷走,這事就不要再提了?!?/p>

朱承善點頭應諾。朱家隱忍不發(fā),黃家也裝作沒事一般。黃家父子知道,這次偷竊失手,打草驚蛇,朱家以后一定會加倍小心,遂打消了偷配方的念頭。兩家暫時相安無事。

黃濟雄的老伴對見不見得到皇上不關心,她關心的是銀子,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哪一樣少得了錢?她長嘆一聲,道:“在道州我們可以賣藥,到了北京,我們賣什么?雖然說身邊有些銀兩,但坐吃山空,銀子花完了怎么辦?”

黃濟雄心里正煩,聽見老伴絮絮叨叨,呵斥道:“盡說這些做什么?我還活著,你就餓不死。別瞎擔心了!”

黃繼業(yè)逃離之初,也對未來的日子忐忑不安:父親偷偷告訴他,他那朋友是做鴉片生意的,到了北京,他父子就參與朋友的鴉片生意。黃繼業(yè)以前就聽說做鴉片生意一本萬利,苦于沒有門路,如今有人引路,黃家倒是因禍得福。他便安慰母親道:“娘,爹早想好了謀生之道。到了北京,我們不賣藥了,卻有比賣藥更好的生意?!?/p>

黃濟雄點點頭,老太婆看見父子二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心中稍安。

馬車跑著跑著,車夫忽然發(fā)現(xiàn)情況有些不對:只見一群人慌慌張張迎面而來,背著被子,提著挎包,扶老攜幼,像是逃難的難民。越往前走,難民越多,一眼望不到頭,潮水般涌過來。

車子的去路被擁來的難民堵死了,黃濟雄撩起門簾,驚愕地望著眼前的一幕,問:“前面出什么事了?快問問!”

車夫拉住一位長袍馬褂的長者,問出了什么事?長者頓足捶胸,仰天悲號,道:“出大事了!洋人打進北京了!老佛爺和皇上生死未卜!今年的庚子年怎么亂成這樣?連國本都岌岌可危!蒼天得保佑皇上逢兇化吉,平安無事啊!”老者一邊抹淚,一邊跌跌撞撞地走了。

車夫和黃家人聞言目瞪口呆。

黃濟雄知道北京是去不了了,急忙招呼車夫道:“快掉頭!往回走!往回走!”

車夫也慌了,急忙拉韁控馬,想掉轉馬車。但馬車的前后左右都是人,想掉頭可沒那么容易!車夫剛剛把馬車橫過來,還沒理順,有人驚呼道:“不好了,洋人殺來了!”接著,遠處傳來乒乒乓乓的槍聲和難民的慘叫聲。逃難的人發(fā)瘋似的向前擁。馬車偏偏橫在路上,潮水般涌來的難民暴跳如雷,又吼又罵,又推又踢。駕轅的馬匹驚得人立長嘶,亂蹦亂跳,把馬車也帶翻了,一車人全都被掀翻在地。

槍聲越響越近,一隊洋人騎著馬奔騰而來。來不及躲閃的難民倒在地上,被馬匹踏得血肉模糊。馬上的洋人有的舉槍射殺,有的揮刀削劈,兇狠殘暴。

車夫一見勢頭不對,馬車也不要了,撒腿就跑。黃家人也提著行李,跟著難民逃命。但人哪有馬快?沒跑上幾步,洋人就縱馬而來,只聽兩聲槍響,黃繼業(yè)和母親慘叫一聲,雙雙倒地。一個洋人沖過來,看見黃繼業(yè)沒死,揮刀一劈,黃繼業(yè)立即身首異處。

洋人一彎腰,拾起黃繼業(yè)母子的包袱,拉韁控馬,又向另一堆難民沖去。

黃濟雄拉著孫子黃國保呆立在旁,驚愕地看著這一幕,人都嚇傻了。這時,不遠處又傳來一聲慘叫。只見一個洋人一彎腰,把黃繼業(yè)的老婆連人帶包袱放在馬上,揚鞭而去。

“娘!娘!”黃國??藿兄瑨昝摖敔?shù)氖?。黃濟雄猛醒過來,緊緊拉住孫子的小手,不肯松開,知道媳婦此去,也定是兇多吉少。

“娘!爹!奶奶……”

官道上早已是血流成河,尸橫遍地,沒死的難民也是魂飛魄散,東奔西逃。洋人仍然不肯罷手,騎著馬,揮著刀,嗷嗷大叫,來回馳騁,追殺那些沒死的難民。黃濟雄朝兒子和老伴的尸體望了一眼,抹抹眼淚,拉著孫子轉身就跑。跑著跑著,一腳踏空,祖孫二人掉進路邊的溝里。

黃濟雄一時氣厥,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黃濟雄悠悠醒來。他睜開眼,只見四周一片漆黑,天空綴著稀稀疏疏的星星,忽明忽暗,若隱若現(xiàn)。“國保!”黃濟雄記起了自己的孫子,打了個激靈,想欠身坐起來,卻感到胸膛上似有重物,伸手一摸,是自己的孫子黃國保。他松了一口氣。

孫子趴在他的身上睡得很沉,黃濟雄便躺著沒動,讓孫子趴在他的身上繼續(xù)睡。他仰望著頭上的星空,回想起白天那慘烈的一幕,心中一陣絞痛,淚如泉涌,止也止不住。

黃濟雄記得,自己拉著孫子逃命,沒跑多遠就掉進溝里了,這地方應該離老伴和兒子慘死的地方不太遠,估計也就半里來路。洋人應該走了,難民也都逃散了,那些無辜死去的人還暴尸荒野!國保娘是被洋人擄走的,那是沒辦法尋找了;兒子和老伴的尸體還在那里,自己不能不管,明天該去收殮,把他們娘倆安葬才是。

想到收殮安葬,黃濟雄又發(fā)愁了:那幾個包袱都被洋人搶走了,所有的金銀都在包袱里。他身邊只剩下少許散碎銀子,連一口薄棺都買不起,拿什么收殮安葬???

黃濟雄嘆了一口氣:沒有棺木收殮,怎么也得挖個坑就地掩埋,自己的親人,總不能讓他們暴尸荒野。他想著明天去向附近的農(nóng)家借些鋤頭鐵鍬,挖坑埋尸,又擔心附近農(nóng)家害怕洋人早就跑了,到時連鋤頭鐵鍬也借不到,那就糟了。

一陣清風吹過,風聲中傳來幾個人的對話:“方丈,尸體都埋完了?!?/p>

“四處再找找,別落下。”

“是?!?/p>

遠處出現(xiàn)了火光,接著傳來腳步聲,有人走到了黃家祖孫的附近。借著火光,黃濟雄看清來人穿著土黃僧衣,是個和尚。

“師父,救命!”

聽見呼叫,那個僧人舉著火把走到溝邊,探頭一看,高聲叫道:“方丈,這里還有兩個人,有一個小孩,都還活著。”

一群和尚圍上來,領頭的僧人面容清癯,長須飄飄,大概就是那個方丈。

幾個和尚將祖孫二人扶起。方丈合十行禮,道:“阿彌陀佛!施主為何滿身血污,藏身溝渠?”

黃濟雄哽哽咽咽,把白天的遭遇說了一遍。方丈又念了一聲佛,道:“施主一家遭此慘變,實在可憐。好在佛祖保佑,你祖孫二人大難不死,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施主親人的遺體,我們已經(jīng)掩埋了。雖說是一抔黃土,簡慢了些,但縱然是極盡人間繁華當世榮耀,到頭來也不過是一掬細土黃沙,施主無須糾結。”

黃濟雄含淚道:“遭此亂世,能入土為安就不錯了。剛才我還在為這件事發(fā)愁,方丈和眾位師父行此方便,真是功德無量!黃濟雄謝過各位師父?!?/p>

黃濟雄說著,就要下跪叩頭。方丈急忙攔住,道:“舉手之勞,何須言謝?冒昧問一聲,施主今后有何打算?”

黃濟雄含淚道:“我身無分文,現(xiàn)在是進也難,退也難,無路可去。不知方丈能不能大發(fā)慈悲,收留我祖孫二人?”

方丈稍稍沉吟,道:“施主若是不嫌小廟粗陋清貧,就隨我們來吧。”

黃濟雄帶著孫子,攀山越嶺,走了半夜,來到一座廟里。方丈法號靜虛,他讓人帶祖孫二人先去洗澡更衣,又端出一盤饅頭、一碟素菜,供二人果腹。吃完飯,靜虛領著祖孫二人走進一間寮房。寮房里擺著一張方桌兩張木床,東邊那張床上已經(jīng)睡了一個人,西邊那張床還空著,床上擺著被絮枕頭。靜虛指著空床道:“你們就睡在這里吧?!?/p>

床上那人早已驚醒,翻身坐起來,掃了眾人一眼,道:“又來人了?”

靜虛道:“阿彌陀佛,擾韋先生清夢了?!?/p>

那人伸了個懶腰,道:“沒事,我都睡了一覺了。方丈還在忙碌,真夠辛苦的?!?/p>

靜虛替雙方介紹,道:“這是韋先生,這是黃施主。黃施主一家五口,有兩人被洋人殺害,一人被擄走,只剩下他祖孫二人,暫借小廟棲身?!?/p>

那人嘆道:“國弱民孱,洋禍連年,何日才是個頭啊!”

靜虛未答話,只道:“夜靜更深,就不打擾幾位了。”說罷,欠了欠身,退了出去。韋先生與黃濟雄互相點點頭,吹燈睡覺。

黃濟雄哪里睡得著?想起兒子和老伴慘死的那一幕,不禁低聲抽泣。黑暗中,有人嘆了一聲,道:“黃大伯,在想念您的老伴和兒子?”

說話的自然是那個韋先生。黃濟雄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影響了別人,連忙道:“對不起!”便強吞淚水,忍住不哭。

韋先生體會到黃濟雄的意思,道:“黃大伯,您想哭就哭吧。其實我也沒睡著。我和您一樣,也是落難之人。我家在北京,看見洋鬼子強暴婦女,一時不忿,將洋鬼子殺了。順天府派人四處抓我,我只得逃離北京,不想走到半途,身染重病。要不是靜虛方丈救了我,我就沒命了。如今洋人又打進北京,我一家老小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唉!躲在這廟里,我也是度日如年?。 ?/p>

黃濟雄想起那個長袍馬褂長者的話,道:“聽說連老佛爺和皇上都被洋人攆出了北京,韋先生,今年的庚子年怎么亂得這么邪門?國破家亡,民不聊生!”

韋先生道:“這與什么年沒關系,是國家太弱了,清廷太無能了。就拿上一個庚子年來說吧,清軍水師是二十萬人,英國才一萬八千人,我們還是打不過人家,被迫簽訂《南京條約》,割地賠款。這一次是八國聯(lián)軍,連北京都被洋鬼子占了,肯定又要簽什么條約,割地賠款了。”

黃濟雄道:“二十萬人打不過一萬八千人?是……洋人的洋槍洋炮太厲害了嗎?”

“不!”韋先生斬釘截鐵地道,“是清廷太腐敗了!政府就像當家人,當家人出了問題,這個國家又怎能不出問題呢?”

韋先生的話,像一枚尖銳的錐子,刺痛了黃濟雄的心。他想起自己,自己不也是一個當家人么?他要是不貪婪,怎么會惹惱樊三,招來滅門之禍?他要是不貪婪,又怎么會想到改做鴉片生意,奔波千里投奔北京,在京畿之地遭遇洋人?怨來怨去,只怨自己,是他釀成了家破人亡的悲??!

黃濟雄后悔不已,他真想離開人世,追隨慘死的老伴和兒子……

“娘!”黃國保大概是夢見了他娘,低聲抽泣,呼叫娘親。孫子的夢囈提醒了黃濟雄:他還不能死,他死了,幼小的孫子怎么辦呢?孫子失去了爹娘,失去了奶奶,如今他是孫子唯一的親人,他還不能死??!

當——當——

一陣陣鐘聲在耳邊響起。黃濟雄抬眼看了看,窗外還是黑黢黢的。這么早,就有人敲響了晨鐘,催促廟里的和尚早課了!過了一會兒,從佛堂里傳來一陣嗡嗡的誦經(jīng)聲。黃濟雄輕輕地翻身下了床,穿上衣,走出寮房,循著燭光走去。

大殿里,燈光下,方丈領著十幾個和尚盤腿坐在蒲團上,閉眼合十,敲著木魚,念誦經(jīng)文。供桌上點著碩大的香燭,燭火通明,煙霧繚繞。供桌當中,擺著一排排的長明燈,火苗搖曳。釋迦牟尼莊嚴的寶相端坐蓮臺,俯視座前眾人。黃濟雄仰望寶相,只覺得裊裊輕煙如紗似霧,莊嚴寶相在霧靄中晃動,漸漸變成左眼目眇的恩人馬懷山。

黃濟雄大吃一驚。

只見馬懷山嘴唇張合,吐出清晰的聲音:“黃濟雄!”

黃濟雄身子一激靈,連忙應道:“馬叔!”

“黃濟雄,你怎么忘了我的囑咐?”

“馬叔,我……我……”

“我讓你朱不離黃,黃不離朱,你怎么把朱普堂扔在道州,自己跑到這兒來了?”

“馬叔,樊三要殺我,我是迫不得已??!”

“心無內祟,何來外患?你走了,有金丹沒銀丹,瀟水兩岸再發(fā)瘴癘,道州的老百姓又怎么辦?”

“這……”

“黃濟雄,你和朱普堂以前是多好的兄弟,一碗飯,兩人吃,一瓢水,兩人喝。你不是說過嗎?朱黃兩家,世世代代都要親如弟兄,永不分開嗎?黃濟雄,回去吧!回道州去吧,回去找朱普堂吧?!?/p>

黃濟雄痛苦地直搖頭,道:“馬叔,我回不去了。我身無分文,寸步難行。即使我能回去,我也沒有臉面去找朱普堂,沒有臉面去見道州的老百姓??!”

黃濟雄雙手捂臉,放聲大哭,哭聲打斷了誦經(jīng)聲,眾人停止敲打木魚,掉轉頭,驚愕地看著渾渾噩噩、神志不清的黃濟雄。

方丈叫了幾聲,醒過神來的黃濟雄沖上前幾步,“撲通”跪在方丈的面前,哭道:“大師,黃濟雄有負恩人,有負朋友,有負道州百姓,罪孽深重,累及親人,悔之莫及。求大師讓我皈依佛門,誦經(jīng)念佛,懺悔思過?!?/p>

靜虛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眾位和尚也道:“阿彌陀佛!”

就在這天清晨,黃濟雄在釋迦牟尼蓮座前,剃去華發(fā),種下香疤,換上土黃僧衣,成了和尚。靜虛給他取了個法號:慧明。剃度儀式剛剛完畢,有人在旁說話了:“黃大伯昨夜才入佛門,今早即證菩提,可見佛門廣大,可渡有緣人。”

黃濟雄回頭一看,說話的是韋先生。只見他背上背著包袱,手中拿著雨傘,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感到意外。

“韋先生,你這是……”

韋先生淡淡一笑,道:“黃大伯都大徹大悟了,韋某也該走了。”

“走?韋先生要去哪里?”

靜虛道:“慧明有所不知,韋先生不是我輩中人,孫先生來信召他,中華民族的希望就寄托在這些人的身上了。”

韋先生道:“韋某此去,拋頭顱,灑熱血,定當不負方丈厚望!告辭了!”

靜虛和眾人拱手相送,眼看著韋先生那偉岸的身軀出了大殿,跨出山門,義無反顧地踏上旅途,無不感佩。

“爺爺!爺爺!”黃國保呼叫著跑來,看見爺爺剃了光頭,穿著僧袍,驚訝得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黃濟雄苦笑道:“國保,爺爺出家了,以后你就陪著爺爺在這里清修,禮敬菩薩?!?/p>

“菩薩”二字似乎讓黃國保想起了什么,他一把抓住黃濟雄的手,便往外拖,道:“爺爺!爺爺!快去看!快去看!”

黃濟雄被孫子拉著,踉踉蹌蹌地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問:“看什么呀?”

“獅子!獅子!”

“獅子?”黃濟雄嚇了一跳。這廟里怎么會有獅子?

黃國保又道:“還有馬!有大鳥!有菩薩!”

