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九
簡介:易婉做了半生棋子,忍住心中情愛,終于想要為自己活一次,卻還是沒能逃脫那方令人絕望的棋盤。當冰涼的槍口抵上太陽穴,她突然想問一下梁欽元,究竟有沒有愛過她。
楔子
梁昭元和何知迎結(jié)婚那日,被細雨纏綿近半個月的金陵城終于放晴了,連路旁的迎春花也開得甚是明媚,在日光下折射著微光。
寶善街上鑼鼓喧天,人聲鼎沸,站滿了持槍的戍衛(wèi),戍衛(wèi)背后是爭先恐后圍觀這難得一見的盛景的市民,易婉就安安靜靜地隱藏在人群之中。
總理嫁女、司令娶親,金陵城中自然是難得的熱鬧,縱然這熱鬧背后藏著白骨成堆,血流如河。
裝飾有百合花的車隊緩緩駛來,隔著熙熙攘攘的人流,隔著閉合的車窗玻璃,易婉終于看到那人模糊的側(cè)影。梁昭元穿著象征著身份與地位的戎裝,眼角依稀含有幾分笑意,是清俊爾雅的溫潤公子模樣。
六年了,她終于完成任務(wù);他也終于得償所愿,成為淮軍新一任的陸軍總長,在奪權(quán)戰(zhàn)中決勝千里。
易婉卻突然想起了她十四歲時那個細雨綿綿的夏日,他牽著她走出絕望到看不見未來的棚戶區(qū)。那時,梁昭元還是剛被尋回的庶出公子,被自己的弟弟梁欽元多處壓制。當時正值金陵的雨季,如絲線般細密的雨珠落在他泛著冷光的肩章上,他卻毫不在意,只從拐角處一步步向她走來。
易婉縮在墻角,驚恐地看著他伸出骨節(jié)分明的右手,笑著問她:“愿意跟我走嗎?”
飄散在空氣里的柳絮似乎與那日細密的雨簾漸漸重合,梁昭元陌生的一張臉卻再也不是當初溫潤如玉的模樣。他如父如兄,曾在她的心底占據(jù)過些許光陰,終于還是結(jié)束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春日。
易婉最后看了他一眼,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離去,而梁昭元卻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突然轉(zhuǎn)頭看向她站立的地方,只可惜她早已轉(zhuǎn)身,只留給他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
01
跟梁欽元鬧掰后,易婉便搬出了位于頤和路的公館,另尋了現(xiàn)在的住處。
滿月漸漸爬出山頭,高懸于群山之巔,落下溶溶亮光。易婉坐在窗前賞月,竟依稀可見塢山官邸方向傳來的煙花。簇簇煙花在半空中“嘭”地盛放,旋即卻只余一片無蹤無跡的幻影。
門邊突然傳來一陣聲響,易婉一驚,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開門一看,竟是多日未見的梁欽元。他彎腰撐在墻邊,有些站立不穩(wěn),嚇得易婉慌忙把他扶進內(nèi)室,借著燈光才發(fā)現(xiàn)他慘白的一張臉上汗珠密布。
梁欽元人高馬大,易婉一時不察,竟被他壓倒在床邊,而那人卻毫無被奪權(quán)的落魄和被傷痛折磨的頹廢,反而把手撐在她的身側(cè),勾唇笑道:“不好受吧?”他說著說著竟搖了搖頭,自己笑出聲來,“自然不好受,你為了他背叛我,他卻娶了別人?!?/p>
易婉皺著眉要推開這人,無意間卻摸到一片黏稠,她頓了頓,他卻越發(fā)得寸進尺,把頭埋在她的頸間,滾燙的呼吸引起一片戰(zhàn)栗。
“易婉,你好得很!”
眼前這人明明再落魄不過,易婉的腦海里卻莫名浮現(xiàn)出兩人朝夕相處時,他意氣風發(fā)的眉眼。那時,何知迎剛答應(yīng)梁昭元的求婚,梁昭元憑著她父親的勢力漸漸后來居上,反倒是梁欽元在淮軍中的日子越來越難過。
梁欽元當時應(yīng)是知道了易婉偷印鑒之事,也不說話,只銜著煙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煙霧升騰,直將他輕攏的眉眼遮蔽。漫長的沉寂過后,他終于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將快要燃盡的煙頭熄滅,緩緩起身,走到門邊時,卻又突然停下,留下一句:“以后再也別讓我見到你?!?/p>
眼前的眉眼與記憶中漸漸重合,易婉待在他的懷里久久無法回神。她用力逼回眼角閃爍的水光,輕輕問他:“你不是再也不要見到我嗎?”
