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士州
當暖融融的太陽,從碩大的泡桐樹的腰際探出臉來的時候,我們久居的那棟樓里,鍋碗瓢盆碰擊的聲音與匆匆上班的車喇叭聲匯成的晨曲,已演奏完畢。十幾戶人家起居的院落一時顯得有些空曠,幾片泡桐樹葉瑟瑟落地,反襯出晨空的寂靜。這時,空間飄漾著的岳母的嘆息聲,聽起來分外清楚,一陣緊似一陣的,與夜間從她蝸居的小屋內傳出的抽泣聲與嘆息聲,幾乎是同一個節(jié)奏,以至使人感到整幢樓,仿佛從白天到黑夜都伴著這節(jié)奏在起伏、在蕩漾。
這樣的日子已持續(xù)了許多天,我與妻想了許許多多的辦法,掏盡了肚子里所有勸慰的話語,均不能將老人從悲痛的心境中拽出來,真是無可奈何。我的岳父是個十分開朗的人。他與岳母含辛茹苦,將5個子女養(yǎng)育成人后,又把我們兩個兒子從呱呱墜地撫養(yǎng)到讀完大學。在我人生的旅程中,兩位老人的恩德,時時在腦海里疊印著幻現著,映照成無數記憶的亮點。當岳父開始用楠木拐杖,畫人生第74個年輪時,早春的寒風,競無情地吹滅了他這盞燈。我們懷著極度悲痛的心情,按照家鄉(xiāng)古樸的民俗,給老人作了最后的送行。回到老倆口從拉鋸伐木開始,苦心營筑的老屋,發(fā)現岳母如一只蒼老的孤雁,這時,一股旋風卷來小河岸邊的蘆葦花,縷縷白絮忽上忽下,釀造出的悲愴與凄涼,像寒霜一般,襲擊著我的心。
寂寞與孤獨是一座沒有圍墻的監(jiān)獄。岳母兒孫滿堂,到了晚年怎能讓她在這“獄”中度過夕陽呢?我對妻說,無論如何不能讓老人孤獨地留在鄉(xiāng)下,必須將她接進城。妻與兩個兒子連騙帶哄,還兼點嚇唬,總算將岳母扶上了汽車。上車前,我們滿口答應她,進城后,燒紙錢,設祭臺,擺供果都行,只求她安心住下,頤養(yǎng)天年,讓我們盡盡孝心,將欠下岳父的一筆情,加倍地奉獻給岳母。
我們一家四口人,住三室一廳,兩個兒子相繼走上各自的工作崗位,同時也跨入了青春萌發(fā)的年代。
我不忍心去擠軋屬于他們的小天地。想來想去,只有騰出我那間小小的寫作室,盡管只有四個多平方米,但給岳母搭一張床,又能擺下一張條桌,供岳父的亡靈受用香火祭品,心里也便有了一些慰藉。妻挑了一塊深藏青色的窗簾,細心地掛在朝北的窗戶上,又點燃了幾支檀香,任裊裊的煙柱在小小的空間升騰,紅紅的香頭在煙霧中若顯若隱,顯現出幾份肅穆與寧靜。孩子們表示,往后飯菜一律依就外婆的口味,讓老人先從食宿方面慢慢適應,以求逐步去醫(yī)治老人心頭的創(chuàng)傷。
就在岳母進城的當天晚上,呼呼的西北風。不懂事地搖晃著院墻外的梧桐樹,時不時從窗欞里鉆進來,發(fā)出鴿哨般的尖叫聲。至深夜,風漸平息,我與妻方聽清小屋內傳出低低的抽泣聲與嘆息聲。
妻與我一夜無語,想著一個共同的命題:如何讓老人安居下來。
新年伊始,單位上的事情格外多,白天忙得喘不過氣來,晚上還有些無法推卻的應酬。每到晚上,當我坐在卡拉OK舞廳內,參加某某杯大獎賽之類的活動時,岳母的抽泣聲與嘆息聲,便不自然地飄拂在耳際。于是,我決定將應酬減少到最低限度,騰出時間來,晚飯后,與妻一起領著老人在公園前的人行道上,在河邊的石板路上散散步,同時揀她最愛聽的話題嘮叨著。早晨,帶她去小菜場一邊買茶一邊散散心,期望她與茶農們接觸交朋友。只可惜岳母生性寡言,話匣子終年塵封閉鎖。一回到她的小屋,老人又長噓短嘆,飯食不思。
這樣勉強過了一個多星期,岳母終于捺不住正式提出,她要回老家。
家!家是什么呢?是她那幢朝朝暮暮棲息的青磚小瓦的農舍?是她親自栽植早已掛果的柿子園,已經成片的翠竹林?是她那些左鄰右舍的老姊妹們幾十年相處匯成的融融鄉(xiāng)情?
