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倫,女,廣東惠州人,人大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在讀。
我是長短腿,天生的。祖母說我出生撞上了百鬼夜,隔著手術(shù)門她親眼望見一個小鬼,咬住我苦苦挽留。碘伏把它燙得發(fā)紫,它還是不松口,將我的右腿抻得長長的。做鬼好哇,它要你陪它齊去做鬼呢,祖母說,人都是鬼化的,蠻子生出來全是鬼臉,有一口人奶才有一厘人樣。外公說你祖母又在屙她的金瓜了。他記得清清楚楚,觀音造我造剩最后一小抔泥,家里的仔豬就痢疾了,它們一個個爬到母豬背上嚎叫,不久就要死去。觀音不得不放下手邊的活兒,生無論如何沒有死來得催迫。外公說,觀音是你的觀音,也是豬的觀音呵。只是等祂回來,我那還差一抔泥的左腿就被忘了。
我不能怪前世的伙伴順著羊水氣味找到我,也不能怪觀音和我的祖母、外公一樣,遺忘的總比應(yīng)該的多。就這樣,我拖著兩條不一樣的腿活在世上,我不知道自己活在世上究竟算多了一點還是少了一點。
我想過不少主意。比如拉筋從來只拉左腿,稍息時固定站一邊,有好長一陣,我固執(zhí)地單腳跳走路。遺憾的是,它們宛如調(diào)配好的精確比例,左邊始終比右邊矮出一個踝。但不管怎么說,我還是懂得了怎么擺弄兩條不同的腿:左腿稍微踮住,右步邁得小一些,換腿的時候膝蓋打的曲要更大。代價是走多了胯骨右邊發(fā)疼,腳尖也容易鏟地,但這樣走的確讓我看起來與摔倒無關(guān)。
假如我的祖母或外公見到,肯定要罵我的,他們生怕小鬼或是觀音找不見我,我就會成為神憎鬼惱的人。那類人不遭人害,不遭人愛,從來活不長的。但現(xiàn)在不打緊了,他們已相繼死去,商量好的一樣,母親剛攢夠一筆喪費,外公就走了;再攢一筆,祖母也斷了氣。他們離開的時機是那么妥當,沒給我們帶來一點麻煩,就連母親也覺得他們死得正是時候。
祖母咽氣那會兒我在回家路上,沒有任何預兆,摔了個趴面跤。等我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人行道上還趴著另一個人。你看啊,這滑稽的,我們倆都笑了。
“我告訴你不會摔跤的秘訣?!彼B爬帶挪跑過來,名字也沒有交代。
我邊起身邊在她的聲音里發(fā)懵。
“走路的時候不要擺臂子!”她的神色稱得上肅穆,“只要像一個真正的人那樣走路,就絕不會摔倒?!?/p>
她告訴我,擺手完全是人類做猴子的時候留下的毛病,這個慣性沒被進化掉,人就不是人。她從《十萬個為什么》上看來的。老師告訴她,人們擺手是為了保持平衡,但她知曉這實實在在是番假話,人該有更好的走法。從那以后,她敲定心思,不再甩動自己的膀子。說罷她鄭重地在空曠的馬路中央來回走了幾步,盼望我立馬學會。我只是懷疑地看著她。誰也沒忘了剛剛丟過的丑。
她羞躁起來:“這當然……得練一練,只要從小練好,這一世都不會再跌跤,不是嗎?”但我率先走開時,手還是上緊了發(fā)條那樣前后劃動,為了我沒進化好的腿。她也還是并住兩手,貼著褲縫梗著脖子前挪。
天氣燙極了,她挨在左邊。這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走得這么近,我們幾乎同時發(fā)現(xiàn),我那總把身柱往左帶的趔趄,被她抵擋得很好。從那以后她都走在我左側(cè),我一次次輕撞她的肩膀,她一次次接住了。
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王乃一就在隔壁班。確實如此,只要站著,她一定會把手收到兩邊,直直地夾住自己,有時連手肘的縫隙都擠得密密實實。跑早操時,她會把校服鏈拉到頂端,鏈把子含在嘴里跑,手像打了夾板那樣往后械住,上半身一動不動,下半身卻跨得飛快。她的肉多又軟,裹在校服里彈彈旦旦,像一塊長腿的豆腐。六一節(jié)那天,英語老師偷偷在課上給我們放《貓和老鼠》,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她的跑法和里面的Tom一模一樣。半天的時間,王乃一就從王乃一變成了“燙抹”。這成了我們早操的固定節(jié)目, 王乃一讓這躲不掉的任務(wù)值得期待。碰上老師不在,那幾個男孩子會加快步伐趕到她那兒,做她的樣子。他們多么聰明以致學得形神兼具,周圍嗤嗤笑成一片,大家都以為她會害羞,至少會憤怒—有時候這是一碼事??晌腋掖虬?,我在后頭—當然在最后頭,我不愿別人看我走路的背影—最先聽到的是她自己的笑聲。有一次她邊跑邊扭過頭來喚我:“袁舟!快看!多么多么像??!”
