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九
簡介:蕭容姜這一生,做過燕國公主,當(dāng)過天子嫡妻,也曾嫁給過年少時便有婚約的“竹馬”,卻始終沒能跟自己的心上人靠近過分毫。她想,為什么蕭赦要在她恨上他的時候,才想著去愛她呢?
第一章
昭陽殿本是大順王后的居所,幾百年來一直是大順后宮中最尊貴的地方,但架不住一朝天子一朝臣。
兩年前,燕王蕩平六國,燕國的鐵騎攻破長安,大順宮成了未央宮,大順王后便成了這普天之下最令人避之不及之人。雖然天子依舊讓容姜這個前朝王后住在這里,卻從未踏足過這座金雕玉砌的人間富貴地。宮人們慣會見風(fēng)使舵,竟連冬日里必需的炭火和棉被也懈怠起來,更別說治療風(fēng)寒的藥物。
容姜生產(chǎn)時壞了身子,入冬以來更是小病不斷,曾金尊玉貴的人就這樣一天天消瘦下去。侍女同歡將僅有的幾床被子都拿了出來,她還是覺得冷到牙齒打戰(zhàn)。容姜把自己緊緊裹在棉被里,頭腦微微發(fā)沉。
睡在外屋的同歡被容姜的咳嗽聲驚醒,忙跑來給她換了一個湯婆子。她把湯婆子抱在懷中,趴在榻邊咳嗽,咳得腦仁兒一陣發(fā)暈??攘艘魂噧海萁鲋P榻直起身子,靠在枕頭上小口抿著同歡剛剛端來的熱水喘息。同歡心疼地替她掖掖被角,突然“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殿下,求您了,您去見見陛下吧!您跟陛下是打小的情分,只要您去求他,他不會不管您的。再這樣下去,您的身子該怎么是好啊!”
聽到這話,容姜竟是被氣笑了,咳嗽得越發(fā)厲害,狠狠地把手中的茶杯扔到門邊,眼角猶帶著因咳嗽而暈出的幾滴淚珠,冷聲說道:“要我去求那個亂臣賊子?他把我的姄姄搶走,若我去求他,姄姄還有活路嗎?”
“宣后好大的火氣??!”
空蕩的大殿中忽然傳來男子冷淡的聲音,只見不知何時進來的蕭赦彎腰撿起了有些破損的茶杯,他冷淡的眸光中看不出絲毫情緒,只拿著茶杯緩緩走來,站在容姜榻前,神色難辨地看著她。
同歡慌忙挪動膝蓋,將上身低伏在地上,向這位年輕的天子行禮。天子卻久久未叫起,同歡悄悄抬眼,只見天子將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了早已別過頭的容姜身上。
容姜不理他,蕭赦也不惱,只提起衣擺在桌案前坐下,自顧自地喝了一杯茶后,突然輕輕拍了拍手掌,竟是小黃門抱著不過兩周歲的臨月公主進來了。
容姜猛然一驚,看著她日思夜想的女兒顫抖得說不出話來。她拖著病體慌忙掀被下榻,竟從榻上摔了下來。幸好,有蕭赦把她接住,容姜趴在蕭赦懷中,再也顧不得其他,只緊緊抓著他的前襟,淚眼蒙眬間隱有幾分祈求。
蕭赦安撫般拍了拍她的腦袋,示意小黃門將臨月抱來。容姜從他懷中掙脫,踉蹌著接過臨月,像拍嬰孩那樣輕輕拍打著臨月的后背,話語哽咽間,盡是一個母親對女兒濃濃的擔(dān)憂與思念。
“姄姄,娘親的好姄姄?!?/p>
臨月不到一歲便被抱走,此時竟還記得母親,也不哭鬧,只沖她“咯咯”直笑。蕭赦望著她們,眼底隱有幾分罕見的帝王柔情。他屈指勾了勾臨月的鼻尖,對容姜說道:“你回到朕的身邊來,朕可以讓你們母女天天在一起。”
容姜突然搖頭后退,將臨月抱得更緊,強忍了多日的眼淚如決堤般流了下來。她淡淡一笑,語氣卻不能更加悲傷。
“蕭赦,你逼死我的爹爹,殺了我的丈夫,挾持我的女兒,你覺得我們之間還有可能嗎?”