只聽他忽然輕笑,似乎還扯到了腹部的傷口,寂靜的空氣里傳來“嘶”的一聲,他說:“我后悔了,不行嗎?”
易婉在他懷里輕輕搖頭,一陣漫長的沉默后,她微不可聞的聲音隨著浮動的塵埃四散在空氣中:“對不起,存卿。”
梁欽元傷得有些重,易婉連夜出去買藥給他處理了一下。他熬不住睡了過去,易婉卻沒了睡意,索性搬了把椅子在床邊坐著,以防他夜間感染發(fā)燒。她看著他雋拔不群的一張臉,忽然有些出神。
明明他們兩個人從開始就是一場相互算計,心知肚明的演戲,分手后,卻莫名擁有這樣難得的信任和靜謐安寧的時光。
當初,梁昭元把她從城西帶出來,便養(yǎng)在一棟別墅里,請了各種老師專門教學,英語、鋼琴、馬術(shù),甚至她一顰一笑時眉眼的弧度。她后來才知道,梁昭元是三軍總司令梁鶴亭庶出的二兒子,而她學習的對象是內(nèi)閣何總理家的千金何知迎——他異母弟弟在國外留學時的愛人。
當時梁昭元和梁欽元兩人為了陸軍總長的位置,爭得火熱,而她的任務(wù),就是去接近那位暫失所愛的梁三少。
記得那天晚上也像今晚這樣,月光朗照無一絲陰云,紙醉金迷的瓊宮中各色舞女來回穿梭。易婉有些害怕地隨著經(jīng)理走進包廂,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主位上獨自抽煙的梁欽元。
易婉悄悄抬頭,目光卻和正抬眼的梁欽元的視線直直地撞到一起。她穩(wěn)了穩(wěn)心神,裝出羞澀的模樣,沖梁欽元靦腆一笑,藏在雙頰的梨渦若隱若現(xiàn)。而那人卻淡淡合眼,眸間不見絲毫波動,只將指間燃著的煙狠狠掐滅。
易婉心中一陣失望,正要再尋機會,一個醉酒的軍官不知發(fā)了什么瘋,硬要把她叫去陪酒。她心里暗自高興,面上卻不顯,只是抬眼去看梁欽元,隱隱帶了些祈求的淚光。
果不其然,梁欽元的眼底冷了下來,勾唇一笑,一把將易婉摟在懷中,舉起酒杯似是而非地說:“好酒還需美人來配?!?/p>
易婉以為梁欽元要喝酒,卻不想他的酒杯轉(zhuǎn)了個方向,一下抵在她的唇邊。梁欽元低頭,粗糙的手指微微摩挲著易婉的鬢角,眼底卻是不容抗拒的光,說道:“喝吧?!?/p>
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易婉被嗆得一陣咳嗽,梁欽元卻突然放下酒杯輕笑起來,胸腔有隱隱的震動。他看似溫柔地替易婉抹去沾在嘴角的酒液,手指卻未離開,而是輕輕捻壓在她涂過蜜絲佛陀的紅唇上,包廂里突然曖昧異常。
終于挨到了結(jié)束,梁欽元不出所料地帶走了易婉。他帶著她回了頤和路的公館,把人扔在客廳,留下一句“好好安置”便要離開。易婉心中一緊,再也顧不得羞澀與害怕,從背后緊緊環(huán)上梁欽元精瘦的腰身,輕輕開口問道:“你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嗎?”
