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是蘇聯(lián)作家馬克西姆-高爾基以自身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自傳體小說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其他兩部分別為《在人間》《我的大學(xué)》)。
該作品講述了阿廖沙(高爾基的乳名)三歲到十歲的童年生活,生動地再現(xiàn)了十九世紀七八十年代沙俄下層人民的生活狀況,寫出了高爾基對苦難的認識,對社會人生的獨特見解,字里行間展現(xiàn)了他對美好生活的期待。
冬去春來,分家了。
雅可夫舅舅分在了城里,米哈伊爾分到了河對岸。
姥爺在波列沃伊大街上買了一所很有意思的大宅子:樓下是酒館,上面有閣樓,后花園外是一個山谷,到處都是柳樹棵子。
“看見了沒有,這可都是好鞭子!”
姥爺邊走邊說,踩著融化的雪,指著樹條子,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很快就要教你認字了,到那個時候,鞭子就更有用了?!?/p>
這個宅子里到處都住滿了房客,姥爺只給自己在樓上留了一間,姥姥和我則住在頂樓上。
頂樓的窗戶朝著大街,每逢節(jié)日,都可以看見成群的醉漢們從酒館里走出去,東搖西晃地亂喊亂叫。
有時候他們是讓人家從灑館里扔出來的,他們在地上打個滾兒,又爬起來往灑館里擠。
“嘩啦”“吱扭”“嘎吧吧”“哎喲”一陣亂七八糟的響聲陡起,他們開始打架了!
站在樓上的窗戶前看這一切,是那么好玩兒!
每天一大早,姥爺就到兩個兒子的染坊去轉(zhuǎn)轉(zhuǎn),打個幫手。
晚上回來,他總是又累又氣的樣子。
姥姥在家做飯、縫衣服,在花園里種種地,每天都忙得團團轉(zhuǎn)。
她吸著鼻煙兒,津津有味地打上幾個噴嚏,擦擦臉上的汗,說:
“噢,一切都變得如此美好了!
“阿遼沙,找的寶貝,咱們過得多么安寧?。 ?/p>
安寧?
我一點也沒覺著有什么安寧!
一天到晚,房客們在院子里亂哄哄地來來往往,女人們經(jīng)常跑過來,說這個說那個,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總有人喊:“阿庫琳娜·伊凡諾莢娜!”
阿庫琳娜·伊凡諾莢娜對誰都是那么的和藹可親,無微不至地關(guān)懷著每一個人。
她用大拇指把煙絲塞進鼻孔,小心地用紅方格手絹擦拭一下鼻子和手指,開了口:
“我的太太,防備長虱子,就要常洗澡,洗薄荷蒸汽??!
“長了癬疥也不要緊,一勺干凈的鵝油、一點點汞、三兩滴水銀,放在碟子里,用一片破洋磁研七下,抹到身上就行啦!
“千萬不能用木頭或骨頭來研,那樣水銀就毀了;也不能用銅或銀的器皿,那樣會傷皮膚。”
有時候,她稍一沉吟,爾后說:“大娘啊,您去彼卓瑞找阿薩夫吧,我回答不了您的問題?!?/p>
她為人家接生、調(diào)解家庭叫紛、給孩子們治病,介紹一些日常生活的常識:
“黃瓜什么時候該腌了,它自己會告訴你,那就是沒了土腥氣,就行了。
“格瓦斯要發(fā)酵以后夠味,千萬別做甜了,放一點葡萄干就行了。如果放糖的話,一桶酒最多放上半兩糖。
“酸牛奶有很多做法:有西班牙風味兒的、多瑙河風味兒的,還有高加索風味兒的……”
我整天跟著她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跟她串門,有時候她在別人家里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喝著茶,講各種各樣的故事。
我總跟著她,幾乎成了她的尾巴。
在這一段生活的記記之中,除了這位成天忙個不停的老太太,我的腦子里就是空白了。
有一回我問姥姥:“你會巫術(shù)嗎?
她一笑,沉思了一下說:
“巫術(shù)可是一門學(xué)問啊,很難的,我可不行,我不認字兒!
“你看你姥爺,他多聰明啊,他認字兒!”
然后她講起了她自己的故事:
“我從小就是孤兒,我母親很窮,還是個殘廢!
“她以前讓地主嚇壞了,晚上跳了窗戶,摔殘了半邊身子!
“她的右手萎縮了。這對于一個女傭來說可是致命的打擊!
