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華
似乎有那么一段時間了,人們開始關注“散文詩”。新文學誕生以來,這種文體一直被賦予了一個奇怪的屬性,要么是作為“詩歌里特殊的一類”,是“用散文體寫成的詩”,要么是作為“散文里比較靠近詩歌”的一種,總之它在我們這里被單獨地拎出來,擱置在“詩歌”與“散文”之間,成為一個曖昧的、邊緣的、兼有兩種屬性的東西。但這本身并沒有使它左右逢源,相反讓它有了無處歸屬、無法歸類的尷尬。
但問題還不止于此,“散文詩”這種概念和說法里,可能還包含了某種隱秘的來自無意識的輕視。說白了,有人會將之理解為一種有“過度修辭嫌疑”的“花邊文學”。當年魯迅先生的反諷與自嘲,似乎是不無背景和理由的。之所以會這樣,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散文詩的寫作與其它文類的成就相比,確乎有發(fā)育不太充分的一面,或者至少其歷史是不連貫的——在《野草》那樣輝煌的開創(chuàng)之后,出現(xiàn)了長久的斷檔。散文詩之所以沒能孕育生長為一種偉大的文體,原因固多,但實際上任何一種文類的顯赫與否,歸根結(jié)底恰在于是否出現(xiàn)了偉大的作家——就像因為荷馬和但丁,史詩成為了一種偉大的文體,因為莎士比亞和莫里哀,戲劇成為了近五百年中再度復興的偉大形式一樣,只有偉大的創(chuàng)造與杰出的文本,才能確立一個文類的地位。如果沒有屈原,“騷體”作為一種長句式的抒情詩在兩千年前能否成立,便是十分可疑的,因為那個年代只流行《詩經(jīng)》中那種簡樸的修辭和短促的句子,因為有了屈原,“騷體”這種華美的、抒情的、繁縟富麗的、大體量和長句式的寫作,才被確立。
從這個意義上說,當代散文詩之所以一直處于被忽視和被壓抑的處境,或許就是因為缺少特別強大的、能夠確立這個文類的作家和詩人。因為更多時候,寫作者只是注意到了它在語言、修辭與體式上的特殊性,而并沒有將其當作一種“真正的詩歌”來對待??墒菍τ谡嬲脑娙藖碚f,無論是史詩體、詩劇體、散文詩,還是其它的詩歌形式,都無疑地屬于詩而不是別的。中國古代的詩歌在抄錄或印刷的方式上都不是“分行排列”的,賦體和后來的駢文更不會分行,還有句式和押韻都不那么嚴苛的樂府和民歌,它們在文體上又應該如何歸類?當代詩人中,海子就較多地嘗試過詩劇的形式,第三代詩人中的鐘鳴、李亞偉等都使用過散文體,西川自九十年代以來一直多用不嚴格分行的“準散文體”,但他們的作品無疑地都應該是屬于“詩”。
然而,哪些詩人是“散文詩人”呢?上述詩人的作品能不能稱為是“散文詩”呢?假如他們自己聲稱,自然沒有問題,但假定他們不愿意這樣認定——比如西川可能從來都沒有承認過他的作品是散文詩,那么還是很難界定。所以,從根本上說,當代散文詩要想改變一直被人們當做一種“準文體”的命運,不再被當作“修辭游戲”,其實就是在等待杰出的寫作者,等待他們用無可置疑的作品,來奠定其無可替代的地位。
在這樣的背景下,我讀到了周慶榮的詩歌,他不止認真地承認自己的作品是屬于“散文詩”,而且大張旗鼓地倡導散文詩,從文體上不遺余力地推助散文詩。從他的作品中,我感到了一種抱負,一種久違的力量,一種思想的厚度,一種氣度與襟懷的寬廣,還有語言的強度與質(zhì)地……總之我看到了一種對于散文詩和詩人周慶榮而言對等而共在的機遇,他們之間會互相成就的可能。同時,讀這些作品我也想到了一句話,一句化用自昆德拉的話——他曾說“發(fā)現(xiàn)能夠發(fā)現(xiàn)的一切,乃是小說唯一的道德”,現(xiàn)在我嘗試這樣套用,“關懷能夠關懷的一切,乃是詩歌唯一的使命”。慶榮的詩歌確乎具有了這樣的高度,我們沒有辦法不給予認真的對待。