梁欽元頓了頓,面無表情地把她推開,說:“你最好安穩(wěn)一點兒。”
她還怎么安穩(wěn)呢?從她被梁昭元帶出來的那天起,她的未來就和眼前這個男人緊緊聯(lián)系在了一起,再也不可能安穩(wěn)了。想到此,易婉突然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氣,又死皮賴臉地貼了上去。她沒有經(jīng)驗,只能憑著本能胡亂親吻,梁欽元卻像被什么點燃了怒氣,一把將她扛起,大步向二樓走去。
那一夜,梁欽元一點兒也不溫柔,現(xiàn)在想起來,易婉竟是難得的慶幸,慶幸他沒有在他們第一次意亂情迷時,就在她的耳邊輕喊“知迎”。
02
易婉本以為靠近梁欽元是一場持久戰(zhàn),沒想到第二日她并未被趕走,而是被允許在頤和路住下。那晚過后,梁欽元似乎把易婉這個看起來別有用心的女人給忘了,以至于易婉近一個月都沒有再見到他,就在易婉準備另辟蹊徑時,梁欽元卻突然帶她去了一場舞會。
易婉已經(jīng)記不清那場舞會的具體內(nèi)容,只記得他和她跳開場舞時,兩人在舞池中默契的舞步。漸漸地,周圍的人竟都停了下來,只入神地看著他們兩人在舞池里縱情旋轉(zhuǎn)。一舞完畢,梁欽元似乎有些驚訝易婉舞技的高超,竟能跟他配合得出神入化。易婉歇息夠了,終于從梁欽元的肩頭起身,得意地沖他眨眼道:“你可別忘了我是干什么的?!?/p>
似乎是被易婉的厚臉皮打敗,梁欽元濃沉的眼底終于有了笑意,他捏了捏她的手,順勢滑下和她十指相扣,直到坐在車上都沒有松開。
梁欽元上車后就在一旁閉目養(yǎng)神,易婉卻閑不下來,她晃了晃他們交握的雙手,問道:“喂,你這是邀我同居的意思嗎?”
縱然梁欽元接受的是西洋教育,依舊驚訝于一個女孩子竟能說出如此露骨的話。他突然睜開眼,似笑非笑地打量易婉,像是在等待她接下來的驚人言語。
易婉鼓足了勇氣才說出那樣一句話,哪還有什么后招?反倒被他盯得有些羞惱,便用力抽出被他握著的手,轉(zhuǎn)而蒙上他那雙把人盯得直發(fā)毛的眼睛。
“你干嗎這樣看我?”
梁欽元拿下易婉嫩白的雙手放在掌心,突然傾身到她的耳邊,低沉的聲音讓她的耳郭不由得染上曖昧的酡紅。
“那只好恭敬不如從命?!?/p>
梁欽元似乎對易婉的表現(xiàn)相當滿意,自那以后,開始默許她的存在,時常帶她出入上流社會,金陵城中亦接受了易婉是梁三少情人的身份。只是縱然梁昭元做了萬全的安排,開始時梁欽元仍然對易婉防備萬分,也不知從何時起,梁欽元在頤和路留宿的日子越來越多,易婉竟也成了他信任大軍中的一員。
淮軍內(nèi)部爭權(quán)奪勢越發(fā)厲害,一次梁欽元的副官來公館接易婉,竟是把她帶到了梁欽元慣住的棲江別館。易婉被帶進主臥時,梁欽元只松松垮垮穿著襯衣,正搭著毛毯靠在床上看書。她詫異他此時的悠閑,走近才發(fā)現(xiàn),他的額頭上竟纏著一層紗布。
易婉有些著急地要去檢查他的傷口,他眉目輕揚,面上端的是一派光明磊落,手卻不正經(jīng)地把她拉到懷中,滿不在意地嗔道:“這點兒小傷,慌什么?”
