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
魯魯坐在地上,悲涼地叫著。魯魯原是一位孤身猶太老人的狗。老人住在村上不遠,前天去世了,后事很快辦理完畢。只是這矮腳的白狗守在房子里悲哭,不肯離去。房東靈機一動說:“送給范生養(yǎng)吧。這洋狗只合下江人養(yǎng)?!边@小村中的人習慣把外省人一律稱作下江人。于是它被硬拉到范家,拴在這棵樹上已經三天了。姐姐還引魯魯去見爸爸?!白饕?,作揖!”弟弟叫。魯魯的情緒尚未恢復到可以玩耍,但它照做了。姐弟倆都很高興。
過了十多天,大家認為魯魯可以出門了。它總是出去一會兒就回來,大家都很放心。有一天,魯魯出了門,忽然往猶太老人原來的住處走。那里鎖著門,它便坐在門口嗥叫起來。
魯魯在門口蹲了兩天兩夜。
它得到的結果是再也見不到老人了。從此魯魯正式成為這個家的一員了。
這山村下面的大路是附近幾個村趕集的地方,姐姐來買松毛,那是引火用的,買完了便拉著弟弟的手快走。走著走著,發(fā)現魯魯不見了?!棒旚敗!苯憬阈÷暯小_@時聽見賣肉的那邊許多人又笑又嚷:“白狗耍把戲!來,翻個筋斗!”他們連忙擠過去,見魯魯正坐著作揖,要肉吃。
賣肉人認得姐姐弟弟,笑著說“這洋狗到范先生家了。”說著順手割下一塊肉,往姐姐籃里塞。姐姐怎么也不肯要,拉著弟弟就走。這時魯魯從旁猛地一躥,叼住那塊肉,撒開四條短腿,跑了。
“魯魯!”姐姐提著裝滿松毛的大籃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追,弟弟也跟著跑。等他們跑到家,魯魯正把肉擺在面前,坐定了看著。它討好地迎著姐姐,一臉奉承,分明是要姐姐批準它吃那塊肉。姐姐扔了籃子,雙手捂著臉,哭了。
弟弟著急地給她遞手絹,又跺腳訓斥魯魯:“你要吃肉,你走吧!上山里去,上別人家去!”魯魯也著急地繞著姐姐轉,用頭蹭她,對那塊肉沒有再看一眼。
姐姐把肉埋在院中樹下。后來媽媽還了肉錢,也沒有責備魯魯。因為事情過去了,責備它是沒有用的。魯魯卻漸漸習慣了少肉的生活。
村邊小溪靜靜地流,有一天,日本投降的消息傳到這小村,整個小村沸騰了。爸爸把媽媽一下子緊緊抱住,又把姐姐弟弟也攬了過來,四人抱在一起。魯魯連忙也把頭往縫隙里貼?!盎乇逼饺?!”弟弟得意地說。姐姐蹲下去抱住魯魯的頭。
上路第二天,姐姐就病了。她在車上躺著,到旅店也躺著。魯魯一刻不離地擠在她腳前,眼光驚恐而凄涼。這讓媽媽覺得不吉利,很不高興。她把它趕出房門,它就守在門口。弟弟很同情它,向它詳細說明情況,說回到北平可以治好姐姐的病,說交通不便,不能帶魯魯去;還說唐伯伯是最好的人,一定會待魯魯好。
T市附近,有一個著名的大瀑布,十里外便聽得水聲隆隆。車經這里,人們都下車到觀瀑亭那兒去看。姐姐發(fā)著燒,還執(zhí)意要下車。于是爸爸在左,媽媽在右,魯魯在前,弟弟在后,向亭上走去。她努力想走近些看,但它們越來越遠,她什么也看不見了,倚在爸爸肩上暈了過去。
從此魯魯再也沒有看見姐姐。
范家人走時,唐伯伯叫人把魯魯關在花園里。姐姐和弟弟因為不能再見魯魯,一起哭了一場。魯魯發(fā)瘋似的尋找主人,唐伯伯總是試著和它握手,同情地、客氣地說:“請你住在我家,這不是已經說好了嗎,魯魯?”
魯魯終于平靜下來。有一天,它又不見了。過了半年,它竟回到唐家。它瘦多了,完全變成一只灰狗,可見它又一次去尋找謎底。若是魯魯會寫字,大概會寫出它怎樣戴露披霜,跋山涉水;怎樣重見到小山上的古廟,卻尋不到原住在那里的主人。也許它什么也寫不出,因為它并不注意外界的凄楚,它只是要去解開內心的一個謎。(一米陽光摘自微信公眾號“原鄉(xiāng)害院”圖/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