一旁的案幾上點著蠟燭,細(xì)弱的火苗打在蕭赦臉上,隱見幾分怒意。聽到“丈夫”兩字時,他額角的青筋如虬蟲般凸起,忍了又忍,終究忍不住起身,將案幾踹翻在側(cè)。
“既如此,那朕便替宣后做第二個選擇?!彼麄?cè)了側(cè)頭,示意小黃門將臨月抱走,眼底的寒意比燕國冬日里的冰霜還要冷上幾分,“絳侯年禎有功于社稷,又曾與宣后有過婚約,宣后下嫁再合適不過?!?/p>
蕭赦不再看容姜,而是轉(zhuǎn)過頭,看向屏風(fēng)前來回晃動的帷幄。他拼命地將怒火按壓下去,卻只余無能為力的悲傷,于是一字一句地說道:“至于臨月,就養(yǎng)在朕的身邊?!蹦贻p的帝王終于要抬步離去,那撐起整個大燕江山的雙肩,卻像是撐不住這短短的幾個字,他的嘴唇動了許久,才輕輕開口:“朕成全長公主?!?/p>
蕭赦喊她“長公主”,他若不提,蕭容姜差點兒都要忘了,她除卻是大順的宣王后,還曾是燕國名動天下的嫡長公主。
第二章
容姜的父親燕襄王無子,只有她一個女兒,便想著在宗室中過繼一位嗣子,以承先輩問鼎中原的遺志,亦為保全她今后的富貴。于是在容姜十二歲那年,燕王大張旗鼓地為她尋找“伴讀”,朝廷上下卻都心知肚明,此旨究竟為何。
那日恰是上元節(jié),來參加家宴的宗室公卿們都帶了適齡的兒子赴宴,一時間,觥籌交錯的前殿竟成了阿諛奉承之地。容姜看得甚是無聊,便趁著“正戲”還沒開始前偷偷溜出大殿。
燕地偏北,一入冬便是看不到盡頭的苦寒。容姜緊了緊裹在身上的兔毛大氅,推開撐傘的內(nèi)侍,一溜煙跑到雪中。所幸雪下得并不大,她踏著小雪,隨意在無人處閑逛。
蕭赦就是在這時進入她的視線的。
落雪鋪了滿地,不遠(yuǎn)處蒼白的雪絮中竟?jié)L著兩個團子一樣的東西。只是上面那人目露兇光,惡狠狠地出拳,下面那人卻逆來順受般任人欺負(fù)。
大概在容姜心底,還是向往著當(dāng)一個行俠仗義的俠女的,于是一向看不慣恃強凌弱之人。而她生母早亡,父親偏寵,更是養(yǎng)成了無法無天的性子。
見有人逞兇,容姜索性蹲下身團了一個雪球,沖上面那人狠狠打去。
那人頸間一涼,抬頭瞪向她,怒氣沖沖地說:“哪個不長眼的……”
他的話沒有說完,容姜又沖他扔了一個雪球,這下直中命門。
與此同時,她嬌喝道:“哪個不要命的?國君腳下豈容你放肆!”
眼看上面那人就要發(fā)飆,容姜選擇先發(fā)制人,她不服輸?shù)鼗氐闪怂麅裳?。那人像是怕被父親怪罪,終于拍了拍身上的落雪轉(zhuǎn)身離開。
容姜這才想起躺在地上的那個人,她恨鐵不成鋼地走過去,從縫著兔毛的廣袖中伸出一只手。
“喂,你還不起來?”
“謝謝?!鄙倌隂]有接她的手,而是自己站了起來,他明明神情恭順,那一瞬間,容姜卻萬分肯定,她看到了一閃而過的狠意。
“你方才為何不還手?”
