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塵乃爾山上空，突然多了大量鷹鷲。它們在云天下升騰起落，盡情歡聚。這些神奇的大鳥，一般不會扎堆。一旦成群結(jié)隊，趕赴盛會，往往有預(yù)料不到的狀況發(fā)生。

加布是環(huán)保生態(tài)志愿者，決定上山看看。

今兒還是特別的日子，他得為犯了風(fēng)濕的老母親采藥。

山智曼巴說，老人家犯的是痼疾，很難根治，但緩解病痛是可以的。他有個不錯的驗方，其中一味藥必須得到塵乃爾山上去找。這就是巖羊的腿骨。巖羊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是不能獵殺的。可世上從來沒有絕對的事。塵乃爾山上的巖羊，就是個例外。它們有著龐大的種群，那些散落在山脊上崖壁間的遺骨，不僅可以入藥，而且效果靈驗。

加布沿著山道往上攀登，到了二三百米高處，身上汗氣散發(fā)開來，周邊花草連綿，寧靜的天空愈加明亮。

太陽正在升起。

西北方的赤龍雪山，紅光閃爍，有如血珀。

他挺直腰桿，望了下山底的河流，清爽甘暢的空氣里，隱約飄來一縷怪異的味道，仔細一聞，心頭不由得一震，是令人不安的膻腥味兒，邪膩、刺激。

他的心一陣激跳。

舉目四周，除了鳥兒的鳴叫，川流的合唱，再就是他的喘息，整個山坡，沉浸在天空放亮的安謐里。

他鎮(zhèn)定下來，警覺地轉(zhuǎn)過一叢茂密的刺棵。

腥膻氣味更濃了。

跟著氣味往前走，腳下一滑，踩在一攤糞便上，緊接著，腦袋轟的一響，就看到了刺目的血污，撕裂的腸肚，凌亂的骨肉，破碎的皮毛……

加布不是膽小鬼，還是驚出一身冷汗。

是巖羊，撕扯開來的肢體七零八散，像是眾獸搶食的結(jié)果。

他的心像是要從胸膛里蹦出來。

是雪豹干的？

能把一只巖羊如此慘烈地殺死在山腰上，只能是雪豹。

但這是不可能的！

已經(jīng)很多很多年了，不要說在人來人往的塵乃爾山，就算在人跡罕至的赤龍雪山，也很難尋找到雪豹的蹤跡。

那就是狼。

但也不可能??！狼的獵殺大都是在草原上、河谷里。

加布不敢大意，他爬上一塊巨石，放眼四周。

柔和的晨光，在高聳連綿的山坡上，投下誘人的光斑，玫瑰色的霞暈，染紅了透明的云絮，景色鮮得靚眼，草色綠得醉人。

天上盤旋的鷹鷲越來越多。

這些通靈的鳥兒，顯然是沖著巖羊的尸體來的。

可也不對，它們像是根本沒看到山腰的殘尸。

那么上面十有八九還有情況。

塵乃爾山相對高度不到六百米，海拔卻有四千四百米。山的東面，火紅色的巖石，層疊陡峭，突兀凹陷，刀劈斧鑿。南北兩側(cè)，坡勢漸緩，植被茂密，兩條清澈的河流依勢而下，在山的正前方匯聚奔騰。北面曲折蜿蜒，斷斷續(xù)續(xù)延伸到干松崗日的腳下。干松崗日是連綿的山巒，與四季冰雪的赤龍山環(huán)繞相連。無論哪個方向看，從干松崗日延伸出來的塵乃爾山，都像一條曲折有致的巨龍，跟傳說中的龍脈很是相像。神奇的是，山峰南側(cè)的峭崖下，有個形如肚臍的山洞，洞內(nèi)巖縫中滲淌出的泉水清涼甘甜，健脾養(yǎng)胃。千百年來，方圓數(shù)百里的民眾，但凡腸胃有疾，氣脈不暢，早晚飲之，即可痊愈。受其恩澤，善男信女們都叫它曼巴牙古（意為“好醫(yī)生”，其中“曼巴”意為“醫(yī)生”），將整座大山視為神山。它正東的山腳下，有個古老的不大的寺院，叫塵乃爾寺。有了塵乃爾寺，鄉(xiāng)名就叫塵乃爾鄉(xiāng)。

2

與往常不同，加布爬上山的背脊，四處瞭望，沒有看到熟悉的羊群。

這兒的巖羊，有七百多只，已經(jīng)在山上生存繁殖了三四十年，習(xí)慣人類的煙火，從沒受過來自人類的任何傷害。確切地說，塵乃爾山就像一個專為巖羊設(shè)計的野生動物園。受到精心呵護的巖羊，不光屬于神山，還屬于這片土地上的每個男人和女人。

每天清晨，羊群在頭羊帶領(lǐng)下，迎著朦朧的天光，從固定的線路下山喝水。喝的是從肚臍狀的山洞里淌出來的曼巴牙古。而后啃吃著飽含露水的蒿草、針茅，還有杜鵑、繡線菊、金露梅的枝葉，一路上行，來到東面的峭壁上。一邊沐浴朝陽的溫暖，一邊消化圓鼓鼓的肚子。直到舒服夠了，才慢騰騰地舔食著巖壁上鮮嫩的苔草，懶洋洋來到背陰的山脊上。這兒平坦開闊，植被茂盛，是它們貨真價實的糧倉，能從開春一直吃到秋后。即使到了嚴(yán)酷的冬天，從山脊延伸到坡下的干草也足夠充沛。

加布從小就知道，神山上的巖羊，是人類的朋友。

人類對它們來說，像羊群跟前的狗，牛群跟前的馬。人們在山上播放音響，鳴奏鼓號，祭山神，放風(fēng)馬，給他們拍特寫拍錄像，只要不過分靠近，都能得到滿意的配合。偶爾，稀罕的人做出過分行為，它們也只是見怪不怪地躲開，不會驚恐，更不會改變它們固有的安逸和懶散。

毫不夸張地說，塵乃爾山上的巖羊，對野生動物來講，是完美的另類部落。

隨著周邊經(jīng)濟不斷發(fā)展，神山上的巖羊名氣越來越大。

美文、電視上的多了，巖羊的身份也隨之改變。報紙雜志上、電視專題片的解說詞里，巖羊成了吉祥的代碼，和諧的典范，幸福的象征。不光是地方上一道獨特靚麗的風(fēng)景，還是一張內(nèi)涵響亮的名片。

太陽更高了。

集聚的鷹鷲越飛越低，越來越多，它們在不同的地方忽高忽低起起落落，一幅拍翅歡慶的景象。

加布的神經(jīng)越繃越緊，感覺有什么大事正在發(fā)生。

這些靈敏的大鳥，十有八九是為食物而亢奮。只有在搶奪美食，享受盛宴的時候，它們才會這么密集，這么快活。

他想象著可能的景象，朝著鷹鷲集中的地方警惕地走去。

近了，更近了！

濃重的血腥味里，他看見一群目光犀利、體格碩壯的禿鷲，正在幾具巖羊的殘尸上大快朵頤。

看到他，它們并未驚恐，既不躲避，也不停食。

幾只大塊頭，高昂著被血染紅的蟒蛇似的脖頸，挑戰(zhàn)似的望了望他，若無其事地把頭伸進血肉模糊的腹腔，從里面撕扯出大段的腸肚，競相吞噬。有兩只為搶奪一塊內(nèi)臟，血光中騰空而起，拍翅拼斗，上下?lián)潋v，令他心窩泛潮，雙腿軟顫，太陽穴突突直跳……

大致數(shù)數(shù)，慘死的巖羊有十七只。

突然，一道黑影，從正面閃電般朝他撲來。

是禿鷲！

一只不喜歡他的大禿鷲，在俯沖到離他頭頂很近的地方，猛然拍翅抬升，發(fā)出一聲刺耳的怪叫。強烈直覺中，他本能地彎腰抱頭，想要閃開，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一大攤稀屎，沖他傾瀉而下，惡心的糞渣濺到了他的臉上和手機上。而另一只禿鷲，正從相同的方向朝他俯沖下來。

他顧不得其他，轉(zhuǎn)身就跑。

一口氣跑出百十米外，一屁股坐草地上，忍著可怕的心跳，呆呆地望著眼前恍如大片的場景，如處夢中。

3

加布一氣跑到鄉(xiāng)政府，找到名叫旺吾的老主任。

旺吾主任抽著煙，忽閃著渾濁的眼睛，看了他拍的照片和視頻，望了望塵乃爾山的上空，喘著粗氣沉重地說：

“天上好像沒有你說的神鷹?。俊?/p>

加布順著他的眼神往上看，果然一只鷹鷲也沒有，他不由得急躁起來，扯開嗓門說：“你不相信？”

旺吾主任說：“不是不信。我是說，天上的神鷹已經(jīng)飛走了，你說的事情也已經(jīng)過去了?！?/p>

加布胸口堵得慌，努力冷靜著說：“事情沒有過去！神山上的巖羊，遭到了野獸襲擊，一次就殺死了十七只巖羊！現(xiàn)場慘不忍睹，你們應(yīng)該調(diào)查一下?！?/p>

旺吾主任咧開紫里泛黑的嘴唇，樂呵呵地說：“你讓我調(diào)查？加布啊加布，你是高升了，還是有權(quán)了？”

加布頓時漲紅了臉。

旺吾主任瞅著他的窘態(tài)哈哈大笑：“加布啊，你以為生老病死的就只是人??！”他噴著隔夜的酒氣，不無感嘆地說，“我告訴你，不只是人?！?/p>

加布愣了愣，不明白他啥意思，也不想明白，更加固執(zhí)地說：“旺吾主任，您看到照片和視頻了，神山上的巖羊，遭到了不明野獸的殘殺！”

旺吾主任晃著胖嘟嘟的大腦袋，和藹地說：“知道了，幾年前我就說過，山上的巖羊繁殖太快，已經(jīng)到了需要控制的時候了。以山上有限的牧草來看，在沒有人類干預(yù)的情況下，能養(yǎng)活五六百只羊，不發(fā)生草荒，就已經(jīng)不簡單了?，F(xiàn)在山上的羊已經(jīng)超過了七百只，有限的牧草，早就供不應(yīng)求了，明白了嗎？”

加布眨巴著眼睛，還是不明白。在他看來，旺吾主任說的，與他反映的情況，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

“還不明白嗎？”旺吾主任失望地說，“老天爺?shù)难劬?，是不會蒙沙的，什么都不會漏過。你看到的，不過是天意，不值得大驚小怪?！?/p>

加布離開政府大院，走到神山正東面的時候，不由得停下腳步，朝著火紅色的峭崖看了一眼。陽光照耀下，但見一層層陡立的石壁，浮雕似的矗立在拔地而起的山體上。就在那些石壁間的坑坑洼洼里，那些突兀高聳的奇石間，點綴著許多巖灰色的斑點。那就是巖羊。那兒是巖羊們休憩和避險的地方。只要到了那兒，就沒有任何天敵可以傷害到它們。同時也是避風(fēng)港，冬天風(fēng)雪彌漫，躲在那兒的羊群，正好朝陽取暖，避開寒流的抽打和暴虐。

加布望著崖壁上的巖羊，突然就想到了山智曼巴。

山智曼巴博學(xué)多藝，精通梵文、藏文和漢語，是方圓百里有名的大藏醫(yī)，也是加布的爺爺熱卜丹生前最敬重的人，應(yīng)該把神山上發(fā)生的事兒向他請教。

4

白了眉毛的山智曼巴，八十二了，戴副圓鏡片的大眼鏡，盤腿坐在大炕上，拿著放大鏡，喝茶看書。見是加布，熱情地請他上炕，聽了他的敘說，看了照片和視頻，目光慈祥，語氣親和地說：

“你怎么知道那些巖羊是野獸咬死的？”

加布愣了下，頓時無語。

“是聽說的，還是親眼看見的？”

加布搖頭，心說是啊，你沒看見，也沒探究，一點兒真相不知道，憑啥說是野獸咬死的。

山智曼巴看著他的神情，露出微笑：“它們可能是老死的，可能是病死的，還有可能是雷電擊中的，當(dāng)然，也許真是野獸咬死的?！?/p>

加布點著頭，心里打著鼓點兒……他覺著，那些羊不可能是老死的，也不大可能是病死的，就算遭了雷擊，也不會一下子擊中那么多……

山智曼巴見他滿眼疑惑，并不意外，和藹平靜地說：“生生死死來來往往，就像白天和黑夜，沒有窮盡的時候。上個月，山上摔下來三只羊，都是漂亮的公羊，非常年輕和強壯。為了獲得交配的權(quán)利和自由，它們勇敢挑戰(zhàn)種群的首領(lǐng)。誓死拼斗的結(jié)果，是被強大的對手，無情地挑下懸崖，一個個摔得粉身碎骨。這樣的事情，在這群巖羊里，每年都會發(fā)生，但這不是謀殺，也不是殘忍，甚至沒有兇手?！?/p>

加布驚訝地望著他，這樣說道，還是第一次聽見。

山智曼巴看著他的反應(yīng)，接著說：“還記得十年前寒流過后的那場雪災(zāi)嗎？大雪下了兩天一夜，神山上的積雪有二尺多厚。巖羊吃不上草，活活餓死的有上百只。為了活命，強壯些的，都在啃食同伴的尸體。要知道，它們可是地地道道的食草動物啊，當(dāng)不得不啃食同伴的皮毛和肉體的時候，整個種群的生死，就到了最后關(guān)頭。那次受災(zāi)的，不僅是野生動物，我們?nèi)祟愐步?jīng)受了考驗。不少牧民的牛羊，都在家門口活活餓死，損失極其慘重。要不是州上縣上及時組織人力財力投放干草，災(zāi)區(qū)的牛羊十有八九會死絕。后來，救災(zāi)的草料源源不斷，有人想到了神山上的巖羊，善良的人們自發(fā)組織起來，連夜把草料送到山上，那些巖羊才沒有滅絕?！?/p>