過了幾天,梁欽元才告訴她,梁昭元在他探查軍務(wù)的途中設(shè)下埋伏,他索性將計就計,裝作重病養(yǎng)傷不見外人,為了逼真亦是為了防止人多眼雜,特地把她接來照顧他。
彼時,易婉躺在梁欽元懷中,兩人坐在窗前看庭院里長勢正好的西府海棠,海棠花染上了胭脂色,看起來甚是嬌美,比海棠花更讓人心醉的,卻是日光徐徐射入時,將兩人相擁的身影打在地板上所勾勒出的淡淡幻影??粗匕迳霞m纏在一起的兩道影子,易婉的心像是被泡發(fā)在滿園的日光中,一時間暖得不可思議。
那是易婉第一次隱瞞梁昭元,那段朝夕相伴的日子卻是她此生最快樂的時光。兩人大概都不會想到,這再尋常不過的清閑午后,竟成了他們此生都無法奢求的珍寶。
03
梁欽元長兄早亡,他自少年時便隨父戎馬軍中,成年后權(quán)勢日盛,卻冷不丁出現(xiàn)一個異母哥哥,兩人自然開始明爭暗斗。這兩年,兄弟倆為了陸軍部總長的位置更是斗得越發(fā)激烈。只不過,所有的刀劍相向終于結(jié)束在何知迎回國的那個冬暮春初。
金陵久不下雪,那日竟難得落了小雪。易婉沒什么精神,晚上早早便躺下,卻被屋內(nèi)突如其來的細微聲音吵醒。她睜眼一看,只見梁欽元正一動不動地站在床前盯著她。月光透過未拉嚴的窗簾灑下來,照在他肩側(cè)些許未融化的落雪上,竟罕見地顯出幾分落寞。
易婉下床替梁欽元脫下戎裝,這才聞見他身上淡淡的酒氣。她推了推他,想去給他弄些解酒湯來,梁欽元卻突然把她壓在沙發(fā)上,撕扯開她柔順的睡袍,滾燙的吻順著鎖骨一一落下。情到濃處,易婉終于聽清了梁欽元深深藏在心間的那個名字,“知迎”。
兩人癡纏著沉沉浮浮,易婉閉了閉眼,別過頭去看窗外飛揚的落雪。最難熬亦是最歡愉的時候,她不自覺地弓起身子,卻突然想起梁昭元傳來的消息——何知迎不日就要回國。
梁欽元今夜的失態(tài)似乎在一瞬間就有了解釋,易婉終于絕望地合上眼皮,一滴晶瑩的淚順著臉頰滑到枕邊。只是,金陵的夜怎么會這樣冷,以至于眼角的那滴淚落下時,易婉只感覺到一片徹骨的冰涼,從臉側(cè)一直蔓延到心上。
第二天易婉起身時,枕邊冰涼一片,早已不見了梁欽元的身影。他不知在忙些什么,這之后又是許久未見。
不過,這兩年,易婉成功地成為出現(xiàn)在梁欽元身邊唯一的女人,縱然沒有名分,那些軍官太太依然喜歡和她打交道。她閑來無事,便接受了一位師長夫人的邀請,去他們家的馬場玩耍。
剛剛?cè)氪旱奶鞖膺€有些冷,易婉正裹著外套站在馬場外和太太們說話,不經(jīng)意間回頭,卻在不遠處看到已兩個月未見的梁欽元。
他牽著馬,正低頭跟身邊的女子說話,看起來甚是溫柔低順。
讓易婉挪不開目光的是他身邊的那個女人,在別墅里的那四年,易婉見多了何知迎各式各樣的照片,以至于此時此刻只消一眼便可以將她認出。
何知迎穿著火紅的馬術(shù)服來回甩動著手中的馬鞭,紅唇張合間,竟比日光還要明媚幾分。易婉終于明白某次歡愛過后,梁欽元摟著她溫存時,那句“你不是個合格的學生”是什么意思。
她自然不是個合格的學生,四年的時間里,竟沒有學到何知迎的半分明艷,就連她曾自以為最大的資本——長相,也和何知迎相差甚遠。
原來這就是梁欽元放在心上的女子和自己沒有一點兒是相像的,難怪她怎么也走不到梁欽元的心底。
易婉沒了心思玩耍,趁他們未發(fā)覺時,慌忙收回目光,打了聲招呼稱病進屋休息。她坐在特地為她準備的房間里,終于下定了決心。
晚飯后,梁欽元大概是聽到了易婉也來了的消息,不消片刻便來了她的房間。他步履匆匆而來,蹙起的眉宇間隱見幾分憂慮。
他問:“聽說你身子不舒服?”