你看啊,這滑稽的,我真跟著笑了。但什么也阻止不了她馴服自己手臂的決心,下一次她還那樣。誰也沒注意過,這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總之,三番幾次過后,級主任恨鐵不成鋼地把她從升旗隊里剔出來。她只肯敬禮,死活不肯按照要求走正步。
有時她也跟我聊起其他同學,說他們自以為什么都懂,你問問他們,為什么這么干,準答不清。她說,有我這樣走路的人,就有你這樣走路的人,還有他們那樣走路的人。但我們知道是為了什么,他們什么也不知道,這多么多么可憐啊。
也許是因為她說多么多么時像在念一種咒語,抑或因為這個重復過了頭的句式,我比晨跑那會兒更想笑,但最終沒有。我還什么都沒想通,卻直覺那里有不能笑的東西。它像個燒烤架,以威脅的仗勢橫亙在我眼前,只是,每一次我伸出手,都只能從網(wǎng)格中穿過。可我知道它在,我能看到隱約的鐵絲和上面燒焦的痕跡。我想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了什么,但我沒好意思問她自己可不可憐。
在學校沒人敢學我走路,連開涮都不敢。我唯一的外號是圓周率,跟我的跛腿毫無拉連。當然我跟王乃一都覺得,最主要的緣故是,我母親和數(shù)學老師是發(fā)小。她是我們最喜歡的老師,從不搶體育課,從不叫家長,罰人趴在地上補作業(yè)的時候,也從不學英語老師把高跟鞋印踩在我們的本子上。每次她上我家,母親都要把那個開了一遍又一遍的玩笑搬出來:“你道我不像老師嗎?你要早起,我也早起,你管一大班,我照樣一大班地管,你要算數(shù),我比你算得還勤吶。”芳姨有時理會,大多時候不予搭理,她對誰都不予搭理,但母親三缺一還是找她,她買雞還是會去母親檔口。
我母在麻將臺上很好認,她頻繁的復述把那個笑話薅得無鹽無味,水也是一天天把她的手沖得發(fā)脹發(fā)白,連指甲蓋也成了墻白色。就在檔口的水龍頭下,她割喉、放血、拔雞毛,把雞腳上的環(huán)戒捋下來扔在一邊。那個檔口在市場最深處,見不著一點光,正午時分也得有一盞燈從頭頂?shù)跸聛?,她才能瞄準雞脖子,才把這些兩腳禽剖得骨是骨肉是肉。我的母親渾身都在經(jīng)年的黑暗中捂白了。
母親說我還沒斷奶的時候,特別愛聽掏內(nèi)臟的聲音,撲哧撲哧的響息從不失手地惹我發(fā)笑。年輕的母親只好把我放在了案臺邊上,空出手去干她的營生。那些顧客從來沒把我認錯成商品的一種。他們都是醒目的成年人,知道孩子是不會堂而皇之地擺在市場里賣的,真正要買孩子,應(yīng)該去天橋底下、車站旁邊和醫(yī)院的護士站。
可我跟王乃一還做不到這么醒目,我們分不清什么可以賣,什么又不可以。當她第四次指著玻璃柜頂?shù)哪莻€瓷罐,問門口那個背駝得厲害的婦女賣不賣的時候,可算招來了她的痛罵:“絕你的代!絕你的種!裝死人骨的東西你也要!明日我就摻屎摻尿搓成骨灰團賣給你!你吃不下去就跟你阿公連夜流膿爆血,一把火燒你們爺孫綽綽有余!”
她拉著我跑開,她那么有力氣,連我被握住的手都和她一起動彈不得。我們都理解為什么女人這樣跳腳。好些時日之前,政府就打算把這里建成懷江新城,我們還為此寫過征文。王乃一是唯一沒寫的人,好比她爺爺無論如何不肯從這里搬走,現(xiàn)在他們成了唯一一戶原住民。
懷江還真和我母親一樣清癯。祖母以前總說,就是因為母親的乳汁太少太少,我才沒法變成兩只腳都穩(wěn)穩(wěn)當當踩在大地上的蠻子。但現(xiàn)在不是追究這事兒的時機,我要說的是,我實實在在覺得整個小鎮(zhèn)都彌漫著母親似的腥氣,這條江也就比我的母親更像母親。就在這爿骯臟潮濕的沙灘上,風卷起江膻一路席旋,懷江大橋上夜燈烘出來的一點點旖旎被吹得殆盡。
涼白開也是腥的。依外公生前說,那是因為輪船都把江沙掏空了,魚一簇一簇死在江心。它們掏出了這座橋,想必還要掏出幢幢新樓,從教室里望出去,“懷江新城”的紅幅在綠網(wǎng)紗頂端聲勢浩大地垂落。
我們根本不生女人的氣,畢竟拆遷辦某個管事的人做了個天才的決策:不等所有人都簽字同意,誰也拿不到拆遷款。好比火葬場里,但凡有一個人活著,就不能按下開關(guān),把那批人全送進爐里去燒。要是一直燒不了,那么死了的人不就白死了嗎?女人期盼的那把火就在對岸,我的祖母和外公都是在這里燒掉的,煙正從殯儀館奇高的囪口涌出。
王乃一第一次帶我上她家的時候,我深覺受騙。我從沒想過懷江近看是這么粗礪,沙灘上找不到能躺的地方,到處是卵石、垃圾和跨年留下的煙火筒。她帶我穿過堤壩,走在河唇路上,直到我們來到一座教堂的門前。教堂被夾在一排矮民房中,那些民房的門窗都已經(jīng)摘凈,無人居住。我原以為這幢殖民時代的棄嬰至少比一般建筑氣派,可是沒有,它隨中國的房屋一起平著、矮著。
“他們不是教徒,”我們走進去,王乃一帶我繞過那群正在和聲的老人,壓低聲音說,“只是圖這里清凈。我就看過你芳姨在這里喝酒,真的,我敢騙你就流膿爆血,半把火能把我燒光。”
我惡狠狠地罵她,神經(jīng)病!仿佛那樣能將她的詛咒抵消。
她指指側(cè)門,帶我溜到偏廳。那里供奉著幾座更親切的神像:玉帝、觀音和財神。
“他們唱歌做什么?”我側(cè)耳聽了一會兒。
“給上帝?!?/p>
“上帝是誰?”