“我若還手,父親會將我打得更慘。”他低著頭,看不清情緒,話語間卻有幾分落寞。無可奈何間,少年突然抬頭,直直地盯著容姜說道,“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是公主。”
容姜驚詫于少年的“慧眼”,卻又無法自拔地被那雙如黑曜石般的眸子吸引。雪花簌簌落下,倒映在他黑白分明的眸間,容姜盯著那里面神奇的雪景“哦”了一聲,竟有些魂不守舍。
少年點了點頭,作揖后就要離開,大夢初醒的容姜急忙叫住他,問:“你叫什么名字?”少年頓了頓腳步,卻沒有回頭。
容姜回席后便有些心不在焉,她四處張望,想要找那個吊起她好奇心的少年,卻與“恃強凌弱”的那人對上了視線,她瞪了他一眼,在心底冷哼一聲便移開了目光。
宴席最后,自然是今夜最重頭的大戲,燕王緩緩起身,眉目含笑地掃視四周。容姜站在她父親身后,終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個少年。他站在陽信君的背后,正恭恭敬敬地彎著腰,就像是一件待估的物品。
容姜忍不住笑了笑,隨即正了正神色,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終于,燕王緩緩開口,讓她選擇自己的伴讀,她裝模作樣環(huán)視了一周,最終將視線落在少年身上。容姜淡淡一笑,矜貴地指了指他,緩緩說道:“就他吧?!?/p>
燕王似乎驚詫于她為何選擇一個沒落公卿不受寵的庶子,陽信君卻早已既驚且喜地跪下謝恩。燕王終究沒有說什么,點了點頭,便這樣輕易地決定了燕國未來的嗣君。
那個少年就是蕭赦,而欺負(fù)他的那人是年禎,容姜的母后在世時為她定下的駙馬。
第三章
蕭赦雖然在名義上是公主的伴讀,日子卻并不好過,畢竟,沒有人會真的以為,一個王室遠(yuǎn)親家的庶出公子能夠繼承大統(tǒng)。燕宮中,大概只有容姜是真心對他好了??墒捝鈱@從天而降的“餡餅”并無多少欣喜,至少在容姜看來是這樣的。
容姜頑劣,慣愛逗這個沉默寡言的伴讀,正如此時,明明是做功課的時間,她卻閑不下來。容姜把書簡放在一旁,用手撐著腦袋直勾勾地盯著蕭赦,蕭赦不欲理會她,只往旁邊挪了挪。見蕭赦不言,容姜笑得越發(fā)燦爛,月牙般的眉眼像映著整個燕都的長明燈火。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笑瞇瞇地問:“你怎么生得這樣好看?”
蕭赦依舊如老僧入定般不受其擾,只耳尖悄悄爬上幾許紅暈。坐在一旁打盹的夫子卻不知何時醒來,看到容姜又在“欺負(fù)”蕭赦,氣急敗壞地拿起戒尺。容姜趕忙躲到蕭赦身后,笑嘻嘻地討?zhàn)垺I倥砩纤铺m非蘭的淡淡清香在鼻尖縈繞,蕭赦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輕輕彎了彎嘴角。
下學(xué)后,容姜像條小尾巴一樣跟在蕭赦身后,纏著他去參加秋狝。燕人尚武,一年一度的秋狝更是向諸侯國彰顯國力的大好時機。這年的秋狝容姜也想?yún)⒓?,畢竟她向來喜歡這些玩意兒。卻沒承想,這次竟然出了大事兒。
秋季的樹林已有些蕭條,青翠了一整個夏季的樹葉開始枯黃。容姜穿著胡服,有些悶悶地獨自騎馬在林間尋找目標(biāo)。她正甩著馬鞭,暗自吐槽丟下她單獨行動的蕭赦,一只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棕熊,卻在她的身后亮出了爪牙。容姜身下的寶馬像是感知到了危險,開始激烈地嘶鳴,容姜猛然駕馬轉(zhuǎn)身,一眼便看見那血盆大口里瘆人的獠牙。
容姜瞳仁急遽地收縮,她慌忙從身后拿箭,林中突然出現(xiàn)一人,把她撲下馬,牢牢地護在身下。棕熊的爪子猛然落下,容姜像是聽到了皮開肉綻的聲音,她眼眶通紅,急忙將他扶到一旁,匆匆趕來的侍衛(wèi)終于將棕熊拿下。
蕭赦這次傷得很是嚴(yán)重,容姜衣不解帶地在他身邊照料著。蕭赦醒來時,第一眼便看到了榻邊握著他的手熟睡的少女。他動了動,想要將手抽出來,卻將本就睡不安穩(wěn)的容姜驚醒。容姜看著他一陣驚喜,青黑的眼底,竟似有淚光劃過。容姜突然伏到他的懷里,話語間猶帶幾絲哽咽。
“你終于醒了?!?/p>
在夢中徘徊無數(shù)次的香氣猝不及防地傳來,蕭赦突然一陣煩躁,他將她推開,別開冷淡的眸光,說:“還請公主自重?!?/p>
容姜像是不理解蕭赦在說些什么,眨了眨眼,終歸淡然勾唇,眉目間的歡喜卻是徹底消失不見了,她說:“你不喜歡我,我不煩你便是?!?/p>
