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1
小村的山門不寬,地土狹窄,因此,種地的時(shí)候,村民們見縫插針。后來,我走遍各處,看到很多地空中,艾蒿一片,草長鶯飛,很可惜。這,在小村是絕不會出現(xiàn)的。
小村人種地,即使是幾鋤土,也要種上莊稼。有時(shí),看到一片荒草,就用石頭一圍,倒上幾筐土,耙平,就是一片地。
這樣的地種上玉米,撒上芝麻,有的竟然用一根竹子打通節(jié),引上一股活水,就成為一片水田,栽上秧,映著一片月光,引來幾聲蛙聲。
秋季時(shí),田地里大多種上麥子,一塊塊麥苗,大小不一,高低點(diǎn)綴著,就成為小村的一種特有的畫面。
我走在遠(yuǎn)方,常常會回望故鄉(xiāng),記憶中,常常會看到這樣的麥地,我的心就飽滿著,就濕漉漉的,就有一種麥香在鼻尖繚繞著,也在記憶里繚繞著,伴著炊煙,伴著童謠。
這是小村的味道,是故鄉(xiāng)的味道,也是童年的味道。
這種味道,讓人一旦想起,就有一種想要流淚的感受。有人說,“雨后青山,是淚洗過的良心”,淚洗過的良心,是最為潔凈的,最為純粹的。
2
麥子磨面,在小村,在我小時(shí),很多時(shí)候用的是水磨。一個(gè)村子,總會出現(xiàn)一座磨坊,就建在山嘴有水的地方,一條水渠,引一股活水,白白亮亮地流淌著,日里夜里,沖擊著扇葉,帶動著水輪,帶動著水磨,吱呀吱呀地響著,白白的面就流淌出來。
我童年的美好滋味,也就隨著流淌出來。
在小村,用麥面做食物,人們多愛做鍋盔。
做鍋盔,叫烙鍋盔,因?yàn)殄伩褪抢拥陌?,將面粉和了,揉,使勁地揉,揉醒了,然后用搟面棍搟成盆口大、一指厚的餅狀,放在鍋里,用小火烙著,烙得外焦內(nèi)黃了,散發(fā)著一陣陣的香味了,才拿起來,掰一塊,咬上一口,一嘴的香味。
吃鍋盔,可白口吃。最好的吃法,應(yīng)當(dāng)配上一碗醬。醬不要干,得稀點(diǎn)。夏秋的時(shí)候,可以將青辣椒切成細(xì)絲,放在醬中煮了,又香又辣,蘸著鍋盔吃,很好。
娘做的鍋盔,比村里其她人做得都要厚,有三指厚,吃的時(shí)候,鍋盔一層一層的,就如揭紙張一樣。村里的女子,還有小媳婦,都找娘學(xué)。娘就笑著教著,小村人有了什么特長,就互相學(xué)著,沒有保留絕技的想法。娘做鍋盔的方法并不復(fù)雜,開始和面時(shí)少和一點(diǎn)兒,和稀一點(diǎn)兒,然后在案板上揉著,揉一會兒,加一把面;再揉一會兒,再加一把面,如此反復(fù),烙出的鍋盔就是一層層的。后來聽人說千層餅,我一直沒有吃過,不知是不是如娘烙的那樣。
娘烙鍋盔,總要多做一些,吃剩的收起來。第二天,我上學(xué)的時(shí)候,娘就會在我的書包中放上一塊。我跑得很遠(yuǎn)了,娘仍在喊:“別吃獨(dú)食,也給別的學(xué)生吃點(diǎn)兒?!蔽疫h(yuǎn)遠(yuǎn)答應(yīng)著:“嗷,知道了——”我聲音的尾音在山拐彎處還沒有消失,童年就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我也長大了,走向山外,走向遙遠(yuǎn)的城市。