黃濟雄被孫子的話弄糊涂了。說話間,孫子拉著他已經(jīng)來到寺廟的后院,后院有一扇門,直通后山。叮當!叮當!鐵錘擊打鋼鑿的聲音隱隱傳來。出了院門,叮當叮當?shù)穆曇舾懥?。在后山和寺廟之間,有一個寬大的平臺,平臺上聳立著一尊尊石獅、石馬、石仙鶴、石麒麟、石觀音……

黃濟雄這才明白孫子的意思。黃國保拉著爺爺一尊一尊地看過去。黃濟雄越看越驚訝:這些動物和菩薩雕得太好了,栩栩如生!祖孫二人一路看過去,最后在石匠的身邊停住了腳步。這石匠四十來歲,模樣忠厚。他一只手握著鋼鑿,一只手握著鐵錘,正圍著一尊笑彌陀在雕刻鑿打。笑彌陀已具雛形,袒胸露肚,咧開大嘴,對著祖孫二人慈祥發(fā)笑,黃國保也咧開小嘴,對著彌陀發(fā)笑。

石匠回過頭來,先看了一眼黃國保,再看了一眼黃濟雄。黃濟雄連忙躬身道:“阿彌陀佛!師傅貴姓?”

石匠也停止雕鑿,欠身還禮,道:“我姓姚。我看大和尚眼生,剛來的?”

黃濟雄道:“小僧法號慧明,早晨剛剛剃度?!?/p>

石匠道:“我說今早霞光怎么特別燦爛,原來是寺里添了一尊菩薩?!?/p>

黃濟雄臉一紅,道:“慚愧!慚愧!慧明罪孽深重,要說菩薩,姚師傅心里倒是裝著菩薩,手藝才這么精湛。”

石匠笑道:“手藝精湛談不上,敬神如神在,我在這里雕塑了二十年的菩薩,倒是不敢有半點兒馬虎?!?/p>

黃濟雄大吃一驚,道:“姚師傅在山上干了這么多年,想必功德也快圓滿了?!?/p>

石匠又笑道:“早著哩!有山西財主發(fā)了宏大誓愿,要再建廟宇,重塑金身,只怕我這輩子都得呆在山上,長聽晨鐘暮鼓菩提妙音——慧明大師,這小孩是您的孫子?”

黃濟雄嘆道:“家逢厄運,只剩下我祖孫二人,我只得把他帶進寺廟?!?/p>

石匠道:“進廟容易出廟難,將來慧明大師是否也讓令孫皈依三寶,共誦經(jīng)文?”

黃濟雄一愣,沉吟不答。石匠道:“你若不愿令孫出家,我看這孩子聰明伶俐,何不讓他跟我學門手藝,雕塑菩薩?”

黃國保滿臉喜色,拉著爺爺?shù)氖种睋u晃,道:“爺爺!我要雕菩薩!我要雕菩薩!”

黃濟雄未及回答,淚水簌簌流下,他慈愛地摸著孫子的頭,道:“國保,你真的喜歡雕菩薩?”

“我喜歡!”

“你不回道州了?”

“爺爺,您不是說我們回不去了嗎?”

黃濟雄黯然神傷,喃喃自語,道:“是啊,我們回不去了。我把這個忘記了?!?/p>

黃國保撲到爺爺?shù)膽牙?,道:“爺爺,我們回不去道州,您就讓我學雕菩薩。我喜歡!我開心!”

黃濟雄聽孫子提到“開心”二字,心中一動。孫子目睹親娘被擄,父親與奶奶被殺,那血腥的場面把孫子嚇得魂飛魄散,如傻似呆。如果眼前這些活靈活現(xiàn)的石雕工藝能讓孫子擺脫恐懼和噩夢,他是求之不得!

黃濟雄一把摟住孫子,哽咽道:“你喜歡就好。只要你開心,爺爺答應你,讓你跟著姚師傅雕菩薩。來,快拜師傅。”

黃國保相當機靈,當即轉過身朝石匠跪下,道:“師傅,徒兒給您磕頭了?!闭f罷,跪在地上咚咚咚叩了三個頭。石匠哈哈大笑,雙手扶起黃國保,道:“好孩子!快起來!如今你爺爺在廟里拜菩薩,你跟著師傅雕菩薩,普濟寺的大小菩薩一定會保佑你們祖孫二人平平安安,無病無災。”

黃濟雄一怔,結結巴巴地道:“姚師傅,你……你剛才說什么?”

石匠道:“我說普濟寺的大小菩薩會保佑你們平平安安,無病無災?!?/p>

黃濟雄臉色倏變,道:“什……什么……普濟寺?”

石匠道:“這座廟就叫普濟寺,您不知道?”

黃濟雄轉身就走,他沖出山門,抬頭一看門楣上的木匾,只見黑漆木匾上三個鎏金大字“普濟寺”。

黃濟雄驚呆了!自己拋棄“普濟丹”,卻入“普濟寺”,這是命中定數(shù)?

從此以后,山門上這“普濟”二字,天天提醒著黃濟雄,讓他做夢都夢見千里之外的瀟水河,夢見朱普堂!他在心里千百遍地問自己:朱不離黃,黃不離朱,難道朱黃兩家就這樣永遠分開了嗎?

第四回 銀丹蒙塵無音訊 金丹南下尋全方

兩千年前,秦始皇督軍五十余萬人,開山劈石,修建了六十里長的人工運河——靈渠,溝通了湘江和珠江,從此,湖南廣東兩地人員來往,免去長途跋涉之苦,商賈貨物貿易,得享舟船載運之便。

兩千年后,一葉扁舟,順瀟水而下,船上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客人,內穿一件灰色長袍,外罩一件淡藍色琵琶襟,精明干練,剛毅沉穩(wěn)。這人就是朱普堂的兒子朱承善,他帶著父親的期望,毅然登舟,準備入湘江,經(jīng)靈渠,奔赴廣東,去恩人馬懷山生前的居住地尋根探秘。他這是第二次奔赴廣東了,每一次登上輕舟,他內心就如滔滔江水,思緒萬千……

黃家人走了,也把銀丹的配方帶走了。專治瘴癘的普濟丹是由金、銀二丹組合而成。沒有了銀丹,金丹還有效嗎?父親和他做過嘗試,把金丹無償?shù)厮徒o病人,讓他們試試。病人服藥之后,起色不大。那一年發(fā)瘴癘,瀟水兩岸死了不少人。父親和他束手無策,黯然神傷。

父親曾經(jīng)讓他出去找過黃家的人。他找了幾年,走遍了湘江兩岸,也沒有發(fā)現(xiàn)黃家人的影子。

每到祭祀之日,父親都會對著馬懷山的靈位潸然淚下,傷心不已。朱承善看見父親悲傷的樣子,很是難受。有一天,朱承善道:“爹,馬爺爺不是郎中,普濟丹的配方絕不是他寫出來的,那兩張配方,一定是別人給馬爺爺?shù)??!?/p>

朱普堂連連點頭,道:“此話有理!”

朱承善道:“那么,是誰給馬爺爺?shù)??偏方藥效竟然這么靈驗神奇,那人把偏方給了馬爺爺,他手上肯定也留了一份?!?/p>

朱普堂連聲道:“定然是!”

朱承善繼續(xù)道:“普濟丹現(xiàn)在是分金丹和銀丹,其實,分成金丹和銀丹只是一種形式,我估計原來可能是一張方子,一種丹藥。馬爺爺為了讓朱不離黃,黃不離朱,這才把一張偏方分成兩張,一種丹藥做成金丹和銀丹。普濟丹這么靈驗神奇,以前肯定有人用這偏方給人看過病,也肯定有病人吃過這種藥。人過留聲,雁過留影,我想,一定有人知道這個偏方!”

朱普堂兩眼放光,道:“對對對,只要找到這人,就能知道銀丹的配方了。只是,這人是誰?無名無姓,怎么去找?”

朱承善信心滿滿,道:“要找出這個人,離不開馬爺爺?shù)纳钊ψ印5?,我想去廣東看看,希望能有收獲!”

“好!”朱普堂激動得一拍大腿,大聲叫好。不過,朱承善還稍有猶豫:父母在,不遠游。何況父母的年紀大了,他擔心自己不在家,父母一旦有個三長兩短,做兒子的于心何安?

誰知道朱普堂聞言竟然哈哈大笑,道:“爹已過古稀之年,早已看淡生死。這些年來,每當瘴癘流行,眼睜睜地看著那么多人病死,爹愁都愁死了。你要是去廣東,把銀丹的配方弄回來,爹一高興,說不定還能再活半個甲子。兒子,別顧慮爹娘,對的事情就去做,別猶豫?!?/p>

朱承善看見父親那么熱情豪邁,也受到感染,這才下定決心奔赴廣東。

經(jīng)過多日的漂泊,朱承善終于抵達珠江,然后順流而下,來到虎門泊船靠岸。虎門是珠江的出??冢瘍瓤?,珠江宛如巨龍卷地而來,波浪滾滾;朝外看,伶仃洋碧波洶涌,一望無際,氣勢壯觀?;㈤T在歷史上非常有名:先有湖廣總督林則徐在這里銷毀過鴉片煙,后有廣東水師關天培堅守炮臺,迎戰(zhàn)洋鬼子,戰(zhàn)死沙場。恩人馬懷山在廣東水師呆了七年,水師大營可能還有他的熟人和朋友。要打聽恩人生前的情況,虎門是首選地。

朱承善上岸后,來到鎮(zhèn)上一家“悅來客?!?,要了一間房住下。他放好行李鎖上房門,便走出客棧。只見街道四通八達,店鋪鱗次櫛比,人來人往,倒也繁華熱鬧。

他走了一段路,只見迎面走來兩個兵勇,一胖一瘦,兩人的胸前都圍著油膩膩的圍裙,一看就是水師營里的伙夫。胖伙夫空著手走在前面,東張西望;瘦伙夫呆頭呆腦,挑著一擔蘿卜跟在后面。

朱承善搶上一步,攔住二人的去路,雙手一拱,道:“軍爺請了!”

胖伙夫上下打量朱承善,道:“有事嗎?”

朱承善賠著笑臉,道:“我看這位軍爺有點兒累了,想請二位進店喝杯茶,歇一歇。小可有事要向軍爺請教?!?/p>

胖伙夫掉轉頭問瘦伙夫,瘦伙夫拉長聲音道:“這位老弟請客喝茶,那還有啥說的!”

胖伙夫對朱承善道:“老弟,喝茶去吧!”

廣東最興喝茶,隔不多遠就有一家茶鋪。朱承善欠身相邀,道:“二位軍爺,請——”

三個人走進路邊的茶鋪,店小二看見來了客人,急忙迎上來,挑了張桌子,抹桌撣灰。三人坐下,朱承善掏出一錠紋銀放在桌上,道:“揀你店里的好茶好點心,盡管端上來就是?!?/p>

店小二收起銀子,朝店里大聲吆喝:“客人三位,好茶好點心盡管上嘍!”

一會兒工夫,香茗、點心擺滿了一桌子。胖瘦伙夫也不客氣,香茶一杯杯往嘴里倒,點心一塊塊往口中塞。朱承善還在一旁殷勤相勸。兩個伙夫吃得心滿意足,胖伙夫放下茶杯,道:“老弟,勞你破費了。你不是有什么事要問嗎?現(xiàn)在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你問吧!”

朱承善道:“我想打聽一個人,這人是軍爺?shù)耐?,也在水師營里吃過軍糧?!?/p>

“叫什么名字?”

“馬懷山?!?/p>

“馬懷山?沒聽說過——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六十八年前了?!?/p>

“你這不是開玩笑嗎?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六十八年了,早就沒影了,這問得著嗎?”

朱承善道:“實不相瞞,這個馬懷山早已去世。我想打聽的是,他是哪個地方的人?只要找到了他的老家,準能找到認識他的人?!?/p>

胖伙夫連連搖頭,道:“難!難!難!馬懷山是誰水師大營都沒人知道,誰知道他的老家在哪里?”

朱承善暗想:恩人是遭奕山報復才流放湘南,別人不知道馬懷山,奕山應該知道,便道:“有一個人一定知道馬懷山。”

“誰?”

“奕山。只要見到奕山,就一定知曉馬懷山以前的情況?!?/p>

“你說的是靖逆將軍奕山?”胖伙夫苦笑道,“你吃根燈草,說得輕巧!奕將軍是什么人?皇室宗親!別說我這樣的賤奴見不到奕山將軍,即使能見到他,我也不愿見:早在洋鬼子打進北京之前,奕山將軍就病死了。我的命苦是苦,也還想留在世上多活幾年。老弟,你這茶錢是白費了,我?guī)筒涣四?。抱歉!抱歉!?/p>

胖伙夫拱拱手,領著瘦伙夫走了。朱承善呆坐發(fā)愁,看來要查清恩人的往事,真比登天還難。這時,鄰座的一個茶客道:“老弟,你們剛才談的話我都聽見了,你想打聽馬懷山是哪里的人,我倒可以給你出個主意。廣東水師的兵勇,早年大多數(shù)來自粵北。你到粵北去打聽,或許能有人知道。”

朱承善心里又升起希望,謝過好心的茶客,起身往回走。剛到“悅來客?!保犚姷昀习逶诖舐暼氯拢骸安恍?!你不能走!哪有住店不給錢的?客人都像你這樣,我這店早就垮了!”

另一個人道:“不是我不愿給錢,確實是我身上的錢都被人偷了,一時不方便。我給你的東西,能保你平安,你也沒吃虧?!?/p>

店老板忿忿地道:“你這是什么東西?一張紙上胡亂扒拉幾個字,就想抵我的店錢?不行,給錢!給錢!”

只見店老板揪住一個人嚷著要店錢。那人五十來歲,長須秀眉,白凈面皮,一表人才,手里提著一個藥箱,一看就是一個郎中。朱承善急忙搶上一步,分開二人,道:“老板不要急,這位郎中欠你多少錢,我給你?!?/p>

店老板道:“你給也行,欠的店錢不多,一兩銀子。”

朱承善從懷里掏出一錠銀子遞給店老板。店老板這才罷休。

那郎中朝朱承善拱手致謝,道:“老弟仗義疏財,葉某謝了!這件東西店老板不識貨,就送給老弟吧!”說完,將一樣東西塞到朱承善的手里,飄然而出。

朱承善低頭一看,是一張折得四四方方的紙片。打開一看,紙的上端寫著一行端端正正的小楷:住店吃飯,欠下爛賬,驗方一張,保你安康,不用算賬,包你大賺。下面開列了一串串中藥,某藥幾錢,某某藥又幾錢……朱承善越看越吃驚,一顆心越跳越快!原來,金丹配方的一應藥材都在其中!

朱承善急忙跨出客棧,沖上大街。大街上哪里還有那人的影子?他在街上來來回回找了許久,也沒看見那個郎中。

朱承善失望地回到客棧,對著那張藥方琢磨:這是什么藥方?上面怎么會有金丹配方的一應藥物?其余的幾樣藥會不會就是銀丹配方里的藥物呢?

朱承善越琢磨越是激動,十有八九是他們父子對銀丹期盼的苦心感動上蒼,老天爺這才假手那位葉郎中,將銀丹的配方交到他手里!

朱承善越想越興奮,這趟廣東之行,沒有白來,看來,明天就可以回道州了。父親若是知道他得到了銀丹配方,不知有多高興。

這天夜里,朱承善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清澈的瀟水河,出現(xiàn)了瀟水河畔那些呻吟的父老鄉(xiāng)親,以前,他父子二人只能看著鄉(xiāng)親們飽受疾病的煎熬,束手無策,心如油煎;如今有了銀丹配方,明年道州再發(fā)瘴癘,就有靈丹妙藥救治病人了。

過了許久,朱承善才進入夢鄉(xiāng)。正睡得香甜,覺得身上又癢又痛,翻身坐起,點亮油燈,撩起衣服一看,身上有許多芝麻大小的紅點。他舉燈在床上查找,只見有幾只跳蚤在床上。他嘆了口氣,正要叫店家換被褥,卻聽見外面?zhèn)鱽硪魂囮囃纯嗟纳胍?。朱承善出房一看,原來是店老板病了:頭痛、發(fā)冷發(fā)熱、嘔吐。朱承善記起了手中那張藥方,連忙拿出來交給店老板,道:“那位葉郎中既然留下藥方,他一定是瞧出了什么端倪,你何不就按這方子煎幾劑藥試試?”

店老板一想,這藥方也確實有些神秘。葉郎中既然早就看出他會發(fā)病,那絕不是普通人,說不定這藥方真是保命的仙方!