“地主趕走了她。她到處流浪,乞討為生。那個時候,人們比現(xiàn)在富有,巴拉罕納的木匠和織花邊兒的人們都很善良。
“每年一到秋天,我和母親就留在城里要飯,等到天使長加富里洛把寶劍一揮,趕走了冬天,我們就繼續(xù)向前走,隨便走到哪兒就到哪兒吧。
“去過穆羅姆,去過尤列維茨,沿著伏爾加河往上游走過,也沿著靜靜的奧卡河走過。
“春夏之后,在大地上流浪真是一件美事兒啊!青草絨絨,鮮花盛開,自由自在地呼吸著甜而溫暖的空氣!
“有時候,母親閉上藍色的眼睛,唱起歌兒來,花草樹木都堅起了耳朵,雨也停了,大地在聽她歌唱!
“流浪的生活實在很好玩兒,可我逐漸長大,母親覺著再領(lǐng)著我到處要飯真是有點不好意思了。
“于是,我們就在巴拉罕納城住了下來,每天她都到街上去,挨門挨戶地去乞討,逢到什么節(jié)日,就到教堂門口去等待人們的施舍。
“我呢,坐在家里學(xué)習(xí)織花邊兒,我拼命地學(xué),想學(xué)會了好幫助母親。
“兩年多的時間,我就學(xué)會了,人們都知道來找我了:‘喂,阿庫莉婭,給我織一件吧!’我特別高興,像過年似的!
“這當然都是媽媽教得好了,盡管她只有一只手,不能操作,可她很會指點,你要知道,一個好老師比什么都重要!
“后來,我說:‘媽媽,你不用再去要飯了,我可以養(yǎng)活你啦!’她說:‘你給我閉嘴,你要知道,這是給你攢錢買嫁妝的!’
“后來,你姥爺出現(xiàn)了,他可是個出色的小伙子,才2 2歲就當上一艘大船的工長了!
“她母親仔細地審視了我一番,她認為我手挺巧,又是討飯人的女兒,很老實。
“她是賣面包的,很兇……
“唉,別回憶這個了,干嘛要回憶壞人呢?”
說到這個,她笑了。鼻子可笑地顫動著,眼睛里閃閃發(fā)光,這讓我感到特別親切。
我還記得在一個寂靜的晚上,我和姥姥在姥爺?shù)奈葑永锖炔琛?/p>
姥爺身體不好,斜坐在床上,沒穿襯衫,肩上搭著一條手巾,隔一會兒就要擦一次汗。
他呼吸急促,眼睛又暗又綠,耳朵又通紅得可怕!
他去拿茶杯時,手一個勁兒地哆嗦。
這種時候他人也變得溫順了。
“怎么不給我加糖啊?”
他這口氣簡直像個撒嬌的孩子,姥姥溫和而又堅決地告訴他:“你該喝蜜!”
他喘著氣,吸溜吸溜地喝著熱茶:“好好看著我啊,可別讓我死了!”
“行啦,我小心著呢!”
“唉,要是現(xiàn)在就死,我的感覺就好像還從來沒有活過呢!”
“好啦,好好躺著吧,別胡思亂想了?!?/p>
他閉上眼睛,沉默了許久。
后來,他就開數(shù)落城里誰家的姑娘合適。
姥姥不吭聲兒,坐在那兒一杯一杯地喝紅茶。
我靠窗坐著,仰頭望著天空的晚霞——那時候,我好像是因為犯了什么錯誤,姥爺禁止我到屋外去玩兒。
花園里,甲殼蟲圍著白樺樹嗡嗡地飛。
隔壁院子里,桶匠正在工作。
還有霍霍的磨刀聲。
花園外邊的山谷里,孩子們在灌木叢中亂跑,吵鬧聲不斷地過來。
一種黃昏的惆悵涌上心頭,我非常想到外面去玩。
突然,姥爺拍了我一下,興致勃勃地要教我認字。他手里有一本小小的新書,不知是從哪兒來的。
“來來來,小鬼,你這個高顴骨的家伙,你看看這是什么字?”
我回答了。
“啊,對了!這個呢?”
我又回答。
“不對,混蛋!”
屋子里不停地響起了他的咆哮。
姥姥插嘴道:“老頭子,你老實躺會兒吧!”
“你別管我!我教他認字才覺著舒服,否則老是胡思亂想!
“好了,往下念,阿列克塞!,’
姥爺用滾燙的胳膊勾著我的脖子,將書擺在我的面前,他越過我的肩膀,用指頭點著字母。
他身上的酸味兒、汗味兒和烤蔥味兒熏得我喘不過氣來。
可他卻自顧自地—個接一個地吼著那些字母!