“……西方的老天爺?!?/p>
我頭暈腦脹,老天爺還分東西?。?/p>
廢話,她說,你當老天爺沒有親戚么?一個老天爺怎么管得來這么多?
“你喜歡上帝還是老天爺?”她盤腿坐下來。
我只能選自己熟悉的。否則上帝聽不懂我的愿望該怎么辦呢?
她卻高興得沒完:“好巧?。?,我喜歡上帝,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老天爺,你就是我的上帝,你說好未?”
在王乃一之前,我沒有任何朋友,在她之后,我以為還會有人不斷地走到我左邊來。無論如何我應(yīng)該還算不錯的人選。這話不是亂說的,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和芳姨當著我的面聊天,說得一片云,我聽得兩片云。每當我問,你們說的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母親總睥睨我一眼:話你知你也不認識,帶你去看又山長水遠。朋友之間有了密語,就不怕在任何人面前把天聊得敞亮。我樂意把所有的秘密均分給所有朋友,這樣我們都能擁有彼此才懂的,山長水遠的秘密。
這一年,我們被老師帶著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連最頑劣的人也能記住保爾·柯察金的名字,不打磕巴地念出“奧斯特洛夫斯基”。我正在講臺上尋找自己的周記,孔彥雪湊過來,同班五年我們幾乎沒說過話,她就那樣湊過來,在我耳邊說:“保爾和冬妮婭接吻了。”我驚愕地轉(zhuǎn)頭看她。我不是應(yīng)付作業(yè)的人,不大可能錯過這段。那時候我們還不確切懂得什么叫刪減,但很明顯,孔彥雪手上的那本,跟我們集體從學校買的不一樣。這是我爸爸的,她小聲說。在周遭一片打鬧聲中,她用手指指出被學校當作秘密刪去的段落。我們開始說話。上課傳的紙條堆得滿抽屜都是,體育課的時候,我央求別人跟我換位,站到她旁邊。
孔彥雪說,星期六,電影院要放片,我打聽過,學生票很便宜,去不去?我趁側(cè)身運動的工夫向著她的方向說,當然要去。
我想想,事情是從什么時候變得難辦的。大概是王乃一每天都要準時等在教室門口,和我一起回去,哪怕我們同行的路段太少。又或者是她當著全班人的面,常常抱著一堆零食撒到我桌上。
王乃一看見我身邊的孔彥雪,二話不說走到前面去了。當我們落在后面,她會慢下來等一等,等我快抓到她書包,她又往前閃遠了。放學的人潮太多,她固執(zhí)地用肩膀左推右搡地開路,就是不肯動一動她的手。很快,我跟孔彥雪都察覺到,王乃一始終沒跟我們說話。我們失去了興致,沉默地走出校門口。孔彥雪停頓了幾步說她的作業(yè)落在課室了,讓我們先走。又用口型對我說,星期六!王乃一迅速往后退,挽住我的手,拖著我大步邁起來。我甚至來不及偽裝自己的步子。
周六那天,王乃一卻突然在樓下大喊:“袁—舟—!下來!上—帝—啊,快下—來—”
我氣得兩眼發(fā)暈,火速跶下樓:“想死嗎,你就不能打個電話!”
她嬉皮笑臉,我沒有電話啊。
“我今天生日,”很快,她轉(zhuǎn)入了正題,“你陪我去捉魚行不行?”
我的心仿佛也被魚鉤鉤了一下,不太鎮(zhèn)定地開口:“我今天有事,能不能明天補回來?”
她定定地看著我:我沒過過生日。她說,就這一次。
我想打個電話給孔彥雪,卻發(fā)現(xiàn)我沒有她任何的聯(lián)系方式,就是QQ,我都沒有問過。我怎么就不記得問呢?這一瞬間我甚至可笑地、不合時宜地發(fā)現(xiàn),就連保爾跟冬妮婭接吻的頁碼我都沒記住。
她的神情就在面前,我被前幾天那個走在前頭不說話的背影堵住了喉嚨。我想,孔彥雪等不到就會自己進去看的,電影不等人。等周一再跟孔彥雪解釋,她會理解的,她是停頓的人,停頓的人什么都能理解。
事實證明,王乃一真的挺會釣魚的。我們扒了半杯子蚯蚓,捻成小段刺進鉤里。這是很講經(jīng)驗的,掛得太淺,聰明的魚光吃鉺不上鉤;掛得太里面,魚還沒碰到肉便被鉤子嚇跑了……齊膝高的小紅桶,幾乎被我們裝滿。我不敢拆鉤,我害怕一切活蹦亂跳的東西,只好由王乃一代辦。
日頭偏西,我們隨手挑了一處平整的頹墻坐著休息。我?guī)缀跬浟诵睦锬屈c郁悶,開始輕松起來,任何坐著的時刻都讓我輕松。王乃一忽然俯身,將那桶魚端上來,置在我們中間:“上帝,我要懺悔?!彼_了個嚴肅的頭,又不放心地轉(zhuǎn)換成平時那副輕松的神色提醒我,懺悔,你懂的吧?跟外國人那樣神神叨叨的,我把所有秘密都告訴上帝,上帝就會原諒我。
好一會兒,等她糾結(jié)完該在額頭還是胸口劃十字(老天爺!她究竟從哪里學來的?),終于駁上了這個話頭:“今天不是我生日?!彼屏宋乙谎?,重新閉上:“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我爺爺說沒爸沒媽的人不能過生日,那會提醒閻王爺把我收去的。你原諒我嗎?”