那次雪災(zāi)加布當(dāng)然知道，可以說刻骨銘心，往山上送草料的人中就有他。他聽出話中之話，可還是轉(zhuǎn)不過彎來，既然可以大力救助遭災(zāi)的羊群，為什么要對不明死因視而不見呢？

山智曼巴喝口茶，慈祥地望著他，像是說，還不明白，還有什么問題嗎？

問題當(dāng)然有，山智曼巴并沒有明確回答他的疑惑，他來這兒，不是為了一己私利，不是多管閑事，可他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說，不由得脫口而出：“我覺得那些巖羊不是老死的，不是病死的，也不是雷電劈死的，十有八九是猛獸咬死的！”

“你確定？”

加布的眼神飄忽了，他想知道的是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如果真是猛獸干的，人是有理由干預(yù)的啊。干預(yù)是作為，是為了羊群的安全，是為了神山的安寧。

山智曼巴閃動明亮的眼睛，不緊不慢地說：“你的善意，天地知道，神佛知道?？晌疫€是要對你說，就算那些可憐的巖羊真是被猛獸咬死的，不管是雪豹，還是狼，都是自然，都是和諧?！?/p>

加布的眼睛頓時瞪大，以為自己的耳朵出錯了。

“你說和諧？”

“對呀?！?/p>

聽清楚了的加布忍不住了，他實在無法接受，神山上慘死了那么多巖羊，作為救死扶傷的大曼巴，怎么能說是和諧呢？他忍住情緒，恭敬地作了個揖，誠懇地說：“請教曼巴爺，神山上的巖羊，不都是神靈佑護的嘛，一次死了那么多，怎么會是和諧的呢？加布不明白，巖羊是國家保護動物，發(fā)生了成批死亡的事，就在我們跟前，而且是在神山上，總不至于沒人在乎吧？”

山智曼巴用比他誠懇得多的語氣說：“你說得不錯，問得也很好?？赡阆脒^沒有，萬事萬物的發(fā)生，都是有根源的。判斷事物，不能只糾結(jié)于結(jié)果。不錯，巖羊是國家保護動物，在任何地方，都應(yīng)得到保護?？扇绻鼈冋媸潜谎┍赖模闆r就會不同，就不那么簡單了。你想想看，如果事情發(fā)生在赤龍雪山上，相信你是不會質(zhì)疑的。雪豹珍貴得很，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不要說巖羊，哪怕同屬于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的藏羚羊，只要它能抓住，就是它的美食！可以說，人們贊賞雪豹的獵殺，遠勝過對巖羊的同情?？墒虑榘l(fā)生在塵乃爾山上，就有了截然不同的觀點和認識，你開始同情巖羊，你想要制止殺戮，沒錯吧？”

是沒錯，巖羊?qū)儆诒Ｗo動物，該保護時不保護，難道任其死亡和被殺戮不成？加布心里不安地想。

像是知道他心里的動靜，山智曼巴接著說：“你可能還不清楚，塵乃爾山原先沒有巖羊，一只都沒有?？蓭r羊來了。想知道它們是怎么來的嗎？好，我告訴你，當(dāng)初巖羊都生活在干松崗日的石山上。干松崗日的后面是常年積雪的赤龍雪山，那兒寸草不生，是連金雕都不去的地方。而干松崗日的前面，是茂盛的草原。那時的巖羊，可不是保護動物，石山上到處都可以看到。雖說有天敵的威脅，人類的獵殺，但它們有廣闊的領(lǐng)地，憑借龐大的種群，卓越的生存能力，一直過著自在舒適的日子。千百年來，這種平衡從沒被外來因素打破過。直到幾十年前，氣候開始持續(xù)干旱，雪山冰川不斷消退，干松崗日上的植被越來越少，大量的巖羊不得不離開干燥無草海拔高峻的石山。其中一部分，選中的就是塵乃爾山。這塵乃爾山，從干松崗日伸延出來，斷斷續(xù)續(xù)，時而冒出幾座山峰，時而又隱入地下，直到成為咱們面前的這座神山。那些從干松崗日而來的巖羊，起先生活在那些不高不大的山巒上。生存條件好了，羊群開始大量繁殖，山上的資源越來越緊張，最終到了極限。巖羊迫不得已下山，還是無草可吃。因為此時的牧民們，已經(jīng)擁有了屬于自己的草原，他們用特制的鐵絲，做成結(jié)實的網(wǎng)圍欄，將自己的草原牢牢圍住。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兒。由于氣候的改變平穩(wěn)下來，干松崗日的石山上又出現(xiàn)了久違的綠色。此時的巖羊，若是重回家園，必定是絕地逢春?？蛇@些巖羊已適應(yīng)了低海拔的舒適，嘗到了水草豐茂的甜頭。危機過去，它們不再重回千百年來哺育過它們的干松崗日，那兒海拔高峻，氣候寒冷，它們不愿遭罪，也不愿探險，它們已經(jīng)徹底忘記了千萬年來，賴以生存的雪嶺和峭壁。它們追蹤著鮮草，不斷東移，最終到達了塵乃爾神山。

“而就在這時，國家將巖羊列為二級保護動物。

“在此之前，沒人在乎巖羊的死活，而一夜之間，它們成了保護對象，成了人類尊重的生靈，而塵乃爾神山，也就成了它們的天堂。

“可溫暖的盡頭是寒冷，天堂的背后是地獄。神山上原先沒有血腥，沒有殺戮。羊群來了，熱鬧來了，血腥和殺戮也就來了。

“明白了吧？你所看到的，是必然的發(fā)生。血腥和殺戮可以是人，可以是雪豹，可以是狼，也可以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還可以是羊群本身。你想想看，事情為什么會發(fā)生在神山上，為什么慘死的一定是羊，而且是巖羊？”

5

整整一夜，加布翻來覆去睡不著，滿腦子都是鷹鷲吞噬巖羊的情景，都是血腥刺激的場面，還有旺吾主任的說教，還有山智曼巴的高論。無論他們說得多么有理，無論他多么想讓自己平靜下來，內(nèi)心都不贊成，也不接受。越是想明白，就越是煩惱，越是焦躁。

他的心徹底亂了。

他覺著他們都是有意推脫。

如果人人都這樣，任由那些巖羊自生自滅，子孫后代就只能在傳說中想象巖羊帶來的美好和快樂了。

他決定再次上山，如果那些巖羊真是猛獸咬死的，幾天之內(nèi)，同樣的事情還會再現(xiàn)，他要看看事件的真相，看看殺手的真容。

三天之后，加布帶著爺爺熱卜丹留下的一架老式軍用望遠鏡，配有長焦鏡頭的佳能照相機，天亮前一口氣爬上神山，躲進山脊上高大的經(jīng)幡里。

經(jīng)幡立在山脊的高點上，密密麻麻的五彩幡布，在山風(fēng)吹拂下，強勁抖動，嘩嘩作響。從里向外看，視線開闊，沒有死角。從外往里看，抖動的幡布，晃動的色彩，就成了最好的掩護。

他從小在神山下長大，知道巖羊每天清晨都要下山喝水，天光放亮?xí)r原路返回，從不改變。根據(jù)他的判斷，那些慘死的巖羊，就是在下山喝水或返回的途中，遭到猛獸襲擊的。

星星的光澤漸漸消退，一牙彎月很不真實地掛在西天。

由西而來的山風(fēng)，帶著高爽的寒意，穿過印滿經(jīng)文的彩幡，把對生靈的祝福，對吉祥的祈愿，播向深邃的蒼穹。

黑沉沉的大地正在蘇醒。

突然，他聽到主峰方向傳來碎石墜落的聲音。

是巖羊踩落的？

他的神經(jīng)頓時繃緊，順著響聲的方向看過去，依舊陰暗的山坡死一般靜寂。望遠鏡的鏡頭里，找不到任何可疑的蹤影。仔細搜尋，陡峭的山崖上，似乎有個異樣的剪影——

像是聳立的奇石。

調(diào)整焦距再看，竟然是一只迎風(fēng)站立氣宇軒昂的巖羊。

他心一陣激顫。

眼看著一只又一只巖羊冒了出來。

不可思議的是，這些巖羊并不急于下山，它們似乎改變了以往的生活規(guī)律，不是在天光朦朧時下山飲水，而是等待天空放亮。

加布緊緊盯著那只迎風(fēng)站立一動不動的大羊，感覺十有八九是頭羊。

這群羊里的頭羊他見過。

兩個月前，他大清早外出辦事，路過山腳下的曼巴牙古，正好看見羊群下山喝水。最前面的頭羊體格極其雄健，猛然看上去，像是精壯的小牛。尤其引人矚目的是它的犄角，根部粗大壯實，朝外強力彎曲，而后齊整地聳起，有如兩把黑色的利劍。已經(jīng)很多年了，周邊的牧民們，早就習(xí)慣了巖羊的存在，就像鄰里相處。一些趕早來打神泉水的人，遇上這樣的情景，都會耐下心來，等著羊群喝夠了，上山了，再去喝水和打水。羊群也一樣，不但不怕人，即便是摩托車、汽車經(jīng)過，也都無所畏懼。

可今兒它們行為反常，異常謹(jǐn)慎，一直磨嘰到天光大亮，確認沒有任何危險，才浩浩蕩蕩開始下山。

一連三天都是這樣，他沒見到他想見的猛獸。

加布有些吃不消，天天黎明起來爬大山，孤獨寂寞玩蹲守，累得筋疲力盡。

但也不是毫無收獲。

他發(fā)現(xiàn)東邊數(shù)萬平方米的灌木周邊，散落著許多巖羊的尸骨。簡單清點了下，大大小小的羊頭就有三四十個。更大范圍內(nèi)肯定還有，沒準(zhǔn)更多。其中一些尸骨是新鮮的，還有一些尚未完全腐爛，散發(fā)著刺鼻的臭味兒，引得幾只禿鷲在那兒耐心地啄食，場面令人惡心。

他還發(fā)現(xiàn)，那個哨兵似的頭羊，每天清晨之所以站在高聳的巖石上，耐心地等待天光大亮，是仔細查看周邊，確保沒有敵情，才會帶領(lǐng)種群下山喝水，是個極其負責(zé)極其忠誠的部落首領(lǐng)。

他還發(fā)現(xiàn)，羊群喝完水一路吃草上山，走的不是原來的路。原來是一邊吃草一邊上山，整個山坡都是它們的草場。吃飽了肚子，才消消停停去往東面的崖壁上享受陽光。而現(xiàn)在，是在很短時間內(nèi)喝完水，爭先恐后往回跑。而且選擇的路徑是曼巴牙古的上方，那兒山崖陡峭，易于擺脫危險。到了二三百米的高處，它們也只在靠近石崖的地方留步吃草。

他在尸骨周圍找到一些野獸糞便，里面滿是巖羊的毛。在松軟的土窩里，看到許多梅花狀的獸蹄印，很像是狼。

但他確定，不可能是狼。

他熟悉狼，了解狼的習(xí)性，確定它們不可能大規(guī)模在石山上圍捕巖羊。

也不是雪豹。

疑霧重重，誘惑重重，他決定繼續(xù)蹲守。

6

跟前幾天一樣，羊群按時出現(xiàn)，天大亮后，觀察等待，謹(jǐn)慎下山。

沒有襲擊。

沒有猛獸。

極度失望中，他身上陣陣?yán)鋺?zhàn)。

抬頭看天，云層越來越黑，越來越低。無常的山風(fēng)不再溫柔，猛烈地撲打著經(jīng)幡。鳥兒的鳴唱消失了。周邊的景色時而鮮亮，時而遙遠。這是陣雨的前奏，冰冷的山雨說來就來。他用力裹緊身上的夾衣，想抽支煙，打不著火;想打個電話，又沒信號。

心煩意亂，不由得想起旺吾主任的話……

“……你以為生老病死的就只是人啊……老天爺?shù)难劬κ遣粫缮车?，什么都不會漏過。你看到的，不過是天意罷了，不值得大驚小怪……”

他更緊地裹住夾衣。

旺吾主任說得有理，草原上長大的男人，更理解什么是天意。那些死去的巖羊，不是你關(guān)心的事兒。你既不是行政領(lǐng)導(dǎo)，也不是野生動物保護協(xié)會的成員，更不是研究環(huán)境生態(tài)的學(xué)者專家，干嗎自不量力，自討苦吃啊。

但這顯然不是他的心聲。

他想起山智曼巴，他的話令人費解，但更耐人尋味：“……殺戮可以是人，可以是雪豹，可以是狼，也可以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還可以是羊群本身……事情為什么會發(fā)生在神山上，為什么慘死的一定是羊，而且是巖羊……”