容姜緩緩起身,丟了魂魄般地走出內(nèi)殿,走到門邊時還是忍不住微微側(cè)頭,若隱若現(xiàn)的梨渦像是醉意逼人的醇酒。
“蕭赦,你不能這樣討厭我?!?/p>
這次計劃如此成功,得到了燕王的信任,蕭赦本應(yīng)該開心才是。可他覺得吹不散的冷風(fēng)呼嘯著鉆進衣服里,他只得死死攥住身上的被褥,手背上青筋暴起。蕭赦沉沉地望向少女環(huán)佩搖曳的裙裾,和鋪在肩上烏黑柔順的長發(fā),如同望向一個追尋半生依舊無法企及的美夢。
第四章
日子在容姜跟蕭赦年復(fù)一年的“斗法”中過了下去,蕭赦在朝中的呼聲越來越高,已經(jīng)十七歲的公主,卻不得不考慮與駙馬年禎完婚的事。
百年前,順天子失去了“天下共主”的地位,早已無法再號令諸侯,而年復(fù)一年的征戰(zhàn)中,燕國已隱有問鼎之勢,不需再用一個公主的婚姻來為國家謀取利益。更何況,先王后在世時,便為容姜定下了年禎。
容姜卻不想要這段姻緣,她與年禎的梁子五年前就已結(jié)下了,兩個相互看不慣的人在一起該是何等的痛苦!況且……況且她心里的人是蕭赦,容姜走在前往章臺宮的甬道上時,這樣想著。
容姜穿過回廊的拐角,恰好跟從章臺宮出來的蕭赦碰了個正著。她比他矮了幾級臺階,仰著張巴掌大的小臉看他。寒風(fēng)吹得正烈,將紛紛揚揚的雪花打在她蒼白的臉上,竟逼出了幾不可見的淚珠。而蕭赦正站在鏤刻郁空的丹楹前,雪粒子鋪滿了他上好的狐裘披風(fēng),兩道清雋的眸光,穿過飛雪,筆直地投到容姜身上。
最近,他們兩個的關(guān)系又莫名淡了下來。
容姜勉強扯出一抹笑,輕輕喚他“子赦”,蕭赦卻并不應(yīng)答,只將冷淡的眸光收回,徑直走下丹階。容姜匆忙轉(zhuǎn)身,身形動了動,卻還是沒有抬步追上去。耳邊似有風(fēng)在鼓動,她站在原地,看大雪飛揚,看他撐著傘在雪中漸行漸遠(yuǎn),直至那鉛藍(lán)的身影消失在冗長甬道的盡頭。
容姜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眼角已無淚痕。她輕輕提起逶迤拖地的裙裾,一步步走上丹階。
燕王并未因女兒長跪在地而允諾她的請求,而是卸下君王威儀,像無數(shù)個最尋常不過的父親那樣,緩緩撫摸著容姜的額角。
“爹爹知道,你喜歡蕭赦?!辈辉倌贻p的君王雙鬢已有斑白,微瞇著眼望向不知名的遠(yuǎn)方,眸間不見混濁,反倒是洞察一切世事的清明,他喚她的小字,“妧妧,蕭赦不是你的良人。爹爹老了,只有年禎能夠保護你?!?/p>
容姜伏在他的膝前,一如幼時無數(shù)次做過的那般,抬頭仰望她不再偉岸的父親,眼底隱有清潤的淚光。
“可是爹爹,女兒愛子赦,一如您愛母后那般。”
燕王未言,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示意她離開,泛著紅絲的眸中卻有淚光閃動。
雪越下越大,掩蓋了燕王宮的紅磚金瓦,容姜走出莊嚴(yán)顯赫的章臺宮,抬眼望向遠(yuǎn)處雄飛的檐角和朱紅的宮墻,不知從哪里飛來的蒼鷹,在飛檐上久久盤旋,她閉了閉眼,終于下定決心。
燕王今日喚蕭赦去,為的正是容姜之事,逐漸老去的君王似乎并不愿意看到他們漸行漸近,甚至向他拋出儲君之位的誘餌,只愿他能讓她死心。那時蕭赦打了個馬虎眼,離開章臺宮后,心中卻一陣煩悶。他并未回宮,不自覺間竟走到了華陽臺。
站在華陽臺上,蕭赦可以看到燕都漸漸亮起的萬家燈火,又似乎可以看到整個中原的巍巍河山。他沒有撐傘,任由大朵大朵的雪花落在眼瞼上,眼前的景色漸漸模糊不清,他的心底卻越發(fā)清明。
他已經(jīng)等了五年,五年來伏低做小,費盡心機,為的不就是今日的儲君之位嗎?在蕩平六國的宏圖霸業(yè)面前,一個他討厭的女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蕭赦緩緩收回目光,一步步走下華陽臺,侍人匆匆上前給他撐傘,當(dāng)他頂著滿頭白霜回到自己的宮殿時,容姜顯然已經(jīng)等了他許久。雪已經(jīng)停了,聽到聲音,站在梅樹下的少女突然轉(zhuǎn)身,眼角紅紅的,像是狠狠哭過。
“蕭赦,我只問你一次,你敢不敢娶我?”她這樣問他,他卻像是沒有聽到一樣,筆直地向內(nèi)殿走去。容姜突然從后面扯住他寬大的衣袖,袖上有雪,攥起來涼涼的。她吸了吸鼻子,問道:“你喜歡過我嗎?”
