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科
徒弟是半道上撿的。木匠在早起上工的路上,碰見了這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孩子衣衫襤褸,正站在雪地里瑟瑟發(fā)抖,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木匠停下來細問,敢情這孩子是無家可歸的。木匠于心不忍,說,跟著我吧,做我徒弟。孩子“撲通”跪在雪地里,磕了個頭,就跟他來了。
木匠是這一帶方圓幾十里有名的木匠,木匠的活兒做得扎實精致,木匠尤其善雕刻,在家具上雕刻一些吉祥的圖案,無論是飛禽走獸還是花鳥魚蟲,總能做到栩栩如生,方圓幾十里的人家都喜歡找木匠做活兒。
木匠現(xiàn)在在榆樹溝一戶姓殷的人家做活兒。殷家只有母女倆,閨女叫梅,十八歲了,母親為她招了個上門女婿,需要做些家具,好成親過日子,就請了木匠。
教會一個徒弟是需要時日的,這要看徒弟的天資和領(lǐng)悟能力,還要看他的上進心。木匠有了徒弟,便帶來上工,安排做一些邊邊角角的活兒,順便看看徒弟的天資。木匠知道,學藝這事急不得,一招一式都得慢慢來。
但有些事說晚了就容易出岔子,比如說這吃飯上的事,木匠一個說不及,就出岔子了。
手藝人上門做活兒,不住宿的,主家要管兩頓飯。木匠的家離著榆樹溝十里掛零,一早一晚打來回就行,用不著住宿。再說了,殷家只有母女倆,住下也不合適。通常的,上工第一天,午飯和晚飯都會上四個菜,這叫開工飯,再往后,午飯就只有兩個菜了,但晚飯會保持四個菜。這幾乎是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
有的菜是可看不可吃的,手藝人管這叫“看菜”,比如說這魚。所有的主家會在晚飯時上一條咸魚,這條咸魚手藝人是不會動筷子的。如若保存得當,咸魚好些日子也壞不了,讓主家完整地撤下去,明晚上再端上來,好湊齊四個菜。日子艱難,大家都懂。
殷家沒有男人,也就沒人陪木匠吃飯。前些天都是木匠一人一桌,今天木匠有了徒弟,那就師徒倆一塊兒用飯了。
木匠好酒。先呷上一口酒,微閉雙目細細品著,等到睜開眼來,要去夾菜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徒弟已經(jīng)破了魚身了。
木匠趕緊制止,趕緊給徒弟說一些飯桌上的規(guī)矩,徒弟羞愧難當,可是于事無補了。
盤子里是一條白鱗魚,大約有三兩重,金黃色的魚身,綴以白色的鱗片,煞是好看。現(xiàn)在,朝上的這面的中間部位已經(jīng)被徒弟夾走了一塊魚肉,有了一個不大的豁口,已經(jīng)不是一條完整的魚了。這樣的話,這條魚就成了剩菜,以后主家就不好意思再端上桌了。
徒弟自然不敢再去動那魚。
吃完了飯,木匠用筷子夾起那條魚,翻個個兒,在盤子里擺好。
師徒倆走后,殷家母女開始收拾碗筷。細心的母親一眼就看出了那條魚的端倪。母親知道這是木匠在體諒她們母女,木匠這是告訴她這條魚不需換,以后再端上桌就是。
于是,這條魚又被來來回回地端了十多天。
殷家的活兒做完了。這天晚上,師徒倆在殷家吃收工飯。拿起筷子,木匠對徒弟說,孩子,今天晚上,別的菜都別動,咱爺倆只吃魚,把這條魚吃完。
吃完飯,師徒倆要走了,殷家母女送至院門口。在院門口,木匠扔下一句話:一個小玩意兒,留著耍。
母女倆面面相覷。
等到去師徒倆吃飯的屋里收拾碗筷的時候,方才明白了木匠的話——飯桌上四個菜原封未動,完完整整地擺在那兒。
日月如梭。一轉(zhuǎn)眼,梅的兒子也十八歲了。梅要為兒子娶媳婦,要做家具。這時候木匠已經(jīng)老了,做不動了。木匠的徒弟不成才,只能做一些粗枝大葉的活兒,梅便請了一個新木匠。
新木匠是個年輕的后生,自幼就去城里了,在城里學的徒,那是見過大世面,見過洋玩意的。上工第一天,后生看了梅用的家具,臉上有些不屑,就拿了許多早畫好的新樣子給梅看。梅就說,咱莊戶人家,結(jié)實耐用就行。后生就有些郁悶。
吃午飯了。這第一頓飯是開工飯,按規(guī)矩上了四個菜,梅的男人陪著后生,入了席。
一開吃,后生就看上那條咸魚了。盤子里擺著一條白鱗魚,大約有三兩重,金黃色的魚身,綴以白色的鱗片,煞是喜人。后生可不懂“看菜”這一說,他的師父就沒教過他。他一伸筷子便去夾那魚。
卻是怎么也夾不動。
梅的男人臉上露出許多尷尬來。
后生明白了,這是一條木頭魚,是人工雕刻的。
后生的臉騰地紅了。
自此,后生少了話語,活兒卻是做得格外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