對啊，為什么慘死的一定是羊，而且是巖羊呢？

實實在在地講，他之所以執(zhí)著于真相，就是對這些話的意思感興趣，就是想知道那些巖羊到底怎么死的，想確定殺手，看到殺手。

他知道自己是犯了毛病了。

小時候，他就總想知道神山上的巖羊是從哪兒來的，總是纏著爺爺問來問去。

爺爺每次都笑瞇瞇地說，是赤龍雪山上的赤龍趕過來的啊。

他說真有赤龍嗎？

爺爺說當(dāng)然有啦！

然后就講他親眼看見赤龍顯形的故事。

說一個云霧彌漫的早上，太陽好不容易鉆出霧障，懶洋洋照耀著西天。當(dāng)時他正在山坡上放羊，身邊的狗突然狂躁起來，沖著西天又跳又叫。他抬頭一看，就見翻騰的云層里，有鮮紅鮮紅的血光放射出來。就在那耀眼的紅光里，一只上下擺動的龍頭破云而出，身上鱗片金光閃閃。他驚呆了，嚇傻了。恍恍惚惚中，眼看著巨龍嘴里噴出一團團雪白的光氣，緊接著，那光氣就成了一股股超大的強風(fēng)，朝著塵乃爾山?jīng)坝慷鴣?。那之后，一夜之間，神山上就有了成群的巖羊。

爺爺看到的情景，在許多人嘴里都得到過證實。

人們相信，赤龍山上的巨龍是神龍。塵乃爾神山是龍脈。巖羊來到神山安家，必定是神的旨意。

加布的奶奶說，她沒看到過赤龍山上的巨龍。說她年輕那會兒，神山上連只奔跑的兔子都難碰上，都被遠道而來的人們打光了?？蓭r羊來了，幾乎所有的野生動物都成了寶貝。奶奶還說，她的阿媽說過，以前這兒的草原上，遍地都是黃羊和野驢，還有野牛和狼群。后來，人越來越多，黃羊走了，野驢走了，留下來的就只有野牛和狼群。再后來，打殺野牛的人越來越多，剩下的狼就都成精了……

加布想著爺爺奶奶的音容笑貌。

突然就覺著自己的行為特幼稚，特荒唐，特可笑，分明就是個沒頭沒腦的傻瓜蛋，卻想管天管地管野獸。

沮喪之下，身上愈加寒冷。

眼看陰云更黑了，詭譎的山風(fēng)，發(fā)出怪異的嘯鳴，稠密的經(jīng)幡，在勁風(fēng)抽卷下，發(fā)出爆裂般的轟響，一場山雨即將降臨。

他得趕緊下山。

就在他正要鉆出經(jīng)幡的時候，透過嘩嘩作響的幡布，突然看見百十米外有個可疑的影子——

不，不是一個，是四個！

凝神再看，不由得倒吸冷氣，是狼，是前后相隨一路小跑的狼！

他立刻蹲下，摁住狂跳的心，本能地把目光投向經(jīng)幡的另一側(cè)。

天哪——

就在離經(jīng)幡二三十步的地方，三只魚貫而行的狼，繞過瑪尼堆，朝著神山主峰方向快跑而去。它們健壯的體格，粗大的尾巴，光亮的毛色，尖聳的耳朵，敏捷的身影，一看就是殺戮的好手。

短暫暈眩中，他咬牙屏息，像是要把蹦跳出來的心使勁吞咽回去。幸虧他藏在幡布稠密的經(jīng)幡里，山風(fēng)勁峭，密集的幡布嘩嘩作響，嚴(yán)重干擾到了狼的視線和嗅覺，否則，他十有八九已是狼群的點心。

但這怎么可能?。?/p>

這樣的季節(jié)，即便有狼，也是孤狼，最多兩只，不可能集群，更不可能出現(xiàn)在人煙環(huán)繞的神山上！

可現(xiàn)實就在那兒。

兩路狼分工明確，一路迅速鉆進主峰下的灌木中，一路漸漸消失在山脊上方的峭崖間。

他看懂了。

狼是趁著早上的風(fēng)雨，來圍殺巖羊。它們看好了天氣，算準(zhǔn)了時機。確切地說，它們是在北邊的高點上，眼看著羊群下山喝水，利用時間差，快速來到預(yù)先選定的地點，一路埋伏在稠密的灌木里，一路占據(jù)羊群必經(jīng)的山崖。羊群喝完水，沿著石崖一路上行返回。當(dāng)由南向東轉(zhuǎn)彎時，隱藏在上面的狼就會突然現(xiàn)身，將驚恐的羊群自上而下趕往視線開闊的西面的山脊。那片茂盛的灌木，是必經(jīng)之地。埋伏的狼，只需伺機而出，就能在羊群里肆意屠殺。

7

加布之所以堅定地認為，狼不可能在這樣的石山上捕殺巖羊，是有根據(jù)的。

狼捕殺大型動物，主要是在視線開闊地勢平緩的草原或河谷，靠的是超強的耐力和集體的智慧。狼沒有在石山上捕獵的能力。在他眼里，周邊現(xiàn)存的狼，早就失去了兇殘本性。有關(guān)惡狼的故事，只剩下了古老的傳說。

這不是瞎話，是事實。

幾年前，加布的妹妹昂吉家就發(fā)生過這樣一件事。

昂吉的丈夫拉旦進城打工，她留在家里照顧老人和牛羊。她有兩個孩子，老大叫本美，是個九歲的女孩。夏日里的一天，放假在家的本美帶著六歲的弟弟在自家的網(wǎng)圍欄里采蘑菇。

海拔三千米以上的草原，盛產(chǎn)一種獨特的蘑菇，表皮色黃，里面嫩白，肉質(zhì)筋道，可以燉肉，可以燒烤，還可以用酥油煎著吃，味道鮮美，營養(yǎng)豐富。

本美和弟弟采蘑菇的地方，是片坡洼地，草勢長得特別好，蘑菇特別多。

本美正采得起勁兒，弟弟說，姐姐你看，來了一只狗。

可不是嘛，一只身架干瘦皮毛邋遢的大狼狗，就在離倆人不遠的地方蹲著。這狗本美前幾天見過，也是在自家的網(wǎng)圍欄里，她在草灘上撿拾牛糞，看見家里的狗瘋叫著沖向不遠處的草灘。緊接著，就見一只大狼狗落荒而逃。那片草灘有丟棄的羊骨頭，大狼狗肯定是沖著殘骨而來的。沒想到今兒又來了。這些年，搬到城里去的人越來越多，草原上的流浪狗也就不稀罕。姐弟倆繼續(xù)找蘑菇。不知不覺，離大狗越來越近。到了二三十米的距離，弟弟看狗不順眼，沖它一陣吆喝。大狗慢騰騰站起來，掉頭走幾步，又戀戀不舍地蹲下，像是在逗他。弟弟撿起石頭就打，打不著，就往跟前沖，離大狗的距離也就七八米了。本美見狀跑了過來，她怕弟弟被狗所傷，想要把他拉走。就在時候，她聽到了熟悉的狗叫。緊接著，就見大狗受驚似的猛然跳起，掉頭就跑，很快消失在草坡后面?？窠兄鴽_過來的，正是家里的老黃毛。它喘得厲害，肺里發(fā)出呼呼嚕嚕的聲音，令人不忍?？删瓦@樣一條十多歲了的老狗，僅僅叫著追過來，就嚇跑了那只大狼狗。

晚飯時，在縣城打工的拉旦回來了，聽女兒講了大狗兩次闖進自家網(wǎng)圍欄的事兒，警覺起來。

第二天早上，拉旦帶著本美騎摩托車沿網(wǎng)圍欄巡視自家草場。來到北邊，遠遠看見低空有一群鷹鷲在忙碌，像有什么事兒發(fā)生了。拉旦加大油門開過去，見網(wǎng)圍欄上掛著個什么東西。一到跟前，本美就叫了起來：“阿爸你看，大狼狗，那就是我說的大狼狗！”

拉旦頭皮頓時麻了。

這哪里是狗，分明是狼！

原來，這只鉆進網(wǎng)圍欄里的狼，昨天下午看到姐弟倆采蘑菇，觀望過后，就有了圖謀之心。它悄悄過來，謹(jǐn)慎地靠近，見倆孩子并不怕它，也就沒敢冒失，而是采取偽裝的策略，裝作膽小的樣子，成功地將小點的男孩引誘到跟前。就在它要攻擊的時候，老黃毛狂叫著沖了過來。它掉頭就躥，一口氣沖上草坡，朝著北邊的河溝跑過去，但當(dāng)它試圖跳躍網(wǎng)圍欄時，由于起跳高度不夠，被鐵絲網(wǎng)上的鐵蒺藜掛住后胯，倒吊在了網(wǎng)圍欄上，越是掙扎掛得越緊，直至力竭而死。它的肚子被鷹鷲啄開，內(nèi)臟掏食一空，眼睛舌頭都被啄食干凈。

倆孩子的運氣實在是好。誰能相信，草原上的孩子，竟然不認得狼，竟然僅憑一只老狗，就把一只陰險的餓狼趕走了。

加布的父親曲嘎說，這沒什么奇怪。狗有溫暖、有依靠、有食物。狼有什么？什么都沒有！曾經(jīng)賴以生存的大草原，被從天而降的網(wǎng)圍欄，分割成了無數(shù)的大草灘。草灘上放養(yǎng)的，都是牧民們精心守護的牛羊。野驢遠去了，黃羊消失了，強大的人類，憑借自己的意志，改變了自然的形態(tài)，建立了人為的法則。狼被趕出了固有領(lǐng)地，沒有了家園，失去了食物，成了流浪的乞丐。原先的狼，吃的是鮮活的牛羊，憑著群體的力量和智慧，連兇猛的野牦牛都敢獵殺。現(xiàn)在，網(wǎng)圍欄成了它們的噩夢，不要說獵殺牛羊，連野兔老鼠，都難抓到，整天餓著肚子，茍延殘喘，像賊一樣，光顧人類的垃圾。這樣的狼，怎么可能還有殺氣，能在死亡線上掙扎，不至于滅絕就是奇跡。

曲嘎還說，現(xiàn)在人和狼的關(guān)系，就像拿牛糞捏花。

然而，在那些并不久遠的年代，打狼殺狼，是男人們勇武的體現(xiàn)，是驕傲的本錢。

曲嘎的父親，也就是加布的爺爺熱卜丹，就是有名的殺狼好手。

8

幾十年前，熱卜丹憑借一支小口徑運動步槍，打殺了十五只狼，為此獲得過嘉獎。而他真正出名，是五十歲生日那天。

事情發(fā)生在四月下旬的一個下午。

由西而來的暴風(fēng)雪覆蓋了草原。種種跡象表明，一場牧民們最怕的春季雪災(zāi)正在到來。

熱卜丹的大兒子，也就是加布的父親曲嘎，正在縣上接受培訓(xùn)。熱卜丹不知道他回來了沒有。如果還沒回來，家里的牛羊就全靠兒媳一個人照料，那可真夠她受的。熱卜丹放心不下，決定過去看看。

曲嘎家的牛毛帳篷架在一面高坡上，也就五六里路的樣子。

快到了的時候，他沒見熟悉的炊煙，沒見暮歸的牛羊，也沒聽見狗叫，帳篷周圍一片寧靜。他心里一沉，知道兒子十有八九還在縣上，兒媳拉毛吉也沒把牛羊趕回來，心里埋怨著，就想進去看上一眼。

到了帳篷前，他掀開牛毛編織的門簾，剛一探進身子，神經(jīng)陡然一緊，見一高大的黑影從天而降朝他撲來。

本能的后仰中，他被一股強力撲倒在地。所幸的是，沒被門簾之類的東西絆住，也沒被突如其來的攻擊傷到。倒地瞬間，他本能地打了個滾?；陪ぶ?，不知發(fā)生了啥事，連襲擊他的是啥都沒看清，一張血盆大口已撲到面前。強烈恐懼中，他再次想要打滾躲閃，想要站立起來的時候，左臉受到了重擊，腦袋里轟的一響，眼前瞬間黑眩，但他沒有暈厥，沒有癱軟，而是順勢抽出了鋒利的藏刀。

終于看清了，撲來的是只體型巨大的狼。

其實，他牽馬過來，看到了雪地上的獸蹄印，心里咯噔了至少兩次，腦子里閃過了狼的身影。但僅僅是一閃而過，當(dāng)時草原上已經(jīng)很少有狼了。即便到幾十里外或更遠的山里，也很難找到，基本上被打殺干凈了。猛然看到雪地上梅花狀的大蹄印，他的第一感覺是狼，但緊接著想到的就是狗，那只大獒犬是他養(yǎng)大的，每次過來，離著幾百米呢，就撒著歡兒跑著叫著前來迎接了。不見狗來迎接，肯定是兒媳帶著放羊去了。既然狗不在家，新鮮的雪地上如此新鮮的獸蹄印，理應(yīng)警覺。可他偏偏就沒在乎。

已經(jīng)很多年了，熱卜丹一直活在打狼英雄的光環(huán)里。狼在他眼里，無異于野狗，麻痹大意實屬自然。

攻擊他的是只母狼。

這只狼之所以到了開闊的草原上，是為了逃命。

確切地說，它是被獵人趕來的。

獵人在幾十里外一處荒涼險峻，灌木茂盛的山崖下，發(fā)現(xiàn)了它的窩巢，打死了公狼。它僥幸逃脫。興奮的獵人怎肯罷手，死死追趕。被逼上絕路的母狼，利用風(fēng)雪和夜色，大膽竄進草原，擺脫了追蹤。它要活命，只能冒險穿過人畜密集的地帶，逃往遠處的雪山。就在它繞過曲嘎家?guī)し康臅r候，它敏銳的嗅覺捕捉到了食物的味道。春季食物匱乏，是各類動物最難熬的季節(jié)。它已經(jīng)幾天沒進食了，驚恐逃竄幾乎耗盡了最后的體力。餓極了的狼，跟著氣味來到帳篷前，大著膽子圍著帳篷轉(zhuǎn)了兩圈，確認里面沒人，就拱開帳幕鉆了進去。熄滅了的爐灶上，坐著一口燉肉的鍋，里面有幾塊帶肉的骨頭。它一陣?yán)峭袒⒀?。就在它咂巴著嘴巴，想再找點食物的時候，聽到了外面的動靜。