我想首先嘗試談一談周慶榮詩歌中的“自我”,即他的“主體想象”或“自我設定”的問題,這很重要,因為自我的設定對于寫作的動機與格局而言,常具有絕對性的意義。我讀周慶榮作品的時候,時常會覺得他特別的強大,這樣一個強大的主體對于寫作而言當然是重要的,有時候又是很危險的。這個問題很復雜,讓我嘗試著將它梳理一下。
在當代詩歌寫作中,詩人主體的身份設定經(jīng)歷了十分漫長的變化,我們時常會看到這樣的現(xiàn)象,假如主體是比較渺小的,他容易把詩寫得非常有意思——當然詩人是“假扮”各種角色,有人喜歡扮演渺小的角色,喜歡關注螞蟻,關注微觀世界,關注小的存在,關注弱小的生命;有的詩人就關注宏大的、形而上的事物,比如說海子。我以為海子一生作為詩人,在潛意識里他一直是一個王,一個王者。他的詩論里面也不斷地提到詩歌的王、王子,還有一些是英雄,等等。他對詩人做了不同的理解、不同的區(qū)分和不同的定義,他自己的鏡像即他給自己的一個定位,就是一個王,所以他才寫了很多巨大的長詩。長詩的空間想象和時間想象都是巨大的,以此確立了他作為一個詩歌之王、語言之王的地位。當然有時候他也很抒情、很嬌小,但是我們看他的長詩,看他的一些代表性的抒情詩,比如說《祖國或以夢為馬》這樣的詩,你沒辦法不服氣,你就會覺得他就是個王——“萬人都要從我的刀口走過,去建筑祖國的語言。萬人都要將此火熄滅,而我獨自一人將此火高高舉起,我藉此火度過一生的茫茫黑夜?!毕襁@樣的一些句子不是誰都能夠?qū)懗鰜淼?,絕對須要有巨大的自我想象,是語言王國中的一位君臨者。自然,王者如果成功了,會寫出偉大的詩,如果失敗了,就會被認為是一個自大狂。海子當然是成功了,他也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包括犧牲:犧牲自己的肉體,成全自己的語言,把自己的詩呈上神圣的祭壇,由此他真正成為了一位無可爭議的詩歌之王。這樣的范例是很少的,更多的是顧城式的、長不大的、撒嬌的那種自我形象,有的是以職業(yè)的知識分子或者智者來建構(gòu)自我的形象。現(xiàn)在的寫作里面比較正面的是建構(gòu)一個知識分子的自我,就是一個智者的自我。還有一些往大處說是建構(gòu)一個“共工式”的、文化反抗式的英雄,往小處說是一些破壞者、一些壞小子的自我形象。至少在年輕的時候當一回壞小子還是很瀟灑、很有意思的。
現(xiàn)在的詩歌寫作如果從主體建構(gòu)的角度講,是很豐富很多元的。但是在語言當中試圖把自己建構(gòu)成一個智者、兼一位俠客、兼一位王者,同時又能夠通過修養(yǎng)使自己達到平靜、達到寬容、達到一位仁者的胸襟和抱負的詩人卻不多。我從周慶榮的詩歌里讀出了他的一個近似的自我建構(gòu),這個建構(gòu)非常豐富。如同我在開始引述的昆德拉的說法所生發(fā)的觀點,我認為好的詩歌就是關懷能夠關懷的一切的作品,這既是寫作的過程,也是詩人主體建構(gòu)完成的一個過程。