店老板連忙催促家里人按方揀藥,連夜煎服。朱承善第二天就沒有走,他要留下來觀察這張藥方的療效。店老板服了三劑藥,病就好了。店老板的病剛好,朱承善感到自己也有些不對勁了,發(fā)冷發(fā)熱,頭痛、嘔吐。他趕忙也照方抓藥,吃了三天,病也好了。

朱承善再無懷疑,手里這張藥方就是金丹配方與銀丹配方的合并版。他喜出望外,急于趕回道州,把這喜訊告訴父親。結賬的時候,店老板道:“多虧了你替那個葉郎中付了店錢,留下了這張方子治好了我的病。店錢我不要了,你把方子抄一份給我就行?!?/p>

朱承善抄了一份藥方留給店老板,就離開了虎門,乘船回到道州。他把虎門的經(jīng)歷說了一遍,拿出那張藥方遞給父親。朱普堂雙手捧著藥方,看了又看,流下了淚水,仰天長哭道:“皇天不負苦心人?。 ?/p>

朱普堂立即帶著兒子和孫子,來給恩人馬懷山上香。他滿臉淚水,對著馬懷山的靈位道:“馬叔,承善到廣東把銀丹的配方找回來了,這下道州再發(fā)瘴癘,老百姓就有救了!”

冬去春來,轉眼間又到了春夏之交,連日暴雨,山洪暴發(fā),濁黃的泥水鋪天蓋地,涌進瀟水河。昔日清柔溫順的瀟水突然變成暴怒的泥龍,遍地亂竄,吞沒了良田,吞沒了房宇。洪水過后,大地上到處是死豬、死狗、死貓,還有一些淹死的人,無人收尸,暴露在野外。太陽出來了,氣溫陡然升高,空氣中飄散著尸體的腐臭。有人嘆道:大災之后必有大疫,道州人的劫數(shù)又到了。

果然,沒過多久瘴癘就出現(xiàn)了。一家一家的人病倒了,躺在病床上痛苦地呻吟……

朱家人預見到瘴癘會發(fā)生,早一個月就在做丹藥了。這次他們有了完整的配方,做藥的時候仍然按照習慣,分別做成金丹和銀丹??匆娊衲甑囊咔楸韧赀€要嚴重,更是日夜不停,加班加點,連朱普堂的小孫子也參與進來了。

朱普堂的小孫子名叫朱念山,朱普堂想要孫子永遠念著恩人馬懷山的恩德。

朱念山從小就與別的孩子不同:別的小孩喜歡玩泥巴玩水玩小動物,朱念山卻喜歡后院庫房里的藥材:他拿起這種藥材看看,又拿起那種藥材聞聞,接觸得越多,越是喜歡這些黃褐色切片的味道。

朱家把做好的普濟丹拿給病人吃。這一次朱家還是沒有收錢:畢竟銀丹配方剛找回來,靈驗不靈驗等大家吃了才知道。吃了普濟丹的人,有的人病好了,有的人病沒好。朱家的人明白了,找回來的并不是真正的銀丹配方。

朱承善道:“爹,今年我再去廣東跑一趟。”

“有用嗎?”

“我打聽到了,馬爺爺很可能是粵北的人,我到粵北挨縣挨村地打聽,準會有人知道馬爺爺。”

第五回 羊入虎口遇貴人 執(zhí)經(jīng)叩問學醫(yī)理

朱承善辭別家小,又踏上去廣東的旅程。這一次他沒有坐船,而是騎馬,經(jīng)寧遠、藍山、臨武、宜章,沿著湘粵古道進入粵北。

朱承善在樂昌、仁化和韶關轉了兩個月。那個茶客沒有騙他,粵北果然是廣東大清水師的兵源地。隨便一問,十家有八家都有親人被廣東水師招募入伍,有的戰(zhàn)死沙場,有的老死外鄉(xiāng),很少有人回來。但問起這些老兵的名字,沒有一個人叫馬懷山,也沒有人認識。

盡管如此,朱承善覺得還是有希望:自己只要把粵北走遍了,把所有的水師老兵一個一個找出來,不愁找不到馬懷山的故人。

朱承善出了韶關,進入曲江。他在曲江轉了半個多月,一無所獲。這一天,他正在向人打聽誰家親人當年在廣東水師吃過軍糧,有人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

朱承善回頭一看,是個三十來歲的乞丐。乞丐也不說話,將手里那個臟兮兮的破碗伸到朱承善的面前。朱承善掏出一把銅錢放進乞丐的碗里。乞丐仍然舉著碗,那意思還要。朱承善又掏出一把銅錢放進乞丐的碗里。乞丐那破碗還是那樣舉著,一動不動。

朱承善感到吃驚,他從未見過這么貪婪的乞丐!正猶豫間,那乞丐說話了:“給我十兩銀子,我告訴你馬懷山的親友在哪里?!?/p>

朱承善大吃一驚,連忙問道:“你認識馬懷山?”

“給我十兩銀子,我告訴你馬懷山的親友在哪里。”

“你姓什么?你與馬懷山是什么關系?”

“給我十兩銀子,我告訴你馬懷山的親友在哪里?!?/p>

兩個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朱承善問什么乞丐都不回答,他只是固執(zhí)地重復自己那句話:“給我十兩銀子,我告訴你馬懷山的親友在哪里?!?/p>

二人僵持了一陣,打聽信息的渴望終于戰(zhàn)勝了疑慮,朱承善掏出十兩銀子放進乞丐的破碗里。

那乞丐收下銀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交給朱承善,紙上歪歪扭扭寫著三個字:船底頂。

船底頂不像是人名,倒像是地名。不過,這地名也太奇怪了,既拗口又不好聽。

乞丐道:“明早出曲江往西走,騎馬兩個時辰就到了。山上有個馬家寨,馬家寨有一半青壯年男子在廣東水師吃軍糧。馬懷山是寨子里的人,你一提馬懷山的名字,寨子里年長的人都知道。”

說完,乞丐掉頭就走。朱承善十分激動,馬家寨!原來馬爺爺是馬家寨的人!既然稱為寨子,所處的地方不是高山,就是叢林。山林多瘴癘,說不定馬家寨就多發(fā)瘴癘,金丹銀丹就是馬家寨治病救命的鎮(zhèn)寨之寶。對!一定是這樣!只要到了馬家寨,就可以破解金丹銀丹的秘密了!

第二天一早,朱承善就吃了早飯,策馬出了西門。一條官道蜿蜒如蛇,伸向天際。朱承善兩腿一夾馬肚,鞭子朝后一揮,“駕——”駿馬撒開四蹄,奔馳如風。巳時剛過,他就到了船底頂山腳。

一座大山矗立眼前,只見云霧繚繞,大半座山隱沒在云霧之中。山上古樹莽藤,遮天蔽日,密林中出現(xiàn)了一條羊腸小道,坡陡路窄,有的地方馬都爬不上去。朱承善只好跳下馬,牽著馬往上走。斷枝枯葉落滿一地,人和馬踩上去,窸窸窣窣發(fā)出響聲。走著走著,朱承善感覺響聲有些不對,好像除了他和馬之外,身前身后還有別的東西在行走。是人?還是動物?

朱承善有些緊張,停下不走,豎起耳朵仔細聆聽,卻又什么都聽不到??墒?,只要他一行走,那種聲音又傳進耳里。他不相信是自己的錯覺,一定是有人或動物在尾隨他。動物不會這么機警隱蔽,一定是什么人!

朱承善大聲叫道:“朋友,出來吧!你要干什么,痛痛快快,沒必要這么鬼鬼祟祟!”

話音剛落,一個滿臉虬須的黑臉大漢從樹后閃出來,哈哈大笑,道:“不錯?。∧愕购軝C警,被你發(fā)現(xiàn)了。弟兄們,都出來吧!”

樹背后又閃出四個人,這些人手握大刀,面目兇惡。其中有個人竟然是那個乞丐!

朱承善立即明白了,什么馬家寨,什么馬懷山,乞丐那天所說的一切都是假的,目的就是騙他自投羅網(wǎng)。他后悔自己不謹慎,輕信別人。

朱承善對那乞丐道:“好手段!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知道我在打聽馬懷山?馬懷山吃過軍糧,在廣東水師的事情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乞丐嘻嘻一笑,道:“羅爺派我在暗中跟了你好幾天,你跟什么人打聽過什么,全都在我肚子里,隨便編幾句話就把你騙來了。”

朱承善十分冷靜,對領頭的那人道:“羅爺,我認栽了。我身上的銀子,還有那匹馬,羅爺拿走好了,只求羅爺放我一條生路。”

虬須大漢道:“馬匹和銀子我們要,你的命我們也要?!?/p>

朱承善慌了,忙道:“羅爺,山大王有山大王的規(guī)矩,要錢不要命。我與羅爺無仇無冤,羅爺又何必濫殺無辜呢?”

虬須大漢指著乞丐道:“不錯,平時羅爺也是要錢不要命。不過今天不同了,我是要你的錢,四眼貂他要你的命。”

朱承善望著乞丐,道:“兄弟,你那天向我乞討,我也待你不薄,我倆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羅爺都放過我了,兄弟為何非要殺我?”

四眼貂道:“老兄,你有所不知,你是我投奔羅爺?shù)拿?。我放了你,再到哪里弄一個人來殺?不交上這張投名狀,山寨里的兄弟就信不過我,我也是沒辦法,只好委屈你了?!?/p>

四眼貂舉起大刀就要朝朱承善劈去。

正在這時,山道上出現(xiàn)了一抬滑竿,滑竿上坐著一個人,一閃一閃,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虬須大漢伸手制止四眼貂,沖著滑竿上的人雙手抱拳道:“葉郎中來了!家母正在山上恭候葉郎中。葉郎中先走一步,我干完了活即回山寨?!?/p>

朱承善早已嚇得魂飛魄散,虬須大漢提了三遍“葉郎中”,朱承善竟然沒有反應過來?;透轮ǜ轮ǖ貜乃磉吔?jīng)過,滑竿里的葉郎中朝朱承善望了一眼,急忙大叫一聲:“停!”

竿夫應聲停步。

葉郎中道:“放下!放下!”兩個竿夫連忙放下滑竿。葉郎中下了軟轎,走到朱承善面前,仔細一看,道:“果然是你!”

朱承善也反應過來,高聲叫道:“葉郎中救我!”

葉郎中道:“不妨事!不妨事!”轉身道,“羅爺,這人是我的朋友,求羅爺高抬貴手,放他一馬,贖身銀子我隨后奉上?!?/p>

虬須大漢道:“葉郎中說笑了,他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鞭D身朝朱承善拱拱手,“大水沖了龍王廟,誤會!誤會!等下回到山寨,我治酒賠罪。”

葉郎中對朱承善道:“羅爺?shù)哪赣H偶染小恙,請我上山診視。你就隨我同去山寨,盤桓幾日?!?/p>

朱承善別無選擇,隨同葉郎中上山。到了山上,只見峰頂形如船底,朱承善這才知道此山因形而名。

葉郎中名叫葉佩蘭,是廣東有名的中醫(yī)。他問起朱承善來此的原因。朱承善把馬懷山與朱黃兩家的淵源以及普濟丹的事全都說了出來。葉佩蘭很是感動,道:“你兩次來廣東,就是為了找銀丹配方?”

朱承善道:“對。那次在虎門遇到你,你留下了一張方子。方子上的藥,一部分竟然是金丹所用的藥材,我當時十分驚訝。你走后不久,店老板和我就發(fā)病了,我們按方揀藥,一吃就好了。我還以為是找到了銀丹配方,十分高興。誰知道回道州一試,才知道不是的,所以第二次來廣東。”

葉佩蘭道:“店老板和你得的是鼠疫。鼠疫與瘴癘很相似,但其實是有區(qū)別的,瘴癘只發(fā)熱不發(fā)冷,鼠疫卻是冷熱交替發(fā)作。鼠疫病嚴重的時候,身上會出現(xiàn)血點,瘴癘就沒有。病不同藥就有區(qū)別,藥不同是區(qū)別,藥相同劑量不同也是區(qū)別。中藥講究君臣佐使,上藥一百二十種為君,主養(yǎng)命;中藥一百二十種為臣,主養(yǎng)性;下藥一百二十五種為佐使,主治病。用藥須合君臣佐使,君弱則臣傲,臣弱則佐使狂;臣欺主則國亂,佐使凌臣則法亂,國亂難以固本,法亂難以扶元。本不固疾疴日重,元不扶病軀漸沉。為醫(yī)之道,須審時度勢,厘清主次,固本扶元?!?/p>

葉佩蘭一開口竟自滔滔不絕,朱承善聽得目瞪口呆。他和父親賣了幾十年的普濟丹,治了幾十年的瘴癘,何曾聽人說過這些醫(yī)理?以其昏昏,使其昭昭,他不懂醫(yī)理,懵懵懂懂賣藥治病,真是細思極恐。

朱承善想起一件事,道:“葉郎中,那次在虎門,你給店主留下了藥方,后來你又把藥方給了我,結果治好了我倆的病。我覺得這件事好神秘,你是怎么知道店老板和我需要你那藥方呢?”

葉佩蘭淡淡一笑,道:“望聞問切,是郎中的基本手段,我一見店老板的臉色,就知道他染上了鼠疫,很快就會發(fā)病。鼠疫是由跳蚤傳播的,店里有跳蚤,店老板染上鼠疫,跳蚤必然會把疾病傳給你,你自然也需要我那藥方?!?/p>

朱承善恍然大悟,對葉佩蘭的醫(yī)技和頭腦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呆呆地望著葉佩蘭出神,葉佩蘭笑道:“你這么盯著我做什么?”

朱承善道:“我賣了半生藥,行了半生醫(yī),別人也叫我郎中。同你這個郎中比起來,我真想找個地洞鉆進去?!?/p>

葉佩蘭道:“你也不必那么自謙,有時候偏方也能頂大用。金丹配方你還記得嗎?”

“記得?!?/p>

“你可以讓我看看嗎?”

“可以。”

朱承善立即拿起紙筆,寫下了金丹配方。葉佩蘭接過一看,道:“果然是張仲景《傷寒雜病論》中濕熱癥候一類的藥。”

朱承善忙道:“張仲景是誰?《傷寒雜病論》又是什么?找到張仲景和《傷寒雜病論》,是不是就可以弄到銀丹的配方了?”

葉佩蘭道:“張仲景是東漢末年的人,都死了一千多年了?!秱s病論》是張仲景寫的一本書,倒是流傳于世。”

朱承善聽說張仲景死了一千多年了,感到失望,聽說《傷寒雜病論》還流傳于世,又十分高興,道:“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哪里有?葉郎中,你能幫我找到《傷寒雜病論》嗎?”

葉佩蘭道:“這個我能辦到,我家里就有這本書。”

朱承善喜出望外,忙道:“《傷寒雜病論》中既然有金丹配方的藥,就一定有銀丹配方的藥,是不是?”

葉佩蘭道:“應該是這樣。”

朱承善興奮地道:“太好了,葉郎中,我們快下山吧,快去你家給我看看那本書!”

葉佩蘭看見朱承善迫不及待的樣子,十分理解他的心情,當即向羅爺告辭,與朱承善下山。

葉佩蘭住在曲縣東門,他把朱承善帶進書房。朱承善看到長長的書架上擺滿了書,道:“葉郎中,你的書真多呀!都是些什么書?”

“醫(yī)書。”

“醫(yī)書!”朱承善嚇了一跳,走上前一看,果然,架子上都是醫(yī)書:《黃帝內經(jīng)》《雷公炮炙論》《本草綱目》《黃帝八十一難經(jīng)》……

葉佩蘭從書架上取出《傷寒雜病論》遞給朱承善?!秱s病論》有十二卷,書中詳細講述了各種傷寒雜病的病因、病癥、疾病各個階段的發(fā)展變化,還詳盡羅列了各種診治方劑,應有盡有。

朱承善面對這部宏篇巨著發(fā)了愁,道:“葉郎中,金丹配方的藥在哪里?”

葉佩蘭一笑,接過書,一邊翻一邊指點,金丹配方某藥在某章某病某個方里,某藥又在某章某病某個方里……果然每種藥都在書里找到了。

朱承善忙道:“銀丹配方里的藥又是哪些?葉郎中,請你快替我找出來?!?/p>

葉佩蘭道:“這得靠你自己去找?!?/p>

朱承善大吃一驚,道:“我自己找?”

葉佩蘭點點頭,道:“對!《傷寒雜病論》中選錄了八百多味中藥一百多種方子,全都是治療各種暑熱濕癥、風燥邪毒、傷寒雜病的經(jīng)驗之方。銀丹配方的藥肯定在其中,這得靠你去找出來。”

朱承善愁眉苦臉,道:“八百多味藥散落在一百多個方子里,我怎么知道哪些是銀丹配方中的藥?人命關天,用錯了藥事情就大了!”

葉佩蘭一拍桌子,厲聲說道:“你還知道‘人命關天?你們父子倆缺失了銀丹,就讓人服金丹,甚至把治鼠疫的方子拿去治瘴癘!你們號稱郎中,卻不知道望聞問切,不懂奇經(jīng)八脈,不會辨證施治,就敢給人吃藥,你們這不是拿人的生命在開玩笑嗎?”

