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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繆爾·貝克特在《等待戈多》中寫道:“他不戴帽子就無法思想。”
貝克特的日常穿著包括標志性的高領毛衣,披上就走的戰(zhàn)壕風衣,柔軟實用又品位十足的其樂牌麂皮袋鼠靴,永不過時的圓鏡片眼鏡,結實耐用的阿倫毛衣,以及整潔的襯衫和領帶。幾乎就是時尚雜志上的男裝模板,貝克特有一種從容不迫的優(yōu)雅,倘若活在今天,或許會被邀請走上時裝秀臺——當然他會拒絕。
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寫道:“盛裝打扮是女性自我陶醉的具體形式?!?/p>
波伏娃不僅啟發(fā)女性從激進的視角思考問題,還鼓勵她們以激進的視角生活——思考生活,思考她們所穿的衣服。波伏娃自己也身體力行,系著絲質領結去授課,穿著貂皮大衣坐在花神咖啡館,即便在家,也穿著一身量身定做的天鵝絨套裝。
作家的衣櫥,有時甚至能給時尚界業(yè)內人士帶來啟發(fā)。比如,名模凱特·摩絲結婚時復刻了菲茨杰拉德夫婦的婚戒,時尚教主伊夫·圣羅蘭從普魯斯特身上汲取靈感,英國設計師亨利·荷蘭的城市獵裝系列,受到亨特·S·湯普森著裝風格的影響……瞧,沒有文學,時尚的星光都要暗淡一些。
《名作家和他們的衣櫥》是一本神奇的書,曾經零零散散見諸各處的關于作家穿著打扮的細節(jié),被攏在一塊兒,聚焦一個個局部特寫后,又拼湊起一個個靈魂剪影。以前我們認識作家是通過他們的文字,但他們的衣櫥透露了更多的秘密。作家的服裝、眼鏡、帽子,不僅引領時尚,更支撐起了文字所未能實現(xiàn)的精神世界的具象表達。
1871年生于巴黎的普魯斯特,適逢普法戰(zhàn)爭結束、“一戰(zhàn)”尚未爆發(fā)的“美好年代”。他戴洗熨平整的白手套,扣眼中別著從昂貴的拉紹姆花店買來的卡特蘭鮮花;頭發(fā)梳成波浪形,抹著頭油,留著小胡子;系一只碩大的領結,總是系得恰如其分的優(yōu)雅。
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中,敘述者馬賽爾對威尼斯的崇拜、對阿爾貝蒂娜的蛻變,全部融入情人所穿的衣服中。普魯斯特對衣料、剪裁的關注,表明了個性和社會地位,也有追憶和懷舊之情。
瓊·狄迪恩,很多中國讀者認識她是從她的《奇想之年》《藍色的夜》開始,她曾在Vogue從業(yè)10年,1989年與女兒身穿翻領毛衣為Gap代言,80歲高齡時還為Celine代言。在《藍色的夜》中,她把服裝作為記憶的隱喻,將她“實際經歷的千變萬化的風景”冷靜地、看似漫不經心地揉進作品里,一如她那充滿創(chuàng)意、寧靜放松、老于世故的著裝品位。
《名作家和他們的衣櫥》的作者是英國人,所以書中作家也都是西方人。其實論穿衣,中國作家中也有不少是時尚擔當。都說文如其人,作者如果是“時裝精”的話,筆下的主角也不會隨便到哪里去。就像張愛玲筆下的白流蘇、葛薇龍、曹七巧,個個行頭十足,而張愛玲本人,最著名的那張旗袍照,睥睨眾生。
很多讀者對“獨立女性”的概念是從亦舒的小說開始了解的,而“亦舒女郎”們的衣品也成為一種現(xiàn)象?!秷A舞》中,周承鈺第一次見到馬佩霞,“她高大白皙,挽著一只嘉莉斯姬麗式手袋,腳上一雙斯文的密頭高跟鞋,打扮自有她的氣度,并不跟足時下瘋狂流行裝束?!币嗍鎻牟患芍M言品牌名,因為是從粵語翻譯,這些體面的名牌在她筆下也有了搖曳生姿的中文譯名,Dior是姬仙蒂,Hermes是喧默斯,Tiffany是鐵芬尼……
除了價格不菲的奢侈品,亦舒小說中的人物無論男女,都愛穿一身白衣白褲?!稕]有月亮的晚上》中,海媚寫朱二:“我還看得到他的背影,白衣白褲,手插在袋中……”別看白衣白褲簡單,越簡單也就越要求身材,同時不耐臟的白色,也暗含了他們家境寬裕,至少不用做家務。
亦舒本人怎么穿?填詞人黃偉文在《亦舒衣柜》一文中寫道:“第150本以后的亦舒作品,女主角不論叫什么名字,出身怎樣,性格如何,清一色只得一套服裝——白恤衫+卡其褲,頂多有時變成深藍,與其說是作者的商標,不如視為她的終極審美觀。”
如果說男作家,我還是首推魯迅。在一些老照片中,能看到魯迅先生的穿著不落俗套。漁夫開衫搭配深V領毛衣,再內搭一件中式立領襯衫,注意,毛衣還要塞進褲子里,突出腰線,顯腿長;他還自己設計馬夾大衣,領口是當時的流行款中山領,簡約而不簡單,看上去是風一樣的男子。
魯迅不僅自己穿得時尚,還對女性穿衣頗有研究。在電影《黃金時代》中有這樣一段,蕭紅穿著一身大紅外套去見他,一臉歡喜地問自己穿得好不好看。魯迅的回答十分直接:“不大漂亮,你的裙子配的顏色不對……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渾濁……所以把紅色衣服也弄得不漂亮了。”
窺視作家的衣櫥,說到底人們好奇的是他們生活的世界,閱讀文學的同時增加了閱讀人的密度。作家的穿著打扮是有“形而上”的關鍵詞的,就像“獨立”之于亦舒,“驕傲”之于張愛玲,魯迅也不只有憂國憂民的一面,他同時是一個頗有情趣的生活家。
魯迅說得對,衣服的關鍵是搭配。不僅是衣服與衣服之間的搭配,更是衣服與周身一切的搭配。作為一個年少白頭的姑娘,我覺得可以向蘇珊·桑塔格學習。她并不遮掩自己的灰發(fā),反而成為更加醒目大膽的標志。她穿寬松的西服,配寬松的襯衫和網球鞋,再配一條圍巾來呼應她那縷頭發(fā)。
當然,畢竟他們都是作家,總是要有作家的獨特之處。這一點,我可以向弗吉尼亞·伍爾夫學習。她曾在日記中寫道:“下次有寫作沖動時,我一定要記得寫寫我的衣服?!?/p>
(摘自8月4日《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