心驚膽戰(zhàn)的母狼，正要拱開帳幕逃命，熱卜丹掀開了帳篷的門簾。

絕境里的母狼野性勃發(fā)，騰空一躍，撲了上來……

熱卜丹認出是狼，再想滾遠點兒，已來不及了。

母狼更加兇惡地撲了上來。距離如此之近，他看清了狼眼里似灰還綠、似黃還紅的殺氣，看清了狼嘴里瘆人的光亮，嗅到了狼胸里噴出的腥膻氣息。按說，被人追殺的狼，已是極其怕人，看見人的影子，嗅到人的氣味，都會立刻逃命?？蛇@只狼，盯住熱卜丹的時候，不是倉皇逃命，而是以命相拼。絕境里的熱卜丹，生死關(guān)口沒有慌亂，眼看母狼鋒利的獠牙，離他腦袋已近在咫尺，他選擇的不是抵抗，而是迅猛翻滾，但狼的應(yīng)變更加靈敏，沒能撲咬住他的咽喉，順勢一嘴咬住了他的后背，急伸的利爪，再次拍中了他的腦袋。也就在這時，他忍著致命的劇痛，舉起藏刀朝著惡狼猛力一揮。這一揮，使出的是他拼死的勁道。但這力量是盲目的，你死我活的肉搏中，一切都是本能的爆發(fā)。然而，就是這看似莽撞的搏命的一揮，卻意外地深深地劃開了母狼的肚子……

意識回來了的時候，紛紛揚揚的雪花，白得晃眼，到處都是鮮血的顏色和氣味。他摸了把灼痛鉆心的臉，手上黏滑的血肉使他睜大了眼睛。他見倒在跟前的狼，伸縮著猩紅的舌頭，齜著鋒利的尖牙，不停地吹著粉色的血泡，兇狠的眼睛死瞪著他，劃開來的肚子，涌出一大堆血里糊拉的內(nèi)臟……

不，不光是內(nèi)臟，還有幾只快要出生了的蠕動著的小狼……

……狼崽在動彈、在掙扎，有一只甚至睜開了眼睛，濃密的絨毛，圓圓的眼球，像初生的羊羔，它使勁蹬著四肢，眨巴著眼睛，想要離開雪地，爬回母狼的腹腔……

爆裂般的黑眩中，他狂跳的心，蹦出胸膛，碎裂成鮮紅的雪花……

……

打狼英雄熱卜丹在兒子曲嘎家里，奇跡般一刀殺死了五只狼，實現(xiàn)了有生之年打殺二十只狼的夢想。

可他一點高興不起來。

他左臉的傷口一直不結(jié)疤，狼的一根利爪，擊穿了他的臉頰，倒刺似的勾掉了一塊肉，整個口腔感染膿腫，禍及牙齦和咽喉。背部的傷口，縫了四十多針。幾十天里，他只能趴在床上，湯水難進，晝夜疼痛，發(fā)燒不止。做了兩次手術(shù)，才勉強保住性命。

性命保住了，厄運又來了。

他整天頭疼，一閉上眼，就看見那只被開膛剖腹的母狼，絕望而又兇狠地盯著他，看見那只血里糊拉的狼崽，眨巴著眼睛，使勁蹬著四肢往母狼腹腔里爬……

多年之后，熱卜丹死于心衰。

臨死前，他把家人召集到床前，講述他割舍不下的心事。說他殺死的那只母狼，是他前世的冤家。說他曾在后牙山的山溝里，追殺過它，不光認識，還結(jié)下了刻骨仇恨。說它之所以鉆進曲嘎家的帳篷，不是偶然，是來報仇的。

那是他見過的最狡猾最可恨的狼。

他從新鮮糞便上發(fā)現(xiàn)了它，一直追蹤到了山溝的盡頭。在望遠鏡里，眼看著它在雪山下的草灘上，成功地從一個洞窟里掏出一只肥大的旱獺。他看準(zhǔn)風(fēng)向，翻過山梁，小心翼翼包抄過去。小口徑步槍打狼，必須得盡量靠近，要比狼更加謹(jǐn)慎和隱蔽，三十米左右，命中要害才能成功。否則即便打中，也很難斃命。畢竟小口徑步槍是用來打靶的，不是用來打獵的。為了達到目的，他最擅長的是埋伏。判斷清狼的去向，遠距離迂回，找到理想的伏擊位置，靜靜等候，在絕對有效的距離內(nèi)，一槍斃命。然而，這只狼感覺到了他的存在和威脅。它將吃剩的旱獺埋藏起來，在山上與他周旋，五六個小時，始終保持三四百米的距離，不給他任何靠近的機會。眼看天快黑了，回家的路還遠，他不得不選擇放棄。一連數(shù)天，他使盡渾身解數(shù)，卻再也沒有見到那只狼的蹤影。將近一年時間里，他在不同季節(jié)，幾次進山尋找那只狼，始終一無所獲。狼的氣息一直都在，糞便腳印掛在荊棘上的毛，幾乎每次都能見到，有時還很新鮮，但就是沒有狼的影子。他知道狼就在山上，它在高處把人的行蹤看得清清楚楚，一直在跟他藏貓貓。它記住了他的氣味，記住了他的模樣，還有他的殺氣，知道他是來要它的命。幾次三番后，恐懼自然而然變成了仇恨。

他說他從不為殺狼而后悔，他見識過狼的兇殘、狼的邪惡，還有狼的狡猾和陰險。殺狼對他來說，是為了草原的安寧，是為善良的牧民們除害，是完全合法絕對正當(dāng)?shù)摹?/p>

對于父親熱卜丹的說法，曲嘎有自己的看法。

他認為父親自從豁開了那條母狼的肚子，一刀殺死了五只狼，就迷失了本性，處在了深重的自責(zé)和強烈的不安里。他一向堅定的性情不再沉穩(wěn)，動不動就兩眼發(fā)直，小鬼附體似的胡言亂語，白天丟三落四，夜里噩夢連連。開始大家以為，這是臉上和背部的傷痛造成的，沒人受得了口腔化膿無法吃喝，背上有傷無法睡覺的折磨?？蓚螅男袨楦庸之?。他先是將家里所有與狼有關(guān)的東西搜集起來，狼皮褥子、狼皮大衣、狼皮帽子、狼皮手套、狼牙飾品等等，在自家門前一把火燒了個精光。而后將他視為珍寶的小口徑步槍，主動上交派出所。他的槍是有證的，堪比性命?？伤谷辉谶€沒收繳槍械的年代里主動上交。

他覺著，父親性情的改變，根子在于他天性的善良。他親手殺了大大小小二十只狼，無論他有怎樣正當(dāng)?shù)母鶕?jù)和理由，也無論他獲得過怎樣的贊許和嘉獎，他的心始終沒有踏實過。因為打狼，他一直活在莫名的陰影里。每殺一只狼，他都會對著狼的尸體，真誠地祈禱和念經(jīng)。他不止一次當(dāng)著全家老小說，要是知道那只母狼的肚子里有四只狼崽，他是絕對不會殺死它的。說他永遠忘不了那只垂死的母狼，暴齜著狼牙，眼睛里悶著一團火，肚子里的臟器瀉了一地，死盯著他不肯斷氣。說他一想起那只想要爬回狼肚子里的狼崽，心口就發(fā)悶。然后就瞎說母狼可能的前世，說他死后可能的轉(zhuǎn)世。

熱卜丹死前最后一個夜晚，做了此生最鮮活的一個夢。

夢里的主角還是狼。

他在晨光照耀下眼睛明亮，語氣清楚，對圍在身邊的親人們說，夢里的母狼，就是他在后牙山上追殺過的那只，它會說人話，帶著它的四只幼崽，堵著他要走的路，說它們娘兒四個一直等待著他的到來。

9

躲在經(jīng)幡里的加布，看懂了狼群的意圖。

他無法想象，即將成為旅游勝地的塵乃爾神山，會一下子出現(xiàn)這么大一群狼。而且大模大樣設(shè)圈套，布陷阱，明目張膽獵殺巖羊，公然挑戰(zhàn)人的強大和威力。

加布渾身戰(zhàn)栗，心性大亂。

毫無疑問，一場慘烈屠殺即將上演。

他腦子急速翻騰，是趕緊離開，還是設(shè)法阻止？

如果下山求援，一是來不及，二是不會有人相信，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也不信。他赤手空拳，孤獨一人，想要阻止一群惡狼的盛宴，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就在這時，喝完水的羊群，果然如狼所料，沿著陡峭的山路，去往東面的崖壁，被埋伏在山崖上的幾只狼攔住去路。

驚恐的羊群一擁而下，掉頭西竄，沖向那片茂密的灌木。

落石聲，轟響聲中，黃色煙塵升騰起來。

拼命逃竄的羊群，沖到灌木前，猛然炸群，淹沒在更大的煙塵之中。

加布不停地摁著快門。

透過長焦鏡頭，他看到了朝著北面瘋跑的羊群，看到了掉頭回竄的羊群，看到了沖向崖壁的羊群，但沒有看到捕獵的狼。感覺只是短暫的幾個瞬間，四散而逃的羊群，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力量，重新聚到一起，朝著北面奮力狂奔，掉頭繞向正東的絕壁。

剛才還生死沸騰的山脊，頓時一片死寂。

加布呆呆望著羊群消失了的山崖，望著緩緩擴散的塵土，望著那片彌散著死亡氣息的黑沉沉的灌木，肢體僵硬，神思恍惚。

他知道，興奮的狼群，此時就在灌木后面，在大快朵頤，在安享盛宴。

那是罕見的畫面，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是直接證據(jù)。

可他不敢到狼群跟前去，也沒敢貿(mào)然離開。

突然，藍光刺目，電閃雷鳴，驚天動地的霹靂，如同倒塌的山崖，大地在顫抖，地獄在迫近……

強烈惶悚中，他低俯在地上，忍受著雷電的暴虐，等待著魔鬼的降臨。

不知過了多久，夾雜著冰雹的雨點掃過山脊，恐怖的霹靂漸漸遠去。

他渾身濕透，寒冷徹骨。

在這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山上，一旦下雨，氣溫急劇下降，沒有雨衣，沒有避雨的地方，身體隨時有可能失溫。

就在這時，透過幡布，他看見三十米外，兩只狼叼著東西快速跑來。

他的心又蹦到了嗓子眼里。

這肯定是母狼，盛宴過后，它們?yōu)槌仓械睦轻處Щ厥澄铩Ｒ簿褪钦f，很可能這座山上，有兩窩狼崽。順著母狼的身后望過去，其余的狼一一現(xiàn)身，它們分散開來，跟在母狼身后，沿著山脊快速離去。

加布朝著那片灌木走去。

遠去的雷電帶走了烏云，天空湛藍，藍得真像湖水。早上的太陽，照耀著雨后的山峰，照耀著那片茂密的灌木。濕漉漉的花草上，晶瑩的雨滴，鉆石般光亮。就在這賞心悅目的美景里，一只只巖羊，橫七豎八倒斃在長勢肥美的草灘上，有的掏光了內(nèi)臟，有的啃殘了肢體，更多的是咬斷了脖子。

他渾身滾燙，怒火攻心。

該死的狼，并不只是為了食物，它們大開殺戒，為的是盡興，為的是過癮！

10

加布敲開縣林業(yè)局長辦公室的門，對坐在大班臺前的女局長恭敬地說：

“我是塵乃爾鄉(xiāng)的加布，我們鄉(xiāng)上的洛桑書記，讓我來找拉姆局長?！?/p>

拉姆局長毫無表情地望著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一亮，親切地說：“哦，你就是塵乃爾鄉(xiāng)的加布，是來匯報巖羊的事？”

“對對對！”加布趕緊上前，急迫地說，“我是加布，就是來匯報巖羊的事兒！”

拉姆局長笑容可掬：“請坐！你們洛桑書記說，塵乃爾山上的巖羊，遭到了狼群的襲擊？”

“對對對，一共七只狼！”

他從山上一下來，就去找洛桑書記。書記聽了他的匯報，看了他拍的照片和視頻，皺著眉頭說，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怪不得天上總有那么多鷹。這是大事，是特大新聞！然后讓加布把那些照片和視頻轉(zhuǎn)到了他的手機上，嚴(yán)肅地說，你做得對！關(guān)心神山上的巖羊，就是關(guān)心家鄉(xiāng)的生態(tài)，就是關(guān)心眾生的福祉。不過，這事雖然發(fā)生在咱們眼皮子底下，我們是管不了的，塵乃爾神山已經(jīng)劃歸縣旅游局負責(zé)開發(fā)了，管轄權(quán)是在縣上。今兒巴棱溝開現(xiàn)場會，我馬上就走。要不你到縣里跑一趟，去找旅游局的馬局長，把看到的情況詳細匯報，就說是我叫你去的。加布有點兒為難，他既不是鄉(xiāng)上的干部，又不認識馬局長。洛桑書記微笑道，你雖說不是鄉(xiāng)上的干部，可你是咱們鄉(xiāng)上的環(huán)境生態(tài)保護志愿者啊！出現(xiàn)狼群，是生態(tài)問題，狼群襲擊羊群，還是生態(tài)問題，是你分內(nèi)的事。去吧，認識一下馬局長，將來對你肯定有幫助。有啥意外的話，給我打電話。加布到了縣里，馬局長和其他領(lǐng)導(dǎo)都不在，一個姓趙的副主任毫無表情地聽了他的匯報，說你找錯部門了，塵乃爾山還沒正式開發(fā)呢，這事不歸我們旅游局管。加布沮喪。出了政府大樓，想起洛桑書記，就把電話打了過去。洛桑書記想了下說，那你去林業(yè)局找拉姆局長，一定要當(dāng)面匯報。我現(xiàn)在就給拉姆局長打電話?？磥?，洛桑書記說話算話，真的給拉姆局長打了電話。