他把字母表顛來倒去地念,順著問、倒著問、打亂了問。
我也來了勁兒,頭上冒著汗,可著嗓子喊。
他可能覺著可笑了,拍著胸脯咳嗽著,揉皺了書,啞著嗓子說:
“老太婆,你聽聽這小子的嗓門有多高!
“喂,喂,你這個阿斯特拉罕打擺子的家伙,你喊什么?
“嗯,喊什么?”
“不是您叫喊的嘛……”
我又看看姥姥,感到很快樂。
姥姥以肋支桌,用拳頭抵著肋邦子,含著笑說:“好啦,你們都別喊了!”
姥爺和緩地說:“我喊是因為我身體不好,你呢?為什么?”
他并沒有等我回答,搖著頭對姥姥說:
“死了的娜塔莉婭說他記性不好,這可沒說準!你看看,他像馬似的記路!
“好啦,翹鼻子,繼續(xù)念!”
我又高聲地念了下去。
最后他把我從床上推了下來。
“好,把這本書拿走!
“明天,你必須把所有的字母念給我聽,都念對了我給你五個戈比!”
我伸手去拿書。
他卻就勢把我拉到了他的懷里,郁郁地說:“唉,你母親把你棄在人世上受苦,小鬼??!”
姥姥渾身一抖:“老頭子,你提這個干嗎?”
“我其實不想說,可是心里太難受了!多好的姑娘啊,走上了那樣的路……”
他突然一推我,說:“玩兒去吧,別上街,就在院子里、花園里……”
我飛也似的跑進花園里,爬到山上。
野孩子們從山谷里向我擲石頭子兒,我興奮地回擊他們。
“噢,那小子來啦,剝他的皮!”他們遠遠地看見我就喊了起來。
一個對一大群,尤其是能戰(zhàn)勝那一大群,扔出去的石頭子兒百發(fā)百中,打得他們跑到了灌木叢,這太讓人高興了。
這種戰(zhàn)爭大家都無惡意,也不會留下什么仇隙。
我認字認得很快,姥爺對我也越來越關(guān)心,很少打我了。
依以前的標準,其實他應(yīng)該更勤地打我:因為隨著我一天天長大,我開始越來越多地破壞姥爺制定的行為規(guī)則,可他經(jīng)常只是罵兩聲而已。
我想,他以前打我一定是打錯了,打得沒道理。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他。
他把我的下巴頦一托,托起了我的腦袋,眨巴著眼,拉著長腔問道:“什——么?”
然后他就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打了你多少次?快滾!,'
可他又抓住了我的肩膀,盯著我的眼睛:“唉,我說你是精還是傻???”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好,我告訴你。要學(xué)著精一點兒,傻可就是愚蠢。綿羊傻乎乎的,猴子就很精明!
“好啦,記??!玩去吧……”
不久我就能拼著音念詩了,一般都是在吃過晚茶以后。
我念著,很乏味。
他瞇著眼,從我頭頂望過去,看著窗外,他的兩眼憂郁而又抖動著。
“姥爺!”
“???”
“講個故事吧!”
“懶鬼,你念吧!”他揉了揉眼睛,好像剛剛醒過來。
可我認為他更喜歡的是笑話,而不是什么詩篇。不過,所有的詩篇他幾乎都記得。
我反復(fù)地央求他,他終于讓了步。
“好吧好吧!”
說著,他往那把古老的安東椅的鄉(xiāng)花靠背上一仰,望著天花板,講起了陳年舊事:
“很久很久以前,來了一伙土匪。我爺爺?shù)陌职秩缶?,土匪追上了他,用馬刀把他砍死了,把他扔在了大鐘的下面。
“那時候,我還很小。
“我記事兒是在1812年,那會兒我剛12歲。巴拉赫納來了30多個法國俘虜。
“他們都很矮小,穿著破衣爛衫,連要飯的也不如,全都凍壞了,站都站不住了。
“老百姓圍上去,要打死他們,押送的士兵不讓,把老百姓趕回了家。
“可后來,大家和這些法國人都熟了,他們是些快樂的人,經(jīng)常唱歌。
“后來,從尼日尼來了一大群老爺,他們都是坐著三套馬車來的。
他們之中,有些人打罵法國人,態(tài)度很不好,有些人則和藹地用法國話和他們交談,送給他們衣服,還給錢。
“有個上了年紀的法國人哭了:‘拿破侖可把法國人給害苦了!你看看,俄國人心眼多好,連老爺們都憐憫我們………”’
沉默了一會兒。他用手摸了一下頭,努力追憶著過去的歲月:
“冬天里肆虐的暴風雪橫掃著城市,酷冷嚴寒,簡直要凍死人!
