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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十八年(短篇)

2020-09-08 06:18全勇先
北方文學(xué) 2020年25期
關(guān)鍵詞:高麗

1992年10月,我在韓國安養(yǎng)高川的一家高麗電子公司里打工。每天夜里工作十二個小時。那是個陰暗、潮濕、彌漫著焦煳塑料氣味的私人小工廠。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躺在工廠附近的一個山坡上,準(zhǔn)備了一些食品,打算過一個孤孤單單的周末。在那里,我遇見了一位中等身材,滿面紅光的老人。他穿過一片樹叢,氣喘吁吁地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見我抬頭看他,十分熱情地向我點頭致意。

他從一個小背包里拿出一塊塑料布鋪在地上,又?jǐn)[出魷魚絲、罐頭、紙杯和幾罐啤酒??礃幼舆@是個很會生活的老人。他的臉健康紅潤,神情樂觀和藹。搭了幾句話后,他熱情地邀我過去共享美味。

當(dāng)時的我胡須滿面,神情沮喪,穿著軍裝一樣的工作服。長時間的體力勞動,孤獨感,還有思鄉(xiāng)的情緒一直困擾著我。秋天來了,我的故鄉(xiāng)黑龍江已是涼氣襲人,而這里的陽光卻依然帶著暖意。半島的秋天美得讓人心酸,我蜷在草叢中,回想著幾個月來發(fā)生在這異國他鄉(xiāng)的一切,想著因出國欠下的那些債務(wù),想著已經(jīng)年老的父母,想著如何盡快結(jié)束這一切。老人終于聽出我的異鄉(xiāng)口音,當(dāng)他得知我來自中國時,興奮地上下打量著我:“中國?啊,中國人,您是中國人。年輕的時候,我在中國滿洲呆了七年,您看不出來吧?我是日本人?!?/p>

這時我才稍稍聽出他的韓國語和我一樣不大純正。不過他說得很快,很流利。他說:“您是在中國僑居的朝鮮人嗎?那您住在……”我說:“我住在佳木斯?!彼f:“啊,啊,佳木斯,我太熟悉了。黃色的二層樓火車站,還有松花江,還有‘福順泰,我去過好多次?!崩先藦目诖锬贸雒?,雙手遞給我,他在說地名的時候,用的是有些生硬的漢語。我見那名片上寫著“木場正雄”的字樣,他是一家商社的董事。

木場老人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坦誠、熱情,面相和談吐很讓人舒服。我坐了過去,也把口袋里的食品和一瓶燒酒拿出來。我想這是兩個異鄉(xiāng)人的周末,也算是一種緣分吧。

互相寒暄了一陣之后,老人喝下兩罐啤酒和半瓶白酒,看樣子他的酒量很大,他說:“我在韓國待了好多年,我的兒子在這兒有生意。”“哦?!蔽倚南?,這是個經(jīng)歷不凡的老人。我對他在中國的經(jīng)歷很感興趣。聽我一問,他嘆了口氣,說:“那都是些不光彩的事,想起來很慚愧,說不好你會反感?!蔽艺f:“那是戰(zhàn)爭的時候吧?能不能給我講一講?”

木場老人遲疑了一下,說:“對,那時我在中國服役,我認(rèn)識過一個國兵,和你一樣都是隨開拓團遷移到滿洲國的朝鮮人的后代。這樣吧,你要是感興趣的話,我給你講講這個人?!?/p>

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能讓木場老人過了半個世紀(jì)依然記憶猶新?從他有些感慨的表情來看,我想他一定和這個人打過不同尋常的交道……

我叫木場正雄,是日本北海道人。戰(zhàn)爭開始時,大多數(shù)適齡青年都得服兵役。我們兄弟三個都先后當(dāng)了兵,后來大弟弟戰(zhàn)死在中途島,小弟弟戰(zhàn)死在馬來西亞,只有我僥幸在中國生還了。當(dāng)時我們的部隊駐扎在富錦縣,后來的日本首相田中角榮就在我們連隊服役。我還記得他年輕時候的樣子,非常瘦,臉色蒼白,眼睛細(xì)長,他的身體可是糟透了,一天到晚生病,咳嗽,虛弱得不成樣子。后來,他不得不回國養(yǎng)病,早早退了役……誰想到他三十年后竟當(dāng)上了日本首相,成了顯赫一時的大人物。