朱承善被葉佩蘭說得面紅耳赤,頭上直冒汗。葉佩蘭看見他羞愧害怕的樣子,放緩了語氣,道:“我知道你父子二人都是好心,好心也得有分寸。你們去尋找黃家的人,想把銀丹配方找回來,這事做得;像上次那樣,張冠李戴,拿治鼠疫的方子回去治瘴癘,這能行嗎?”

朱承善汗流浹背,道:“葉郎中,我明白你的意思,沒有找到黃家之前,我可以不賣藥。但是,道州每年都要發(fā)瘴癘,難道眼睜睜地看著老百姓飽受疾病的煎熬,我能無動于衷袖手旁觀嗎?”

葉佩蘭斬釘截鐵地道:“你若是要管,就要懂得奇經(jīng)八脈,學會四診八綱,掌握辨證施治!”

朱承善說話都有些結巴了,道:“葉郎中,什么叫奇經(jīng)八脈?什么叫四診八綱?什么叫辨證施治?”

葉佩蘭道:“你如果想了解,我可以告訴你。四診就是望、聞、問、切,八綱就是陰、陽、表、里、寒、熱、虛、實……”

一個月后,朱承善回到了道州。他覺得天也高了,地也闊了,心里也亮敞了。一進家門,他就像個小孩一般大聲叫喊:“爹!娘!兒子回來了。”

一家人迎出廳堂。朱普堂看見兒子笑臉盈盈,心中一喜,道:“兒呀,銀丹配方找回來了?”

朱承善搖搖頭,道:“沒有?!?/p>

朱普堂感到失望,道:“銀丹配方?jīng)]找回來,你高興什么?”

朱承善興奮地道:“爹,銀丹配方我沒找回來,我卻懂得了奇經(jīng)八脈,學會了四診八綱。”

朱念山道:“爹,什么是奇經(jīng)八脈四診八綱?”

朱承善于是把這一個月來在葉家學到的東西賣弄了一番。朱普堂和朱念山越聽越是吃驚。朱普堂十分激動,道:“兒子,沒想到你學到了這么多知識!”

朱承善沮喪地道:“多?我這就叫多?跟葉郎中比起來,我這點兒知識是九牛一毛。葉郎中書房里滿滿一墻柜的醫(yī)書,我再學十年八年也學不完。爹,我有個想法,想讓念山去曲縣拜葉郎中為師?!?/p>

朱家人面面相覷。朱普堂道:“聽你這么一說,我才知道,這幾十年我這郎中白當了!兒子,你說得對,送念山去拜葉郎中為師,我們朱家也出一個真正的郎中!”

第六回 老父抱憾立遺囑 逆子負氣離家鄉(xiāng)

話說這頭,黃濟雄發(fā)現(xiàn)自己修行的寺廟叫“普濟寺”,頓時癱軟在地:自己背叛了“普濟丹”,竟然進了“普濟寺”!冥冥之中,鬼使神差,這是天意?。〉乐菽昴甓及l(fā)瘴癘,要靠金丹銀丹袪病保命。他們黃家?guī)еy丹配方跑了,朱家手里只有金丹,治療瘴癘還有療效嗎?如果沒有療效,瀟水兩岸死的人就更多了!這都是他造的孽啊!

詭異的神示,讓黃濟雄感到恐懼和害怕。他認識到自己的貪婪,對恩人馬懷山和朱家的背叛,如今是人神共憤!黃濟雄后悔不已,沒日沒夜地在佛前敲木魚念經(jīng)文,希望用自己的苦修,以贖前愆。

黃濟雄很想回道州去,把銀丹配方還給道州老百姓??墒?,軍閥爭斗,連年混戰(zhàn),遍地狼煙,加上土匪強盜多如牛毛,出了普濟寺,可以說是一步一座閻王殿,一步一道鬼門關,寸步難行?。∈裁磿r候才能回道州,只有老天知道。

黃濟雄臨死前,把銀丹配方交給孫子黃國保,流著淚囑咐孫子道:“國保,你記住銀丹配方的來歷,記住馬懷山對朱黃兩家的恩德,本來應該是朱不離黃,黃不離朱,朱黃兩家世世代代親如兄弟。爺爺一步走錯步步錯,我們黃家對不住朱家?。∪缃袷赖来髞y,步步荊棘,我們是回不去了。但是,你要把這些事告訴你的兒子孫子,等到天下太平,黃家的后代子孫一定要回道州,找到朱家的人,獻出銀丹配方,讓朱黃兩家子孫后代重續(xù)兄弟情,讓金丹銀丹再現(xiàn)光華,造福百姓?!?/p>

黃濟雄是唱著道州那首童謠死的,他的遺愿在黃家代代相傳,七十多年后,黃家的后人才回到道州。

黃敬堂是黃濟雄的第八代孫,那年他17歲,本來應該同保定的青年一同去新疆建設兵團插隊落戶,父親黃夢湘攔住了他,道:“孩子,你不要去新疆了,還是回道州吧。黃家人本來是從道州出來的,黃家先祖有個愿望,得靠你去完成?!?/p>

黃夢湘拿出一個木盒,盒子里裝著一枚用銀色蠟紙包裹的藥丸,如鴿卵大小。盒子里有一張紙,紙的上端寫著“銀丹配方”,下面是一些中藥名稱和劑量。黃夢湘給黃敬堂講起朱黃兩家的恩人馬懷山,講起普濟丹的來歷,講起朱黃兩家的恩恩怨怨,道:“黃家對不起朱家,你遠祖的心愿就是把銀丹配方交給朱家,讓普濟丹重現(xiàn)江湖。如今道州倒是不發(fā)瘴癘了,即使是發(fā)了瘴癘,現(xiàn)在醫(yī)療條件好了,老百姓也許不再需要普濟丹了。但是,黃家欠朱家一個情,總得有個交代?!?/p>

黃夢湘把保定的房子賣了,投親靠友回到了道州。

他們父子以為到了道州安家落戶,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就能找到朱家的后人。但年代久遠,加上城市擴建,黃家的祖屋在何處,他們無從知曉,更不要說去找到朱家的住所了。隨著歲月的流逝,找到朱家人的希望越來越渺茫。黃夢湘病入膏肓之后,終日捧著那個小木盒,望著盒子里的銀丹和配方默默流淚。

黃敬堂見了,心里很難過,道:“爹,放下吧,我們盡力了,即使是沒有找到朱家的后人,我們也對得起朱家了?!?/p>

黃夢湘搖搖頭,艱難地道:“只要銀丹配方?jīng)]有交到朱家后人的手里,黃家就永遠欠著朱家的情,我就沒有臉面去見你的遠祖?!闭f著,一串淚水又順著臉頰流下來。

黃敬堂心如刀割,他不忍心父親帶著遺憾離開人世,流著淚走了出去,悄悄地跟岳父和妻子打商量。第二天傍晚,父親服了藥,黃敬堂端來一盆熱水,正在給父親擦臉。門外傳來一個陌生人跟岳父對話的聲音。

“聽說有人在打聽我家遠祖,是不是你們家?”

“你是……”

“我姓朱,朱普堂是我遠祖。是不是你們家在打聽我遠祖?”

“是是是,是我親家公在找你們??煺堖M!快請進!”

黃夢湘在病榻上聽到“朱普堂”三個字,兩眼一亮,掙扎著坐了起來,渴望的目光盯著房門口。只見門簾一挑,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走進來,黃敬堂還沒來得及開口,黃夢湘搶先說話了,道:“你……你真是朱普堂的后代?”

“是的,我是朱普堂的后人?!?/p>

“你是朱普堂的后人,那你一定知道馬懷山了?”

“當然知道。馬懷山是朱家和黃家的大恩人,每年清明,我們還去祭祀他?!?/p>

“這么說,你也知道普濟丹了?”

“當然知道。普濟丹是治瘴癘的良藥,分金丹銀丹兩種,金丹和銀丹合用,靈驗神奇,藥到病除??上А?/p>

黃夢湘神情緊張,道:“可惜什么?”

那人遺憾地道:“可惜那年出了事,銀丹配方被黃家遠祖帶走了,道州就再也沒有普濟丹了——哎,老哥哥,你問了我這么多,你到底是誰?”

黃夢湘再也控制不住,老淚縱橫,道:“你剛才所說的人,就是我家遠祖!朱家兄弟,可把你找到了!”

那人十分驚訝,道:“你是黃家的后人?”

黃夢湘哽咽道:“是。黃濟雄是我的遠祖,這是我兒子。解放后,我們就一直在找你們,這么多年都沒找到,我都快絕望了!謝天謝地,你終于出現(xiàn)了!這下好了,遠祖的心愿了了,我也再無遺憾了?!?/p>

黃夢湘看見對方仍是半信半疑,便從枕頭邊拿出那個木盒,道:“兄弟,你認識這盒子嗎?”

那人激動地道:“認識!我家也有一個木盒,與這個木盒一模一樣。我家那木盒裝的是金丹和金丹配方,這木盒里難道……”

黃夢湘把木盒遞給那人,顫聲道:“兄弟,你看看,打開看看!”

那人哆哆嗦嗦打開木盒,驚喜地叫道:“銀丹!”他激動地拿起銀丹配方,流下了眼淚,“銀丹配方!終于把你盼回來了!老哥哥,你知道我們有多么盼它嗎?你遠祖他們離開道州之后,我家和道州的老百姓就一直在找你們。沒想到你們竟然遇上了洋鬼子,遭了那么大的難,家破人亡……”

黃夢湘一怔,道:“你剛才說什么?”

黃敬堂一聽就知道事情要糟!原來,他不忍心老父帶著遺憾離開人世,便從劇團找了個演員冒充朱家的后人。沒想到這人說著說著就說漏了嘴。那演員還沒有反應過來,道:“我說你們黃家遭到慘變,遇見了洋鬼子?!?/p>

黃夢湘道:“你怎么知道黃家遇見了洋鬼子?”

那人慌了,道:“這……外面都是這么說的?!?/p>

黃夢湘道:“這些事我家從未對外人說過,你是聽誰說的?你究竟是不是朱家的后人?你家的木盒呢?你家的金丹呢?拿給我看看?!?/p>

那人頭上冷汗直冒,見無法隱瞞,放下木盒,竄了出去。黃敬堂“撲通”跪下,含淚道:“爹,請恕兒子不肖。爹那么痛苦,勸您放下您又不聽,兒子不忍心,才出此下策。”

黃夢湘長嘆一聲,道:“你口口聲聲勸我放下,我問你,你放得下嗎?”

黃敬堂遲疑片刻,道:“先祖遺愿,我既是黃家的子孫,又怎能放下?”

“你說的是真心話?”

“兒子說的是真心話?!?/p>

“那好,你現(xiàn)在發(fā)誓,我去世之后,你要繼續(xù)尋找黃家的后人。你沒找到,就督促你兒子找;你兒子沒找到,就督促你孫子找。一代一代地督促,一代一代地尋找,直到找到朱家的后人為止?!?/p>

黃敬堂道:“我,黃敬堂,對天發(fā)誓:待爹爹百年之后,黃敬堂一定銘記先祖遺訓,繼續(xù)尋找黃家后人。我找不到,就督促我兒子找,我兒子沒找到,就督促我孫子找。我若是有違誓言,天打雷劈!”

黃夢湘點點頭,讓黃敬堂站起來,道:“兒子,你的心情我理解,爹不怪你。而且你找來的這個人,剛才說到清明掃墓的事,這提醒了爹。朱家的后人,清明節(jié)一定會去臨風坡給恩人掃墓。你只要盯住臨風坡,朱家的后人一定能找到?!?/p>

黃敬堂道:“爹,當年您和我第一次回道州,就去過臨風坡,臨風坡已經(jīng)成了荒地,根本找不到恩人的墳墓。我們找不到,朱家也不可能找到。連墳墓都找不到,朱家的后人還會去臨風坡嗎?”

黃夢湘道:“兒子,你這話只說對了一半,雖然找不到馬家恩人的墳墓,臨風坡永遠是黃家和朱家的一塊圣地!每年清明,爹還不是照樣到臨風坡上站一站?有墓掃墓,無墓登坡憑吊,對江傷情,也是緬懷恩人的方式。我相信朱家的人也會這么做。你只要盯牢臨風坡,耐心等下去,一定會等到朱家的后人?!?/p>

黃敬堂道:“爹,您說得有道理。以后,兒子牢牢盯住臨風坡就是了。”

黃夢湘去世后,黃敬堂就按照父親的安排,每年清明節(jié)都蹲在臨風坡上,看見有人上來,就上前搭訕。清明掃墓,前三后四。黃敬堂在臨風坡上一蹲就是半個月。每年上臨風坡的人不少,但都不是他要找的人。他守了一年又一年,朱家的后人還是沒有出現(xiàn)。

黃敬堂等不來朱家的后人,心里不禁嘀咕:莫非朱家的后人把恩人馬懷山忘了?

黃敬堂覺得自己光是在清明前后蹲守臨風坡還不夠:朱家的后人不一定恰恰是清明回來。他們只要回到道州,隨時都可能去臨風坡緬懷恩人。他們去了,自己不在那里,盯而不牢,怎么能找到朱家后人呢?

黃敬堂苦苦思索,怎樣才能堵住這些疏漏?他看見臨風坡前的河灘上遍地巨石,質地堅實,紋理緊密,正好用作石雕材質,于是就申請辦了個石雕工藝場。他在臨風坡的路邊砌了幾間小磚房,長年累月住在里面。每一個上臨風坡的人,都得從門前經(jīng)過。黃敬堂在屋里準備了香煙和茶水,看見路過的陌生人,就上前搭訕。邀人進屋歇一歇,吸支香煙,喝杯茶水,不動聲色地與人聊起來。他希望用這種方式找到朱家的后人。

黃敬堂記得父親的囑咐,這一代人等不到朱家的后人,下一代繼續(xù)等。因此,他準備把自己的手藝傳給兒子,希望自己百年之后,兒子繼續(xù)在這里堅守。

黃敬堂繼承了自己祖爺爺黃國保的石雕技藝。當他的第一對石獅子雕成功后,瞬間就傳遍了瀟水兩岸。那些大單位需要石獅子石麒麟這些吉獸裝點門面,以前要到長沙才能買到,很不方便。現(xiàn)在瀟水河畔有了這樣的能人,雕出來的吉獸栩栩如生,比從外面買的還要有氣勢,訂購吉獸的單位蜂擁而至。漸漸地,周邊縣市的單位也聞訊而來,訂單雪片般飛來,一尊石獅預付定金五萬,數(shù)錢都數(shù)不過來。

黃敬堂想把手藝傳給兒子黃根彪,黃根彪偏偏不想學,他想學廚藝。黃敬堂道:“學廚師哪有學石雕好?你必須學,學會后守著這個地方!”

黃根彪負氣說:“爹,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想學什么,這是我的自由。您為什么要剝奪我的選擇權?”

黃敬堂道:“在這件事上,爹真得剝奪一下。你說上天,也得學石雕。因為這個石雕工藝場承載著黃家先祖的一個遺愿,只有堅守臨風坡,黃家才有可能找到朱家的后人?!?/p>

黃根彪道:“爹,您不要提什么遺愿,也不要拿先祖來壓我。您和爺爺為了先祖的遺愿,怎么折騰是你們的事,我管不著。我以后的路自己怎么走,是我的自由?!?/p>

父子倆為這件事大吵一頓,不歡而散。黃敬堂越是逼得緊,黃根彪越是反感。

有一天,兒媳鄧海蘭慌慌張張地跑到石雕場,哭道:“爹!根彪……他跑了!”

“跑了?跑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根彪只說他到外面學廚師去了?!编嚭Lm遞過來一張紙條,黃敬堂接過來一看,氣得四肢發(fā)抖,臉色蒼白,兩眼一黑,“撲通”一聲栽倒。

鄧海蘭大吃一驚,撲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抹風油精,忙活了許久,黃敬堂才悠悠醒轉。他看了一眼兒子留下的字條,撕得粉碎,絕望地道:“這下我該怎么辦啊!”

黃敬堂一把抓住鄧海蘭的手,傷心地道:“海蘭,你與根彪結婚都一年多了,怎么還沒給爹生下一個孫子???”

鄧海蘭滿臉通紅,猶豫了一下,掏出一張紙條遞過去。

“海蘭,這是什么?”

“檢查單。醫(yī)生說我懷孕了,我還沒來得及告訴根彪……”

黃敬堂一把搶過檢查單,口中一連迭聲地道:“好!好!好!”眼淚簌簌而下:兒子靠不住了,一切希望就寄托在孫子的身上了!