鉤子在我的心頭攪得稀巴爛。她的頭越垂越低,簡直是對著魚桶在說話,聲音在桶里共鳴完了再飄過來,震得我耳朵發(fā)疼?!靶邪伞!蔽衣犚娮约赫f。
“上帝,我有一個朋友,是我唯一的朋友。請你保佑我,永遠是她的朋友,保佑我們永永遠遠不分開。”她這才睜開眼睛。
桶里的羅非魚尾掙了一下,腥冷的江水濺在她臉上,也濺在我的臉上。
一整個周末我都在想怎么跟孔彥雪解釋,直到周一早上走進校門。那個背駝得厲害的女人,她居然等在校門口,輕晃著琢磨了我?guī)籽郏骸熬褪悄?!瘸子,是你不假!”等糾察隊長跑去叫老師,她已經(jīng)罵開了:“害我彥彥找你找到岔路口,鬼打墻繞不回來,嚇得哭徹一夜!背著渾斤重的荔果行了一天,叫她好等,叫我好找!我識破你邪魑盲鬼。你個畜生道的,我識破你邪魑盲鬼!”
她拍著我的胸脯問:“你有沒有心肝?有沒有?一跛二瞎,三瘢四麻。論狼心狗肺你跛腳妹不稱第一,那都是老祖宗說錯話!”
王乃一就是這時沖過來的。她拉住我的紅領(lǐng)巾把我牽到自己身后,握著拳頭對孔彥雪的媽媽吼道:“滾!死!死—!”誰都被她這副架勢嚇懵了。很快,女人更加急切地罵:“原來是共一個褲襠的,兩個畜牲崽!你爸你媽都知道養(yǎng)畜牲要由腸衰到骨,你阿公又把你撿回來,為老不尊!死皮賴臉不肯搬,多少人受你們害!老畜牲,小畜牲!天打雷劈!”
等老師趕到,她已經(jīng)和女人扭打在了一起。怎么收場的我不知道,我很沒骨氣地跑開了。我不敢回課室,他們一定都知道了,在這里我至少還有一處可去,雕塑坪后面有幾張乒乓球桌。水泥墩從兩邊挖空了,那兩個半圓我很早之前就留意過,剛好夠我縮進去。周遭寂靜,草坪的黃泥曬得發(fā)亮,正對我的那尊鐵拐李,正拄著他破舊的拐杖,另一只手舉起他的酒葫蘆擎向天空。他懂嗎,他是我們跛子當中最有名的了,他會因為飛得太久而不在意地上的事嗎?
她就這么神兵天降在我面前,牙齒都在打顫。我被她蹲下來的影子嚇了一跳。“我走路是不是很難看?”剛消沉下去的傷心又翻上來,“我是個跛子。”
“誰說的。”她忙道,“我問你,聽過瑪麗蓮·夢露沒有?”
“大美女,”她另一只手叉上腰,“好多人喜歡她,知道為個什么?她的每一雙鞋跟都不一樣,很高明的,拿單只鞋跟削去一點點,這樣就長短腳呀,走起來風情萬種。”
腦子里根本沒有風情萬種的人供我代入,但我聽出來那是個好詞。我覺得以后你也一定會風情萬種的,她握著我的那只手緊了一緊……真叫人難堪,她是怎么把這種成語用得像粗口一樣親切的。我不放心地追問,萬一我差得太多呢,差太多走起來還是難看對吧?
她這下才開始正經(jīng):“難看就難看,還怕它未?有好看的人,就有難看的人,我們總歸是一起的。”她手心的潮氣一陣陣撲在我的皮膚上,眼里的潮氣緊跟著。她的手越攥越緊,生怕我溜走似的,對我反復確認:“我們是一起的呀?!?/p>
“不是?!蔽液姑樨Q,鉆出來,“你做怪人,是因為你現(xiàn)在愿意,你覺得好玩,但你隨時可以停下來。我想讓左腿長長,你能讓它長嗎?你怎么能說我們是一起的?”
她抿著嘴巴,似乎在考慮,該不該抬手擦臉,又像不知道該說什么。的確沒什么值得說的了,我只能回教室。
就在我躲在教室門外徘徊的時候,芳姨走過來朝我招手示意:“你媽被人別了一下?!闭f罷將小靈通遞給我。母親在那頭不知接過誰的話尾喊了兩聲,才對我說:“你先去上課,曉得未?先去上課,中午不回家了,芳姨會帶你來醫(yī)院的,聽到未?”
芳姨掛了電話,問我,現(xiàn)在去,還是放學去?謝天謝地,我在心里無限感激著母親:“現(xiàn)在去?!蔽矣掷∷骸胺家蹋裉斓氖虏灰獙ξ夷钢v,好不好?!彼荒樢苫螅骸拔覟槭裁匆涯愕氖碌教幷f?”
母親一頓飯的工夫吐了好多次,黃綠的膽汁從她喉嚨流出來涎在廁盆里,醫(yī)生說,腦震蕩這都是正常的。當然正常了,在這里一切一切,連生帶死都再正常不過。我?guī)缀跏窃骱薜叵搿?/p>
翌日體育課,孔彥雪已經(jīng)回來了,她自始至終不肯看我,也沒有越過別人的肩膀,示意我站過去。我也就格外留心自己的眼神,生怕無意中對上她。最后十分鐘照例是跑圈,我在隊伍最末尾騰挪,抬起頭盡量不去注意胯骨的鈍痛。一時走神,忽然被人拽起一頓猛沖。
在晃動的視野中我準確認出了王乃一的后腦勺,我的呼吸迅速亂了,徒張著喉嚨讓風灌進去又旋出來,你看啊這滑稽的,一個只有腿在動的人拉著一個跛子,沖到了最前面,把沿蔭和同學的驚呼都拋諸道上……操場中央傳來哨聲,那是下課的訊號。我們還是那樣往前,往前,直到我甩開她,停下來喘氣,她還絲毫沒有慢下來的打算。你干嘛呀,我有些怕,朝她喊道,干嘛這樣!