蕭赦好看的眉宇輕輕皺起,像是聽到了什么難以理解的笑話,話語里猶帶幾分不可思議,問:“你怎么會有這樣天真的想法?”
蕭赦扯開容姜的手就要離開,容姜卻如破釜沉舟一般大聲地問道:“那你為什么,要在秋狝時救我?”
“為什么?”蕭赦笑了笑,眼底的冷意像是隨著潺潺春水融化,一開口,卻是讓兩人都陷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自然是為公主殿下的信任與真心,為所有人都眼紅的燕王之位?!?/p>
剛剛停下的雪又開始下了,蕭赦低頭,努力抑制住自心底涌起的慌亂,一點兒一點兒替她掃去藏在鬢間的落雪,輕聲說:“從五年前,我在公主殿下必經(jīng)之路上,故意惹怒年禎時起,我就成功了,不是嗎?”
容姜被落雪壓得睜不開眼,眼底氤氳的淚水糊住視線,她站在開得正盛的梅樹下,愣愣地松開緊攥的衣角,自言自語般輕聲說道:“如你所愿,我會嫁給年禎?!?/p>
容姜的聲音輕輕的,蕭赦該是聽不到的,已走了幾步的人,卻在原地微不可察地晃了晃。蕭赦停留良久,終究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直到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順靈王二十一年,燕昭襄王十九年,這一年,燕國吞并了南邊最大的障礙——岐國。容姜對于這一年所有的記憶,卻只有鋪天蓋地的大雪和大雪中蕭赦踽踽獨行的背影,一如他們初見的那一年。
大雪紛飛,絕望到看不見盡頭。
第五章
第二年開春,燕國王室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一是,公子赦終于去祭拜宗室,做了燕國的太子。二是,嫡公主蕭容姜被指婚于將軍年禎,即將成為年家婦。
蕭容姜成婚的那日,是太史令夜觀天象多日才得出的好日子。透過半開的窗欞,依稀可以看到一碧如洗的湛藍(lán)天空,容姜坐在銅鏡前,有侍女仔細(xì)地為她上妝。
吉時將至,容姜輕輕拿起放在桌前的扇羽,去章臺宮拜別父王。宮人小心地提起她繡著金絲凰鳥的裙裾,還未走幾步,卻聽得宮外一陣撞擊聲傳來。有侍人匆匆趕來,趁她失神張望時一下將她擊暈。
蕭赦反了。
他知道此時逼宮不是明智的選擇,他已是太子,而燕王身體日衰,只要耐心等下去,總有一天他會成為燕國新的君王。他明明已經(jīng)等了這么多年,卻莫名等不了這短暫的時日。他以為自己能忍的,這些日子卻越發(fā)暴躁,腦海里盡是她在大雪中的喃喃低語。
他終究無法忍受她成為別人的妻子。
層層軍士持著兵器涌入,將章臺宮圍得像個鐵桶。蕭赦穿著盔甲,顧不得擦拭身上四濺的鮮血,匆匆奔去容姜的宮殿。可當(dāng)他遠(yuǎn)遠(yuǎn)甩開士兵趕到時,等待他的只有空無一人的寂寥。蕭赦引以為傲多年的隱忍,在這剎那間潰不成軍。他在宮殿內(nèi)遍尋無果,突然提起放在腳邊的利劍,發(fā)瘋般邁向燕王的寢宮。
外面兵戈相向,章臺宮內(nèi)卻寂靜得讓人發(fā)慌。蕭赦提劍走入時,燕王正閑適地坐在桌案前,把玩手中小巧的印鑒。蕭赦冷笑一聲,將劍抵在燕王的頸側(cè),一字一句像是浸在碎冰之中,他問道:“她在哪里?”