第七回 未了夙愿傳后代 杏林世家續(xù)恩情

1960年庚子年,中國雖無外患卻有內憂,嚴重的自然災害把全國人民逼入絕境:河流和池塘干得見了底,田地里的莊稼都枯死了,顆粒無收。國家的糧倉也都空了,老百姓家里的米缸也沒有一粒米,許多人就這樣活活餓死了。

也就在這一年,朱普堂的第八代孫朱光明離開了道州,他承載著朱家的希望,踏上了保定醫(yī)學院的求學之路。

黃家遠祖黃濟雄有個遺愿,想找到朱家后人,把銀丹配方交給朱家。無獨有偶,朱家遠祖朱普堂也有個心愿,一心想把銀丹配方尋回來,讓金丹銀丹重出江湖,普濟世人。

朱普堂的兒子朱承善把自己的兒子朱念山送到曲縣,拜師學藝。葉佩蘭毫不藏私,悉心授徒。朱念山人也聰明,努力學習。

朱念山學成之后,拜別恩師,回到道州,在家門前掛起了“普濟堂”的牌子,常年坐堂。不光是瘴癘,外感內燥、寒熱時癥、崩淋帶漏、喘咳厥脫、瘡癤癰毒、痔疣疥癬,包羅萬象。

朱家門前,人來人往,求診問藥,常年不斷。朱普堂已近九十高齡,看見孫子藝精業(yè)熟,為不少人解除疾病的痛苦,心里也感到欣慰。只是想到銀丹配方?jīng)]有找回來,終是遺憾。雖然說孫子也能治瘴癘,然而,普濟丹是恩人馬懷山留下來的,治瘴癘少了普濟丹,意義能一樣嗎?

朱普堂九十三歲才去世,死前思路清晰。他捧著馬懷山送給他的木盒,對著金丹流淚,口中喃喃自語:“馬叔,銀丹配方找不回來了,我對不起您!”

朱普堂那一天,就這么一直流著淚,一直說著這句話,勸也勸不住。朱家人全都守在老人的床前,看見老人為遺失的銀丹配方負疚,心里很是難受,卻又束手無策。

朱普堂突然叫道:“念山!念山!”

朱念山趕忙擠到床前,道:“爺爺,我在這兒?!?/p>

朱普堂抓住孫子的手,道:“念山,我聽你說過,銀丹配方里的藥肯定在那本什么傷……什么寒……”

朱念山道:“爺爺,是《傷寒雜病論》?!?/p>

朱普堂道:“對!是《傷寒雜病論》。你既然知道銀丹配方的藥就在那本書里,找了這么多年,怎么還沒有找到?”

朱念山低下頭,道:“孫兒無能?!?/p>

朱普堂道:“不對!你去廣東拜了名師,街坊鄰居都夸你醫(yī)技如神。你不是無能,是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爺爺……”

“我知道按照你的方劑,也能治好瘴癘,但是,普濟丹是朱家恩人留下的,用什么藥去治病意義不一樣,你明白嗎?”

朱念山道:“爺爺,我明白您的意思。其實,我也想破解銀丹的秘密?!?/p>

朱普堂兩眼一亮,道:“真的?你真的想破解銀丹的秘密?”

朱念山道:“是的,我真的很想破解銀丹的秘密。因為我很好奇:中醫(yī)用藥,講究的是一人一方,因人施治;普濟丹卻是千人一方,療效比一人一方還要好!我很想弄明白其中的玄機?!?/p>

朱普堂興奮地道:“好!你有這種志氣就好!念山,你記住爺爺這個愿望:普濟堂里不能缺少普濟丹!你一定要破解銀丹的秘密!你破解不了,你兒子接著破;你兒子破解不了,你孫子接著破!子子孫孫,只要鍥而不舍,總有破解的時候!”

朱念山斬釘截鐵地道:“爺爺,我記下了!”

朱普堂高興地道:“這下好了!馬叔,您看到了嗎,朱家子孫有這份志氣,一定會讓普濟丹重現(xiàn)江湖,再放光華!”

朱普堂也許是因為看到孫子立志破解銀丹的秘密,心里興奮,也許是回光返照,精神好了許多,竟然坐起身喝了幾勺人參湯、小半碗稀飯。喝完稀飯后又躺下,直到卯時才含笑而去。

朱普堂走了,朱普堂讓“普濟丹”重現(xiàn)江湖再放光華的愿望一直銘記在朱家人的心里。朱念山的岐黃之術也父傳子,子傳孫,一代一代地傳了下去。一直傳到朱普堂第八代孫朱光明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一百二十多年,銀丹的秘密仍是沒能破解。朱光明特意來到保定醫(yī)學院求學,希望擴大眼界,兼收并蓄,把朱家世代探索的秘密破解。

朱光明是作為杏林世家子弟破格被招進保定醫(yī)學院的,入學的時候,還只有十五歲。他聽過瀟水兩岸傳唱的童謠“六十輪回庚子亂”。每逢庚子年,總要出一些事情,父輩所經(jīng)歷的苦難比這要嚴重多了!1840年英國人用炮艦強行敲開國門,1900年八國聯(lián)軍攻占北京。不管戰(zhàn)爭也好,災難也罷,活下來的人總是咬緊牙關,挺過這一關就好了。

朱光明來校之前,父親道:“光明,你遠祖公的心愿,是要破解銀丹的秘密,讓普濟丹重現(xiàn)江湖,再放光華。雖然說道州如今沒有瘴癘了,不過,普濟丹是經(jīng)過檢驗的治療瘴癘的良藥,我們還是應該實現(xiàn)你遠祖公的心愿?!?/p>

朱光明道:“爹,我明白這件事的意義,不管瘴癘會不會再發(fā)生,破解銀丹秘方,豐富祖國醫(yī)學寶庫,總是一件好事?!?/p>

父親聽了,十分高興,道:“你能這樣想就好了。光明,學校里有不少的專家學者,你能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東西。你進學校后一定要努力學習。”

朱光明信心十足,道:“爹,您放心,我絕不會辜負您的期望?!?/p>

朱光明入學之后,果然像他父親期望的那樣,把精力都投入到學習上。每天盡管餓得頭昏眼花,疲軟無力,但一走進教室,他精神就來了,如饑似渴地學習新的知識。但饑餓還是嚴重困擾著他的學習。他看書看著看著就走神,看字有點兒模糊,手握著筆在書上作標注,寫著寫著就昏昏欲睡,沒有力氣。反復了幾次,朱光明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收拾書本,離開教室。

朱光明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思索,身體長期缺少蛋白質是個嚴重的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自己的學習就難以為繼。

朱光明一籌莫展。定量糧食就是那么多,以前吃不飽,還能去野外挖些野菜,如今野菜早被人挖光了,樹枝上的嫩葉剛冒頭也被人摘去了,上哪兒去找吃的?

突然,一個名詞跳進朱光明的腦海里:小球藻!自己剛學過微生物這章內容,正好講過小球藻。

小球藻在地球上已有30多億年的歷史,它是無性繁殖,依靠細胞的自身分裂繁衍后代,繁殖力是地球上高等植物的100倍。小球藻是一種完美的天然營養(yǎng)食品,不但含有豐富的蛋白質,維生素B、C、E等重要礦物質也很豐富。

朱光明十分激動,第二天就行動起來。小球藻的制作方法很多,最簡單最容易而且成本最低的方法是用人尿發(fā)酵培育小球藻。他在學校的雜房里找到一個木桶,提著木桶進到男廁所,不動聲色地放在小便池里,過了半天,裝了半桶尿。

朱光明大白天沒有膽量提著半桶小便招搖過市,等到夜半更深,大家都進入夢鄉(xiāng)的時候,他溜進了廁所,提著那半桶尿上到天臺,放在一旁,等待小便發(fā)酵成熟,再作凈化處理。實驗室里的凈化器他不敢使用,只好找個木箱,裝上沙子,簡單過濾一下。

過了幾天,朱光明估計發(fā)酵差不多了,提了一桶河沙上到天臺,剛剛跨出轎頂房門的一剎那,瞥見天臺上站著幾個人,正朝著那半桶尿指指點點。朱光明認識他們,這些人里有學校的保安部長、政治處的領導,還有一個是校長。

朱光明嚇了一跳,轉身想縮回轎頂房,背后傳來一聲威嚴的呵斥:“站??!”

朱光明一哆嗦,站在原地。

“過來!”

朱光明萬般無奈,苦著臉慢慢走過去。

保安部長指著沙袋問道:“袋子里裝的是什么?”

“河……河沙?!?/p>

“用河沙干什么?”

“過……過濾?!?/p>

“過濾什么?”

朱光明垂下頭,不敢回答。保安部長大聲道:“你用河沙過濾什么?快回答!”

朱光明朝那桶尿瞟了一眼,聲若蚊蠅道:“過……過濾……小便?!?/p>

“過濾小便做什么?”

“培……培養(yǎng)……小球藻。”

保安部長火了,道:“我不管你培養(yǎng)什么小球藻大球藻,誰讓你這么做的?臭烘烘的,把尿擺在這里,你違犯紀律,破壞公共衛(wèi)生,我要處分你!”

朱光明把心一橫,道:“你愛處分就處分,處分了我也還要做。我不能這樣半死不活地混日子,我需要補充蛋白質,我需要飽滿的精力去學習!”

保安部長被朱光明理直氣壯的辯白搞蒙了,道:“你不要胡攪蠻纏,你學習不學習,與這桶尿有什么關系?你……”

校長攔住了保安部長,對朱光明道:“你叫什么名字?”

“朱光明?!?/p>

“哪個班的?”

“中醫(yī)60一班?!?/p>

“朱光明……60一班……”校長一拍腦門,道,“我記起來了,從道州來的,杏林世家,還是我特招的。不錯!你很不錯!學習很刻苦,我都聽你們老師說了?!?/p>

朱光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校長道:“朱光明同學,你能想到用尿液培養(yǎng)小球藻,補充蛋白質,這想法很好!尿液培養(yǎng)小球藻這辦法,確實最簡單,成本最低,不過,如果尿液中的毒素去除不徹底,也會造成問題。學校已經(jīng)決定了,模擬海水配比,合成海水培養(yǎng)液,分發(fā)給大家培養(yǎng)小球藻。學校還專門成立了技術推廣小組,朱光明同學,你有興趣參加嗎?”

朱光明喜出望外,大聲道:“我有興趣!”

校長嘆道:“其實,培養(yǎng)小球藻補充蛋白質,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這個庚子年也真邪乎,全國的人都在忍饑挨餓,怎么挺得住???”說著眼眶紅了。

眾人都垂下頭,心里很難過。校長與眾人邊走邊說,道:“日子再難過也得過啊!能不能挺過這一關,就看這小球藻了。朱光明,你們技術推廣小組得給我爭氣啊……”

校長沒有聽見朱光明吭聲,回頭一看,朱光明還站在原地沒動,感到奇怪,道:“朱光明,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走啊!”

朱光明道:“你們先走吧,那桶尿沒用了,我得處理?!?/p>

眾人相視一笑,率先走了。朱光明高興得一蹦,走過去提起那半桶尿……

幾天之后,學校里果然給全校師生每一個人發(fā)放人工合成海水和藻種,培養(yǎng)小球藻。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盆子、桶子和瓶瓶罐罐,裝著合成海水擺在陽光里暴曬。朱光明成了一個大忙人,被人叫來叫去,指導大家怎樣攪拌,怎樣調控溫度,怎樣防止外來孢子侵入,怎樣留取藻種。在各人的精心照料下,容器里的海水長出了星星點點的綠色絮狀物,那就是培養(yǎng)出來的小球藻。藻細胞快速地分裂,綠色絮狀物越來越多,水的顏色也是由淺到深,越來越綠。最初只是飄浮在水面上,隨著藻細胞的快速分裂,漸漸擠滿了容器里的每一點空間。絢爛的陽光照上去,晶瑩剔透,特別漂亮。

朱光明指導大家往容器里加入凝固劑,奇跡出現(xiàn)了,容器底部出現(xiàn)了一層碧綠色的沉積物,像是一塊香噴噴的綠色蛋糕。

大家齊聲歡呼,提取出這些小球藻,有的人把它加到面糊糊里吃下;有的人干脆放進水杯里,加上水,燒開后當開水喝掉。朱光明獨出心裁,作了干燥處理,做成綠色的粉末,倒進杯里沖服,十分方便。

有了小球藻,大家的精氣神大變。朱光明也是精神十足,每天堅持學到午夜一點也毫無倦意。

這天中午,朱光明上街買肥皂。剛出校門不遠,看見一群人在街邊圍觀。他走過去一看,人群中跪著一個中年婦女,她的手里拿著一個破舊的瓷碗,在向路人乞討。她的身邊站著一個十多歲的小男孩,看樣子是一對母子。兩人全身浮腫,那小孩腫得特別厲害,一雙眼睛睜都睜不開,只剩下兩條窄窄的縫隙,眼縫里射出幽幽的光落到朱光明的身上,再也沒有移開過。

朱光明心里一動:這孩子為什么這樣望著我?他覺得好奇怪,觸碰到這孩子的目光后,他的目光也沒有移開過。

圍觀的人不少,卻沒有人施舍。婦女流著淚,不停地哀求眾人道:“各位大伯大娘大哥大嫂行行好,賞孩子一口吃的吧?!?/p>

眾人紛紛躲避婦人的目光。有一個中年人道:“大嫂,你省點兒力氣吧,別求了。大家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啊?!?/p>

這時,一個老漢走過來,他的手里拿著一個窩窩頭,口中念叨著:“老婆子,你走了也好,省下這個窩窩頭,救救這個可憐的孩子。”說著,將手里的窩窩頭遞到那婦女面前。婦女看著那個窩窩頭已經(jīng)被人咬了一口,不禁一怔。老漢道:“實不相瞞,這個窩窩頭是我家老婆子的中飯,她剛咬了一口,還沒咽下去人就斷氣了。這是我從老婆子的手里掰下來的。你要是不嫌棄,就給這孩子吃吧……”聲音哽咽,說不下去。

那婦女連忙道謝,伸手接過老漢的窩窩頭,遞給身邊的孩子。那孩子的五根手指腫得像五根棒槌,通體發(fā)亮,連窩窩頭也拿不穩(wěn),掉在了地上。

那婦女撿起窩窩頭,掰下一小塊塞進孩子的嘴里。孩子連嚼的力氣都沒有,那塊窩窩頭在嘴里磨了許久才咽下去。那婦女再掰下一小塊又塞進孩子的嘴里。

看見這種狀況,旁人交頭接耳,低聲嘆惜:“這孩子水腫病這么嚴重,看樣子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p>

朱光明走上前,對那婦人道:“大嫂,我懂點兒醫(yī)術,讓我看看你這孩子吧!”

那婦女連忙道:“可以!可以!”說著,把那孩子推到朱光明面前。

朱光明蹲下去,一個好心人遞過一張矮凳。朱光明坐下,拿起那孩子的左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閉上雙眼,屏息靜氣,替他號脈。號完了左手,又號右手,又讓孩子吐出舌頭瞧了許久,掉頭轉向那個婦女,道:“大嫂,你能讓我看看嗎?”

那婦女連忙湊過去,伸出自己的手。朱光明替那婦女也號完脈,道:“你們母子沒別的毛病,都是長期營養(yǎng)不良,造成水腫了。你家住在哪里?”

那婦女道:“我家住在保定東街蝎子胡同?!?/p>

朱光明道:“你們既然是保定的居民,應該也有定量糧,也不至于餓到這個程度,怎么你們娘兒倆都得了水腫???”

那婦女“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道:“何止是我們娘倆得了水腫病,孩子他爹也得了水腫病,躺在床上動都動不了。是我害了他們父子倆,他們是城市居民,我是農(nóng)村戶口,一個半人的定量糧食三個人吃,不得水腫病才怪哩。我好后悔啊!當初我為什么要嫁到城里來?活活地把他們父子倆拖死了,九泉之下,我有何臉面去見黃家的列祖列宗??!”

眾人紛紛嘆息。朱光明也很同情這一家三口的遭遇,道:“你也不必內疚,這是天災,不是你的錯。遇到三災六難,要咬緊牙關挺過去。我身上只有這一塊錢,你拿去給孩子買點兒東西吃,明天這時候,你還到這里等我,我有話跟你說?!?/p>

朱光明將那一元買肥皂的錢給了那婦女,擠出人群回學校去了?;貙W校后,朱光明找到校長,把那一家三口的情況告訴了校長,說想從學校里弄幾味利尿消腫的中藥給那一家煎服。校長看著朱光明,道:“朱光明同學,你知道保定有多少這樣的家庭嗎?學校都去施藥,顧得過來嗎?”