我當(dāng)時在連隊里當(dāng)教官。我的馬騎得非常好,槍法也準(zhǔn)。我和從秋田來的巖本君被抽去訓(xùn)練新征來的國兵。我在新兵里認(rèn)識了一個姓常的朝鮮人,國兵們都管他叫“常高麗”。他是從長白山腳下來的,大概他的父輩從朝鮮移居到了南滿。他讀過書,還能講幾句日語。他有二十四五歲的樣子,細(xì)胳膊細(xì)腿,個子倒不矮,只是看著太弱,一看就不是當(dāng)兵的材料。文氣、清秀,看著像個學(xué)生。征兵的也真是瞎了眼,這樣的人別說打仗,我看他殺個雞都費勁。

常高麗生錯了年代。那個年月,世界一片混亂,處處流血、戰(zhàn)亂,人命像狗命一樣不值錢。宰個人、砍個腦袋,像切個西瓜那么容易。膽小、文氣、懦弱的男人注定要受氣挨打,被人欺侮。

巖本君一開始就看不上他。人們都喜歡勇敢、強壯、豁達開朗的人??伤强蓱z巴巴的小細(xì)胳膊,眼光還哀哀的,話又不多,一個人獨來獨往的樣子總不能討人喜歡。他的腦子大概挺聰明,能讀書寫字,像他這樣的人,在國軍里并不多見。當(dāng)時大多數(shù)的國兵都沒有什么文化。

我第一次見常高麗,是巖本君在站臺上打他。那年我們奉命去新京(長春)接兵,途經(jīng)哈爾濱時,我們在站臺上休息,常高麗不知怎么得罪了巖本,巖本氣得滿臉通紅,嗷嗷叫著劈頭蓋臉一頓拳打腳踢。這個滿洲兵用雙手死死捂住腦袋,頭也不能抬一下。巖本打累了,揪著他的頭發(fā),一直把他扯到一棵樹前,按著他的腦袋撞了幾下。常高麗順著樹干就癱在地上,怎么揪也揪不起來。

巖本氣喘吁吁地說:“這混蛋不聽命令,我讓他站起來,這雜種用白眼珠子瞪我……”

“活該!”我說:“當(dāng)兵的不聽命令還了得。” “站起來!”巖本狠狠踢了他一腳。

常高麗害怕了,支撐著站起來,腿肚子直發(fā)抖。我看他可憐巴巴的樣子,就跟巖本說:“讓這小子到我那節(jié)車廂去吧?!?/p>

這個滿洲兵乖乖低著頭,跟在我身后,還不時用手擦鼻子和嘴上的血。

我?guī)プ詠硭芮皼_洗了一下,讓他上了車?;疖囬_動后,這個滿洲兵很害怕,坐也不敢坐,一個人低頭站在角落里。一看我過來,就緊張得不行。不敢抬頭,卻不時用眼角偷偷看我。

我示意他坐下,他才怯怯地坐在鐵悶罐車角的一堆干草上。后來,他捂著頭倒在那兒,身子縮成一團,迷迷糊糊好像睡著了。開飯的時候,有的國兵替他盛了一飯盒高粱米飯和白菜片,推醒他讓他吃飯。他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接過來放在地上又倒頭睡去。直到終點站,那米飯一口也沒動。

我心想,這下巖本把他揍得不輕,看樣子這個可憐蟲得好好習(xí)慣一下軍人生活啦。

到了富錦,新兵接受了六個月的封閉式訓(xùn)練。從隊列、射擊、拼刺刀開始,把這些國兵折騰得不輕。當(dāng)時我們的軍人訓(xùn)練十分嚴(yán)格,日本軍人也經(jīng)常挨打,更不用說滿洲的國兵了。我們把不及格的國兵分成兩排,喊口令讓他們互相打耳光?!白笞蟆矣摇笥矣易蟆?,整個操場上“噼噼啪啪”,樣子滑稽得很。剛開始士兵們都打得很輕,被我們一罵一嚇唬,只好用一點兒勁。只要有一個稍稍一用力,被打的人總得加點兒勁找回來,這樣耳光就越扇越重,到最后兩排人都是鼻青臉腫。

第一次互相打耳光,常高麗說什么也不動手,只是呆呆地站著。他可能一輩子都沒打過人。任憑巖本怎么暴跳如雷,他就是那樣臉色蒼白地站著,直到巖本又暴打了他一頓,他才迫不得已服從命令。不過他扇別人耳光的樣子很滑稽,好像怕燙著手似的,伸出去比劃一下又馬上收回來。巖本說:“這小子總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我看也有點兒道理。常高麗真是個怪物,他總是自己找罪遭。大概不受罰他心里不得勁兒。

巖本三郎性格暴躁。他最痛恨支那人慢慢騰騰的那股勁兒。他說這是“大陸性格”,不像日本人,我們是真正的“海洋性格”,靜時心若止水,動時雷厲風(fēng)行。而這些國兵永遠都是慢慢吞吞,讓人看了心里堵得慌。