“你沒看錯吧？”

拉姆局長問。

“沒錯！七只狼，咬死了二十一只羊，上次是十七只！”

“可洛桑書記轉(zhuǎn)給我的照片和視頻上，并沒有狼?。恳恢欢紱]有！”

加布一聽就有點兒急，語速很快地說：“照片和視頻上是沒有狼，可那些巖羊就是狼群咬死的，我本人就在場！”

拉姆局長給他倒了杯水，說：“塵乃爾山周邊都是人，出現(xiàn)這么大規(guī)模的狼群，獵殺了那么多巖羊，簡直難以置信。我是說，既然狼群襲擊巖羊的時候你在場，干嗎不拍幾張狼的照片?。俊?/p>

加布頓時漲紅了臉，說實話，當(dāng)他看到那么多狼的時候，驚得心慌意亂，哪里顧得上拍照片，而當(dāng)鎮(zhèn)定下來，在狼布好陷阱，發(fā)動攻擊的時候，他想拍狼，太想拍了，可運氣不好，一只都沒拍到。狼群離開的時候，雷雨那么大，狼離得那么近，強烈抖動的經(jīng)幡遮蔽了視線，絕不是想拍就能拍到的。他委屈，他遺憾，他覺得雖然沒拍到狼，但照片和視頻，已能充分說明問題。

“局長，我說的都是真的！如果你們不信，可以去調(diào)查，只要上山，馬上就可以得到證實！”

拉姆局長說：“不是不信。我的意思是，塵乃爾山突然出現(xiàn)狼群，而且大規(guī)模襲擊巖羊，這不是一般事件！”

加布突突直跳的心，有了舒緩。這當(dāng)然不是一般事件。去年這個時候，縣上正式發(fā)文，將塵乃爾神山列為縣里的重點旅游開發(fā)項目，各種宣傳炒得相當(dāng)熱乎。雖說目前還只是規(guī)劃，可游人一旦聞訊上山，碰上狼群，發(fā)生意外，那不就闖下大禍了嘛。再說了，塵乃爾神山之所以神奇誘人，就是因為山上有可供觀賞的野生巖羊。如果那些巖羊任由狼群肆意獵殺，早晚得絕跡。沒有了巖羊，神山的神奇將大打折扣。想到這兒，他的膽子一下就壯了。

“是啊，這就是大事！如果不采取行動，狼會越來越多，巖羊會被吃光的?！?/p>

“那你說說，該采取怎樣的行動??？”

“這我不知道，但無論如何，不能讓狼繼續(xù)吃羊吧！”

“狼不吃羊，你要把狼餓死?。俊?/p>

加布愣了下，覺著不對味兒：“不不不，我的意思是……”

“是什么？”

“可以把狼趕走??！”

“趕哪兒去？”拉姆局長耐下心說，“狼存在的歷史，比我們?nèi)祟惪墒窃绲枚嗔?。這么說吧，自然界的生物圈，是由很長的生物鏈構(gòu)成的，這你應(yīng)該知道。每種動物之間都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少了任何一種，就會引起生態(tài)失衡。狼一直處于食物鏈的上端，是自然食物鏈中相當(dāng)重要的一環(huán)。正因為有了狼的存在，使得大量食草動物得到了有效控制，才有了草原的肥美和茂盛，而一旦沒有了狼，鼠害野兔就會成災(zāi)，草原就會沙化，這你明白吧？”

加布點頭，表示明白。

拉姆局長也點頭，表示高興，繼續(xù)說：“有狼群出現(xiàn)，是好事，不是壞事。狼雖然吃羊、吃牛，有時還會襲擊人，但這都是生存需要，不是過錯。不僅是狼。我的意思是，大自然本身沒有過錯。這你明白嗎？”

加布當(dāng)然明白，他不清楚的是拉姆局長到底啥意思。

拉姆局長繼續(xù)說：“你知道基因吧？我剛才說了，狼在大自然中，一直處于食物鏈的上端，那么它的基因，對我們地球的生態(tài)資源和基因資源來說，就極其寶貴。對我們?nèi)祟惖奈磥恚饬x非常重大。狼對我們?nèi)祟愑幸鏌o害，這是我們現(xiàn)在應(yīng)當(dāng)樹立的觀念，也是當(dāng)今世界的共識。保護狼，就是保護我們的家園，就是保護我們自己。明白了吧？”

加布心跳又加快了，他早知道保護狼的重要性，他所知道的狼的價值和意義，以及狼的知識和故事，一點不比拉姆局長差。他之所以來找她，不是來聽她上課。狼群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嚴(yán)重威脅到了神山上巖羊的生死，得趕緊想辦法解決問題，這才是關(guān)鍵。

底氣一足，膽子也就更壯了：“拉姆局長，您的意思我明白。我是說，巖羊跟狼一樣，也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總不能看著狼群把羊群吃光吧？”

“瞧你說的，事情不是剛發(fā)生嘛?！崩肪珠L不高興道，“你說狼群在吃羊，可你連一張照片都沒拍到，什么證據(jù)也沒有。話又說回來，就算有證據(jù)，我們也得組織有關(guān)部門的專家實地調(diào)查，研究論證吧。這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為了保護巖羊，把狼趕走了事。要知道，在草原退化，鼠害泛濫的地區(qū)，狼比巖羊可是寶貴多了。咱們?nèi)h巖羊的數(shù)量，僅塵乃爾山上就有七百多只，干松崗日和赤龍雪山上還有多少可想而知，而狼則少得可憐。如果你目擊到的情況屬實，塵乃爾山上的巖羊與狼的存在就發(fā)生了一定的關(guān)系，聽懂我的意思了吧？一次出現(xiàn)七只狼的狼群，對我們來說不是災(zāi)難！明白了吧？”

加布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他搖了搖頭，眼前浮現(xiàn)出殘尸橫陳，鮮血淋淋，滿天鷹鷲，腥膻恐怖的場面。感覺里，這位很有風(fēng)度很有學(xué)問的拉姆局長，對狼群吃羊群的事，似乎毫不在意，似乎那些巖羊生來就是喂狼的，她在為狼的殺戮而加油，為弱肉強食而點贊，為狼的兇殘而喝彩。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還有事嗎？”拉姆局長看著他的反應(yīng)，“要是沒事的話，我得提醒你一下。你好像把一些不該發(fā)布的照片，發(fā)到了環(huán)境生態(tài)志愿者協(xié)會的網(wǎng)頁上，一些網(wǎng)站還有社交媒體都在轉(zhuǎn)載。這對塵乃爾山周邊的群眾，造成了負面的影響，大家對狼群的出現(xiàn)和巖羊的死亡，產(chǎn)生了非議和恐慌?！?/p>

他吃了一驚，他的確把一些現(xiàn)場照片和視頻發(fā)到了朋友圈里，也發(fā)到了省市縣環(huán)境生態(tài)志愿者協(xié)會的網(wǎng)頁上。沒想到這么快，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就知道了。

他說：“我覺得這是件大事，應(yīng)該讓更多的人知道……”

“不行！”拉姆局長打斷他說。

“為什么啊？事情是真的，照片和視頻都是現(xiàn)場拍到的?！?/p>

“你這人怎么這么犟??！”拉姆局長口氣嚴(yán)厲起來，“你看看你發(fā)的那些照片，血腥恐怖，慘不忍睹，這與我們現(xiàn)行的大力保護生態(tài)的政策，與我們將要開展的生態(tài)旅游項目，不就是背道而馳嘛！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嗎？”

加布還是不明白，覺著局長小題大做，有意給他上綱上線，大聲辯解道：“不就發(fā)了幾張照片一段視頻嘛，既不是胡說，也不是造謠，有啥不行的？”

曲嘎忐忑，“老牙還值錢嗎？”

老夏坦率地說：“表面看，老牙既不新鮮，也不光亮，理應(yīng)不值錢。你瞧，每顆上面都有明顯瑕疵，還有缺損?？蓪Χ械娜撕驼嬲星蟮娜藖碚f，就不一樣。狼牙為什么辟邪護身？就因為狼捕食活物，它的威力，靠的是堅硬的利齒，而它的利齒，之所以令人生畏，是由于血腥的喂養(yǎng)，是野性、勇猛和殺戮的象征。狼的體型越大，年齡越老，在生死搏殺中累積的煞氣就越大，而這煞氣，就是邪魔妖怪的天敵和克星。煞氣越重，辟邪護身的效果就越好。你想啊，老狼牙齒上留下的痕跡，不就是血性的記憶，不就是廝殺的見證嘛。對懂行的有求者來說，不就是難得的上品嘛?！崩舷脑秸f越興奮，“你看，這幾顆牙，毛病都夠顯眼的，有缺有損，拔下來的時間，少說五六年了。可它為什么照樣值錢，除了我剛才說的，還在于它們的缺損都屬于瑕疵，沒有影響到牙形的完整。到了行家手里，精心修補，拋光處理，不但不影響佩戴，反而更能證明是珍品?！?/p>

曲嘎聽著，一個勁地敬酒敬肉。

老夏喝得高興，吃得過癮，乘興說：“現(xiàn)在市面上的狼牙，基本是假貨，大都是狗牙冒充的。個頭大的土狗和狼狗，牙齒一般都很漂亮，現(xiàn)拔現(xiàn)賣，好賣得很。這是沒辦法的事啦，狼牙炒那么熱，世上哪有那么多狼牙給人拔呀，沒人造假才是怪事。越是造假，市場就越紅火。一些新手玩家，都很好騙。那些個愛消費的官二代富二代就更不用說了。都知道狼牙辟邪護身，能給人帶來財富事業(yè)、愛情幸福，還有好運，能不追求嘛?！?/p>

曲嘎聽懂了，可還難以置信，“難道有錢人就不在乎真假？”

老夏說：“當(dāng)然在乎，越是有錢人，越是貪婪，就越在乎真假！可你要知道，買狼牙跟買寶石買金子可不一樣。寶石金子是可以鑒定真假的，有生產(chǎn)廠家，有大型商場，出了問題可以追究?？衫茄谰筒灰粯恿恕，F(xiàn)在打狼犯法，狼牙只能地下買賣，私下交易，旅游商店，景點地攤到處都是，你找誰去問真假？就算有人來管這事兒，到哪兒去找能分清狼牙和狗牙的人？所以你的真品才值錢嘛！只要是真品，怎么可能沒有瑕疵呢？那些憑著血性活下來的老狼，哪個沒有嗜殺成性，撕筋碎骨，以命相拼的經(jīng)歷呢？正因為有了生死的見證，才會有護身的魔力，才會有辟邪的功效啦！”

那天，臨告別時，心滿意足的老夏，從隨身包里拿出一串打磨精巧的骨質(zhì)項鏈，送給曲嘎，以示紀(jì)念?！斑@是用公狼的髀骨做的。狼髀骨，也就是狼的大腿骨，也能像狼牙一樣辟邪氣，護身心。男人戴狼牙，女人戴髀骨。這樣的項鏈，弄到國外，二百美金，只多不少。”

曲嘎點著頭，心里笑了。

狼牙還有狼髀骨的好處和傳說，他小時候就聽父親多次講過，可以說三十年前就知道。

父親熱卜丹的眼里，狼的渾身都是寶。

狼牙狼皮不必說。狼骨能祛風(fēng)鎮(zhèn)痛，強筋健骨，治療風(fēng)濕痹痛，腳膝痿軟。狼肉可以溫中散寒，補腎壯陽，治虛勞。狼膏，也就是狼油，能潤肺止咳，療禿瘡，平肺癆，還能滋養(yǎng)皮膚。小時候，一到冬天，全家人就用煉制好的狼油抹臉擦手，皮膚從來沒有皸裂過。

然而，他們從沒做過狼生意。

那之后，有關(guān)老夏的消息，在草原上一直不斷。他的狼牙生意做得相當(dāng)不錯，結(jié)識了本鄉(xiāng)的書記，還認識了縣長，做上了販賣藏獒的生意。發(fā)財后，又做上了更賺錢的蟲草生意，成了大老板。

12

一連幾天風(fēng)平浪靜，既沒上面的領(lǐng)導(dǎo)部門調(diào)查狼群吃羊群的事，也沒媒體前來實地采訪，鄉(xiāng)上也沒啥動靜。

加布心里發(fā)急，親戚朋友卻不以為然，說你干嗎那么認真呢？狼能不吃羊嘛，又不是自家的，就算是在神山上，不也是山神默許的嘛。

這話令他震動。

他決定再次上山。

加布選好日子，頭頂星辰來到主峰，這兒怪石嶙峋，便于隱蔽，視線開闊。

他的心里窩著一團火。

昨天傍晚，他騎摩托車，圍著塵乃爾山又轉(zhuǎn)了一大圈。幾小時的時間里，他探訪了五六家周邊的牧民，問他們是否看到山上有狼。得到的回答令他欣慰。有牧民說，早晚的時候，經(jīng)?？吹缴侥_下有狼，有時一只，有時兩只，晚上能聽到狼的嚎叫。還有牧民說，他看到三只狼從山坡上下來，緊貼著網(wǎng)圍欄去往河灘。還有人看到光天化日之下，狼在神山上游蕩。