“我停不下來!”她已經(jīng)拐上對面的彎道,“我停不下來啊袁舟—”
直到母親房間的空調(diào)風打在后脖頸,我的汗還在往外滲。她還在吐,床邊芳姨送來的湯已經(jīng)灑了,廁所傳來她痛苦的干嘔聲,叫人心里發(fā)瘆。
“媽你停不下來嗎?你停不下來是不是?”母親抬起頭想應(yīng)我,抬到一半轉(zhuǎn)而低下去開始新一輪痙攣。我挽著來不及除下的書包,坐在地上嚎啕起來,我想盡力控制臉上的肌肉,不讓自己那么丑態(tài),可到底白費了,我到底只能皺著臉蜷成一團大哭。
母親把我托付給芳姨,芳姨爽快地答應(yīng)了,出了門才問我:“你有沒有同學家可去?”
他們都說在一片廢墟中仍然矗立的就是王乃一家,可我夜風中目力所及全是瓦礫斷墻。我只有在江邊大喊:“王—乃—一—”回應(yīng)我的是比白天更勁的江風,平掃的船燈規(guī)律地在我身上游離。
“老—天—爺—”
送我過橋之前,芳姨在街邊的便利店捎了兩瓶酒。我想,王乃一說的是真的。芳姨是會當著上帝的面喝酒的人。
我被帶回屋子的時候,她爺爺已經(jīng)睡下了,敢在一片廢墟中入睡的人不會驚醒,我們幾乎沒有放輕腳步。她把茶桌并到沙發(fā)上,那居然是一樣高的,再拿來一張薄被鋪在上面讓我躺,自己則躺到爺爺旁邊。她的氣一定還沒消,你看,明明沙發(fā)就豎銜著床尾,她卻執(zhí)意睡到離我更遠的那頭,我也賭氣地照辦。
船聲持續(xù)低吟,我知道它還在往江底鉆,往岸上鉆,七零八落的廢墟成了天然的回音廊,讓那吟聲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我們躺在這平房中,活像飄在一葉江舟上。這樣想著,我的身體果真開始搖晃起來,重心在我身體里蕩來蕩去。我多么想讓自己穩(wěn)住,可我的頭和腳都忍不住輕輕晃動。
第二天醒來,王乃一爺爺已經(jīng)端坐在靠墻的木沙發(fā)上了。他那么沉默,令人懷疑昨晚的鼾聲究竟是誰發(fā)出來的。他老實到了木訥的地步,從不插我們的嘴,也從不應(yīng)我的呼喚,仿佛他只是不小心活到了這歲數(shù),對做別人的爺爺一點興致都沒有。桌上放著一盒煙草,另有一個小盒子放著方紙片,他就那樣沉默著,用口水和手指卷著自己的煙草,再用火柴點燃。
王乃一在屋后燒水,煤氣管道已經(jīng)拆了,他們不得不自己燒。她拿了幾爿竹殼,告訴我,點火要從最輕的東西開始點,竹殼子或是干稻,然后是細枝,最后才是木柴。那輕的總是最先燒完,趁它燒完之前給它更重更耐燒的東西,火才不會熄。對面的殯儀館也開始工作。假如王乃一說得不錯,那么人最先燒掉的就是頭發(fā)。
芳姨在門前擰了下摩托車喇叭,來接我們上學。在車上,風聲中,王乃一對我喊:你張開嘴巴試試,風是甜的!芳姨也在前面喊:“王乃一你坐好!學校今天還要處分你,你不能摔下去。”
我傳給孔彥雪的紙條都沒有回訊。這不怪她,換作是我,我不但不會回,還會來一條撕一條。
每年總有幾段日子我沒法睡好,母親的生意在節(jié)假日會更旺,她要在燈下掏空一只又一只雞,把我們的荷包填滿。恰逢清明時節(jié),她比以往起得更早,三點就出門去進貨。我跟她去過一次,昏甸甸的雞場滿溢著幾百平方米的活物,一柵一柵隔開,上面有放飼料的機器,另一邊是鏟糞的機械手。母親伸出手指,在通天的噪音中掰給場主看,把一欄欄的雞從飼養(yǎng)場掰到鋪頭的架子上。
我從那堆腳環(huán)中細心挑了幾個工整的,比十元店里的還好看。用沐浴露足足泡了兩天兩夜,才涮去雞糞和雞血溶混的氣息,包起來放進孔彥雪的抽屜。很快,我收到她傳過來的紙條:中午放學等我。我沒回信,倒是萬無一失地提前支開了王乃一。課室只剩下我們倆在收拾書包??讖┭┳哌^來,手里的藍筆在我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劃圈,悠長地嘆息。
我說,真對不起。
“我約你看電影也是要講這事,現(xiàn)在說一樣的”,她看上去真不在乎這事了,“你能不能……勸王乃一和她爺爺簽同意書?我爸在醫(yī)院等拆遷費沒等到,活活熬死了;我媽不比你媽媽能干,她什么都不懂。我們要吃飯的。”
我又說,對不起。不曉得是為自己還是為王乃一。她擺擺手,塞給我一張疊好的紙就走了。那是我們最流行的疊信的方式。我仔細展開來,紙片已經(jīng)薄脆發(fā)黃了,被她撕掉的邊緣還很毛糙,右下角寫得很清楚:是第164頁。
同在那個星期,孔彥雪打開飯盒去領(lǐng)早餐的時候尖叫了一聲。鋁盒摔在地上的聲音把所有人的眼睛都磁鐵一樣附吸過去。以她為中心的兩層同學迅速后撤。兩尾很小的死魚甩在地上。
她抿著嘴巴望過來。我知道不會有人找我做朋友了。
王乃一照例在門口等我,熟練地跟在我左邊,對我說:“你生日是什么時候?你有什么愿望嗎?”
