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越臣
《松石花果圖》朱彝尊題款。
近年來,有關朱彝尊的研究成果頗豐,其中最值得稱道的非南京大學張宗友教授的《朱彝尊年譜》(2014年9月鳳凰出版社)莫屬,全書洋洋灑灑凡五十余萬字,非常可觀。昔曾獲友人贈書,匆匆瀏覽一過,日來稍得閑暇,翻讀惲南田畫集,見朱彝尊資料一則,可訂補《年譜》之說。
山東省青島市博物館藏有惲壽平(1633—1690)、王武(1632—1690)合作《松石花果圖》一卷,若按今人將古籍收藏中的黃裳題跋稱為“黃跋”的邏輯,似乎也可將此圖稱為“惲王”合璧之作,其實此王非彼王(王翚,1632—1717),不能因姓同而牽強附會。此卷前有朱彝尊八分書題“二妙合并”四字引首,拖尾有朱彝尊題詩一首:
王郎惲叟畫師宗,殺粉調鉛未覺濃。水墨清疏轉難得,折枝花果棘針松。
款署“康熙壬午閏月,坐小滄浪韋庵,西陂先生命題,小長蘆金風亭長朱彝尊”。按之《年譜》,壬午為康熙四十一年(1702),朱氏七十四歲,本年曾數(shù)次到蘇,六月間一度賃居慧慶寺僧房,開雕《明詩綜》。說來巧合,《朱彝尊年譜》封面所用圖案即故宮博物院藏康熙四十一年三月十六日朱彝尊臨《曹全碑》卷,受贈人同為“西陂先生”宋犖(1634—1712)。三個多月后,閏六月,朱氏題寫《松石花果圖》詩,書法與前卷頗為近似,落款尤相仿佛。從三月起,朱彝尊觀商丘宋犖父子藏書畫、善本不止一次。惲壽平除《松石花果圖》卷外,尚有《摹古》花卉冊一種,余如宋世綵堂刻《河東先生集》、宋李成《古柏圖》、唐韓滉《五牛圖》等,今日看來多為煊赫名品。
朱氏題《松石花果圖》一條,張宗友已據(jù)王利民、胡愚《曝書亭集外詩文補輯》卷三摘錄落款一句,編入《朱彝尊年譜》,既未抄錄全詩,也沒言及卷前朱氏的四字引首,更未提到落款“朱彝尊”下鈐有一方朱文印——“第一十六洞天武夷仙掌峰天游觀道士”,這一方印文很重要,它顯然是朱氏的別號之一。
不過,《朱彝尊年譜》卻對此有一番考證,認為《曝書亭集》卷十八《天游觀萬峰亭》詩清人楊謙注“遂名頤真,號第一十六洞天武夷仙掌峰天游觀道士”之說,“未見他載,并不可信”(頁10)。關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四月,朱彝尊有福建之行,曾入武夷山,登仙掌峰,過天游觀,《年譜》詳加記錄,確有其事,且張氏按語中摘錄《天游觀萬峰亭》楊謙注(頁430),亦未提出異議,何以反在《年譜》一開頭的“附考”中說其并不可信,不免令人狐疑。
距《年譜》出版一月之后,2014年10月出版的《古典文獻學術論叢》第4輯刊登張宗友《朱彝尊叢考三題》一文,其一“名、字、號別考”的第一部分,內容與《年譜》所述相近,認為“楊謙為朱氏同里后學,所作《曝書亭集詩注》,在數(shù)種朱彝尊注本中堪稱最佳,其說易使人從。……但上揭有關朱氏名、號的說法,并無其他記載可為旁證”,其結論與《年譜》一樣,再次重申楊謙之說“并不可信”,更誤導后學。但從上文來看,張氏所謂的“未見他載”“并無其他記載可為旁證”自然不能令人信服。至少,“第一十六洞天武夷仙掌峰天游觀道士”這個別號印,朱彝尊確曾在閩行四年后使用過一次,此前或之后是否用過,目前尚無例證,不得而知。
另外,關于“頤真”一名,是否同系楊謙捏造,鑒于“第一十六洞天武夷仙掌峰天游觀道士”一號確實存在,我們持保留態(tài)度。然在吳語中,“朱頤真”與“朱彝尊”讀音高度近似,不免讓人產(chǎn)生一些聯(lián)想。但目前仍有待例證的出現(xiàn),方能下結論。
時至今日,隨著所謂“E考據(jù)”的大行其道,文獻輯佚、辨?zhèn)瓮苁掳牍Ρ叮迦损┦赘F經(jīng)、矜為創(chuàng)獲者,今之數(shù)據(jù)庫或可一檢即得,此為工具之高效,并不值得夸耀。對于文獻的解讀、考訂,若想減少失誤,仍需具備一定的學術涵養(yǎng)。很多文史研究者,注重對文字記載的梳理,而缺乏對書畫、圖像等的注意,如研究宋版書遞藏而不認識明清藏書印,整理明清人手稿而無法辨識行草書,其結論雖無誤,行文難免小疵,則不免令人遺憾。正如徐有富在《朱彝尊年譜序》中稱贊作者的按語、附考“為我們掃清了閱讀與利用這部年譜的文字障礙”,更“可見作者在文獻考證方面下了許多苦功”,大抵非過譽之言。然而,“說有易,說無難”,畢竟一個人的見聞有限,書囊無底,未有確證前,還是不要輕易斥古人成說“并不可信”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