只有娘住在小村里,住在山里,伴著麥香,日日思念著我。
鍋盔外,娘也愛蒸蒸饃。
后來,看到有人蒸包子,竟然放肥肉,就那樣切丁,伴著豆腐丁,包進(jìn)包子里,一個(gè)個(gè)吃得吧唧吧唧的,很有味兒。這樣的包子,和小村的蒸饃簡直是難以相比的。小村人蒸饃,愛用槐花做餡兒。每次想到小村面食,想到蒸饃,我就想到槐花,就有一種想法,覺得槐花天生就是為了做餡兒出現(xiàn)的。
真的是這樣的,絕非夸張。
小村滿山槐樹,春來一片碧色,到了花開的時(shí)候,一片雪色罩著小村,正是一片香雪海。小村女人就拿著籃子去摘槐花,摘的是含苞未放的:開了的不行,香氣都散了?;被ú烧貋恚瞄_水一撈,陰干,白的如雪,清香繚繞,曬干裝起來。到了要蒸饃的時(shí)候,就拿了槐花,用水一泡一炒,再放點(diǎn)干蘿卜絲,或者豆腐丁,包入蒸饃中。起籠后,拿出一個(gè)白白胖胖的蒸饃,噓噓地吹著氣,用手一掰,一股香氣就冒了出來,吃上一口,面香夾雜著槐花香,就在舌尖上繚繞著,久久不散。
這食物很清淡,如唐朝的絕句。
娘做的蒸饃很好吃,小村女人們做的蒸饃都很好。她們把食物做成了詩,可是,她們卻不知道,始終長眉細(xì)目的,笑笑地忙碌著。
槐花餃子的做法和槐花蒸饃一樣,有童謠道:“干槐花,包餃子,我問我娘咋樣吃。娘說女子好老實(shí),一口一口咬著吃。”那時(shí),我們吃著槐花蒸饃,或者餃子,有時(shí)唱著童謠,在娘的微笑里,在小村的場院里跑著叫著,多熱鬧啊。
麥香還在,娘卻老了。
歲月依舊,小村也老了。
3
面條當(dāng)然是小村的主食。小村人平均一天少不了一頓面條,不然,像是缺點(diǎn)啥似的。面條熟了,就有人用大碗撈上一碗面條,蹲在門前的臺階上扒拉著,呼啦呼啦吃著??粗〈迦顺悦鏃l的樣子,誰都會舌尖流出口水,都會覺得生活是滋味無窮的。
很多人吃面條,愛用雞蛋臊子。用筷子將面條撈起,放進(jìn)碗中,然后澆上雞蛋臊子,呼啦呼啦著吃起來。也有的用豆腐臊子,覺得就不錯了。
在小村,這些臊子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油潑辣子。當(dāng)然,純油潑辣子也就那個(gè)樣,不稀奇,稀奇的是加上一把小蒜。
小蒜學(xué)名野蒜。
草木和人一樣,有小名,有學(xué)名,小名是在老家用的,叫著親切;學(xué)名是闖世界用的,喊著莊重,但卻冷冰冰的,沒感情。
小村的小蒜,漫山遍野都是的,到了小蒜長大的時(shí)候,村中一個(gè)個(gè)娃娃,都背著點(diǎn)簍——一種米升狀的竹簍,上山去拔小蒜,雨后最好拔,抓住小蒜的根部,輕輕拔,輕輕拔,就將小蒜的蒜托拔出了。如果拔快了,會扯斷的。小蒜洗了,切成三寸長段,和辣椒粉放在一只碗中。然后燒鍋,紅了,將油倒進(jìn)去燒開,吱吱地冒泡,舀起來,倒入蒜和紅辣椒粉中,吱地一聲響,冒出一股氣,帶著一種辣子香味、香油香味,還有小蒜的香味,人就忍不住了,就阿嚏阿嚏地打起噴嚏來。
下面條的時(shí)候,最好是長面條,最好寬一點(diǎn)兒,澆上小蒜油潑辣子,是小村特有的美味。