周慶榮的詩歌里包含了諸多方面,我有時候看到他是一位“堂·吉訶德”,一位對著風車作戰(zhàn)的騎士,一個狂人、瘋子,如果我們從中國自己的傳統(tǒng)看,他又可以說是一位俠客。俠客也好,騎士也好,他都是要想成為英雄。英雄是需要較量的對手的,但是在語言王國當中,往往這樣的對手并不存在,就像魯迅《野草》中的那個思考者形象是一樣的。即使存在也是在某些情況下一閃即逝,所以這個戰(zhàn)斗永遠是不對稱的。這個時候主體越是強大越是顯得荒誕,詩意也是從這個強大而荒誕中誕生的。因此在慶榮的詩歌中,我們會讀到這樣的句子:“長矛刺向空中”。這就是堂吉訶德的形象。因為如果長矛刺向具體的人,那個主體肯定不是堂吉訶德。“誰能記住剎那間空氣的傷痕?”這就是哲人和詩人的重合了?!伴L矛刺向空氣”,這才是詩人的使命,在慶榮的詩歌當中,我感覺他非常準確地找到了詩人的感覺和詩人的位置?!坝袩o數(shù)愿望,有時虛晃一下,其實你根本不知道怎樣出擊。是敵人自己在路邊委頓、倒下,一個接著一個?!边@個敵人是不需要戰(zhàn)斗的,他自然就會倒下,我認為這也是詩歌從堂吉訶德的精神世界當中的必然的誕生。
上述大約是周慶榮主體建構(gòu)的一個側(cè)面,他的另一個側(cè)面,是讓我們又看到一個仁者的修煉——他希望自己成為一個虛懷若谷的仁者。確實,智者常常是很挑剔的、苛刻的,慶榮更多的時候是一個智者,但一個智者通常很難成為一個王者,因為智者必為仁者所用,諸葛亮是一位智者,但他只能為劉備所用;劉備論聰明肯定沒有諸葛亮聰明,仁者不會比智者更聰明,但仁者的特點在于包容,他能夠虛懷若谷地包容一切、寬容一切。如果詩人想成為一個王者,我以為這是一個必要的素質(zhì)。所以在慶榮詩歌里我讀到“萬籟俱寂之時,我在山谷孑立,我選擇這樣的黑夜,努力學著成為山谷。我盡可能地容納一切,不是我虛懷若谷,而是我是山谷?!边@樣的句子里,我們可以看出他的作為仁者的高傲和霸氣。
從主體形象的角度看,慶榮的詩歌中更多的時候出現(xiàn)的是一位巡游山河大地、穿越歷史、駕臨一切哲學處境的形象——你也可以認為是一位自大狂,但是我認為,他恰如其分地在語言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這就足以確立他的地位。
《數(shù)字中國史》可以看作是他的代表性作品。“一千年的戰(zhàn)爭為了分開,一千年的戰(zhàn)爭為了統(tǒng)一。一千年里似分又似合,二千年勉強的廟宇下,不同的旗幟揮舞,各自念經(jīng)。就算一千年嚴絲合縫,也被黑夜占用五百?!彼昧诉@樣一個數(shù)學的模型,就徹底地顛覆、重新解讀、重新歸納了所謂的文明史。我們這個五千年的文明史,其中全部的光明和黑暗,全部的罪孽和苦難,全部的輝煌與渺小,一切人生的悲歡離合,歷史所能包含的一切,都在這首詩中彰顯出來。它真實地體現(xiàn)了詩人巨大的時間和空間感,其概括的觀察距離和時空維度的設定。如果沒有足夠大的時空坐標,足夠大的自我想象,這樣審判性的、總結(jié)性的、粉碎性的和歸納性的結(jié)論——最后形成為真理性的表述,是很難生成的。
接下來我想談談語言的問題。我經(jīng)常在想,散文詩的語言和我們通常所看到的詩的語言之間的差別在哪里。它——散文詩的語言更“水”嗎?它更具體嗎?或者說它不那么嚴格要求體式和韻律嗎?但是這樣的設定一定是矮化了散文詩。所以我認為真正的散文詩寫作的語言狀態(tài),應該是尼采式的,克爾凱戈爾式的,應該是魯迅式的。如果達不到這樣一個地步,它便有可能會落入到過度修辭的陷阱,就有淪落為“花邊文學”的危險。但是如果能使語言保有哲學的品質(zhì)與處境,能夠保有晦暗性與啟示性的統(tǒng)一,則意味著在語言方面抵達了真理性和晦暗性的統(tǒng)一之境。