狼就在山上，一定會來吃羊。

他反反復(fù)復(fù)搜索山脊上所有角落，直到日頭高照，沒有看到期待的狼。

也沒有羊。

難道羊不喝水了？

不可能??！

他不再傻等，從南面下山，希望在神泉附近找到羊群。

可他再次落空，曼巴牙古周圍沒有巖羊。

一連幾天，加布天天上山，沒見到狼，也沒見到羊。

他再也沉不住氣了，決定一探究竟。

加布來到主峰北側(cè)。

和南面的懸崖相比，這兒的峭壁有如剖開的山體，雄奇的造型，火紅的色澤，成就了神山獨有的美名，而就在峭壁腰圍的上端，凹陷出一層層階梯狀的大小相連的空地。正是這些既可獲得陽光，又能避免風(fēng)雨，還能躲開天敵的空間，成了巖羊得天獨厚的庇護所。他之所以冒險，就是想看一眼不吃不喝的巖羊，是否全在那兒。感覺里，那片空懸的斷崖，那片天然的羊圈，絕對有著不可思議的秘密。

當(dāng)他繞到能看見東面的河流時，腳下的巉巖不再堅硬，陡峭的巖石上滿是風(fēng)化的碎石，稍不留神，就會滑墜，下面就是深不見底的山崖。如此險惡的地方，即便你有再好的裝備，也很難越過。然而，就在他周圍，在那絕壁的前方，火紅色的巖石上，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白點兒，這是巖羊踩踏后留下的痕跡。巖羊之所以叫巖羊，就在于它們天生擁有在絕壁上攀登跳躍的本領(lǐng)。他所面對的絕境，對在懸崖上行動敏捷的巖羊來說，只需縱身一跳，就能輕松越過。它們靈巧的腰身，強勁的四肢，蹄子上堅硬的角質(zhì)，在亂石巖壁上不會有任何閃失，而對其他動物來說，這里就是禁地。

就在他想另尋路徑的時候，面前嘩啦一響，一只高大的巖羊，在離他五六米的地方猛然立起。緊接著，石子滑落的聲響中，一群巖羊在絕壁的邊沿上呼呼啦啦動了起來，所有眼睛都在看他。

原來，羊群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竟然沒看見。

不是沒見，他早在巖石上看到了異樣的青灰色，一團團一簇簇，只以為是裸露的石頭，根本沒往巖羊上想。意識里，巖羊看見他，不可能不動?？伤鼈兙褪且粍硬粍?。

面對碩壯的大羊，他慌得眼前打閃，雙腿打戰(zhàn)，用力扒住身邊的巖石，努力將身子牢牢貼在巖壁上，死死盯住大羊，一動不動。

大羊也一動不動盯著他。

這是一只高大健壯的公羊，頭根部極其粗壯的犄角，在頭頂稍向后彎，生成顯眼的橫棱，外展后有力內(nèi)收，由粗變細，在末端形成刀尖狀的角鋒，起碼有八九十厘米。它的吻部和面部既灰白相混又黑白分明，黑褐色的胸部，向下一直延伸到前肢，鮮明的紋路，直達蹄根;腹部和四肢的內(nèi)側(cè)呈現(xiàn)出由白而黃的淡淡的色澤;兩條前腿有力地蹬著峭壁上凸起的石棱，喘著粗氣，不停地抖動著黑灰色的耳朵和翹起的尾巴;混色發(fā)亮的大眼睛里，閃射出的不是驚恐、不是害怕，而是決斗和拼命的氣勢。

他沒任何退路，也沒有任何反抗的手段，只要稍敢妄動，公羊只需往前一沖，就會將他挑下懸崖。

可他不能不動。

他心跳得咚咚直響，緊盯著巖羊的眼睛，憑感覺輕輕地慢慢地挪動雙腳，一點一點往后撤。

高度戒備的公羊，死盯著他后撤了兩三米，用力抖了下身子，兩條強勁的后腿猛然一蹲，噌地一下躥躍起來，粗壯的前蹄扒住四五米處凸起的巖石，用力一拉，沉重的身體已躥了上去。就在這時，公羊蹬踏的巖石嘩啦一響，一塊幾十斤重的石頭從公羊腳下跌落下來。立足未穩(wěn)的公羊一個趔趄，急伸前腿扒住巖石的縫隙，懸空的后肢蹬住光滑的崖壁，猛勁一躥，眨眼間，就站在了他頭頂上方高聳的巨石上。

他看得驚心動魄，公羊踩落的石頭就在他面前一兩米的地方轟然墜落，如果他沒及時后移，已然被砸下懸崖。

13

加布躺炕上，茶不思，飯不想，滿腦子都是那只雄壯的公羊。

他感慨，他嘆息。

原以為，火紅色的山崖上，巖羊的身體很容易辨認。沒想到，當(dāng)它們躺臥在巖石上，靜止不動時，即便身體的顏色與巖石的底色截然不同，還是給人以自然的感覺，你會以為那是凸起的巖石。就像它們躺臥在草地里，身體的顏色與草地也不一樣，可你就是分辨不出。

可它們干嗎臥在陡峭貧瘠的山崖上，干嗎不到草木茂盛的地方去吃草呢？

毫無疑問是怕狼，是被狼群所逼，是迫不得已。

有沒有其他可能呢？

比如說，白天在山崖上休息，晚上伺機喝水吃草。

也不可能，巖羊不是夜晚進食的動物，就算敢于冒險，能躲過狼群的攻擊嗎？

如果晚上也無法進食，羊群還能存活下去嗎？

要存活，就一定得進食，那么狼群就一定會出現(xiàn)！

他額頭不由得滲出冷涔涔的汗液。

眼前再次浮現(xiàn)出那只差點兒將他嚇尿的大公羊，它野性十足地站在巨石上，呼哧呼哧喘息著，它的眼睛太獨特了，跟所有的羊都不一樣，真的有種令人過目難忘的東西。

他必須再次上山。

七天之后，加布等到了月圓。

他穿一件老舊的翻毛皮袍，天亮前來到提前選定的地點，隱蔽好了，裹緊皮袍，靜靜等待狼群的出現(xiàn)。

渾圓的月亮，照亮了遠處的山巒，照亮了山下的河流，照亮了陡峭的山崖;他看清了起伏的草灘，看清了茂盛的灌木，看清了數(shù)百米處的經(jīng)幡。在這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山上，月亮不僅大了許多、亮了許多，它的輝光更加清澈，更加皎潔，也更加美麗。

氣溫越來越低。

天空靜謐，大地靜謐，山谷靜謐。

偶爾兩聲鳥兒的鳴叫。

間或幾聲墜石的回響。

他很想裹緊皮袍睡一會兒，就一小會兒，幾分鐘都成，但絕對不行。一旦睡著了，狼群真的來了，麻煩就大了。

月亮墜入山后，東方泛起白光。

天空越來越亮。

霞云紅了，火焰熄了。

太陽升起，山音回蕩。

狼群沒來。

羊群也還是沒有出現(xiàn)。

身體僵硬了的加布，再也待不住了。他離開山崖，蹚過沒膝的草叢，望著眼前起伏的草穗，望著遠處抖動的經(jīng)幡，身上寒冷，關(guān)節(jié)酸痛，心里悲涼。他覺著自己的行為實在愚蠢。既然狼吃羊，是自然的賦予。你干嗎要評判天道呢？

他自嘲，他矛盾，他呵呵著，倦怠的眼睛投向遠方，那兒的雪山真白啊，白得那么純粹，白得那么生動。他的心跳強勁起來，血液躁動起來，激情膨脹起來。就在他選好角度，架好機器，調(diào)試焦距的時候，心頭猛然悸動——

鏡頭里的山脊上，有一溜移動的目標(biāo)。

是狼，真的是狼！

他急忙用長焦拍了幾張照片，迅速隱蔽在近前的石縫里。

數(shù)分鐘后，狼群分為兩路，繞過高聳的經(jīng)幡，朝著神山主峰疾奔而來。

簡直難以想象，狼群采取的策略竟然跟他第一次看到的一模一樣。

西邊的一路，埋伏在茂密的灌木中，北邊的一路攀巖上山，消失在高處的峭崖間。不同的是，這次來的不是七只狼，而是大大小小十三只，有六只狼崽加入了狼群的行列，它們跟著三只大狼，全都隱蔽在灌木里。

山脊上陽光明媚，微風(fēng)和煦，蜜蜂在花叢中飛舞，鳥兒在歡快地合唱。

然而，太陽已經(jīng)在神山頂端燦爛著了，巖羊還是沒有下山喝水，也沒有轉(zhuǎn)山吃草，狼群也沒有任何動靜。

令人窒息的寂靜里，狼和羊，在比耐性。

加布努力振作精神，他望著狼群潛伏的那片灌木，望著頭頂犬牙交錯的石崖，望著幾只滑翔的鷹鷲，望著天上流走的白云，不由得想起爺爺熱卜丹來。

熱卜丹第一次帶他外出打狼，他十一歲。

倆人天不亮來到險峻的雪山埡口，趴在亂石堆里，一動不動埋伏了五個小時。

這期間，有盤羊和白唇鹿，從身邊幾十米的地方走過，那頭漂亮的大公鹿，甚至來到離他們十來米的地方，啃吃石縫里的花草。爺爺有力的大手，卡著他的脖子，摁著他的頭，警告他不能動彈。他們的目標(biāo)是狼。根據(jù)狼留下的印跡和算好的日子，爺爺堅信，狼一定會從山埡口經(jīng)過。

太陽高照，狼沒有來;山風(fēng)大作，狼沒有來;雪霰紛飛，狼還是沒來。

他身子麻木，耳朵腳尖凍得生疼，肚中饑餓，頭昏眼花，最初的興奮早就被痛苦的忍耐所替代。真想爬起來活動活動，點堆火吃點兒糌粑，喝點兒熱茶。原以為打狼絕對刺激，絕對過癮，哪里想到，會如此艱苦，如此遭罪。臨近中午，雪越下越大，兩人被雪埋住。難忍的饑餓不再折磨，寒冷似乎也僵住了，倒是濃重的睡意，越來越沉，整個身體都成了死寂的石頭。

就在不可抗拒的瞌睡把他拖入迷谷，他正要昏睡而去的時候，爺爺有力的手掌，攥緊了他的胳膊。

他驚醒了過來，眼前飛雪迷亂，還是什么都沒有。

再看爺爺，正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擦去槍管上的落雪，肩胛骨用力抵住槍托，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前方。順著槍管看過去，他看到一前一后兩個黑影。

是狼！

兩只狼，正從埡口一側(cè)的上方慢慢騰騰地朝著他們走過來。

他緊張得喘不過氣。

爺爺為什么不開槍，再不開槍來得及嗎？

狼越來越近，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他已經(jīng)看清狼嘴里呼出的白氣，看到兇狠可怕的眼睛了……

可爺爺還是不開槍。

突然，狼在離他們十來米的地方警覺地站住，抬起腦袋，豎直耳朵，狠狠地盯住了他們，槍響了。

狼的身體猛然跳起，發(fā)出一聲尖細短促的哀叫，擰著腦袋重重倒了下去。另一只狼撒腿狂奔，眨眼間消失在雪霧之中。

子彈正中腦門。

爺爺迅速拔刀，切開狼的脖頸，大口吸吮動脈里的血漿。

他第一次品嘗到了狼的熱血，品嘗到了鮮活的狼肝，還有熱乎乎的心臟。那是一種奇異的感受，像寒冷的冬夜，吞下了一大口熱酒。他的血脈，他的內(nèi)臟，僵冷的四肢，沉重的身體，不可思議地?zé)狎v起來，心跳越來越歡，恨不能扒光衣服，在雪地里打滾，在雪山上奔跑。

到家后，爺爺先是帶著他把狼的頭蹄、五臟、髀骨、筋腱全都送給山智曼巴去入藥。把完整的狼皮繃好了，狼肉吊在了桿子上，這才盤腿坐在氈毯上，吃著剛出鍋的香噴噴的炸油餅，喝著滾燙的奶茶，成就滿滿地露出微笑。

他得意揚揚地說：“加布，你運氣不錯，第一次進山就打到了狼！”

“不是我打的呀！”

“不是你打的，但你堅持到了最后，就有你的功勞?！?/p>

他低頭不語，心里滿是慚愧，覺著自己是膽小鬼，根本不配當(dāng)獵人。想起當(dāng)時的情景，他還心有余悸。

那天夜里，他噩夢不斷。

那天夜里，他流了好多鼻血。

14

加布從記憶里回過神來，整個神山沐浴在燦爛的陽光里。

巖羊還是沒出現(xiàn)，狼群還是沒動靜。

越是沒動靜，他的心情越緊張。

如果有人從神山上經(jīng)過，或來此一游，誰能想到山上埋伏著一群時刻準(zhǔn)備殺戮的狼呢？這些年來，人和狼之間，已經(jīng)有了相互的默契。狼知道現(xiàn)在的人，輕易不會傷害它們，但它們擁有人類對狼殺戮滅絕的記憶，時刻警惕著人類，而人防狼殺狼，是本能是共識。現(xiàn)在狼成了稀有動物，成了法律保護的群體，成了生態(tài)平衡的維護者，自然就成了人們敬畏的對象。

然而，人保護了狼，與狼相安無事，狼卻在人的眼皮子底下，在人類敬重的神山上，肆無忌憚地大規(guī)模獵殺人類同樣保護的巖羊，這不光對其他動物不公平，也是對人的冒犯和蔑視。