已行將就木的君王并無多少懼意,反而悠閑地笑了笑,輕輕答道:“自然是在一個你找不到的地方?!奔茉诓弊由系膭Ω藥追?,燕王忍不住咳嗽一聲,眼底的笑意卻越發(fā)濃稠,他說:“你成了燕王又怎樣?蕭赦,你再也得不到她了?!?/p>
蕭赦突然生出幾分慌亂,拿劍的手在不停地顫抖,燕王趁他分神,突然握住蕭赦持劍的手,狠狠劃過自己的脖頸?!斑邸钡囊宦暎潜髀涞氐穆曇?,溫?zé)岬孽r血噴了蕭赦滿臉,當(dāng)他搖晃著起身時,竟只能記起燕王那令人絕望的最后一句話,他說:“你殺了她的父親,她這一生都會恨你。”
一滴淚珠猝不及防地打在腳下的楠木上,蕭赦踉蹌著拉開殿門,煌煌日光打在眼前,他忍不住偏頭瞇眼,卻不防被門檻絆倒在地。丹階下站著密密麻麻的臣屬,他們即將即位的君王卻不合時宜地笑了起來,越笑聲音越大,直到眼角滲出剔透的水光。蕭赦輕輕嚅動嘴角,微不可聞的聲音四散在徐徐清風(fēng)中。
“蕭容姜,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p>
蕭容姜醒來時,人已不在燕國,她看著周圍陌生的擺設(shè),猛然坐起就要下榻,房門卻在這時被人打開,有人背對著日光向她走來。
當(dāng)年是還未登基的大順太子救了她。
這半年,被立為儲君的蕭赦權(quán)勢日盛,漸漸失去了掌控,燕王終于發(fā)現(xiàn)了蕭赦遠(yuǎn)不滿足于現(xiàn)狀的狼子野心,于是在大順太子駟秘密來燕時,和他做了這樁保全自己女兒的交易。宮變那日,容姜被人從章臺宮的暗道送出王宮,虞駟在外接應(yīng),悄悄帶她回了大順。
聽到這里,容姜猛然抓住虞駟的衣袖,急切的目光猶帶幾許惶然。
“我父王他……他怎么樣了?”
虞駟面色微變,不忍的神色漸漸暈上眉梢。容姜像是猜到了什么,松開他的衣袖戚然后退,耳邊傳來那令她絕望的句子。
“昭襄王已逝,還請公主節(jié)哀順變?!?/p>
“是蕭赦!是蕭赦殺了父王,對不對?”
虞駟上前穩(wěn)住悲怮恍惚的少女,扶著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說道:“新王已立,公主要振作起來,為父報仇雪恨?!?/p>
容姜像是聽到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沒聽到,只條件反射般點了點頭,瀲滟的眸光久久停留在無望的遠(yuǎn)方。原來是她引狼入室,原來是她害死了父王,容姜死死握住身側(cè)的被褥,終于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后來,容姜成了虞駟的太子妃,再后來,她做了大順的王后。
第六章
不過十年的時間,曾寄人籬下的少年已成為橫掃六合的鐵血帝王,蕭容姜卻一如當(dāng)初,不得不被許配給年禎。
年禎不為帝王所喜,他們成婚那日,本該歡天喜地的絳侯府卻是一片凄涼。只因為,天子并未對這位前朝王后有多少關(guān)照,甚至在容姜前來拜別時,選擇了閉門不見。
世人不知道的卻是,他們的皇帝陛下并未在宣室,而是獨自坐在空曠的昭陽殿中。月華如銀,透過朱窗灑入,蕭赦抬頭,原來又是一輪圓月。天色漸晚,隨著月亮逐漸高懸,他心中無邊的絕望亦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涌來。
第二日,容姜與年禎進宮謝恩,卻只有容姜一人被準(zhǔn)許進入宣室。
宣室內(nèi),蕭赦正坐于高高的御座上,微瞇著眼看容姜穿過層層帷幄,來到他的身前。容姜伏身向蕭赦行跪拜大禮,蕭赦慢慢起身,親自將她扶起,看著她低眉順目的樣子沒來由地一陣煩躁。蕭赦終于抑制不住對她隱秘的感情,抓著容姜的手將她扯至身前,說:“我后悔讓你嫁給他了?!?/p>
容姜終于抬頭,眉眼間盡是諷刺。她沒有推開他,反而更加靠近一步,直直地盯著他道:“那便讓天下臣民都看看,他們至高無上的君王是如何欺辱臣妻的?!?/p>
容姜將手抵在胸前,強忍著眩暈感將蕭赦推開,蕭赦卻越箍越緊,直至兩人的身體緊緊貼合在一起。蕭赦溫?zé)岬臍庀⒋蛟谌萁鷤?cè),他急切地說道:“那便讓他們說去,朕只要你?!?/p>
容姜強忍著上涌的氣血用力掙扎,蕭赦卻無視她的反抗,一把將她打橫抱起,欲向內(nèi)室走去。容姜終于有了幾分燕國公主的血性,她狠狠咬上那令人恨得牙癢癢的脖頸。蕭赦吃痛,忍不住“嘶”了一聲。容姜這才緩緩抬頭,沖他勾唇一笑,溫?zé)岬孽r血如同上好的口脂,涂得那紅唇越發(fā)嬌艷欲滴。
“你真讓我惡心!”