面條用筷子撈,不要加面湯,否則,韻味全失——吃飯,有時(shí)吃的就是一種韻味——碗里面條差不多了,就將小蒜油潑辣子澆在面條上。外來的人以為,這樣就可以了,被香氣引誘得受不住了,就拿起筷子,呼啦呼啦地吃起來。這簡直是暴殄天物。最正確的做法是,忍住吃的欲望,拿了筷子,在碗里攪拌起來,將油潑辣子,將小蒜,還有面條,充分地?cái)嚢柚?。此時(shí),熱氣夾雜著各種香氣浮蕩著,直沖鼻孔,人忍不住吞著口水。仍別吃,仍攪拌著,等到面條和辣子,和香油,和小蒜完全攪拌均勻了,香氣撲鼻,口水在舌尖上打轉(zhuǎn),用筷子夾一根面條,放在嘴唇上,出溜一聲,吸了進(jìn)去。那個(gè)味道啊,麥香、香油香、小蒜的水木清華香,還有辣味,還有燙味,全在一張嘴里蕩漾著。
那不是吃飯,是在享受著生命的美。
小村小蒜,八月最香,蒜托鼓鼓的,葉子也很肥,香味最為馥郁,做的油潑辣子,也是最有味道的,因此,小村有諺語:“八月小蒜,香死老漢?!边@諺語有點(diǎn)不公平,為什么只說老人喜歡呢,其實(shí)誰不喜歡?。烤腿缥?,每次想到小村,想到小村漫山遍野的小蒜,還有炊煙中散發(fā)著的小蒜香味,就忍不住舌尖帶著口水了。
可惜,十幾歲離開小村后,我就很少吃到小蒜了。
4
麥面可做鍋溜子,將面和成稀糊狀,放上蔥段,或者小蒜段。鍋中,燒了水,水不要滿,半鍋?zhàn)詈?。等到稀糊攪拌得差不多了,貼著鍋的上半部分一旋轉(zhuǎn),稀糊就如煎餅一樣,就貼在鍋上,差不多了,用鍋鏟鏟入開水里,放上切段的白菜,就是一種美食。
這樣的美食,快捷,簡單,也清淡。喝酒后,可以做一碗,一口氣喝下,一腦門兒的汗水,酒意也就散了。秋冬早晨起來,天空一片晴朗,做上一碗鍋溜子,蹲在自家門前,縮著脖子喝著,呼呼啦啦的一大碗,一身寒氣消失,渾身舒暖,然后拿著鋤頭,唱著山歌到田里薅草,或者松土,都是很舒暢的。
煎餅,有點(diǎn)如鍋溜子,只是鍋底沒開水罷了。
煎餅可以拿著白口吃,也可以用菜佐著吃。佐煎餅的菜肴,最好應(yīng)該是腌韭菜。腌韭菜做法很簡單,春天里,韭菜嫩得吹彈得破,用刀子割了:別用指甲掐,掐處發(fā)黑,不好生長。刀子割后相反,一夜時(shí)間,韭菜又長起來了,青嫩嫩的,挑著亮晶晶的露珠。
割下的韭菜,清水洗后,切成三寸的段;有青辣椒的,切成絲,攪拌其中,然后將韭菜壓入瓷壇中,是真的壓,壓瓷實(shí)了,否則會壞的。然后,封住壇口,半個(gè)月后,韭菜就腌好了,打開蓋,一種韭菜的香味就冒出來了,捏一撮嘗嘗,有韭菜香味,有酸味,有辣味。吃煎餅的時(shí)候,將腌韭菜卷著吃,我一口氣能吃六張煎餅。
吃煎餅如果沒有腌韭菜,是人生的一大憾事。同樣的,有腌韭菜,如果沒有煎餅,也是這樣的。
很多食物,都是地方美食,我有時(shí)想,別的地方為啥不效法這樣的美食。長大后,坐在異地的飯館,吃著別處的食物,我就想到小村,想到很多食物是不可移植的,一般情況下,有這樣的材料,卻缺乏那樣的;有那樣的,又少了這樣的。即使食材都有了,可是,小村的風(fēng)味呢,小村的習(xí)俗呢,還有當(dāng)時(shí)一家人吃飯時(shí)其樂融融的情景呢。
很多昔日的美食是不可復(fù)制的,食材不難找到,難以找到的是童年,是故鄉(xiāng)的那一份遙遠(yuǎn)的記憶,還有娘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