我停下來,有。我本來脫口而出要說,我想要正常交朋友,我想要正常看電影,我想要正常地被朋友的媽媽喜歡。我最終說:“我想做一個正常人?!?/p>
她沉思了一會兒:“我想想辦法,一定有辦法?!?/p>
顯然,她沒懂我什么意思。
又到我們江邊野炊的傳統(tǒng)校慶節(jié),這是我們畢業(yè)之前最后一次,盡管已經(jīng)五月天,我們?nèi)越兴鞔河?。左右是不上課,春天來得晚一些也無妨。提前一星期我們已經(jīng)蠢蠢欲動,直到老師把任務(wù)分配表貼出來。我們都希望自己分到的任務(wù)是帶菜,那樣書包能裝下的零嘴更多。我負責帶鍋,最不劃算的工種。
六個柴堆都燒起來了,兩艘長輪在江面上來回作業(yè),還有一艘更高更大,看起來是住人的船,兩個裸著上身的工人探出來,拿望遠鏡好奇地看我們。不一會兒他們稍微駛近了,故意把船身打橫,讓我們能看清,他們怎么鏟起一簸箕沙,狠狠摔到濾網(wǎng)上,那些被彈起來的粉塵就在他們頭頂逸成黃煙。有人鼓起掌來,他們更起勁了,有愛干凈的人喊:不要再過來了—水要臟了,我們怎么做飯—
那迫近的巨物使我害怕,我抬腿離開岸邊,回到火堆那里。今天的火都是王乃一幫忙起的,她太熟練于怎么讓一堆火不停地燒下去。你看,現(xiàn)在她又走過來,把柴架得更高,火苗一下子往上竄了兩三個指節(jié)。她的眼瞳在白天也倒映出火。
“袁舟!假設(shè)從地球上某一點出發(fā),按直線走,能回到原點嗎?”
孔彥雪正在遠處淘米,看看我,又看看王乃一,極輕微地側(cè)了一下頭,那是詢問的意思。
“當然能。”我緩慢地望著遠處點頭,“當然可以?!?/p>
她卻故作高深:“哼哼,你就以為吧,待會吃完飯再告訴你?!?/p>
沒有人過來我們這個柴堆。被分到跟我同一炊組的同學自覺找他們的玩伴去了。我只有默默地吃自己放了太多鹽的菜。大家圍坐在一起玩的時候,王乃一跑回家拿了洗潔精,在河邊率先洗起了炊具。很快我們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新游戲,就又一窩蜂跑到江邊去洗。老師們就站在旁邊,隨時把那些想偷溜去游泳的人喝止。
王乃一抓住我的手在水里涮了幾下:“走。”
我們回到那座教堂,紅色的門漆居然翻新了,顯然近來又被人刷過一遍,只是周圍已經(jīng)成了廢墟,保持一座教堂的門歷歷如新,跟在尸體上栽蔥沒有區(qū)別。所有教堂的穹頂都很高,盡管這時我還不知道,我還只見過這一所。但將來我會明白,人進入一切教堂的第一感受就是對自己的憐憫,在那個穹頂下面,連天主像都顯得嬌小。
她學著上次劃十字那樣,對著神像沉吟了一會兒,顯然沒有要我聽的意思。我挑了張椅子橫躺下來。她說,你上次許的愿,再說一次。
“我不記得了,也不重要。”
“不行,你就再說一次,這樣我才好回答你?!?/p>
我只好坐起來:“你這么喜歡這個游戲嗎?”
“當然了,”她肯定道,“我可以玩一輩子都不厭倦。”
“那么,上帝說的你都聽?”我試探道。
她肯定的速度讓我覺得她根本沒想清楚,但臉上的神情又昭示著她的決心。
“上帝要你搬家。你搬不搬?”
看她表情崩毀,我有些歉疚。可那兩尾死魚很快將它抵消。天光從頂上的玻璃漏下來,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方向。這是正午時分,火球就在頭頂,直射在玻璃上。吊燈巨大,像失落到這兒的另一個太陽。幾束虛弱的光打在背后的壁畫上。她指著那幅畫:“上帝不會要我搬家的,上帝自己就住在這?!?/p>
她站起身朝外走。游戲結(jié)束,她的上帝又回到了壁上。沒兩步她又走回來:“一個人怎么直走都不可能回到原點。”她驀地發(fā)了火:“因為所有人都有一條腿更長一些,看上去一樣,其實更長一些,我們以為的直路用人腿根本走不出來……懂不懂呀,所有人都是長短腿,你是正常人,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不要再難過了。老天爺叫你不要難過?!?/p>
她的肩膀抖動著,連她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憤怒和傷心,翅膀一樣撲棱撲棱在空氣中。但很快,她鎮(zhèn)靜下來走開,像之前無數(shù)次那樣,手臂緊緊貼在兩側(cè)。他們說得沒錯,真的很滑稽。
我在江邊找到自己帶來的鍋,拍凈底上的沙。這里只剩下我,船也已經(jīng)開遠。偶爾在愈遠處傳來工人的兩三聲號子。我拎住那口鍋往橋上走,沙灘是軟的,橋路是硬的,隔著鞋底都能覺出燙。因為沉重,我的手往下墜,被扯得筆直,鍋也就在我的腿上一顛一顛。老師說走過這座橋要三十分鐘,這三十分鐘過后,我仍舊有漫長的路要走。我反復和自己談判,別放下,別中途歇息。提著胯骨走路很累,兩條腿都痹得很,一旦停下我就走不下去了。我快走不下去了。
母親聽見我微弱的敲門聲,接過我的鍋,問我吃飽了未。我只有點頭。我說,阿母,我的腳在鞋里面好舒服啊。我用右腳趾在里面蠕動給她看。等鞋襪除下,我們才發(fā)現(xiàn),大腳趾的甲蓋已經(jīng)脫落了。