“法國俘虜們這時候就會跑到我們家的窗戶下面跳啊鬧啊,敲玻璃,他們向我母親要熱面包。
“我母親是賣面包的。她把面包從窗口遞出去,法國人一把抓過來就揣到懷里,那可是剛出爐的東西??!他們居然一下子就貼到了肉上!
“很多法國人就這么凍死了,他們不習(xí)慣這樣冷的天氣。
“我們菜園里有間浴室,那里面住著兩個法國人,一個軍官和一個勤務(wù)兵,勤務(wù)兵叫米朗。
“軍官奇瘦無比,皮包著骨頭,穿一件只到他膝蓋的女外套。他為人很和氣,可嗜灑如命。
“我母親偷著釀造啤酒賣,他總是買了去大喝一通,喝完了就唱歌。
“他學(xué)了點俄國話,經(jīng)常說:‘啊,你們這兒不是白的,是黑的、兇惡的!’他這種話我們可以聽懂。
“是啊,咱們這塊地方不是伏爾加河下游,那里暖和多了,過了里海,一年四季不見雪?!?/p>
“《福音》《使徒行傳》都沒有提到過雪和冬天……”
“好了,讀完詩,咱們就讀《福音》!”
他不吭聲了,像是睡著了,斜著眼瞪著窗外,更顯得他瘦小了。
“講啊!”我小心地說。
“啊,好!”他一抖,接著說:
“法國人!他們也是人啊,不比我們?nèi)鄙偈裁?。他們喊我母親為‘馬達姆’,馬達姆的意思就是‘太太’,啊,太太,太太,可我們這位太太能一次扛上五普特面粉。她那渾身使不完的勁兒簡直有點可拍,我二十歲的時候,她還能揪住我的頭發(fā)毫不費力地搖晃幾下。
“勤務(wù)兵米郎特別喜歡馬,他經(jīng)常去各戶的院子里,打著手勢要給人家洗馬!
“開始大家還怕他有什么壞主意,可后來老百姓都主動去找他:米郎,洗馬!
“這時候,他就會一笑,低著頭跟著走了。
“他是個紅頭發(fā)、大鼻子的家伙,嘴唇特別厚。管馬是他的拿手好戲,給馬治病也是一絕。
“后來,他在尼日尼做了個馬醫(yī),不久他瘋了,被人活活打死。
“第二年春天,那個軍官也病了,在春神尼古拉紀念日那天,他心事重重地在窗前坐著,把頭伸到了外面,死了。
“我偷偷地哭了一場,因為他對我很好。他常常揪著我的耳朵親切地說些我聽不懂的法國話。
“人和人的親近,不是錢能買到的。我想跟他學(xué)法國話,可母親不讓。她把我領(lǐng)到神父那兒,神父找人打了我一頓,還控告了那個軍官。
“唉,寶貝兒,那會兒的日子太難了,你沒有趕上,別人代你受了那份兒罪……”
天完全黑了下來。
姥爺在黑暗中好像突然變大了,眼睛放著貓似的亮光,語氣激烈而狂熱,說話的速度也陜了許多。
他講到自己的事兒時就這樣,一反他平時那股小心翼翼、若有所思的狀態(tài)。
我非常不喜歡他這個故事,可它卻抹也抹不去地印在了我的記憶里。
他一味地回憶過去,腦子里沒有童話,也沒有故事,只有過去的事情,他不喜歡別人問他問題,可我偏要問問他:“啊,那你說誰好,法國人還是俄國人?”
“那誰知道???我又沒有看見過法國人在自己家里是怎么生活的!”
“那,俄國人好嗎?”
“有好的,也有壞的?!?/p>
“可能奴隸時代的人不好,那時候人們都讓繩子捆著。
“現(xiàn)在可好,自由了,可卻窮得連面包和鹽也沒有了。
“老爺們自然不太慈善,可他們都很精明,當然也有傻蛋,腦袋跟口袋似有,隨便你往里邊裝點什么,他都兜著走?!?/p>
“俄國人有勁兒嗎?”
“有很多大力士,可只有力氣沒用,還要敏捷,因為你力氣再大也大不過馬去!”
“拿破侖是干什么的?”
