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山山
阿根廷動畫短片《雇傭人生》描繪了一個人人皆是工具人的世界:清晨7點15分,鬧鈴大作,伴隨著一聲嘆息,主人公起床,開始千篇一律的一天。他家里的燈、鏡子、桌椅、衣帽架,通勤路上的交通工具、紅綠燈,辦公大樓的大門、電梯,都是由人承擔和構成的——比如,紅燈先生和綠燈先生被掛在交通燈桿上,亮紅燈時,紅燈先生敞開外套,露出紅衣;需要轉綠燈時,綠燈先生敞開外套。
主人公自己也是一件工具:他是一塊地墊,被人踩在腳下,蹭掉鞋上的塵土。
你周圍的人,包括你自己,都有可能是工具人。大家都是社會這個體系中的一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有序、穩(wěn)定,維持了整個體系的運轉。所以,這部短片的另一個譯名或許更精準——《螺絲人生》。
所謂工具人,本是一個管理學概念,指管理者發(fā)布命令,管理對象完全被動地接受命令,被當成工具使用。身為工具,只需執(zhí)行指令,而不需要思維、感情,因而帶來了馬克思以及隨后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所關注的人的物化、異化等問題。
在當代語境下,工具人這個詞有被泛化的趨勢,它可以應用于各種場景:
“社畜”工具人——職場中的“小透明”,處事秘籍就是“好的”“收到”“明白”;家務工具人——某企業(yè)家抱怨自己的合伙人妻子二十多年沒給他洗過襪子,也就是說,即便你是女強人,在配偶看來你也得履行家務工具人的職責;成功學工具人——日均寫詩2000首乃至5歲開飛機、8歲上大學的各路神童,不過是功利主義的工具人。
當年輕人不無調侃地自稱“工具人”時,他們是以此來消解自己所面臨的無奈和尷尬處境,也表達了渴望擺脫這一處境的愿望。正如豆瓣“工具人康復中心”小組所寫:“工具人再也不想被欺負了!工具人受夠了被當作工具,但還是脫不開身!”
這個小組有一項投票,選出自己成為工具人的原因,超過八成的人選了“性格(如性格溫和、老好人)”和“溝通(如不會拒絕、不善表達)”這兩項,有27%的人選了“環(huán)境(如職場PUA)”這一項。
人是怎么淪為工具的?匈牙利學者盧卡奇認為,勞動過程的不斷合理化和機械化是造成人的特性逐步被消除的基礎。資本要求利潤最大化,因此勞動分工成為理性化的安排;生產由一個整體被分割為許多組成部分,人的勞動也相應地被分為許多局部勞動。
雖然勞動分工提高了生產效率,卻也因此讓勞動者深深陷入簡單化的“直觀”勞動方式,每個人都只是流水線上一顆無足輕重的螺絲釘,也是機械系統(tǒng)中毫無意義的一部分。
勞動者自以為在創(chuàng)造自我價值,現實卻是他們通過工作不斷地使自己的價值受到剝削,使自己的主體性被消解,使自己局限于逼仄的工作空間,成為工具。
動畫短片《雇傭人生》劇照
動畫短片《雇傭人生》劇照
1986年,王朔發(fā)表小說《橡皮人》。文中,他將對工作缺乏熱情,效率低下,整個人猶如橡皮做成的,不愿接受新生事物和新概念,對上司的批評或表揚抱著無所謂態(tài)度的職場人稱為“橡皮人”。
相較橡皮人,工具人并非無夢、無痛、無趣——他們生活在一個物質豐足、資訊發(fā)達的時代,更注重精神層面的追求,也更注重自我價值的實現。在他們對工作的要求中,薪酬不是第一位的,“三觀”是否一致才是關鍵因素。
至于是否接受被當成工具,要看他們如何理解這件事:一種情況是,他們不在乎工具身份,只在乎能否在這個公司做自己想做的事。為此,他們不介意付出心力甚至犧牲某些東西,現在當工具人是為了以后不當工具人。
另一種情況是,他們介意被視為工具,但確實無力改變當下的境遇,于是以“吃飯”為理由完成心理上的自洽。
工具人并非都是“小透明”,工具人做到極致,照樣光芒四射——這是日劇《派遣員的品格》給予我們的啟示。
1986年,日本通過《勞動派遣法》,即企業(yè)可以聘用被稱為“派遣社員”的短期契約員工,以時薪或月薪計酬。派遣社員從事行政助理、項目助理等輔助性工作,企業(yè)無須為他們提供醫(yī)保、培訓等福利,甚至可以隨時終止合作——是工具人無疑了。
在《派遣員的品格2》中,年輕的派遣社員質疑:“派遣社員就不配在工作中創(chuàng)造價值嗎?”此時,氣場強大、能力出眾的派遣社員亦即超級工具人大前春子出場了,她告訴年輕的后輩,與其空談“工作價值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虛無縹緲的東西”,不如自己為自己負責,拿一天的工資,就認認真真干這一天的活兒。
于是,我們看到了熟悉的“逆襲”故事:大前春子每每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除了協(xié)助談成大生意、應付公司公關危機,她甚至端著電鋸鋸開大門,解救被性騷擾、舉報后卻被公司領導反咬一口的后輩。
《雇傭人生》的結尾有一個“彩蛋”:片中的燈罩男舉起他的燈罩,將之狠狠地摔在地上——這意味著一種自我意識的覺醒,不再自我物化,而是將自己當作人。
保有人性,正是我們和工具的分野。
(柳 華摘自微信公眾號“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