明明脖子上的傷口還在不住地往外滲血,蕭赦卻覺得,他渾身的血液都凝結(jié)在了不停跳動的心上。他還抱著她,卻像是失去力氣一樣,任由她輕易離開。看著那人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帷幄盡頭,英明神武的大燕天子終于亂了心神,他急促地沖她說出他最后的砝碼,他問:“你不看姄姄了嗎?”
窗欞未關(guān)嚴(yán),有清風(fēng)吹入,帶動帷幄上來回晃動的輕紗,容姜停在輕紗前,久久未能言語。隨著她沉默的時間增長,蕭赦心底最后的希望也漸漸被磨滅,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頭也不回地向殿外走去。
鏤飾郁空的朱紅殿門被緩緩拉開,呼嘯而入的風(fēng)吹起蕭赦鼓動的衣袖。蕭赦失神般站在威嚴(yán)壯闊的萬里江山圖前,只見候在丹階下的年禎緩緩向容姜伸出手掌,而后與她一起伴著初升的朝陽離去。
年輕的天子倏然一笑,轉(zhuǎn)身卻將書案狠狠踹向一旁。他背對著煌煌旭日,只有些微日光能透過罅隙,打在他眼底深邃的寒潭上,隱約可見一閃而過的濃烈殺意。
第七章
相比這幾日人人自危的宣室,絳侯府顯然要溫和許多。春日將至,容姜的病也漸漸開始好轉(zhuǎn),同歡見今日日光和煦,便勸著容姜走出房門曬曬太陽。沒承想,太陽還沒曬著,倒先看到了站在回廊前斗鳥的年禎。
和歲月一同老去的,不只有她,還有那個曾張狂得不可一世的少年將軍。
這些年,年禎的日子也越發(fā)難熬。大燕定鼎中原后,朝中漸漸沒有了他的位置,曾隨帝馬踏天闕的功勛之臣,竟也落得個賦閑在家的下場。
年禎聽到有人走近,警覺地轉(zhuǎn)頭,見是容姜,眉眼漸漸溫和下來,清亮得如同月下新雪,問她道:“你倒也放心把姄姄放在宮中?”
容姜走到他的身前,去逗他養(yǎng)的鸚鵡,就在他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終于擦了擦手看向遠(yuǎn)方。
“他不敢動姄姄,姄姄留在他身邊反而是最安全的?!?/p>
年禎盯著這女人的側(cè)臉,聽后嗤笑一聲,也隨她一起望向遠(yuǎn)方,說:“這么多年來,原來你才是那個運籌帷幄的人。”他像是想到什么趣事,眉眼都柔和得不像話,“當(dāng)年,枉我和蕭赦還想自作聰明。”
煌煌日光下,年禎突然轉(zhuǎn)頭,緊緊盯著容姜,眼底猶帶灼人的溫度,他問道:“若你第一次見到我時,我沒有故意被蕭赦激怒,我們的開端沒有那樣糟糕,你會不會……會不會喜歡我?”