也就是說,它一方面是不容置疑的、能夠自我詮釋的——上帝的話語是不需要詮釋的,詮釋是俗人的事情,即我自言說,如同“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這樣的語言是真理性的、不容置疑,無須爭辯的,但是這樣的語言不是誰都能夠說出來的。這樣的語言能夠成為宗教的語言、成為哲學的語言,但我認為還不是詩的語言。詩的語言必須具有黑暗性、晦暗性、不可詮釋性,以及在表達的同時完成對表達的反對、質(zhì)疑或者是顛覆,因為它不需要確切,或者說不需要完成性的、終極的修辭,它恰恰是反修辭、反表達的。這是它的黑暗性、啟示性所在,詩意與詩性之所在。
我對慶榮的散文詩保有認同與熱愛,與他語言的魔力有關。他的散文詩語言的確達到了真理性與晦暗性的某種混合,甚至是統(tǒng)一,在某些情況下是混合,更多的時候是統(tǒng)一。簡單地舉出一些例子,比如說《沉默的磚頭》《一只螞蟻巡游一截鋼管》等,這些篇章它們的表意肯定是非常明確的,我們能夠明確無誤地知道他要說什么,但是如果我能夠完全說出他要說什么又是很難的。這就是說,他的詩歌里面有很多不可言說的東西。語言本身的魔力必須來源于它的深淵指向與黑暗指向,如果沒有這一點,那就不是足夠迷人的。而周慶榮的詩歌語言我認為是足夠迷人的,不是說他的每一首都達到這樣的境地,而是說他近些年來的寫作越來越臻于這樣的境地。如果說我們要給它一個定義的話,那就是“預言”,也就是他這部詩集的名字《預言》。預言性一定是真理性和晦暗性的統(tǒng)一,即他不會完全地告訴你說的是什么——如同“諾查丹瑪斯的預言”,它不會明確地告訴你2012年將發(fā)生什么、2016年將發(fā)生什么,但他會用晦暗不明的、似是而非的、詩一般的句子告訴你有可能會發(fā)生事情,當你經(jīng)歷了以后,你會覺得該重合的一定是重合,該區(qū)分的一定是區(qū)分,你會有如神臨場的感覺。這也是一個解釋學的問題。他的語言當中另外一些品質(zhì),比如說像斧頭一樣銳利的,像閃電一樣無法復制的,不斷地穿透、撕開存在之晦暗的,這樣一些特點,還有它的音樂般的韻律——好的詩歌不求之于外在的華美,好的詩歌一定是有排浪一般的內(nèi)在節(jié)奏與旋律,是生命的跳動,自然的律動,天然的、天籟的節(jié)奏。慶榮的一些詩作,單從閱讀的魅力上講就是無法抗拒的,有時候像小夜曲,有時候像詠嘆調(diào),有時候像協(xié)奏曲,有時候又像交響樂,非常豐富、有魅力。周慶榮通過他最大的關懷——對歷史的、對現(xiàn)實的關懷,對正義、對生命——包括卑微的生命的關懷,也就是那種能夠“關懷一切需要關懷的”沖動,還有以他的真理性與晦暗性統(tǒng)一的語言,還有他如花的節(jié)奏變換,最終確立了他的寬廣、幽深和精致的精神世界與思想空間,形成了他獨有的、駁雜而豐富的一樹繁花、一地落英似的、縱橫捭闔和跌宕起伏的精神景觀,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非常值得研究的對象。
我只能做這么一些詮釋,肯定有言不及義之處,但我相信也沒有言過其實。借此機會我想表達我作為讀者的一個致敬:我希望慶榮在建構(gòu)詩歌主體的道路上越來越豐富、越來越深遠、越來越自信、越來越自由。我以為終極的境界是自由。我在此祝愿他,也祝愿“我們”散文詩群落,我真的覺得散文詩由于他們的存在,會開啟一個更加光明和深遠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