想到這里，加布的目光劃過藍天，劃過白云，劃過幾只盤旋的鷹鷲，落在神山的山巔上。

順著山巔往下一溜，心口猛一咯噔。

羊——

巖羊終于出現(xiàn)了！

幾只大個頭，再也忍受不了饑渴的折磨，從安全區(qū)里冒了出來。它們迫切需要轉(zhuǎn)山吃草，需要下山喝水。

高度警惕的頭羊一動不動站立在峭崖上。

它謹(jǐn)慎環(huán)顧著周圍，許久許久，確認沒有危險，才從一塊塊巨石上小心翼翼跳下來，時而高昂腦袋，東張西望，時而晃動犄角，左顧右盼。它的身后，大量巖羊泉水似的冒了出來。

頭羊越過最后一道攔路的石崖，突然加速，奔向崎嶇險峻的山道。山道下方大約三百米處，就是清澈甘甜的曼巴牙古。

極度饑渴的羊群，緊緊跟隨。

當(dāng)它們踏上那條通往山下的山道，隱蔽在石壁下的兩只狼突然躥出，將奔跑的羊群截為兩段。

羊群閃崩，掉頭就跑。

然而，前面的想要回頭已不可能，東邊是絕壁，身后是惡狼，只能前沖，被前面埋伏著的兩只狼攔了個正著。

十來只被攔的巖羊，狂奔著轉(zhuǎn)頭向西。

四條狼立刻分散開來，跟在后面緊緊追趕。

山崖上的狼，哪能跑得過巖羊，眨眼間就被甩開。

然而，看著甩開了，卻正好鉆進更大的陷阱。當(dāng)驚恐的羊群以狂野的速度沖下山崖，試圖從那片散布著死亡的灌木前穿過時，早就蓄勢待發(fā)的三條狼猛然躥出，朝著看準(zhǔn)的目標(biāo)撲了上去。

一只精壯的母狼，高高躍起，撲到一只大羊背上。強烈慣性下，倒地的大羊急速翻滾，掙脫狼牙利爪，拼命朝著山崖狂奔而去。另一只狼，被一只橫沖而來的大羊撞翻，而最后撲擊的那條狼，看準(zhǔn)目標(biāo)猛撲過去，狠狠一口咬在了脖根里。幾只隱藏的狼崽，沖出灌木，競賽似的擁上去，爭先恐后撕咬起來。

驚惶的巖羊四處逃散，其中一只慌亂之下掉頭回竄，與從山上沖下來的狼迎頭相遇，被撲倒在地。它拼命掙扎，眼看掙脫了，又被狠狠地咬住了屁股。絕境中，它更加強烈地反抗。即將掙脫時，又被一口咬在了后背上。眼看在劫難逃，它卻在狼松開嘴巴，咬它脖子的瞬間，猛然跳起，撒蹄狂奔。惱怒的狼，眼睜睜看著到手的獵物，連蹦帶跳躥過亂石，消失在崖壁后面。

“我聽說，城里的烏鴉，即使在田野金黃、遍地種子的秋天，也不肯離開食物肥美的城市。城市讓它們更舒適，更享受，也更聰明。我還在電視上看見，北極地區(qū)的北極熊，還有北極狐，因為氣候變暖，冰川消融，食物匱乏，生存艱難，不斷嘗試進入人類領(lǐng)地，甚至社區(qū)。它們以垃圾為食，艱難求生，得到了人類廣泛的同情，得以和人類親密相處。這和山上的巖羊，多么相似啊。

“曾經(jīng)，人類瘋狂捕殺野生動物，它們面臨絕境。

“今天，人類大力保護野生動物，它們還是面臨絕境。

“據(jù)說，現(xiàn)在每年滅絕的物種多得數(shù)不清，為了保護地球生物的多樣性，很多國家都有立法，把那些正在滅絕和行將滅絕的動物，變成大熊貓來保護?？赡阆胂?，野生動物，一旦失去了物種本性，還是物種本身嗎？

“就說這山上的狼，它們能成群，還能在山崖上殺捕巖羊，你以為它們是成精，實際上是掙扎。它們?yōu)槭裁瓷仙?？因為草原上沒有它們的活路，它們是被逼上山的。當(dāng)這座山上沒有了可以獵捕的巖羊，它們的末日也就到了。你要知道，你想拯救的這群羊，事實上早就不是真正的巖羊了。它們貪圖安逸，在不變的圈子里，圈養(yǎng)得太久了，骨血里已經(jīng)沒有了自由的欲望，生命里沒有了頑強的野性，剩下的只是吃草喝水和交配。就算沒有狼，它們也會加速退化，隨時可能感染瘟疫，暴發(fā)疾病，面臨毀滅。到那時，你還能像今天這樣同情他們、保護他們、拯救它們嗎？”

告別時，老人送他到門口，看到神山上空盤旋起落的鷹鷲，平靜地說：“神鷹又在狂歡了，山上的巖羊不知又死了多少。你要再上山的話，能不能給我?guī)杉軒r羊的角？新鮮的羊角真是好東西，把它們用木炭引燃，研成細末，可以清熱解毒，是治療發(fā)燒的好藥材，對肝膽腸胃的腫脹，也有不錯的療效。要是能得到新鮮的血液，那就更好了，把它們用面粉拌起來曬干，研成粉，是給酒鬼治癖的好東西?！?h3>16

加布沒聽山智曼巴的教誨和開導(dǎo)，他把那些整理好的照片和視頻配上文字，發(fā)送給了各級政府的網(wǎng)站，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卻引來媒體的關(guān)注。電視臺、報社，還有一些社科雜志，派記者前來采訪調(diào)查。電視、報紙、雜志上，就有了塵乃爾神山的新聞和報道，雖說畫面解說和文字?jǐn)⑹龆枷鄬χ?jǐn)慎，不炒作，不宣揚，點到為止，不作結(jié)論，但事件本身，還是引起很大反響。

民間更是熱議刷屏。

狼群吃羊群的事兒，神山周圍的群眾早就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塵乃爾神山是神圣的，它不僅成就了神靈對當(dāng)?shù)厣`的眷顧，還成就了巖羊的傳奇。如今的神山，神靈的氣場和巖羊的存在密不可分，這是人文自然的奇觀，是當(dāng)?shù)夭豢啥嗟玫纳鷳B(tài)寶庫，也是大家共有的財富。人們無法容忍一向和諧、美好、靈性的神山，被一群惡狼毀于一旦！

所有微信群，都在轉(zhuǎn)發(fā)加布的照片和視頻，留言里有大量的疑問、責(zé)問和辯論。誰說狼吃羊天經(jīng)地義，誰就是塵乃爾人民的公敵。一些性情激烈的，自發(fā)組團上山護羊。法律法規(guī)不讓打狼，群眾自愿上山趕狼總可以吧！

這就引起縣鄉(xiāng)兩級政府部門的高度重視。

一道高兩米，長達一千五百多米的網(wǎng)圍欄，很快建立起來，將塵乃爾山的山體自南而北一分為二。東面包括了巖羊原有的全部活動范圍;西面是狼群出沒的地方。狼群再從山脊上過來攻擊羊群，將不再可能。

然而，圍欄擋住了狼群，卻沒解決根本問題。

殘存的羊群，被兇惡的狼群嚇破了膽。

它們站在高聳的峭崖上，眼巴巴望著山脊上豐美的草浪，寧肯忍著致命的饑餓站立一天，也不敢下山。它們的記憶里，那些極具誘惑的灌木叢，怪石嶙峋的高草窩，都是狼群出沒的地方。它們看到過無數(shù)可怕的屠殺，經(jīng)歷過太多慘烈的教訓(xùn)，只要望見那兒，草叢中就會露出群狼的身影，空氣中就會飄來濃重的血腥。

沒有水喝，巖羊可以舔吃山上的積雪，可沒有草吃，它們是怎么存活的呢？

加布陪同有關(guān)專家上山考察，發(fā)現(xiàn)巖羊盤踞的地方，石頭縫縫里的各種雜草，堅硬的枝蔓，巖壁上的苔草地衣，帶刺的干枝，都被啃吃光光，就連石窠里低洼處日積月累存留下來的厚厚的糞便，也都刨吃一空。

巖羊危在旦夕，必須人為干預(yù)。

可無論怎么驅(qū)趕它們，誘惑它們，羊群就是不往山背后去，似乎整個山脊就是狼牙豹爪，就是血盆大口。

主管領(lǐng)導(dǎo)說，羊群不敢到山脊上吃草，也不敢下山喝水，挨過嚴(yán)冬是不可能的。唯一拯救的辦法，是在曼巴牙古的東側(cè)，開條簡易通道，將羊群趕到對面的草山上，免除它們的恐懼，來年再將它們趕回神山。

方案立刻得到實施。

尷尬的是，巖羊不愿離開最后的家園。

人們想方設(shè)法，把干草鋪在通道上，費九牛二虎之力，也無法將羊群驅(qū)趕到生路上。

所有努力失敗后，巖羊也只剩下了喘息的力量，它們臥在巖石上，乖巧地嚼著遞到嘴邊的干草，連站起來的欲望都沒有。

一場拯救巖羊的活動，在塵乃爾鄉(xiāng)轟轟烈烈開展起來。

組織起來的牧民群眾，把成捆的干草背運上山，投放給巖羊。

然而，幾次之后，就沒人響應(yīng)了。

大家知道，神山上的巖羊沒救了。

它們是慨然赴死，是在集體自殺。

沒人再愿被一群散布著死亡氣息的巖羊折騰了。況且那些投放的干草，是留給自家牲畜的，不可能毫無代價地全扔到山上。而且杯水車薪，于事無補。有人甚至覺得，背著自家的干草，辛辛苦苦爬山涉險，喂養(yǎng)一群行尸走肉的巖羊，不僅是極其愚蠢的行為，而且是對善心的侮辱。

一句話，那些甘愿退化，失去本能的動物，不配做神山上的生靈。

17

一個藍天白雪的日子，有兩個與加布相好的同輩來找他。

叫羅桑的，是中學(xué)時的同學(xué);叫熱巴的，是鄉(xiāng)綜合辦的科員。

肉下鍋了，酒燙好了，羅桑開門見山說：“我最近買了兩顆狼牙，他們說是假的，說市場上能見到的狼牙，大都是狗牙，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請你給鑒定一下?！?/p>

鑒定狼牙，當(dāng)?shù)刈钣忻氖羌硬嫉臓敔敓岵返?。爺爺去世后，父親曲嘎也懂行，可他自從血壓過高，這份殊榮就落到了加布頭上。

加布斷定，羅桑的兩顆狼牙都是真的。

羅桑舒了口氣，還不放心：“他們說，狼狗的牙和狼牙是分不清的?！?/p>

加布笑笑：“那要看是誰來分。”

當(dāng)年上門收購狼牙的老夏，給爺爺熱卜丹傳授過不少狼牙的知識。見多識廣的熱卜丹心領(lǐng)神會，總結(jié)出一套更加靈驗的方法，傳授給了兒子曲嘎。熱卜丹去世后，有人找曲嘎合作，用牦牛的腿骨制作狼牙。他沒答應(yīng)。后來又有人找上門來談合作，用狗牙做狼牙，尤其狼狗的牙，稍作處理，就能以假亂真。面對高額利潤，曲嘎動過心，之所以放棄，是因為想起了父親臨終的話。父親熱卜丹說，我死后，不要火葬，也不要天葬，哪兒有狼群，把我扔給它們就好。曲嘎不再鑒定狼牙后，把全部所學(xué)都傳給了兒子加布。

面對羅桑的疑問，加布說：“我說是真的，就是真的！這兩顆牙，你花了多少錢？”

“七千！”

“值了，這么漂亮的狼牙，現(xiàn)在很難得到了?！?/p>

熱巴見狀，從懷里掏出一顆狼牙，恭恭敬敬遞給加布，滿是期待地說：“我這顆呢，也是真的嗎？”

加布接過來看了下，問：“多少錢買的？”

“兩千?！?/p>

加布為難而又抱歉地說：“對不起，既然你到家里來了，我得給你說實話，這是狼狗的牙！”

熱巴頓時兩眼發(fā)直。

加布拿起一顆狼牙，和狗牙放在一起，轉(zhuǎn)動角度說：“你們看，這狼狗的牙，比例和形狀，是不是與狼牙極其相似？但只要是狼牙，就絕對有不同于狗牙的特征。比如這顆狼牙，牙尖是不是很長，而且具有明顯的彎曲，多么蒼勁，多么有力。再看這顆狗牙，牙尖是不是短小、圓鈍？而狼牙的牙尖不僅長，而且彎得非常漂亮?！闭f著，拿起放大鏡，愈加坦誠地說，“你們再看，狼牙的牙尖，舌面是不是有成圈的血銹色環(huán)紋，這就是行家所說的血裂紋。再看狗牙，基本沒有。還有這兒，這就是狼牙的Y血槽，像不像個Y字，很深，很明顯。再瞧狗牙，什么都沒有。還有，狼牙的牙根，很飽滿，滿而不空，牙根是尖的，從內(nèi)向外隱隱發(fā)黑，這是由于狼的牙髓內(nèi)存有污血和神經(jīng)，而且整個牙根是深灰色的。狗牙的牙根又圓又鈍，顏色也與狼牙不同?！?/p>