我們盯著那塊嫩肉良久,母親疲憊的聲音才響起:“下次把鍋拿走要說一聲?!焙冒。赣H啊,你現(xiàn)在說什么我都會點頭的。
做人確實是需要練習的,假如練習得夠久,你總能從一個人臉上同時看出幸福和哀傷的表情。人腦決定刪除的,身體會幫我們記住,越是朦朧不清的記憶,越引人懷想。所謂幸福,說到底是像素問題。我讀的幼兒園在我畢業(yè)那年就倒閉了,最后一天上學時,院長帶我們體檢了一遭,恐怕她覺得一份體檢報告比畢業(yè)證書有意思得多。量身高體重的時候,我說什么也不肯站上去。當時我畢竟太年幼了,世界只對我卷起一個簾角,容我望見自己歪斜的背影。人在恥辱中容易想到自己的背影??蘼曋性洪L抱住我,醫(yī)生記錄下我們共同的重量,接著她放下我,再稱了一遍。我還沒學到《曹沖稱象》,還不明白祖先和數(shù)學都值得信任,等我學到,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院長的面孔。讓她犯難的是另一個問題,醫(yī)生拿軟尺量了我的左腿和右腿,卻不知道該把哪一條算進我的身高。他們站在那兒商量了很久,最終決定把我的兩條腿長加起來再對半分。這就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我變成了表格上確鑿的數(shù)字。
或許一切問題都會這樣解決,要么被減去,要么被平均。祖母和外公早就告訴過我,只是,我不知道自己的原點該朝小鬼還是觀音去找,我既被小鬼記掛,又得到觀音的護佑,神鬼俱親,我會長命百歲的。
初一開學之前,我的趾甲完全長出新的一片,和之前那片一模一樣。當晚我做夢,變回嬰兒躺在檔口的案臺上,母親在旁邊手腳麻利地干活,和顧客說著話。她時尖時沉的嗓音在嘈雜的市場中準確穿過來,一波一波安撫著我。我的腳一左一右被兩人揣在懷里摩挲?!翱炱饋硗??!庇疫叺恼f?!皠e吵她,沒見她哭累了嗎?”左邊的說。旋即它們開始自顧自地說起話來,親近而洪亮,把母親的音量全然蓋住了。我害怕得大哭?!八龝L命百歲吧?”“哭得這么響,她會的?!彼鼈冋劧藰O為重要的事,欣慰一笑?!澳牵易呃??!眱晌划斨械恼l對我說。
辨別已沒有意義,無論左邊還是右邊,都頂著王乃一的臉。所有的聲音畫面轟然消散了。我跑到客廳一看,才四點,母親已經(jīng)在廁所梳洗好,準備出門進貨。
“怎么起這么早?”她邊撫平鬢邊的碎發(fā)邊訝異。
“媽,我小時候真喜歡聽你劏雞啊?”
“那還假得?”
“我一點都記不得了?!?/p>
“記多了人就長不大,細蠻子有忘性才好?!?/p>
門關(guān)不久,客廳的座機響了,在寂靜的凌晨里顯得有些驚悚。我跑去把窗關(guān)上才接起。無論我怎么詢問,對面都只有電流聲,還有手指摩擦在聽筒上的刺耳動靜,不多久就掛了。我汗毛倒豎,蜷在沙發(fā)上鎮(zhèn)靜了一會兒,決心打回去。是一個男人。他有著跟我一樣的鄉(xiāng)音,我太熟悉那種努力把普通話說好的笨拙。在他令人厭煩的語調(diào)中,我難得分神捕捉到一陣打樁的響動。我鬼使神差:“是王乃一的電話嗎?”他卻比我更困惑,連哪個乃哪個一都說不清楚,還很禮貌地勸我檢查檢查,有沒有撥錯電話。
我要確鑿說明的是,我沒再見過她。離開小鎮(zhèn)上大學之前,我跟不少人若無其事地打聽過,他們都說沒見過一個那樣走路的人。鎮(zhèn)上的女孩子們漸漸茁壯,在街上擺動著她們要么纖長要么結(jié)實的手臂。有人告訴我她爺爺死了。
王乃一跟我做朋友的幾年,都在努力做一件事:我們是一樣的。她長期處在被同類拋棄的恐慌之中,而這恰恰因為我們不是。我甚至恬不知恥地猜測過,王乃一就是那個扯住我的小鬼,就是觀音補給我的那一抔泥。但我們真的不是同類。假如我雙腿健全,我也會是模仿她開涮她的其中一個,我是因為殘疾才遠遠躲在隊尾、走在墻根,走在人都散盡的空曠街道上,被她認作落單的人。我本是千千萬萬只猴子當中的一只。我太能藏了,哪怕體育課上到最后,連其他人都累得一瘸一拐,我仍舊能筆挺地走去小賣部給自己買水喝。
到高中也是一樣。不過,我的新朋友不在意我是不是瘸子,也沒有人來教我人應(yīng)該怎么走路,就連人應(yīng)該怎么生活也無從談?wù)摿?。這個答案王乃一給過我,保爾·柯察金給過我,我唯有目送他們走上自己的道路。
在多年以后我才對自己承認,當時對她有過近乎詛咒的嫉妒。我的問題在她那里是跟起火一樣簡單有序的福祉。看她怡然自得地做著燙抹,我真的惡毒地想過,有一天她也不得不擺手,不得不用她眼中猴子的走法活在世上,到那時候,她才配說是我的同類。
我去了更大的城市謀生,那里有一條更大的江,算起來懷江是它的支流。對了,母親。我出來沒多久,她就過了世。芳姨在電話里沒細說,醫(yī)院的人也只把白布掀到肩膀,我也只好籠統(tǒng)地接受這個事實。我們對危險日漸熟悉的同時,危險也在熟悉我們。這次車禍不比上次好運,她當場就死了。
人不可能無時無刻不在愛中,總要有漫長的中場休息。母親是休息去了。誰知道她又會扯住誰的腳踝?