易婉正坐在窗前,聞言,細密而長的睫毛顫了顫,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微微向后靠在梁欽元身上,細長的雙臂輕輕環(huán)住他的腰身。鼻端依舊是熟悉的硝煙味,易婉輕嗅,卻遲遲無法心安。
那晚梁欽元沒有離開,正好給了易婉機會。她趁梁欽元熟睡時,偷偷從他的大衣內(nèi)襯里拿出他隨身攜帶的印鑒,輕輕蓋在了梁昭元給她的文件上。當朱紅的印鑒落下時,易婉的心頭突然蔓延過一陣徹骨的絕望,大概是清楚地知道,他們此生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梁欽元再也不可能原諒她了。
04
回憶到此似乎該以悲劇收場,那個聲稱“此生不復(fù)相見”的梁三少卻如失憶般,莫名纏上了她這個“叛徒”?,F(xiàn)在外面到處都是梁三少情場與名利場皆失意,以致消失不見的消息,那位正主卻毫不在意,在她這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住了下來。
易婉正在一旁給梁欽元熬雞湯,他卻一派自在地倚在床頭看報紙,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消息,沖她輕聲笑道:“我現(xiàn)在被打擊狠了,你可要寶貝著點兒?!?/p>
他受傷的真正原因,他們明明都心知肚明,卻默契地選擇了閉口不談。易婉白了梁欽元一眼,小聲說道:“還有力氣開玩笑,那還是打擊得不夠狠?!?/p>
“哎?我說,這是什么世道哇?虎落平陽,難道連你這只惡犬都要來欺上一腳?”
易婉心想,就他那樣還老虎呢,充其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她正要回嘴,冷不防側(cè)臉滑過一陣冰涼,她轉(zhuǎn)頭一看,不知何時下床的梁欽元正屈起食指來回勾畫著她的臉頰,沉靜如水的眸光里隱見幾分柔情。
“不知道為什么,我現(xiàn)在敢相信的,竟只有你這個小騙子了。”
兩人的目光交會在暖意逼人的空氣里,易婉心底生出幾分動容卻又有幾分慌亂,淺淺的紅暈爬上她的耳郭,就在她快要沉溺于這難得的溫情中時,外面突然傳來幾聲敲門聲。
易婉終于從美夢里清醒過來,有些慌亂地把梁欽元藏到床后。梁欽元嘴角猶自帶笑,竟是毫不在意的模樣,易婉只得狠狠瞪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聲張。
易婉跑去外室開門,只見一個軍官正悠閑地站在欄桿前。聽到聲音,那位軍官輕輕掐滅手中的煙頭,待他轉(zhuǎn)過身來,竟是剛剛?cè)⑵奚俚牧赫言?/p>
易婉從未想過還能再見到他,更何況屋里面還藏了一個他的對頭,便一下愣在了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見她這副模樣梁昭元卻不惱,只微微一笑,像是清透的溪流在山間緩緩淌過。
梁昭元是來接她回別墅的。
他似乎是十分滿意她的“貢獻”,又似乎是在四年的教導(dǎo)歲月中,生出了幾分愧疚和不舍,在完成大業(yè)后,竟還記得分出些許關(guān)懷給她。只是在易婉看來,從她把梁欽元的印鑒蓋下的那一刻起,他們兩個之間就已經(jīng)兩清了。更何況梁欽元還在里面,所以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梁昭元。
梁昭元對此有些詫異,卻并未置喙,只是抬手揉了揉易婉的腦袋,一如他剛把她帶回別墅時那樣,說:“我不勉強你。”他頓了頓,眼底像是有一汪清泉流過,“但你記住,我會一直等你,無論你何時遇到難處,都可以來找我?!?/p>
送走梁昭元,易婉靠在門邊久久無法回神,她盯著自己的腳,腦海中卻是梁昭元牽著她的手走出棚戶區(qū)時的那一幕。只是,梁昭元的面孔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直至和他結(jié)婚時那張目含春光的面龐融為一體。
易婉掩去所有不該有的情緒,輕輕抬頭,卻被正抱臂靠在墻上,涼涼地看著她的梁欽元嚇了一跳。她走過去,要扶他去一旁坐下,他卻將她甩開,自顧自地轉(zhuǎn)身,語氣有些冷淡地說:“你們感情還真是深厚。”
“他把我?guī)С雠飸魠^(qū),我感激他??扇缃裎乙呀?jīng)還清了所有的恩情,從今往后,我和他之間再無瓜葛?!?/p>
梁欽元突然回頭,灼灼的目光投在易婉的身上,依稀可見不甚明顯的零星笑意。他把她拉到自己身前,兩人面對面,緊緊挨著,鼻息間似浮動著對方的氣息。
“那請問易小姐,我有沒有這個資格,邀請你與我共度余生呢?”他環(huán)著她的手臂越發(fā)用力,像是要把她深深印在骨頭里。梁欽元輕抬眼瞼,詭異的目光越過她,落在虛浮的遠方,輕輕開口問道:“回到我身邊好嗎?婉婉?!?/p>
05
那幾個月,易婉像是活在夢中一樣不真實,她莫名其妙地就成了梁三少的未婚妻,成了報紙上大肆報道的“灰姑娘”。金陵的局勢千變?nèi)f化,梁欽元在軍中開始重新得勢,而她這個未婚妻的身價也隨之水漲船高。
除夕夜,她以梁欽元未婚妻的身份,參加了梁家在塢山的家宴。晚宴后,是漫長而絢爛的煙火晚會。易婉扶著欄桿站在湖水前,靜靜仰望著夜空中五光十色的煙花。梁欽元不知何時走到她的身后,張開披在身上的軍用大氅,把她牢牢裹在懷里。
易婉回頭嫣然一笑,梁欽元突然低頭,淡淡的酒香混著硝煙味兒傳來。他輕輕蹭了蹭她的側(cè)臉,低沉的嗓音隨著酒意,一并四散在微涼的空氣中。
“不冷嗎?”