我猜不透,也說不清。
不過,岳父謝世了,我以為母親視女兒的小屋為家,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先嗽谖覀冞@里住不下去,必定是飲食起居沒有照顧好,便終日想離之而去的,想到這里,我心里更是滋生出幾份內疚與責任感。于是,我囑妻多買些菜肴,將物質生活安排得盡可能豐富一些。誰料想這樣做,反而使老人更加急迫,要回老家。
大概熬了10多天后,她來了個“三不”政策。即:不講話,不吃飯,不離開小屋。這可嚇壞了全家老小。送她走吧,孤獨一人我們不放心。留下來吧,又是這般氣氛。小兒子見我們犯難,他說有個好辦法。第二天下班回來,他帶回八只雛雞,又找了一只小籮筐,放在他外婆的床底下。當夜,岳母忙用溫水浸泡芝麻、碎米,將青菜葉切成末兒拌和做飼料,又與小兒子一起,七手八腳地在籮筐內拉了一盞燈,爾后坐在筐子旁邊,呆呆地望著小雞覓食,一坐就是幾個時辰。很快,“啾啾啾”雛雞清脆稚嫩的叫喚聲,取代了揪心的抽泣聲與嘆息聲,小屋里出現了盎盎生機。
第二天,當暖洋洋的太陽剛剛爬出地平線,岳母就早早地起床了,她喚著這群雛雞,在小院內剛剛泛綠的草坪上放養(yǎng)著,小家伙們用它們毛茸茸的翅膀,撲楞楞地飛呀,三五成群地跳呀、蹦呀,那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情景,竟感染得老人童心萌發(fā),她像孩童似的操一把小鐵鍬兒,蹲蹴在墻根下,挖掘、尋找紅紅的蚯蚓,拋給雛雞們爭食、追逐、嬉戲,看得入迷了,也不知道我們什么時候離家上班,什么時候又回來了。
在老人的悉心照料下,八只雛雞個個好精神,一天變一個樣兒,伴著它們漸漸豐滿的羽毛,老人的面色與眼神也都漸漸明朗了。奇怪的是,她沒有再提回家的事。
一個黃昏,我下班回來走進小院,只見岳母靜靜地睡在藤椅上,一束落霞如玫瑰色的蟬翼,披在她身上,一群吃飽了玩累了的雛雞,靜靜地圍在老人腳周圍。有一只竟然趴在她干瘦的腳背上,居然閉著眼睛睡熟了,還和著老人均勻的鼾聲,有節(jié)奏地搖晃著腦袋。一陣晚風吹來,它不時睜開眼睛,調皮地歪著頭,在老人腳背上擦拭著尖尖的小嘴兒。可是,老人全然不覺察,依然睡得香香的,壽斑
點點的臉上,不時泛起一陣甜甜的笑靨。
岳母夢見了什么?對她這個剛剛訣別親人、自已也已快走完人生旅途的老人來說,此時此刻,也許在夢境里正大把大把地挽住落霞,依就腳背上這群如絨球兒一般蒸蒸日上的雛雞,孵化出別一樣生機勃勃的時光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