朱光明語塞,感到自己的舉動確實有些沖動,道:“是我沖動了。學校不方便,那就算了。”

校長嘆道:“那一家三口的情況也確實可憐。好吧,就破例一次?!彼闷鸸P在紙上寫了幾個字,將字條交給朱光明,“你拿著這張字條去找管藥房的劉老師,向他要好了。我知道你家學淵源,精通岐黃之術,不過你還沒畢業(yè),沒有處方權。方子可以由你擬,簽字得由劉老師簽。”

朱光明喜出望外,上前就去接字條,校長又把手縮回去,道:“他們一家既然是長期缺少營養(yǎng)引起的水腫病,光吃藥還不行,腫消下去還會再起來,得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這樣吧,我這里還有二十元錢三十斤糧票,你一起交給他們,要他們多吃點兒黃豆。另外,你弄的那些小球藻也可以給他們一些,準能解決問題?!?/p>

校長將錢、糧票和字條一起交給朱光明。朱光明到藥房找到劉老師,拿到了需要的藥,又包了一大包小球藻粉?;氐剿奚幔蜷_自己的皮箱,從皮箱里拿出一個紙盒。紙盒里放著父親寄來的一張全國糧票。父母自己都不夠吃,還從嘴里省出十斤糧食兌換成糧票寄給兒子,這讓朱光明心里很不安。朱光明收到后就寫信回去,叫父母不要再寄了,以后再寄他就退回去,父親這才停止給兒子寄糧票。這張面額十斤的全國糧票,朱光明一直珍藏在箱子里,沒有動用。今天他拿了出來,還添上十元錢,打算一起送給那對可憐的母子。

第二天中午,朱光明來到約定的地方。那對母子早已等在那里。朱光明將兩大包中藥和一包小球藻粉交給那婦女,告訴對方煎服的方法,再掏出錢和糧票也交給她,道:“你們一家三口的水腫病,是身體長期缺少蛋白質引起的。吃了藥和小球藻,水腫就會消了。黃豆里的蛋白質非常豐富,這點兒錢除了買糧,盡量多吃點黃豆鞏固一下,你們的身體也就能康復了?!?/p>

那婦女接過三十元錢和四十斤糧票,激動得渾身顫抖,滿臉淚花,道:“恩人哪!你這是救了我一家三口的命?。鹤樱欤】旖o恩人叩頭!”母子二人“撲通”跪下,連連給朱光明磕頭,慌得朱光明手足無措,連忙把母子倆扶起來。

朱光明去扶那孩子的時候,四目相對,朱光明又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這孩子的目光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

朱光明交代完畢,轉身就走。他一邊走,一邊想,覺得好是奇怪:自己以前并沒有見過那孩子,為什么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呢?

朱光明怎么也不會想到,他救助的那一家三口竟然就是黃家人,那個小孩不是別人,他就是黃濟雄的第八代孫黃敬堂。

杜甫《贈衛(wèi)八處士》篇里有兩句詩:“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备袊@世間的摯友難得相見,好比參星與商星,此起彼落,總是聚不到一塊。朱家的人一直在苦苦尋找黃家的人,黃家的人也在苦苦地尋找朱家的人。在那個苦難歲月,在那個特殊的一刻,朱家的后人與黃家的后人在保定邂逅,相逢相遇不相識,兩家后人又失之交臂!

幾年之后,已成年的黃敬堂隨父親黃夢湘回到了道州。

第八回 庚子大疫歷大劫 亡命游子回故里

2020年又是庚子年,一種新型冠狀病毒從天而降,新冠肺炎疫情迅速蔓延,給世人帶來一場嚴重災難。

這場突如其來的疫情也改變了黃根彪的生活軌跡。

當年,黃根彪一氣之下拋下年邁的老父黃敬堂與新婚的妻子鄧海蘭,離家出走。他想到長沙去學烹飪,一摸口袋,這才發(fā)現(xiàn)身上沒有錢。轉回家去找老婆拿?找老爹要?他都張不了口。他心里冒出一個念頭:沒有錢,為什么不去偷呢?他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猶豫再三,他覺得這是去學廚藝唯一的辦法,一咬牙:偷!就偷這一次,下不為例。

作出了決定,黃根彪就來到一個高檔小區(qū),翻墻而入,瞅準了一家,撬開廚房窗戶,爬進屋去,意外地發(fā)現(xiàn),屋里結著彩帶,貼著喜字,卻沒有一個人。這家人大概到什么地方舉辦新婚慶典去了,門口還貼著一塊紅色的牌子,牌子上寫著:熊俊生老師、朱巧珍醫(yī)生新婚大喜。

黃根彪看到“朱巧珍”三個字就生氣:他剛一記事,爺爺和父親就在他面前不斷地提著朱家、朱家,他的耳朵都快聽出了繭子。后來只要聽到一個“朱”字,他就氣不打一處來。他討厭姓朱的,姓朱的還無處不在,還人模狗樣,喜氣洋洋。

黃根彪看了看婚紗照上的朱巧珍,這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面容嬌俏,左側鼻翼下還有一顆美人痣。她披著潔白的婚紗,清秀的臉龐露出幸福的微笑。

黃根彪?yún)拹旱赝铝艘豢谕倌?,本來有些猶豫的心,因新娘姓朱而篤定了。他直接竄進了新房,拉開抽屜,心里發(fā)出一陣歡呼:一抽屜紅包,里面塞著許多百元大鈔。這些都是親友送給新人的賀儀,他們還沒來得及清點。

黃根彪把錢塞進自己的包里,轉身就走。剛跨出房門,突然響起一聲驚呼,接著他就被一雙手緊緊抓住,耳朵邊響起一聲怒吼:“抓小偷??!抓小偷啊!”

黃根彪如雷轟頂,面無人色,手腳發(fā)軟。抓住他的正是那個叫朱巧珍的新娘!她怎么回來了?新郎呢?其他的家人呢?

黃根彪的大腦里有一個聲音在喊:“快跑!快跑!”他拼命掙扎,想推開朱巧珍。誰知朱巧珍的雙手就像一把鐵鉗牢牢抓住他不放。黃根彪急了,想也不想,掏出攜帶的匕首朝對方刺過去。

朱巧珍發(fā)出一聲慘叫,雙手松開,仰面倒在地上。匕首刺中她的胸膛,殷紅的鮮血不停地往外涌,倒在地上不動了。

黃根彪見自己殺了人,嚇得瑟瑟發(fā)抖,拔腿就跑。他逃出屋,翻過圍墻來到小巷里。小巷里正好有一輛摩托。他三兩下就弄開了車鎖,跳上車,駕著摩托就沖,一口氣沖出道州城,把摩托扔在河灘上,開始了他的流竄生涯。

開始幾個月,黃根彪東躲西藏,走投無路,直到他撿到一張身份證,身份證上的人名叫時運昌,年齡與黃根彪相差無幾,長相也有幾分相似,他這才看到了一條活路。

從此,黃根彪就用時運昌的身份,在全國各地流竄,給別人幫工幫廚。一晃十二年就過去了,他十分謹慎,十二年沒敢與家里聯(lián)系,更不敢回家。要不是全國各地都爆發(fā)了新冠肺炎,黃根彪不知道還要在外面流竄多久。

如今他流竄不下去了:道路封了,交通停運了,公共場所也都關閉了,工廠停了工,學校停了課,建筑工地也冷冷清清的看不到一個人。他想打工找不到門路,想吃飯找不到店鋪。更要命的是,城市農(nóng)村都實行嚴格管控,躲在小區(qū),天天有人上門,又是量體溫,又是登記身份證,還要填報各種信息。據(jù)說這些信息還要傳上大數(shù)據(jù)庫作對比。黃根彪真害怕李鬼碰上李逵,哪一天大數(shù)據(jù)對比出兩個時運昌,他就糟了。

黃根彪試著去鄉(xiāng)下躲藏,沒想到農(nóng)村比城市管得還要嚴格:各個路口都有人把守,不是本村的人,連村子都不讓進。

黃根彪混不下去了,他更害怕自己在外面流竄會感染上新冠肺炎。聽說這種病根本沒有特效藥,死活全靠自己的運氣。他不能死在外面,死在外面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他得回去,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于是,潛逃十二年之后,他偷偷地回到了道州。

輾轉許久,等見到了妻子,黃根彪才知道自己有了兒子,又驚又喜。他想見兒子,又害怕看見嚴厲的父親。鄧海蘭告訴他,自從他走了之后,爹就一直住在石雕場,再也沒有回來過。兒子盼歸也到石雕場去了,難得回來。

黃根彪這才安下心來。聽說兒子的名字叫盼歸,他明白名字的含義,海蘭這是在盼著他歸來啊!并且一盼就是十二年!這漫長的日子,海蘭是怎么熬過來的啊!

黃根彪又是愧疚又是難過,摟著妻子道:“海蘭,這么多年苦了你了,我對不起你。”

鄧海蘭幽怨地道:“現(xiàn)在還談什么對不對得起?我只是不明白,你當初為什么那么擰,放著好好的一條路不走,偏要自己出去碰得頭破血流。你出去學廚藝學好了嗎?”

黃根彪搖搖頭,跟鄧海蘭講了自己的經(jīng)歷,又道:“我撿了一張身份證,冒充別人的身份,哪敢拋頭露面?”

鄧海蘭道:“你走投無路去偷錢,我能理解,但你怎么能跟人動刀子呢?”

黃根彪嘆道:“我被人抓住了,一時情急,才鑄成大錯。”

鄧海蘭哭道:“你一時沖動鑄成大錯,我卻為你的大錯守了十二年的活寡!根彪,就算你沒有出這事,就算你學了廚藝當上廚師,兩夫妻一個東一個西,長年分離,你覺得值嗎?”

黃根彪垂下頭,愧疚地道:“這些年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我為自己的任性和沖動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今才知后悔遲!”

夫婦倆百感交集,又是愛,又是恨,又是悔,又是怨,又是嘆,又是憐,酸甜苦辣攪在一起,品也難品咽也難咽……

黃根彪潛回家中,無人知曉。這天夜里,夫婦倆躺在床上,黃根彪道:“海蘭,明天是爹的生日,家里怎么安排?”

鄧海蘭道:“上次我跟爹說過,要爹回來吃餐飯,爹不愿回?!?/p>

黃根彪嘆道:“爹不愿回來,明天我去石雕場,陪爹吃餐飯吧?!?/p>

鄧海蘭變了臉色,道:“不!不!你不能去見爹,要是讓爹知道你回來了,他一定會舉報你?!?/p>

黃根彪有些詫異,道:“你說爹會舉報我?虎毒不食子,我的親爹,會舉報自己的兒子?”

鄧海蘭嘆道:“你出走后有警察來家里問過,爹雖不知道你殺了人,但也知道你肯定犯了事。根彪,你還記得爹以前說過保定那件事嗎?”

黃根彪點點頭,道:“記得。六零年我們黃家三口差點兒餓死,是保定醫(yī)學院的一個學生送藥送錢又送糧票,才救活了一家人?!?/p>

鄧海蘭道:“從那以后,爹對醫(yī)生特別敬重,他要是知道你殺了個醫(yī)生,肺都要氣炸的。他要找到你,會把你送進公安局的?!?/p>

黃根彪呆呆地望著天花板,眼角滾下了一串眼淚。鄧海蘭有些詫異,道:“根彪,你怎么哭了?”

黃根彪重重地嘆了一聲,道:“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沒有給爹過生日了,我好想去石雕場陪爹吃一餐飯?。 ?/p>

鄧海蘭連連搖頭,道:“根彪,你不能去!不能去!”

黃根彪長嘆一聲,道:“算了!我知道爹的個性,我別去惹麻煩了。明天我只能給爹做幾個菜,盡盡我的心意?!?/p>

第二天,鄧海蘭按照丈夫的吩咐,把需要的食材買回來?;丶乙豢?,丈夫正躺在床上咳嗽。

“根彪,你怎么咳嗽了?家里有止咳藥水,你喝點兒吧?!?/p>

鄧海蘭找來止咳水,服侍丈夫吃完藥,一摸丈夫的額頭有些燙,不禁有些擔心,道:“根彪,你去醫(yī)院看看吧,新冠肺炎來勢這么兇猛……”

黃根彪笑道:“沒事,我就是感冒,吃點兒藥就沒事。”說完,又讓妻子找來感冒藥吃了。他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便架鍋做菜。

因有點兒咳嗽,他戴上了口罩做飯。黃根彪在外給人幫廚多年,手藝很好,他仔細做了一桌好菜,放進竹籃里,讓妻子給爺孫倆送去。鄧海蘭提著滿滿一竹籃菜,走出家門。

因為新冠肺炎疫情爆發(fā),湖南各地宣布封路,實行居家隔離。繁華的道州失去了往日的喧囂,大街兩邊的店鋪全都關了門,路上很少看見行人,街道上冷冷清清。高大雄偉的建筑物與空空蕩蕩的街道形成強烈的反差,讓人感到陌生和荒涼。

石雕場遠離鬧市,人跡罕至,論隔離倒是最理想的場所。黃敬堂就把孫子帶到石雕場,讓孫子一邊學習,一邊跟他熟悉石雕流程。

鄧海蘭一個人,戴著厚厚的口罩,沿著河邊的小路來到石雕場,看見兒子趴在屋前的桌子上正在做作業(yè),父親正在河邊雕鑿一尊石像。

這半年來,父親推掉了多單生意,一門心思雕鑿這尊石像。經(jīng)過幾個月的雕鑿,石像已具雛形:瓜皮帽,長辮齊腰,長袍齊腳,頜尖頰瘦,左眼還瞎了。

鄧海蘭問道:“爹,這人是誰呀?”

黃敬堂來不及回答,黃盼歸搶先說道:“媽,這是我們黃家的大恩人馬懷山?!?/p>

鄧海蘭倒是聽父親說過馬懷山,一兩百年前的事了,父親還翻出來反反復復地念叨,怎么還要塑像?馬懷山又不是名人,除了黃家,誰知道馬懷山?

鄧海蘭道:“爹,道州廣場塑的是周敦頤,那是名人,馬懷山又不是名人,您雕他做什么?”

鄧海蘭哪里知道,黃敬堂雕塑馬懷山的塑像,正是受了道州廣場上那尊塑像的啟發(fā):道州廣場矗立著周敦頤的巨型石像,揭幕那天萬人空巷,道州的人和來到道州的人,無不去瞻仰名人的風采。黃敬堂靈機一動:我何不在臨風坡上塑一尊恩人的石像,把恩人與普濟丹的故事刻在石碑上,不說萬人空巷,肯定會引起不少人的注意。那么,馬懷山的名字與普濟丹的故事就會一傳十,十傳百,遲早會傳到朱家后人的耳朵里,朱家的后人肯定會上門找他。

黃敬堂越想越激動,于是推掉所有的訂單,開始雕鑿馬懷山的石像。鄧海蘭哪能理解黃敬堂的一片苦心?看見父親為了弄這尊石像損失了幾十萬元,頗有微詞。黃敬堂聽出了兒媳婦話里的不滿,道:“這不關你的事——你來做什么?”

“爹,今天是您的生日,您又不肯回去,我做了幾個菜給您送來?!?/p>

黃敬堂的臉色稍緩,道:“辛苦你了。吃飯吧!”

黃敬堂讓孫子收起作業(yè)本,爺孫二人去河邊洗了手。鄧海蘭早把碗筷擺好了,還為父親斟了一杯酒,三個人圍桌而坐。黃敬堂望了望桌子上的菜,掃了兒媳婦一眼,他拿起筷子嘗了幾口菜,不由得“嗯”了一聲,停住了筷子。

鄧海蘭忙道:“爹,菜不好吃嗎?”

黃敬堂沒吭聲,黃盼歸又搶先道:“好吃!今天的菜真好吃!”夾起碗里的菜,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黃敬堂放下筷子,道:“海蘭,你來一下?!闭f著站起身走進屋里。鄧海蘭忐忑不安地跟著走進屋。

“爹,什么事?”

“根彪回來了?”

鄧海蘭大驚失色,道:“爹,您聽誰說的?根彪走了之后就沒有回來過。”

“根彪沒回來?這些菜是誰做的?”

“……我……我做的……”

“你做的?你能做得出這碗東安雞?你能做得出這碗油淋魚片?你什么時候有這么好的刀工,切出來的魚片薄如蟬翼?”

“爹……”

“你別瞞我了,根彪回來了你干嗎不告訴我?”