說到這兒，羅桑和熱巴已是心服口服。

送走來客，加布眼前晃動著羅桑的那兩顆狼牙，這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兩顆牙，讓人愛不釋手。他是怎么弄到的呢？想著，手里似乎又有了異樣的質(zhì)感，那來自牙腔深處的兇悍、神秘、勁猛的氣息，纏綿渾厚，揮之不去。不由得想起他拍的那段視頻，想起被山智曼巴贊揚過的那只堪稱完美的狼，猛然腦洞大開——

老天，那兩顆牙，不會就是那只狼的吧？

18

新年到了，一只犄角龐大瘦得只剩下骨架的大個巖羊，帶著八只孱弱不堪的母羊，歪歪扭扭，一步三晃，出現(xiàn)在山智曼巴的院墻后面。

山智曼巴驚訝極了。

他一生中見過不少皮包骨頭沒了人形的人，救過他們的命，但從沒見過瘦到皮包骨頭沒了羊形的羊，而且是巖羊。

羊群看見他，有的一動不動站著，有的支撐不住臥在地上，有的低頭啃吃垃圾，而那只領(lǐng)頭的大公羊，警覺地瞅了他一會兒，竟然低下頭，搖搖晃晃，朝他走來。

這情景不像是真的。

山智曼巴不由得上前，滿是同情地撫摸它，為它念經(jīng)，為它祈禱。

這是神山上殘存下來的最后幾只羊。

兩周前，加布他們上山查證過，沒找到一只活羊。也就是說，十幾天前，塵乃爾神山上的巖羊就已經(jīng)滅絕。他不知道這幾只羊是怎么躲過他們的。無法想象它們怎樣熬過了生命的極限，又怎樣在漫長的嚴(yán)冬里存活了下來，更無法想象，它們怎么從筆陡的山崖上掙扎到了這里。這顯然不是僥幸和奇跡之類的詞語能夠解釋。但不管它們經(jīng)歷過什么，既然在他的屋后停下了腳步，那就是神靈的指引，是冥冥之中的緣分。

山智曼巴眼睛濕了，心腸熱了。

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進寺院，跟管家說明情況，到伙房把為流浪狗準(zhǔn)備的剩飯剩湯，還有泔水桶里的泔水以及爛菜幫子，統(tǒng)統(tǒng)收集在一起，摻上糧食，熬煮之后，叫人抬到他的屋后，搶救那幾只奄奄一息的巖羊。

周邊的人們聽說了，有的來看稀罕，有的來拍照片，更多的人帶來的是干草。

時間一天天過去，九只巖羊漸漸從死亡線上緩了過來。

一個風(fēng)雪過后的日子，加布又去看望山智曼巴。

山智曼巴帶他看巖羊。

巖羊就在屋后，沒有羊圈，沒有圍欄，連只看羊的小狗都沒有，一個個精神飽滿，有的臥在石頭跟前曬太陽，有的嚼食干草，有的懶洋洋地散步。最引人矚目的，是兩只新生不久的羊羔。

加布說：“曼巴爺，這些羊不會就待在這里吧？”

山智曼巴說：“不知道，它們是自由的。”

“可要一直喂養(yǎng)下去，它們不走怎么辦？”

“那也由著它們?！?/p>

“可這是十一只羊，恐怕您飼養(yǎng)不了啊。”

“我從沒想過飼養(yǎng)它們，我只是做我該做的。”

“可它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康復(fù)了，連羊羔子都生下來了啊。”

“是啊，母羊瘦成那樣，竟然頑強地產(chǎn)下了羊羔，真是不可思議。”

“它們是巖羊，應(yīng)該把它們放回山上？”

“是該回到山上，可能時機還沒到吧?！?/p>

“您歲數(shù)這么大了，還要給病人看病。再這么下去，您會累垮的?！?/p>

山智曼巴說：“不會，它們從沒拖累過我?！?/p>

加布堅持說：“還是應(yīng)該讓它們回到大自然里去?！?/p>

山智曼巴笑笑：“加布啊，你想的說的都對?？蛇@世界上，正確的想法和決定，未必是正確的選擇，甚至結(jié)果很可能是錯的?！?/p>

說完，他把加布帶到那只高大的頭羊跟前。已經(jīng)健壯起來的公羊興奮地迎上來，明亮的眼睛望著主人，結(jié)實的前蹄有力地刨著地面，昂頭抖尾，發(fā)出低沉的咴兒咴兒的叫聲，似在炫耀雄壯漂亮的犄角。山智曼巴樂呵呵地抱它，在它粗壯的脖根里摳著撓著，親吻它的額頭，拍打它的犄角。幾只母羊見狀，不聲不響圍上來，有的把頭伸到他懷里，有的蹭他后背。

加布看傻了，人和牛羊的感情他知道，再怎么著，短短二十多天，不要說一群野性的巖羊，即便家里喂養(yǎng)的牛羊，也不可能建立如此深厚的感情啊。

山智曼巴說：“你看看這只羊的耳朵，看到上面的眼兒了吧，知道是咋回事嗎？”

加布一頭霧水，羊左耳朵上，是有個眼兒，像是人工扎的，又像子彈打的。

19

山智曼巴摸著羊耳朵，眼睛里滿是感慨地說：“這眼兒是我用燒紅的爐鉗穿的，七年了，整整七年了。

“七年前，五月里的一個晚上，有個叫旦增的漢子開車來找我，說他阿爸的胃病又犯了，吐血不止，可他堅決不去醫(yī)院，只盼早點兒解脫，早點兒轉(zhuǎn)世。父親還不到五十歲，不能就這么讓他走了。

“我問清了病人的情況，帶上急救藥品，上了他的車。

“他家在干松崗日跟前的山梁上。不幸的是，病人失血過多，我們趕到，已經(jīng)沒有了脈搏和心跳。

“回來路上，一個陡峭的山灣，汽車大燈照見一堆毛茸茸的東西。我們下了車，確認是剛從崖壁上掉下來摔傷的巖羊。羊是當(dāng)年的小羊，咩咩地叫著，后半個身子血跡斑斑。我查看了一下，是摔斷了腿，它嘴里沒有血沫，應(yīng)該沒有內(nèi)傷。旦增見我不肯舍棄，說羊太小了，不值得要。這兒是野獸出沒的地方，到不了天亮，就喂狼了。我說要是我們碰不上，喂狼也好喂鷹也好，那是它的命?？勺屛覀兣錾狭耍拿透炔灰粯恿?。

“我把小羊抱到皮卡車上，帶了回來，給它的斷腿綁上夾板，給它喂療傷接骨的藥，給它吃摻有豌豆和青稞的料。它恢復(fù)得很快，十來天后，去掉夾板。兩周之后，就能行走了。然而，畢竟是嚴(yán)重骨折，走得多了，站得久了，它呼吸就會急促，身子就會顫抖。為了讓它盡早痊愈，我白天把它拴在屋后的空地上，讓它曬著太陽吃草休息，晚上把它牽回院里，給它加餐加料，大清早把它牽到河沿邊，讓它吃肥嫩多汁的鮮草。又過了兩周，它毛色更亮了，個頭更高了，就連頭上的犄角也明顯粗壯起來。有人說，它至少長了八九斤。說今年賽馬會規(guī)模很大，各種活動豐富得很，好好再喂幾天，肯定能多宰幾斤肉。

“看到人們誤解了我的行為，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我把羊牽到曼巴牙古的草坡上，解掉繩索，還它自由。我的想法很簡單，山上的巖羊下來喝水的時候，讓它入群就是了。我輕易地達到了目的?？扇f萬沒想到的是，當(dāng)我走出百十米的時候，它竟一路小跑跟了上來。我趕緊攆它走，山坡就在跟前，水草肥美，去就是了?？伤?dāng)我是跟它玩兒，不但不走，還圍著我蹦來跳去轉(zhuǎn)圈子，你越是趕它，它越是黏你。

“我鼻子酸了，眼窩濕了，萬般不舍涌上心頭。

“這人一旦心軟，動了感情，腦子就犯糊涂。

“我把它又帶了回來，不再拴它，讓它自由自在。

“眨眨眼，賽馬會到了。它又長大了，跟我更加親密。我外出的時候，只要不把它關(guān)院里，它就跟我走，我到哪兒它跟到哪兒。吃飯的時候，它臥在我的飯桌旁，陪我吃飯，晚上臥在我的炕跟前，陪我睡覺。

“賽馬會閉幕那天，有人帶著哈達和禮品來看我，和我商量，說縣里的馬老板看上了這只羊，他知道不是寵物，要出高價買下來。說著，拿出一個起碼能買三只羊的大紅包。馬老板我知道，他為地方上辦過實事，這屆賽馬會他就是主要贊助商。我問來人，他干嗎花這么多錢，買只半大的巖羊呢？來人一向?qū)ξ揖粗?，誠實地說，馬老板說了，半大的巖羊，肉質(zhì)是最好的，又鮮又嫩，能殺出頂級的羊羔肉！這只羊經(jīng)過我精心喂養(yǎng)，應(yīng)該更加肥嫩。州上的趙書記年底就退了，他最愛的就是這一口。

“州上的趙書記我認識，他老父親的多發(fā)性頑固性皮炎，各大醫(yī)院沒治好。聽說我配制的藏藥有特效，特意把我接到家里診斷治療。幸運的是，我用了兩周時間，治好了他父親的頑疾。州電視臺給我拍專題片，就是他的指示和安排。如果他要這只羊，我可能會松口。然而，他怎么可能開口呢？別說一只羊，就是一群羊，也無須他開口操心?，F(xiàn)在馬老板為了他喜好的一口肉，一口有別于其他羊羔的羊羔肉，竟然親自派人來，且不說目的何在，單就做法，就令人呵呵不已。

“我當(dāng)即決定把羊放生！

“當(dāng)天晚上，我請活佛為這只羊做了法事。凌晨，所有僧人都為它念經(jīng)祈禱，我親手在它的耳朵上打了眼兒，綁上寫有經(jīng)文的紅布，蒙上它的眼睛，請人在太陽升起前，把它帶到神山頂上，完成了放生?！?/p>

加布聽得入了神，他實在無法想象，這只在種群滅絕時，毅然帶著妻妾挑戰(zhàn)極限，從絕壁上掙扎下來，向人類求救的巖羊，竟然是只放生羊。

他不由得摸著羊耳朵上的眼兒，看著它似曾相識的犄角，恍然間，竟覺著這只羊很是熟悉，它粗壯特別的犄角，末端形成的刀尖狀的角鋒，總像在哪兒見過，尤其是那語言難以表述的眼睛。

山智曼巴接著說：“我一直記著它，它也記得我。”

“不會是巧合吧？”

“不會，它是放生羊?！?/p>

“放生羊就一定和別的羊不一樣嗎？”

“那倒不一定！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生靈不等于禽獸。所有放生的動物，狼也好，羊也好，哪怕一條魚、一只螞蟻，一經(jīng)放生，就不再是原先的生命了。隆重加持過的放生羊，更不一樣?！?/p>

“會像傳說中那樣，具有不死的靈魂，能幻化成精嗎？”

山智曼巴露出微笑：“你啊，問得太多了，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p>

加布知道該打住了，他真誠恭敬地說：“曼巴爺，謝謝你的教誨，我還是給你扎個圍欄當(dāng)羊圈吧?！?/p>

山智曼巴說：“不用，它們是自由的，想走就走，若是不走，趕得再遠，也會回來，干嗎要圍欄啊？”

“可春天就要到了，就算它們不愿再回神山，周邊可都是草山啊?！?/p>

“草山再好，它們也不會去。”

“為什么??？”

山智曼巴聲調(diào)低沉意味深長地說：“因為生靈不等于禽獸，因為生命不相信同情，因為善心不代表慈悲?！?h3>尾聲

正月里最后一天，山智曼巴無疾而終。

隆重葬禮過后，那群無主的巖羊自然而然歸屬了寺院。

不到一年，所有母羊全都順利產(chǎn)羔。

幾個月過后，塵乃爾寺在各路宣傳之下，盛名遠揚，核心就是那群巖羊。

巖羊與人親密交往，巖羊與人和諧相處。

這是天人合一的奇跡，這是人與自然的贊歌。

原先觀賞巖羊，得費力，得上山，還不一定能見到?，F(xiàn)在只要開車到塵乃爾寺，就能零距離親近巖羊，孩子們可以摸羊角，女人們可以抱羊羔，盡情拍照，盡情歡笑。

而那只放生羊，更被當(dāng)成了英雄，上影展、上報刊、上電視，無人不曉。

至于那群狼，自從神山上有了網(wǎng)圍欄，就再也沒人見到過。

有人說，狼群在一個風(fēng)雪呼嘯的夜晚悄然而去，全都返回了干松崗日;有人說，那是瞎扯，是故意造謠，狼群被人毒殺了;還有人說，不是毒殺，是用機巧的鐵夾逮住的，為的是狼牙。

加布深信后者是真的。

直覺告訴他，他鑒別過的那兩顆狼牙，就是那只頭狼的。

想起那只狼，他就想起山智曼巴。想起山智曼巴，就想起那只放生羊。

一天，他再次拿出神山上拍的多張照片還有視頻，與放生羊多角度的照片反復(fù)比對。發(fā)現(xiàn)有張照片與放生羊極其相似，尤其那對刀尖狀的角鋒，在放大鏡下完全一樣。

繼而恍然大悟，終于明白山智曼巴為什么說生靈不等于禽獸，生命不相信同情，善心不代表慈悲了。

作者簡介

海桀，男，1991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出版《送你曬干的眼淚》《唱陰舞陽》等長篇小說6部;在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余篇，其中中篇小說40余部，有10余部原創(chuàng)影視文學(xué)劇本，由專業(yè)部門制作出品?，F(xiàn)居西寧。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