易婉搖搖頭,轉(zhuǎn)身環(huán)住梁欽元的腰身,眸光含笑,直勾勾地盯著他。梁欽元有些受不住她的目光,突然低頭,冰涼的薄唇印上他曾品嘗過無數(shù)次的美好,像是吃了蜜一樣的甜意順著唇喉一路滑到心里。
一簇煙花“砰”地盛開在四合的夜幕里,綻放出海棠花的形狀,何知迎靜靜地站在抄手游廊的拐角處,面無表情地看著盛開在那一對壁人身后的煙花。
煙火晚會后,男人們?nèi)空勗?,她們幾個女人便守著梁夫人聊天。易婉有些悶,出去醒酒,半路碰上了何知迎,兩人相對無言,易婉點點頭就要離開,何知迎卻忽然喊住她,邀請易婉去自己的婚房里坐坐,易婉應(yīng)了。
兩人正在房里說著話,卻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明明前一秒還在跟何知迎聊天,再睜眼時,身旁卻變成了睡得正沉的梁昭元。
易婉不知所措地尋找衣服,梁昭元似是被她吵醒,皺眉睜開雙眼,眉眼間帶著幾許剛剛清醒的迷茫。她咬了咬發(fā)抖的下唇,正要詢問是怎么回事兒時,何知迎突然尖叫著出現(xiàn)在門口。一股涼氣從易婉的腳底升起,一直蔓延到心上,她惶然望向空氣一隅,腦子里卻是空白一片,只記得匆匆趕來的姨太太們和在耳邊久久縈繞的各種吵鬧聲。
再后來,梁欽元終于匆匆趕來,把她擁進熟悉的懷抱里帶回了棲江。
06
距離那場荒唐的鬧劇不過才幾日,外面的傳言卻已是沸沸揚揚。不知被誰傳了出去,現(xiàn)在外面到處都是發(fā)生在梁家官邸的丑聞,而易婉就像是被困在流言蜚語之籠的幼鳥,根本無力掙脫。
她抱膝坐在窗臺上,空洞的眸光透過氤氳著一層薄霧的玻璃,落在海棠花花瓣的飄雪上。易婉長到今日,還從未見過這樣大的雪,大朵大朵的雪花紛紛揚揚落下,像是要將整個天地都染成白色。前來“拜訪”的何知迎早已離開,她那一句句錐心的話語,卻像是死死釘在了這令人窒息的空氣中。
“我知道你怨我,可若是沒有存卿的準許,你覺得我敢給你下藥嗎?
