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豪
美,是講心得的。園林之于蘇州,像是禪師的公案,說透無法,但參悟有方。
大美不言,領(lǐng)會是要靠心靈的靈巧和細膩。但在蘇州呆久了,你會發(fā)現(xiàn)蘇州人卻原來不都是聰明的。拙政園主人捋不順公門之脈絡(luò),只能回家灌園澆水,理順假山的脈絡(luò)。網(wǎng)師園主人躲在咫尺山水里做名漁夫,笨得只能回家打理素墻,回廊射鴨??墒沁@些個業(yè)余園丁們,不經(jīng)意間卻給后世留下了一座百園之城,別人用園子養(yǎng)著肉身,他們用心意養(yǎng)著園子,養(yǎng)成了蘇州的書卷氣。這種蘇州骨子里的笨,讓世人覺得蘇州人可愛。
凡事就怕業(yè)余。業(yè)余不是靠這吃飯,而是沒有什么功名的想法,就是喜歡,就是初心。和大多數(shù)人理解的吳地風(fēng)雅不同,蘇州人的業(yè)余愛好,就是喜歡勞作。這種對于勞作的長期堅持,讓蘇州人的笨拙適得其所。蘇州人成天瞎爬爬,一天不爬就渾身的骨頭癢得要命。爬園子、爬宅子、爬格子、爬手藝、爬吃食。只要蘇州人的眼睛里有一隙空地,他們就有心思把這塊空地變成菜圃或菊園,有點閑工夫的時間,他們還能在角角落落里繡出花來。在蘇州人看來,眼、耳、鼻、身、舌,必須要勞駕動起來。不動則已,動還要動得自然而然,平心靜氣。甚至有些笨,有點死腦筋,蘇州人也無所謂,蘇州人自有無中生有,有中體會無的才氣。
有和無的意思,大約是靈巧里養(yǎng)成笨拙的意思,自然這話也能倒著說。巧和拙,或許可以用運動和勞作來打比方。運動,總是想練著骨肉均停,蠻腰猿臂。但勞動,沒有這么多想法,就是做事而已。運動,是鍛煉強身,內(nèi)筋外骨,而勞動,是搬東搬西,割草炊飯。運動,是激情澎湃,心率加快;勞動,是單純平淡,采菊南山。運動和勞動,像中國人的口傳心授。口傳,可以通過言語得到,心授,沒法通過學(xué)習(xí)獲得,只能通過行為,態(tài)度,讓求學(xué)者自我感受,自通關(guān)節(jié)。這種感悟的起伏兜轉(zhuǎn)其實更接近與一種勞作??趥鳑]有心授自然,心授,是修身修心,教授和修習(xí)都是對身心而言的。身心一致,是勞動的狀態(tài),沒有想法,不存名利,該下雨下雨,該打雷打雷,聽見敲鐘就吃飯。故而蘇州園子里的亭臺樓閣,大多都指向一個虛靜的目標。網(wǎng)師園有集虛齋,拙政園有遠香堂,都是若有若無的事界。有時候,在表象看來,勞動這事會讓人覺得有點拙,有點笨。所以耐不住寂寞的世人往往把勞動,變異成了種種運動。
好在如今蘇州人的日常,仍然充滿著勞作的姿態(tài)。而蘇州人這種勞作的意思,就是讓見識能夠回歸生活。見識不能回歸生活,是見識的悲哀,也是生活的悲哀。回到生活的見識,化身為智慧,回不到生活,便成了障礙。而這正是蘇州的文脈里的潛意識。文脈是本,生活是這根藤蔓上生發(fā)出的枝葉。順著枝葉究竟其藤蔓,是要追求一個自然平常的天地。平常里有著不平常,不平常里又見著平常,要理解這些或許有些難,但體會下蘇州評彈昆曲里的節(jié)奏和氣息,或許能讓人慢慢琢磨出點滋味。
蘇州人是笨的,有些東西死也不會改。但這正是蘇州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