我想起多年前在王乃一家借宿的那晚,我們誰也不肯把頭朝著對方,企圖讓對方傷心。黑暗中不知多久,她把自己的腳伸過來,貼住我的腳底,她的左腿一定偷偷曲起來了一些,否則我怎可能和她的兩只腳都緊緊相托?我們就這樣腳掌相抵睡去。
火化母親那天,殯儀館門口一整列的骨灰盒眼熟得要命,館員走過來問:“現(xiàn)在不是雙十一,沒有折扣,你要的話買一送一。”
啊,那個玻璃柜頂。那算是我時隔多年第一次想起王乃一,簡直稱得上思念。我真想告訴她,你苦苦尋找的瓷罐就在這里,到處都是。我還想說,要是你當年跟孔彥雪說句話,會知道得更早。但這話太沒趣,她一定為她爺爺親自來過、見過、捧過了。
芳姨也來了,她往棺材里塞了個三筒。你媽胡牌老差這一張,我怕她下去還這樣,心里不舒服。
小時候我總盼著夢見祖母、外公,但一次也沒夢見過。母親說那是他們舍不得嚇我。怎么會嚇到我呢?母親在他們身上花了好些錢,他們一定走得很體面,那些骯臟的也一定在火中燒盡了,有一天我也會到那火中去。
殯儀館說,他們沒法找到祖母和外公的名字,沒法把母親放在祖母和外公的旁邊。我釋然道,不打緊了,不打緊。他們會認出彼此的。小鬼什么都能認得。
到現(xiàn)在,在徹底離開彼此的生命很久之后,在我也孤零零地活在世上之后,我們才第一次真正成為了同類。而這份事業(yè),王乃一很多年前早已開始。我們不必是朋友、敵人,或是老同學,是神與人的關(guān)系,是唯一的神與唯一的人的關(guān)系。
聽說蛇的腳在死后才會重新長出,這是蛇身上最不示人的部分。蛇皮會被剝走,蛇頭會被砍下拿去泡酒,蛇肉會被吃掉,就連響尾蛇的尾部也能砍下來當獵奇的玩意兒,唯獨那對死后才現(xiàn)形的蛇腳,會被當作下水砍掉,遺棄掉。那就是我和王乃一的見證。
老天爺,我在心里吶喊,保佑我們吧,保佑我們這些停不下來的人。
懷江新城早從當年的新樓盤變成老城區(qū)。芳姨說,這一屆的領(lǐng)導班子打算把小區(qū)遷走,再造一座古城,現(xiàn)在來錢快又能掙名頭的都是旅游城市。怪不得,江上的確有更多的船在作業(yè),工燈盞盞。殯儀館雖不見一點火光,但里面有的是火,讓人擔心隨時會燒得連片。他們就在這鋪滿火苗的江上重建鄉(xiāng)愁。
這是我工作的第二年,我攢的錢剛好夠把母親體面地送走。
我因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而不再懼怕,我交諸多朋友,學會穿鮮艷的衣服,穿最不起眼的靴子,把右腳的鞋跟削去一半。我當然沒長成風情萬種的人,只是像任何一個人一樣走在路上。我的脊椎越走越直,你大可以說人生恍如一場騙局,沒有什么是筆直的,連真實宇宙中,直線都是不存在的。人類唯一可以筆直以待的,只有自己的心。
我沒想到,組織第一場同學會的居然是我。大家都忙得很,只能趁公假小聚。那天剛好是國慶,好幾個男生順勢講起他們在部隊的日子,接著我們順理成章地在包廂里看起了閱兵。朝鮮軍隊出場的時候,大家默契地、毫無負擔地笑了。誰也沒忘記當時也有一個這樣走路的女生。他們轉(zhuǎn)向我說:“我記得她跟你很要好的?!蔽尹c點頭。他們繼續(xù)問,她現(xiàn)在還那樣走路嗎?我搖搖頭。有人說,小時候鬧著玩的事,怎么可能現(xiàn)在還這么干呢,你說是吧?我還是搖頭。別問啦,她后來也沒找過圓周率。有好心的人出來給我解圍,我當時就覺得你遲早受不了她的。更多的人在求證,我怎么不記得有這樣一個人?
我們深夜才告別,約定下一次再聚。我穿著我暗藏玄機的鞋子,走在我漫長人生中的一小段路上?;叵肟讖┭﹦偛艤愡^來的面孔,稍微胖了點,我今天才發(fā)現(xiàn)她的背也有些駝。她說,袁舟,王乃一不肯搬走,是為了等她的爸爸媽媽回來,他們只認得那里。
我給了她一個熊抱,不打緊了,都不打緊。
別人知道我跟王乃一要好過,又絕交。而我們已經(jīng)用只有我們能懂的方式做過了隱秘的交易,從此她的上帝不會拋棄她,每一次我合掌祈拜,老天爺也一定在場。這就是最大的秘密。
除此之外,什么都被燒盡。那些死去的,失散的,遺忘的,交織成秩序井然的網(wǎng)格,最終又都難解難分。燒烤架上遍布油漬與焦痕,總有一天我也會成為焦痕的一部分。隨著我老去,那痕跡將越來越多。而我到底還在走著,我只得一次次伸出手徒勞地穿過。
(責任編輯:王建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