“他是個有野心的人,要征服全世界,然后要讓所有的人過上一樣的日子,沒有老爺也沒有下人,沒有等級,大家都平等,只是名字不同而已。
“當然信仰也只有一個。這可就是胡鬧了!就說這海里的東西吧,也只有龍蝦長得一樣,沒法區(qū)別,魚可就有各式各樣的了:鱒魚和鯰魚合不來,鱘魚和青魚也不能做朋友。
“我們俄國也出過拿破侖派,什么拉辛·斯杰潘、提摩菲耶夫,什么布加奇、葉米里揚、伊凡諾夫……”
他默默地注視著我,眼睛睜得圓圓的,似乎是第一次見到我。
這有點讓人不高興。
他從來沒有和我談起過我的父親和母親。
我們談話的時候,姥姥常常走進來。
她坐在角落里,許久許久也不吭一聲,好像她不在似的。
可是她會突然柔和地插上一句:
“老爺子,你記不記得了,咱們到木羅姆朝山去,多好?。?/p>
“那是哪一年來著?”
姥爺想了想,認真地回答:
“是,是在霉亂病大流行以前了,就是在樹林里捉拿奧郎涅茨人那一年吧?”
“對了,對了!”
“沒錯兒!”
我又問:“奧郎涅茨人是干什么的?他們?yōu)槭裁匆拥綐淞掷锶ィ俊?/p>
姥爺有點不耐煩地說:“他們都是普通老百性,從工廠里鄉(xiāng)材中逃出來的?!?/p>
“怎么捉他們???”
“就跟小孩兒捉迷藏似的,有人跑,有人追。
“逮住了,就用樹條子抽,用鞭子打,鼻子打破,額頭上砸上印,作為懲誡的標記。”
“為什么?”
“這就不好說了,不是咱們能明白的事兒?!?/p>
姥姥又說:“老爺子,你還記得嗎?大火以后……”
姥爺很嚴肅地問:“哪一次大火?”
他們開始一起回憶過去,把我給忘了。
他們用不高的聲音一句一句地回憶著,好像是在唱歌,都是些不怎么快樂的歌兒:疾病、暴死、失火、打架、乞丐、老爺……
“你倒是都看見了啊!”
“什么也忘不了!
“你還記得生琿瓦莉婭后的那年春天吧?”
“噢,那是1848年,遠征匈牙利的那一年,圣誕節(jié)的第二天把教父吉洪拉了壯丁去打仗……
“他以后就再無消息……”姥姥嘆了一聲。
“唉,瓦爾瓦拉……”
“行啦,老爺子!”
姥爺陰了臉:“行什么行啦?我們的心血都白費了,這些孩子們,沒有一個有出息的!”
他有點不能自控地亂喊亂叫起來,臭罵自己的女兒,向姥姥揮舞他瘦小的拳頭:“都是你!你把他們慣壞了,臭老婆子!”
“老爺子,什么家都是這樣,吵啊鬧啊,一團糟,所有當父母的都在承受同樣的痛苦,不只是你一個人啊……”
這些話似乎穩(wěn)定了他的情緒,他往床上一坐,好像睡著了。
如果和往常一樣,我和姥姥一起回到頂樓上去睡覺也就沒事兒了,可這一次姥姥想多安慰他兩句,就走到了床邊。
姥爺猛地一翻身,掄起拳頭打在了姥姥的臉上。
姥姥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她用手按住了嘴唇上流血的傷口,低低地說:“你這個小傻瓜!”然后向他的腳前面吐了一口。
他吼了一聲,舉起了手:“我打死你!”
“大傻瓜!”姥姥又說了一句,然后不慌不忙地向門口走去。
姥爺向她撲過去,她隨手一帶門,門扇差點砸在他的臉上。
“臭老婆子!”
姥爺用手扶住門框,用力地撓著。
我簡直有點難以置信眼前的一切,這是他第一次當著我的面打我姥姥,我感到奇恥大辱!
他還在那兒撓著門框,許久許久才痛苦地轉(zhuǎn)過身來,慢慢地走到屋子中間,跪下,往前一趴,又直起了上身,捶著胸:“啊……”
我一下子就跑了出去。
姥姥在頂樓上漱著口。
“疼嗎?”
她把口水吐到了臟水桶里,安靜地說:“沒事兒,只是嘴唇破了!”
“他為什么這樣?”
她看了看窗外,說:“他總是感到事事不如意,老發(fā)脾氣。你快睡吧,別想這些……”
我又問了她一句,她嚴厲地說:“怎么不聽話,快睡覺!”
她在窗戶旁邊坐下,吸溜著嘴唇,不斷地往手絹里吐。
我上了床,一邊脫衣服,一邊看著她。
她頭頂上方青色的窗戶外閃著星光。
街上很靜,屋子里很黑。
她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
“睡吧。我去看看他……
“你不要太向著我,也許我也有錯兒……睡吧!”
她親了親我,走了。
我心里非常難過。從床上跳了下來,走到窗前,望著外面清冷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