“實話告訴你,我當初很是后悔答應(yīng)了梁昭元的求婚,索性將計就計,和存卿里應(yīng)外合,好來個甕中捉鱉。
“你以為存卿為何向你求婚,一是為‘以彼之道,還以彼身,來報復(fù)你的背叛。二來,自然是為著有一天,能給梁昭元安上玷污弟媳的罪名。
“如今你這般,存卿斷不可能再娶你,看在你為我們犧牲的分上,只要你肯離開,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p>
……
易婉想,她被愛人這樣利用,是該哭的??缮眢w里的水分像是流盡了一樣,再也淌不出分毫。她只覺得,身體里像是流竄著一把利刃,從下到上,從尾到頭,毫不留情地將她一點兒一點兒地凌遲剜割。她把所有的深情都放了在梁欽元身上,終歸還是輸?shù)梅趾敛皇?、潰不成軍?/p>
外面響起哨崗傳來的聲音,易婉跳下窗臺,看著梁欽元從軍用汽車中走出來。戍衛(wèi)上前給他撐傘,隔絕了她的視線,梁欽元卻像是感知到她的注視,擺手示意戍衛(wèi)離開。飛揚的雪花落在梁欽元的帽檐上,染白了一片藏藍。隔著紛紛揚揚的雪花,他突然向易婉這邊看來,冰冷的眸光一下變得柔和起來。
梁欽元既然這樣愛好權(quán)勢,那她便再助他最后一把力,助他害死弟媳的哥哥被千夫所指,再無翻身的可能。何知迎既然這樣想讓她離開,那她便成全何知迎,成全何知迎與梁欽元產(chǎn)生隔閡,永失所愛。
易婉沖他笑了笑,一如初見時那個羞澀純真的小姑娘,垂在一側(cè)的右手卻緩緩拿起向何知迎要來的手槍,輕輕抵在太陽穴上。易婉看著梁欽元驟然緊縮的瞳孔和驚慌失措的神色,內(nèi)心突然暢快無比,竟忍不住笑了起來,越笑越歡,終于在他跑進臥室之前,決絕地扣了動扳機。
梁欽元跑到臥室門口時,正好看到易婉在他眼前倒下,她的嘴角猶帶笑意,那雙像是盛滿了整個銀河的星眸卻再也無法流轉(zhuǎn)。
他突然就頓住了腳步,不敢再向前挪動半步。直到副官輕聲提醒,梁欽元才如大夢初醒般,輕輕上前把易婉摟在懷中。
梁欽元小心翼翼地將額頭貼在她血流不止的傷口上,心里突然傳來一陣難熬的抽痛,痛得他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個此生都難忘的除夕夜。
他沒想到,他明明已經(jīng)否定了這個做法,何知迎竟然還敢迷暈他,去給易婉下藥。等他醒來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官邸里到處都是有關(guān)易婉和梁昭元的傳言。他跌跌撞撞地下床,跑到梁昭元的臥室,撥開人群,卻只看到易婉正雙目放空地倚在梁昭元懷中。梁昭元輕輕攬著她,本該絕望如死灰的眼底,卻是終于解脫的釋然。他那時是什么心情呢?大概就像現(xiàn)在這樣,只剩一片死寂,再也泛不起絲毫漣漪。
梁欽元閉了閉眼,再睜眼時卻是望向被皚皚白雪掩蓋的遠方。終于,他緩緩地替易婉合上雙眼,輕輕地把她放在地上,再起身時卻是踉蹌著向前倒去。一旁的副官忙上前把梁欽元扶住,他卻輕輕撥開副官的雙手,一步步走向長廊的盡頭。
07
窗外的海棠花又開了,香霧空蒙,月光打在胭脂色的花瓣上,驚起一片瀲滟的波光。
梁欽元站在曾屬于他父親的書房里,目光沉沉,落在不遠處的花園中。黛紫色的天幕下,夕陽劃過最后一道殘余的暮光。一輪圓月漸漸升起,月光如水傾瀉而下,湖面泛起淡淡的漣漪,夜風拂過,吹起層層粼粼微波。
記得除夕那夜,也是在那里,他和易婉相擁著站在欄桿前,看五光十色的煙花,也看她眼角星星點點的笑意。那晚,星子如碎鉆般布滿了整個天空,祈福的孔明燈照亮了整個金陵,他卻只能記起他吻上那甜美的櫻唇時,如鐘鼓般經(jīng)久震動的胸腔。現(xiàn)在才幾個月的光景,他卻像是過完了整個一生那樣漫長,他的身邊竟已是物是人非。
不過,都過去了,不是嗎?一個女人而已,在問鼎中原的雄圖霸業(yè)面前,一個微不足道的女人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梁欽元回頭,看向掛在墻上的地圖,沉沉目光穿透空氣,落在淮河以北的廣袤土地上。歐式琺瑯吊燈打下的亮光照在他的身上,將那頎長的影子投在占據(jù)整個墻壁的地圖上,遠遠望去,山河浩蕩,卻孤影煢煢,竟有幾分說不出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