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在田埂上奔跑,風揚起我的頭發(fā),塵土瞇了我的眼睛。我停下來把頭發(fā)掖到耳后,然后用手使勁揉搓眼睛,揉了幾下,眼淚不知怎么就流下來了。一回頭,發(fā)現身后有一個人影,猛然間嚇了一跳,以為是誰偷偷尾隨在我身后,定睛細看才知道,不過就是一個稻草人而已。
它的表情夸張而且滑稽,頭顱是用一個葫蘆做成的,不知哪位心思靈巧的人,用碳筆給它畫上眼睛鼻子和嘴,眼睛睜得圓圓的,大得嚇人;鼻子像一個洋蔥頭,俏皮而滑稽;嘴不但大而且紅,看上去很有喜感。它的身體是樹杈做成的,上面綁上晶亮的稻草秸稈。當然,那些稻草的秸稈也是它的肌膚,外面罩上一件寬寬大大的舊衣衫,頭上戴著一頂破了邊的舊草帽,手里拿著揮趕鳥雀的長鞭子。它不漂亮,像一個馬戲團里的小丑一般,風一吹,伶仃的身軀便在田野里搖搖晃晃……
故鄉(xiāng)的田野里,沒有大片的麥子,更沒有大片的稻田,高低不平的山地上種著一小片一小片的谷子和高粱。秋風起時,籽粒漸漸飽滿成熟,成群結隊的鳥雀嘰嘰喳喳前來偷嘴。于是山間田野,隔不遠便會立起一個稻草人,守護那些尚未成熟的果實。
我慢慢蹲在田壟上,蹲在稻草人的腳下,腦子里想一些奇怪的事情,涌出一些奇怪的念頭,稻草人不會生病吧?不管風吹雨淋,它始終都保持一個姿勢站在那里。外祖母犯了舊疾,上秋以來,愈發(fā)的重了,每每半夜喘息得二里半以外都能聽到,呼吸困難。我夜里睡在她身邊,覺得心里很難受,心里雖不忍卻幫不上半點忙,不能讓她得以緩解。母親拿藥給她吃,卻總不見好轉,母親嘆息,我也嘆息。
稻草人似乎有些不近人情,它在我的身邊偷偷地笑了。我瞅它的臉,圓圓的眼睛,蔥頭鼻子,大而紅的嘴,笑得夸張而變形。它不能體會別人的心情,只是一味地傻笑,連它腳底下一朵小花,也紅透半邊臉,在風中搖頭晃腦,傻呵呵地樂。
那些鳥雀都回家了吧?太陽在山邊使勁往下墜,我背起書包,慢慢地往回走,意興闌珊,打不起精神。回頭看稻草人,它站在田野里,還在張著嘴傻笑。
隔了一個星期,我又來到田埂上,看著稻草人依舊孤單地立在那里,眼睛睜得圓圓的,大嘴紅艷,笑得夸張,保持著一個不變的姿執(zhí)。它的執(zhí)著讓我有些惱怒,每天都咧著嘴笑,不累嗎?有那么好笑嗎?難道它就沒有煩心的時候?
稻草人似乎完全不懂別人的心情,自顧自地在田野里傻笑著。我走出去很遠,回頭看它,它在風中搖擺,揮舞著手中長長的鞭子,笑容依舊。
那年秋天,有一個不好的消息,令人沮喪,外祖父得了肝癌。起初沒經意,后來人便越來越消瘦,臉色蠟黃,食不下咽,終于瘦得像田野里伶仃的稻草人一般,看得人揪心。
夜里起來小解,發(fā)現母親偷偷在被窩里哭,努力壓抑著不發(fā)出聲音,肩膀一抖一抖的,隱忍,委屈,傷心,難過。那個小小的人兒,立在門邊,看得呆住,忘記了去廁所,心中說不清什么滋味,一時間,只覺得眼睛酸澀難受,心口發(fā)疼。
成長,有時候是一剎那之間的事吧!
那個晚秋,地清場光,山上的谷穗都顆粒歸倉,連秸稈都沒有剩下,只有稻草人還孤零零地站在田野里,有幾分落寞。放學后,我磨磨蹭蹭走在田埂上,殘陽如血一般殷紅,有飛鳥向著太陽的方向樸愣愣地飛,蒼山幽遠,荒野無人,暮色四合。我一路跑到稻草人的身邊,放下書包,坐在它的腳下,想著那些沉重的心事,眼中發(fā)酸,心中絞痛。
那一年,我第一次感知到死亡的味道,那種慢慢襲來的死亡的味道令人毛骨悚然,充滿驚恐和慌張,無法逃避,無法抗拒,又無法接受,像一張巨大的網,罩得人透不過氣來。我坐在稻草人的腳下,抱住雙膝,哭了……
我哭了很久很久,哭得有些累,眼睛也腫了。稻草人卻一如往昔,瞪著大大的眼睛,張著熾艷的紅嘴,笑得夸張而滑稽。盡管田野里的糧食已經顆粒歸倉,已經沒有需要它守護的東西,可是它仿佛毫不介意,在晚秋嗖嗖的冷風里依然故我。
我看著它,不錯眼地看著它。守護,是一個多么溫暖的詞;真心守護一片田野,真心守護一個人,是多么美好的事情。盡管這之前我根本不懂這兩個字的含義,可是這之后,我會像稻草人守護田野一樣守護我的親人,不管遇到什么,都要笑著面對。我摸了摸稻草人的手,然后抓起書包,飛奔著往家的方向跑去。
作者簡介:
積雪草,原名王曉宇,專欄作家、發(fā)表作品百萬余字,遼寧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山西文學》《山東文學》《中國鐵路文藝》《佛山文藝》《短篇小說》《微型小說選刊》等,并多次入選學生試卷。已出版作品集《從前慢·鄉(xiāng)野物事》《微笑向暖,安之若素》等多部。新書《深情地活著,優(yōu)雅地老去》最新上市,歡迎批評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