鄧海蘭沒想到幾道菜暴露了丈夫的行蹤,知道大事不妙,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掏出手機:她要告訴丈夫,行蹤暴露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屋里,黃敬堂也撥通了110的電話……

第九回 冤家路窄成醫(yī)患 大愛無疆救仇人

再說朱光明,他從保定醫(yī)學院畢業(yè)后回到了道州中心醫(yī)院,從普通醫(yī)生做到主治醫(yī)生,從主治醫(yī)生升到科室主任,又從科室主任升到了院長之職。他一直沒有忘記先祖的遺愿,在祖國醫(yī)學寶庫中鉆研探索,想破解銀丹的秘密。但他皓首窮經(jīng),探索了一輩子也沒能找到銀丹配方,萬般無奈,又把希望寄托在女兒朱巧珍身上。

朱巧珍作為朱普堂的第九代孫,應當像父輩一樣把破解銀丹的秘密作為畢生事業(yè),讓普濟丹重出江湖,再放光華。可朱巧珍報考大學的時候,卻選擇了西醫(yī)。朱巧珍覺得中醫(yī)是治病救人,西醫(yī)也是治病救人,殊途同歸,有何不可?朱光明費盡口舌也沒能說服女兒,只得帶著無盡的遺憾從院長的位置上退下來,繼續(xù)他的孤軍奮戰(zhàn)。

朱巧珍在中心醫(yī)院工作快二十年了,作為呼吸科的專家,對各種肺炎的治療一直是得心應手,無論是大葉性肺炎、小葉性肺炎,還是間質性肺炎,她就像熟悉自己手指一樣熟悉這些肺炎的發(fā)生、發(fā)展和變化,藥到病除,妙手回春。沒想到這次的新冠肺炎讓她抓瞎了:這是一種全新的病毒,她只能被動地對癥治療,調節(jié)免疫和營養(yǎng)支持。有的病人治療過程很順利,有的病人治著治著就不受控制,本來好好的,病情突然加重。以前她就像指揮大師掌控音樂的節(jié)奏一樣掌控著病情的變化節(jié)奏,如今面對新冠肺炎,她完全無法掌控,治療效果要看運氣。

“天干地支回首看,六十輪回庚子亂。災難連連瀟水岸,金丹銀丹保平安?!?/p>

瀟水兩岸傳唱的這首童謠也傳進了朱巧珍的耳朵里。她從小就聽過父親講述恩人馬懷山與普濟丹的故事,知道童謠里提到的金丹銀丹是一種治瘴癘的良藥。那天,父親找到她,建議她在治療新冠肺炎的時候,可以嘗試一下中藥。朱巧珍很自信,沒有采納。如今,當她看到那些病人本來好好的突然病情加重,不治而亡,自信心動搖了。此時聽到街上傳唱的童謠,她心里一動:傳說中的普濟丹對眼前的新冠肺炎會不會也有作用呢?

朱巧珍苦笑,自己想多了,就算普濟丹對新冠肺炎有作用,現(xiàn)在也找不到普濟丹了。銀丹配方被黃家遠祖帶走了,朱家至今也沒能破解銀丹的秘密,普濟丹只是一種傳說。

這天上午,朱巧珍把一個重癥病人搶救過來,脫掉防護服,回到醫(yī)生休息室,想抓緊時間睡一會兒,不然,那幾個重癥病人一旦出狀況,她就沒機會睡了。朱巧珍和衣躺下,頭剛挨到枕頭,立即進入夢鄉(xiāng)。

睡夢中,朱巧珍夢見一個男人將刀捅進了她的胸膛,她嚇得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頭上冒出冷汗,胸部還隱隱發(fā)痛。朱巧珍下意識地將手伸進內衣里,觸摸到胸膛上那條疤痕。兇徒當年那一刀,不但在她胸前留下了一個可怕的疤痕,更糟糕的是還留下了后遺癥。傷口雖然愈合了,但自己的呼吸功能變差了,稍稍運動肺部就不舒服,為此她不得不放棄自己最喜歡的晨跑。

朱巧珍對這個兇手恨之入骨,這人潛逃在外,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緝捕歸案?

“朱主任,有人找你,在辦公室?!?/p>

朱巧珍應了一聲,穿上防護服,急忙趕到醫(yī)生辦公室,看見一個穿防護服的人,衣服上寫著:袁炳榮。

朱巧珍感到意外:這袁炳榮不是院里的醫(yī)生,他怎么穿著防護服出現(xiàn)在隔離區(qū)?雙方寒暄之后,朱巧珍才知道,袁炳榮是個刑警,他們剛捉到一個叫黃根彪的嫌疑人,這個犯罪嫌疑人被查出有新冠肺炎,需要住院治療,正在辦理住院手續(xù),袁炳榮是來執(zhí)行監(jiān)視任務的。

袁炳榮傾了傾身子,壓低聲音,道:“朱主任,這個黃根彪跟你有點兒關系。”

朱巧珍“啊”了一聲,睜大眼睛,驚訝道:“跟我有關系?有什么關系?”

“黃根彪就是十二年前傷害你的人,他將成為你的病人!”

朱巧珍很是激動,真是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十二年了,終于將嫌疑人抓到了!那人當初對她的傷害太大了,害得她在病房里躺了幾個月,還留下了后遺癥,如今終于可以將對方送上法庭。

朱巧珍心里一動,道:“我是科室主任,進這里來的每個人都是我的病人。袁警官,你告訴我這些做什么?你是不是擔心我記恨在心,在治療中做手腳?你要是這樣想,請你把他轉走,到別的醫(yī)院去治療?!?/p>

袁炳榮連忙搖著雙手,道:“朱主任,你誤會了!我怎么會這么想?我只是擔心黃根彪會有這種想法。他要是知道當年的受害人成了他的主治醫(yī)生,他會有壓力?!?/p>

朱巧珍一怔,道:“黃根彪怎么知道我就是當年的受害人?”

袁炳榮道:“我們已經(jīng)審過黃根彪了,黃根彪見過你的婚紗照,他還記得你的長相和名字?!?/p>

朱巧珍道:“你們要我怎么做?”

袁炳榮猶豫了一下,道:“考慮到嫌疑人的心理壓力,希望你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p>

朱巧珍聽了,低頭不語。盼了十二年,終于抓到了兇手。受害人面對傷害自己的兇手,都會發(fā)泄一下情緒,撲上去打幾巴掌罵幾句吐口唾沫,再正常不過。輪到她朱巧珍,面對傷害自己的兇手,不能打不能罵還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像是她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她感到委屈,眼睛一紅,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袁炳榮見狀,滿臉歉意,道:“黃根彪雖然是嫌疑人,但是如今得了病,所以我才提出這個不情之請。朱主任,如果你感到為難,我們就換家醫(yī)院……”

朱巧珍抬起頭,道:“不必了!新冠病毒傳染性很強,新冠肺炎病人在外面多呆一分鐘,都會給社會增添一分危險。我現(xiàn)在就布置安排,你們放心,個人身份的事,我知道該怎么掩飾?!?/p>

袁炳榮十分感激,起身走了。

朱巧珍想過了,容易暴露她身份的有三個地方:一是病房,病房的墻上貼有相關醫(yī)護人員的照片和姓名;二是走廊,走廊的宣傳欄里有科室全體醫(yī)護人員的照片和姓名;三是防護服,由于防護服把個人遮得嚴嚴實實,不容易分辨,所以大家就在防護服上寫上各人的名字,便于辨認。朱巧珍可以用兩塊膠布把防護服上的名字遮蓋住就行了。

朱巧珍給護士長打了電話,說明情況,作了布置。

十分鐘后,黃根彪被帶進隔離區(qū),住進了32號病房。32號病房管床醫(yī)生是范正清,現(xiàn)在正好是他在值班,黃根彪住進來后,會由范醫(yī)生接待。朱巧珍讓范醫(yī)生先去忙,她得平復一下心情,才能去病房面對這個與她有著特殊關系的病人。

這個傷害她的人,如今卻成了她的病人,真是造化弄人。

范正清已經(jīng)從隔離區(qū)回來了,朱巧珍向范正清要過黃根彪的病歷看了看,站起身就往隔離區(qū)走。

范正清知道她是要去32號病房查看黃根彪,連忙站起身跟了上去。

進32號病房前,朱巧珍掏出兩張膠布,把自己衣服上的名字遮住,只露出一個姓氏。剛剛弄好,就聽見從病房里傳出黃根彪的哀求聲:“袁警官,我求求你,讓我給我老婆打個電話好不好?”

袁炳榮道:“不行!拘押期間,嫌疑人不能與家屬見面或者通話,這是規(guī)定?!?/p>

黃根彪道:“規(guī)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擔心老婆被我感染了,想問問她的情況,這又不牽涉案情,你就幫幫忙吧。袁警官,求你了……”

袁炳榮道:“我都說過了,給社區(qū)的電話已經(jīng)打過了,你老婆正在隔離,到目前為止,你老婆一切正常,你就放心吧。”

黃根彪道:“正常不正常,我要親耳聽見我老婆說了才相信。袁警官,求你了……”

袁炳榮道:“說不行就不行,我不能違反規(guī)定。少啰唆!坐好!”

朱巧珍一步跨進病房,對袁炳榮道:“袁警官,既然不牽涉案情,你就通融一下吧。伉儷情深,人之常情!”

袁炳榮面有難色,道:“我知道人之常情,只是有規(guī)定,不管內容牽不牽涉案情,拘押人都不能與家屬通話?!?/p>

朱巧珍沉吟片刻,道:“袁警官,我給你出個主意,你打開免提,由你與他妻子通話,把該問的話問了,這樣既可以達到黃根彪的目的,又可以不違反規(guī)定,豈不是好?”

黃根彪連忙道:“這樣也行!”

袁炳榮望了朱巧珍一眼,有些詫異,拿出自己的手機,按下免提鍵,撥通了鄧海蘭的電話。

“你是鄧海蘭嗎?”

“我是。你是誰?”

“我是袁炳榮,就是上次去過你家的警察。黃根彪有些事,要我問問你?!?/p>

“好吧,袁警官,你……問吧,我把知道的都告訴你?!?/p>

“鄧海蘭,你別緊張,不是案情的事。黃根彪已經(jīng)感染了新冠肺炎,這種病傳染性很強,黃根彪擔心你被傳染,所以要我問問你的情況。你別緊張,如實回答就好了。目前你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覺嗎?”

“……沒有?!?/p>

“你有沒有發(fā)燒?嗓子痛不痛?身子乏不乏力?咳不咳嗽?”

“……沒有,都沒有。袁警官,你告訴根彪,我都很好?!?/p>

黃根彪在一旁突然大叫道:“不對!你的聲音不對!海蘭,你的嗓子怎么啞了?你是不是病了?你是不是……”

袁炳榮趕忙關上手機,厲聲怒斥,道:“黃根彪,你想干什么?”

黃根彪可不管這些,焦急地道:“袁警官,我老婆的聲音不對,你一定也聽出來了,我老婆剛才沒說實話,她一定是病了!袁警官,求求你再給海蘭打個電話,問問到底是怎么回事。袁警官,我求你了……”

黃根彪想跪下,他的一只手銬在床頭,這一跪,牽動得手銬嘩啦嘩啦響,皮膚都刮出了血。黃根彪不顧手腕疼痛,一個勁地央求道:“袁警官,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袁炳榮還在猶豫。朱巧珍道:“袁警官,你還是替他再打個電話吧,他老婆是好是歹,他應該知道,也有權知道?!?/p>

朱巧珍又對黃根彪道:“黃根彪,這次你得守規(guī)矩,不許插話,別讓袁警官為難?!?/p>

黃根彪連忙應道:“好好好,我不插話!我不插話!袁警官,我絕不會讓你為難?!?/p>

袁炳榮掉頭望著朱巧珍,朱巧珍用手指點點胸前的名字,語帶雙關,道:“袁警官,嫌疑人也是人,要理解他的心理感受?。 ?/p>

袁炳榮不再猶豫,拿出手機撥通鄧海蘭的電話。這次接電話的換了一個人:“我不是鄧海蘭,我是鄧海蘭的管床醫(yī)生,我姓廖。鄧海蘭有發(fā)燒、頭痛和咽嗓痛的癥狀,作為新冠肺炎疑似病人住在三醫(yī)院……”

黃根彪呆若木雞,廖醫(yī)生與袁炳榮后面說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沒聽清。

朱巧珍看見黃根彪的反應,有些同情他,道:“黃根彪,你不必太擔心,住進醫(yī)院就好了。你現(xiàn)在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黃根彪毫無反應。朱巧珍又叫了幾聲,黃根彪仍是沒有應答。袁炳榮吼道:“黃根彪,朱主任在跟你說話,你聽到?jīng)]有?”

黃根彪突然放聲大哭,道:“是我害了海蘭!海蘭去過石雕場,要是我爹和我兒子也感染了,我們這一家就徹底完了!我為什么要回來?我一個該死的人,要死死我一個人好了,我為什么要把全家都拖下水?我混蛋!我不是人!我該死??!”

黃根彪一邊哭號,一邊將腦袋朝鐵床上撞,撞得鐵床咣咣地搖晃,頭上也流出了血。袁炳榮急忙上前制止黃根彪的自戕。黃根彪仍是痛哭不止,悔恨自責,勸也勸不住。

朱巧珍看見黃根彪的情緒這么激動,知道一時半刻也無法與他交流,便退出了病房。

朱巧珍回到辦公室,眼前浮現(xiàn)出黃根彪那悔恨自責的樣子,想不到黃根彪對親人的生死安危竟然這么在乎!朱巧珍不明白,黃根彪這么在乎親人的生死安危,當初為什么會輕易地對她捅下那一刀?難道別人的生命就可以隨便輕賤糟蹋嗎?

這時,范正清急匆匆地走來,告訴朱巧珍:黃根彪拒絕治療,并且絕食。

“朱主任,怎么辦?”

朱巧珍沉吟未答,黃根彪拒絕治療和絕食讓她感到很意外。黃根彪為什么要這么做?就是因為傳染了自己的妻子而內疚?

朱巧珍回憶了所看到的情形,包括黃根彪所說的每一句話。黃根彪為什么要說他是一個該死的人?

朱巧珍心里一動:黃根彪當年捅了她一刀,會不會以為自己把她捅死了呢?

朱巧珍覺得很有可能。當年她要是死了,黃根彪背負的就是命案了!殺人償命,所以黃根彪才說他是個該死的人,加上自己感染了新冠肺炎,還把一家人拖下水。在種種壓力下,他自然而然就產(chǎn)生了輕生的念頭。

報應!這是報應!作為醫(yī)生,朱巧珍不可能挾私報復,但是,黃根彪要是自己選擇輕生,與她毫無關系。他是活該!

“朱主任……”

朱巧珍抬起頭,道:“這事有袁警官,不管黃根彪拒不拒絕治療,每天該打針的打針,盡到我們的責任就行了?!?/p>

范正清點點頭,道:“明白了,我知道該怎么做?!?/p>

朱巧珍嘴上是這么說,心里還是放不下,她雖然沒有再去32病房,還是不斷地向范正清打聽。

“黃根彪今天怎么樣了?”

“他還是拒絕治療,也不吃飯?!?/p>

“怎么不讓他家里人勸勸呢?”

“勸了。他老婆他父親都打電話了,他兒子還在電話里哭,哀求黃根彪不要放棄治療,黃根彪接到兒子的電話,只是流淚,一句話也不說。接完電話還是老樣子。”

“難道袁警官就不管了嗎?”

“管!怎么不管?黃根彪這事,我看快把袁警官逼瘋了,袁警官什么方法都用了,一會兒硬,一會兒軟,就差給他跪下了。黃根彪還是油鹽不進,不理不睬。我看,再拖上兩三天,黃根彪就是想治也晚了?!?/p>

朱巧珍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道:“豈有此理!中心醫(yī)院只有治不了而死亡的患者,沒有拒絕治療而死亡的病人。走,去看看!”

朱巧珍氣呼呼地沖進32號病房,只見袁炳榮將一碗飯遞給黃根彪,黃根彪手一揮,把飯菜撒下地。袁炳榮強壓怒火,好言相勸,道:“黃根彪,你不為自己負責,也該為你的家庭負責,你上有老下有小,你死了,他們怎么辦?你……”

袁炳榮還想說下去,朱巧珍走上前,粗暴地把袁炳榮推到一邊,自己站在黃根彪的面前,冷冷地望著他。

朱巧珍的舉動讓眾人感到詫異。黃根彪一愣,看清楚是朱主任,感情十分復雜,道:“朱主任,你就不要勸我了,我這個人狗屎不如,不值得為我費口舌了。那天你幫了我,我很感激你,你是個好人……”

朱巧珍道:“黃根彪,我不光是好人,還是一個受害人?!?/p>

黃根彪一怔,道:“受害人?朱主任,你受了誰的傷害?”

朱巧珍道:“你!”

黃根彪又是一怔,道:“我?你那天幫了我,我感激你還來不及;再說,住院之前,我還不認識你,怎么會傷害你?朱主任,你一定是弄錯了?!?/p>

朱巧珍冷笑道:“你不認識我,總該認識她吧?”她走上一步,伸手將墻上遮擋的白紙撕掉,露出下面的照片和名字。黃根彪吃驚地望著墻上的照片,口里念著上面的姓名:“朱巧珍……朱巧珍……”十二年前那一幕又浮現(xiàn)在腦海,他看看墻上的照片,再看看眼前的朱主任,頭搖得像撥浪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會這么巧?”