這樁陳年舊事早已被容姜遺忘,此時猛然間被人提起,她有些無法回神,既驚詫于這驚天的反轉(zhuǎn),又無奈于冥冥中牽引他們的命運。真是造化弄人,原來,她對蕭赦心動的開端,這所有的不幸,竟都源于年禎想要吸引她注意的弄巧成拙。容姜忍不住去想,若那年她沒有遇見被年禎欺負(fù)的蕭赦,還會有這樣多令人絕望的事嗎?她會不會如她母后期待的那般,與年禎寧靜安穩(wěn)地度過余生?
容姜正要開口回答,密密麻麻的持劍侍衛(wèi)卻突然涌入侯府,將他們牢牢包圍。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可笑這加給絳侯的罪名竟然是意圖謀反。
容姜已許久未曾哭過,看著年禎被押走時,嘴角還帶著那抹釋然的笑意,眼角竟不停地有水汽氤氳。容姜望著看不到盡頭的天際,突然朗聲大笑起來,笑這弄人的命運,亦笑引狼入室的自己。她笑著笑著忽然咳了起來,一陣血腥猝不及防地涌上喉頭。
終章
宣室,有青銅香爐燃得正盛,縷縷白煙四散在空氣中。聽到絳侯夫人請求入宮的消息后,天子竟期待得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蕭赦負(fù)手站在宣室門前,唯有輕微前傾的身體泄露出幾分情緒。久久不見的人出現(xiàn)在視線中,威嚴(yán)煊赫的天子突然轉(zhuǎn)頭,輕聲詢問侍候在側(cè)的小黃門。
“你說,她會喜歡宣室的熏香嗎?”
只不過,這份欣喜戛然而止于年夫人緩緩下跪的那一刻。蕭赦坐在御座前,冷眼看著她,聽她一字一句地求情,橫飛入鬢的眉間竟只能看到濃稠的不快。容姜明明低眉順眼極了,他終于等到她心甘情愿地來到宣室這一日,為什么還會有漫天的怒火,裹攜著些許悲哀于心間徐徐涌出?
熏香燒得太重了,燒起了蕭赦渾身的躁意。他猛然起身,緩緩走到容姜身前,抬起那讓他魂牽夢縈的下巴,冷冷出聲道:“當(dāng)初,你為了順王向朕求情,如今,你又要為年禎向朕求情,你蕭容姜的膝蓋是有多么不值錢?”
“他們都是臣婦的丈夫。”容姜輕輕抬眼,像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語氣間的理所當(dāng)然卻是壓垮蕭赦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寒潭般的深眸里突然冒出叢生的火光。
“那朕呢?朕在你心里又算什么?”
“陛下說是什么便是什么吧。至于臣婦的丈夫,死去的宣王是,關(guān)在牢中的絳侯也是?!比萁α诵?,瀲滟的眸光里,依稀可以窺見曾名動天下的風(fēng)華,“唯獨您不是。”
大殿兩側(cè)的輕紗來回晃動,透亮的光柱前,容姜突然抬起雙臂,緩緩伏身行跪拜大禮,朗聲說:“請陛下徹查絳侯一案。”
蕭赦冷笑兩聲,黑白分明的眼瞳帶有幾分癲狂,灼灼眸光透過空氣,筆直地投到容姜的臉上。
“求朕?那就看夫人有沒有讓朕高興的本事。”蕭赦突然走近兩步,蹲在容姜身前,輕輕開口道,“夫人該知道,朕對夫人仰慕已久。”
空氣中是淡淡的檀木香氣,聞言,容姜淡淡一笑,緩緩站起身來。她突然環(huán)住蕭赦,冰涼的唇猝不及防地印下。
蕭赦有一瞬間的愣怔,鋪天蓋地的怒氣和悲哀,還有那一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欣喜,一并化作讓人意亂情迷的毒藥。他一下反客為主,瘋狂地和她癡纏起來,欲罷不能間,胸口突然傳來一陣刺痛。蕭赦愣了愣,緩緩低頭,只見一支鏤刻雅致的步搖,正精準(zhǔn)地插在他的心口。
蕭赦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容姜,卻被她狠狠推開,踉蹌著倒在身后柔軟的地毯上。昏迷的前一刻,蕭赦似乎看到了惶然涌入的侍者和她嘴角緩緩淌出的那抹鮮血。
匆忙趕來的侍者將蕭赦抬起,他已睜不開雙眼,卻還是拼命嚅動嘴角,終于說出了那深藏于心底,卻始終無法宣之于口的兩個字。
“妧妧?!?/p>
日光正盛,花卉滿園,他們卻再也等不到,昭始二年的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