朱巧珍又將自己衣服上的膠布撕掉,露出下面的名字,道:“就是有這么巧的事!十二年前,你捅了我一刀,差點兒要了我的命。沒想到十二年后我們又見面了,你成了我的病人,我成了你的醫(yī)生。這事要說有多巧就有多巧!”

黃根彪跌坐在床上,垂著頭,發(fā)出痛苦的呻吟,接著又跪在地上,道:“朱主任,我對不起你。我偷了你的錢,被你抓住,我當時嚇蒙了,只想快點兒逃走,你又死死不放手,我一時急了,掏出刀就……朱主任,我不是有意傷害你,那一刀捅下去我就后悔了,我還以為把你捅死了……”

黃根彪望著朱巧珍,突然兩眼一亮,一連迭聲地道:“你沒死?你沒死!你沒有死!”

朱巧珍淡淡地道:“是的,我沒有死,我還活著。黃根彪,你還想死嗎?你還想絕食嗎?”

黃根彪連忙道:“我不死了!我不絕食了!我要吃飯!”他蹲下去,伸手去抓地上的飯菜吃。袁炳榮攔住他,將自己的飯菜遞給他。黃根彪接過飯菜低頭就吃,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狼吞虎咽……

大家以為黃根彪這事就算是過去了,沒想到黃根彪雖然不再絕食,但他也不肯在中心醫(yī)院住了,要求轉到三醫(yī)院,與他老婆在一起。朱巧珍聞訊趕過去,黃根彪正在發(fā)脾氣,把藥瓶都摔在地上,好像那是毒藥似的。

朱巧診走進病房,道:“黃根彪,你為什么要轉院?”

“……”

“黃根彪,你就是不說,我也知道你的想法。你是不相信我,害怕我記仇,報復你是不是?”朱巧珍冷笑道,“你有這種想法,我完全理解。不過,你的這種想法,不光是侮辱了我這個人,也是侮辱了我的職業(yè)。我跨進醫(yī)學院的第一天,接受的教育就是‘救死扶傷,治病救人。醫(yī)者仁心,做醫(yī)生的只有治病救人,沒有挾怨害人。你捫心自問,哪一件事我不是為你著想?袁警官要我不讓你知道我的身份,我就讓護士長用白紙遮住我的照片和名字;袁警官不同意你打電話,我就為你出主意,既不破壞規(guī)定,又了卻你的心愿;范醫(yī)生說你在絕食,我馬上跑來,公開我的身份。我要是不想救你,昨天我用得著來勸你,打消你絕食的念頭嗎?你已經(jīng)是個病人,再有兩三天不進食,你就一命嗚呼了,還用得著我大費周章去加害你嗎?你認為我的智商會如此低下嗎?”

黃根彪喃喃地道:“朱主任,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

朱巧珍道:“我是什么樣的人,各人自可評判,你可以信任我,也可以懷疑我。你可以懷疑任何人,請不要懷疑一個醫(yī)生。你不是想轉院嗎?那是你的自由;作為醫(yī)生,我卻要給你一個忠告:新冠肺炎疑似病人太多了,如今住院都要排隊,哪家醫(yī)院都一樣。你這種情況,在外面耽誤一天,病情可能就無法控制了。該說的我都說了,你要是還想轉院,讓袁警官現(xiàn)在就替你辦出院手續(xù)?!?/p>

黃根彪急忙道:“我不轉院了!我不轉院了。朱主任,當年是我對不起你,請你原諒我,求你一定要治好我的病。我不想死,我還年輕,我要活下去啊!”

第十回 恩人雕像引關注 朱黃兩家終相逢

朱巧珍的開誠布公,讓黃根彪十分感動,他完全信任了朱巧珍。那天,朱巧珍又到病房里給他看病,看見黃根彪的動脈氧飽和度是92%,正常人的血氧是95%—98%,便吩咐范正清給黃根彪開了高流量吸氧,希望改善他的血氧濃度。

朱巧珍回到辦公室,這段時期的經(jīng)歷,許多病人看著好好的,治著治著,輕癥突然變成重癥,首先是呼吸衰竭,不得不插管。到了插管的時候,病人的各種臟器也早已衰竭,生存的希望就非常渺茫了,最后不治而亡。這個變化是怎么發(fā)生的都不知道。這段日子死去的病人太多了,觸目驚心,讓朱巧珍感到害怕。

朱巧珍把范正清叫來,要他每天都要給黃根彪檢測肺功能,黃根彪的VT、ERV、IRV和RVTLC、MMEF等值每天都在降低。這就是說,黃根彪盡管血氧濃度上去了,他的肺功能卻越來越差!

怎么會這樣呢?

朱巧珍突然想到一個醫(yī)學現(xiàn)象:吸氣努力。

病人由于肺部功能受損,肺部的氧氣濃度不足,會使勁吸氣。持續(xù)的吸氣努力,會加速損傷肺部。即使是在做高流量吸氧或者無創(chuàng)吸氧,病人也還得不斷努力吸氣。血液中的氧濃度雖然上去了,卻沒法控制病人自己吸氣的努力,肺功能還在繼續(xù)受到損傷。并且越來越嚴重,最終會發(fā)展到呼吸衰竭。

黃根彪似乎也在重復這種現(xiàn)象。朱巧珍不禁為黃根彪擔心起來。

朱巧珍查了一下外地的經(jīng)驗介紹,別的醫(yī)生似乎也注意到這個現(xiàn)象,所以有的醫(yī)生就提出,何必等到肺部嚴重損傷局面失控再插管搶救?早插遲插都是插,我們何不提前干預,提前插管,肺功能少受些損傷,豈不是好?

遲插不如早插,這個想法讓朱巧珍兩眼一亮。

范正清聽說要讓黃根彪提前插管,嚇了一跳。

范正清道:“朱主任,提前插管風險太大。我說的不是技術風險,而是責任風險。診療指南寫得明明白白,對于呼吸困難障礙的病人,第一步是標準吸氧,第二步是無創(chuàng)吸氧或者高流量吸氧,第三步才是插管。你第一步第二步都沒走,就跳到第三步。插管也是手術,也有不少風險和意外:有可能引起呼吸心跳驟停、急性氣道阻塞、細菌繼發(fā)性感染。在正常狀況下,發(fā)生這些意外,醫(yī)生是免責的。你現(xiàn)在突破指南規(guī)定的程序,提前插管,要是發(fā)生這些意外,家屬追究事故責任怎么辦?”

朱巧珍聽了,沉吟不語。范正清繼續(xù)道:“特別是你與黃根彪的關系,你更要小心謹慎。古人都知道避嫌,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你要是給黃根彪提前插管,出了細菌繼發(fā)性感染事故,別人就會說你是伺機報復,你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朱巧珍道:“范醫(yī)生,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新冠病毒是一個全新的病毒,至今依舊沒有人能夠了解到它的全貌,在對新冠肺炎病人的救治中,新的治療方式尚未探索出來,舊的經(jīng)驗卻總是被打破。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病人病情惡化,一個個被送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又一具具遺體運出來。我們得找到突破口,至于我個人的成敗得失,我顧不上考慮了?!?/p>

當征得病人和家屬的同意后,黃根彪做了插管手術。插管手術有兩大難關:在松肌藥物的作用下,很容易發(fā)生心跳驟停。另外,還容易發(fā)生二次感染。幸好這兩種情況都沒有出現(xiàn)。眼看著黃根彪一天好似一天,朱巧珍這才松了一口氣。

對于插管醫(yī)生來說,氣管插管十分危險:病人氣管在開放狀態(tài)下,新冠病毒大量噴射,醫(yī)生很容易感染。朱巧珍在給黃根彪做插管手術時,就不幸感染了新冠病毒。

朱巧珍躺在病床上飽受疾病的折磨。自從確定自己感染了新冠病毒,她就把科室里的工作交給了同事,住進病房接受治療。但各種藥換來換去,病情還是反反復復,到后來竟然持續(xù)高燒,再也下不來。

朱巧珍明白,這是自己免疫系統(tǒng)的過度反應造成的后果。外界的病毒和一些感染的誘因,甚至包括部分藥物,都可能引發(fā)炎癥因子風暴:細胞因子不分敵我,在殺死病毒的同時,也對肌體正常細胞造成傷害。

范正清陪著一個人走到朱巧珍的面前。由于穿著防護服,這人的防護服上什么都沒寫,朱巧珍不知道這人是誰。

“你是……”

“巧珍,是我?!?/p>

朱巧珍聽出是父親的聲音,大吃一驚,道:“爹,您怎么進來了?這里是隔離區(qū),太危險了!”

朱光明道:“顧不了這些了。范醫(yī)生告訴我,你感染了新冠肺炎,情況不太好,我不得不進來看看?!?/p>

范正清道:“朱主任,科室里的人討論過了,面對這種炎癥因子風暴,我們一時找不到理想的解決辦法,何不讓朱院長給你看看,朱院長畢竟是道州有名的老中醫(yī)?。 ?/p>

朱巧珍嘆道:“爹,新冠病毒是一種全新的病毒,以前誰都沒有接觸過,西醫(yī)既然沒有特效藥,中醫(yī)難道就有辦法嗎?”

朱光明道:“巧珍,你們的治療思路,就是殺滅病毒,如果能找到殺滅病毒的特效藥,當然會一擊中的;如果找不到殺滅病毒的特效藥,你們就束手無策了。中醫(yī)的治療思路主要還是針對生病的人。所有的外感疾病無非就是風、寒、暑、濕、燥、火六滛戾氣侵入人體所致,所以我們不在乎老病毒還是新病毒,也不去一味追求特效藥,我們只注重人,注重這個人病的輕重程度,從病人的整體出發(fā),辨證施治,扶正祛邪,固本扶元。本不固疾疴日重,元不扶病軀漸沉,君臣佐使……”

朱光明一談到中醫(yī)中藥,老毛病又犯了,什么君臣佐使,什么固本扶元,滔滔不絕。朱巧珍笑了,道:“爹,別嘮叨了,您不過是想要我吃中藥嘛,我現(xiàn)在是黔驢技窮了,行,就換換中藥試試。”

朱光明看見女兒答應吃中藥,比買彩票中了大獎還要高興。他由范正清陪同,回到醫(yī)生辦公室,提筆擬方。

朱光明從中心醫(yī)院出來,順著大街往家走。一路冷冷清清:店鋪還關著門,行人稀少,所有的人都戴著口罩,嚴密防范。朱光明不知道這種情況還要持續(xù)多久。剛才他在隔離區(qū)里,看見一間間病房里住滿了病人,感到痛心,何況女兒如今也染上這種病了。但愿這幾劑中藥能對女兒有幫助,要是見效,將會解除更多病人的痛苦。

“天干地支回首看,六十甲子庚子亂。災難連連瀟水岸,金丹銀丹保平安?!?/p>

從路邊傳來了稚嫩的歌謠聲,朱光明循聲望去,原來是兩個小孩趴在自家的陽臺上在拍手吟唱。這首童謠把朱光明帶回到遙遠的歲月,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一張慈祥的面孔,父親眼睛里那殷殷期盼的目光讓朱光明如芒刺背:他窮盡一生之力,也沒能破解銀丹的秘密;更讓他難堪的是,女兒連中醫(yī)都放棄了,先祖破解銀丹的愿望在女兒的手里終止了。朱光明不知道百年之后,自己如何去見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朱光明回到家里,老伴連忙上前詢問女兒的病情。朱光明一邊洗手,一邊簡單地說了幾句,盡量寬慰老伴。他走進臥室,臥室里的電視還開著,電視上在播報本地新聞。朱光明打開箱子,拿出那只木盒。他打開木盒,對著木盒里的金丹發(fā)呆,悵然若失。

“……觀眾朋友們,現(xiàn)在播報一條最新消息:道州一名黃姓犯罪嫌疑人,十二年前入室盜竊,行兇傷人,一直潛逃在外。這一次因為全國疫情盤查太嚴,該名犯罪嫌疑人在外地難以存身,潛回道州。他父親大義滅親,向公安部門舉報,黃姓嫌疑人才得以歸案。這位正直的老人就是著名的民間石雕工藝大師黃敬堂。我們去采訪的時候,在石雕場發(fā)現(xiàn)了一尊有趣的石像。那尊石像非神非佛,而是晚清的一個中年男子:頭戴瓜皮帽,長長的辮子,身穿一件長袍,頜尖頰瘦,左眼還瞎了。我門打聽這人是誰?黃大師說那是他家的恩人馬懷山,老人給我們講述了馬懷山與朱黃兩家的故事,蕩氣回腸,令人深思……”

朱光明聽到“馬懷山”三個字,身子一顫,手里的木盒掉下地。他撿起木盒撲到電視機前,激動地注視著屏幕上的畫面:一尊晚清中年男子的石像出現(xiàn)在屏幕的正中,一個膚色黝黑、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正在向記者講述金丹銀丹的故事……

朱光明的心“撲通撲通”地狂跳,睜大眼睛盯著屏幕上的黃敬堂,記下他的長相,他的臉型,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似乎要把他臉上的每條皺紋,每個痦子,都銘刻在心里!這人就是黃家的后人啊!朱家祖祖輩輩苦苦尋找了一百二十年的黃家的后人!朱光明聽到黃敬堂講述黃家尋找朱家人的艱辛歷程,淚水像斷線的珍珠滾滾而下。

朱光明和黃敬堂在臨風坡下的石雕場見面了,兩個老人伸出顫抖的雙手,將自己的木盒遞給對方。兩人哆哆嗦嗦打開盒蓋,看到了木盒里的金丹和銀丹,淚水奪眶而出,互相撲向對方,緊緊地抱在一起。

黃敬堂哭道:“朱大哥,終于把你找到了!這么多年,我找你可找苦了!”

朱光明也淚如雨下,道:“黃兄弟,我也一樣,這下好了,終于見到你了?!?/p>

黃敬堂道:“你我兩家的恩人埋葬在臨風坡,年年清明,我都蹲在臨風坡上等你們,等來等去,總是等不來,我還以為你把我們兩家的恩人給忘了。”

朱光明道:“這怎么可能呢?我太爺爺把恩人的骨骸遷到公墓里去了,同朱家的祖先葬在一起。每年清明,我們都是到公墓去祭奠恩人,臨風坡多年沒來了?!?/p>

黃敬堂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自己蹉跎歲月,在臨風坡下白白堅守了這么多年!要不是雕塑馬懷山的石像引來電視臺的記者,不知道還要多少年才能找到朱家后人?

朱光明迫不及待地展開銀丹配方,瀏覽紙片上所擬的藥材和劑量。他不由一怔,這份銀丹配方也沒有奇特之處。這是怎么回事?難道朱家祖祖輩輩苦苦追尋的銀丹配方竟然會這么尋常?

朱光明又展開了金丹配方,他看一眼金丹配方,再看一眼銀丹配方,越看越驚奇,越看越敬佩。金丹配方和銀丹配方分開來看,俱都平淡無奇;然而,一旦將兩張配方組合在一起,就其妙無窮,君臣佐使,通天徹地,所向披靡!朱光明感嘆天下竟然有這樣的異人奇才,奇思妙想,擬出這等曠世奇方!

朱光明揣著兩張配方,急匆匆地來到中心醫(yī)院,收回原來的處方,按金丹銀丹的配方擬了一張?zhí)幏剑唤o范正清。一天之后,范正清就給他打來電話,說朱巧珍的燒退下去了。

朱光明的眼眶紅了,激動地道:“好!好!接著吃,看看效果穩(wěn)不穩(wěn)定?!?/p>

出乎意料,普濟丹這張方子的效果竟然特別好,很快在別的醫(yī)院推廣使用,救治了不少新冠肺炎病人,朱巧珍和黃根彪的老婆鄧海蘭都是吃這種中藥吃好的。而黃根彪在痊愈后的朱巧珍的救治下,也恢復了健康,只等著法律的制裁了。

不久,瀟水河畔,臨風坡上,矗立著一尊晚清中年男子的石像,馬懷山的遺骸雖然被移走了,臨風坡卻是朱黃兩家心目中一塊永遠的圣地。每年清明,兩家人都要來到這里登坡拜謁這位恩人。大家望著瀟水碧波蕩漾,奔流而去,不由得感慨萬千:恩人馬懷山設計的金丹和銀丹,是希望朱不離黃,黃不離朱,朱黃兩家,世世代代親如兄弟。

黃家遠祖一時想差,一步走錯,朱黃兩家分離了一百二十年,才在臨風坡上重新聚首。分手容易聚首難,這是歷史留給朱黃兩家刻骨銘心的人生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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