常高麗大概是挨罰最多的人,我也打過他幾次,但不像巖本那樣狠。巖本是打心眼里看不上他,總是找茬收拾他。他一天到晚鼻青臉腫,眼淚汪汪。越是這樣巖本越生氣,罵他是“草包”是“娘兒們”,成天變著法兒收拾他。

那些天,所有士兵都收操吃飯去了,只有常高麗一個人嘴里叼塊石頭,身子踉踉蹌蹌地在操場上跑。叼石頭跑,大概是我們發(fā)明出來的最獨特的懲罰方式。那陣子,常高麗的嘴上總是叼塊石頭,像一只孤伶伶的水鳥。

“跑十圈!再跑十圈!”巖本大聲叱他。一次,常高麗實在挺不住,告饒了。巖本最恨沒有骨氣的男人。你越告饒他越生氣。一發(fā)火,常高麗又跑了十圈。后來我看他口吐白沫,實在不行了,擺手讓他停下來,他癱坐在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足有十幾分鐘。巖本說:“好的士兵是管教出來的,教育士兵就像教育孩子一樣,棍棒底下出孝子嘛?!蔽业共幌駧r本那樣恨常高麗,我只是覺得他太懦弱了,他的天性就是如此。讓他一下子變成一個勇敢的士兵,既不現(xiàn)實,也不可能。因為他壓根就不是那塊料。

新兵訓(xùn)練的第三個月,常高麗實在挺不住了。那陣子他神情恍惚,面目浮腫,有一次還差點上了吊。

那天夜里,我和一個國兵的連長在兵營里查鋪。發(fā)現(xiàn)常高麗的鋪上被子亂糟糟的。剛開始我還以為他是蒙著腦袋睡覺。那個國兵連長伸手一掀被子,“啊”地叫了一聲,原來被子底下是一個卷起的草簾子,常高麗不見了。再一看北邊的窗子虛掩著,一推就開了。

我們都出了一身冷汗。我連忙吹響哨子。兵營的崗樓把探照燈打開了。四下一片通亮,值星官和剛爬起來的士兵們都吵吵嚷嚷四處尋找。

不一會兒,兵營大墻北的一棵老樹下,突然有人發(fā)現(xiàn)了正往脖子上套繩索的常高麗。大家慌成一團。人們大喊大叫圍了過去,有的抱住常高麗,有的爬到樹上去解繩子。這時,臉色蒼白的常高麗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連踢帶打,一群人連哄帶勸,好不容易才使他安靜下來。

按說,部隊?wèi)?yīng)該關(guān)他禁閉,但那個國兵連長一再說情,匆忙趕來的巖本君想了半天,總算同意了。

巖本非常蔑視地看一眼坐在地上、渾身直抖的常高麗。罵了一句“窩囊廢!”然后轉(zhuǎn)身走了。從那以后,我們都知道這個常高麗心眼兒小,怕他萬一真自殺了,不好交代,所以巖本也不打他了。生氣了只是罵他兩句。他也不再給大家添麻煩。其實但凡有一點兒活路,誰也不會去自殺。這樣一來,常高麗的日子好過了許多。最起碼,沒有人再隨便打他罰他了。一段日子下來,他的氣色竟好了起來,臉上也帶了點兒血色。

有一次,我拍拍他的肩膀,用漢語說:“好好地干,打的不會!好處的大大的……”

常高麗其實是個挺通達情理的人,他挺感激我,還主動幫我擦皮靴、收拾馬鞍什么的。干什么事都不能太過分?;受娛侨?,國軍也是人,常高麗倒是知恩圖報的,誰對他稍稍好一點兒,他都記著。另外,他也是個聰明人,識時務(wù)者為俊杰,當(dāng)時日本人統(tǒng)治天下,他何必跟我們過不去呢。他膽子小,打打殺殺那一套不行,干活兒卻很勤快,喂馬,掃地、幫廚子做飯。其它的日本教官他不太害怕,只是怕巖本。迎面看到巖本掛著戰(zhàn)刀過來,他馬上站到一旁,等他過去才敢繼續(xù)走路。

后來常高麗不知怎么把那國兵連長的太太給弄明白了。連長太太見他會來事兒,特別喜歡他。那女人心眼很好,年齡有三十左右,長得人高馬大的。國兵們見了她都很親熱,開玩笑管她叫媽。其實正常人都是同情弱者的,而冷酷的軍營生活把一切常理都給弄顛倒了。連長也受太太影響,走到哪兒都帶著他。他把連長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手眼又勤快,很讓連長滿意。

半年的新兵訓(xùn)練結(jié)束后,我和巖本都回到原部隊。常高麗分到大營靖安二團七連。那個國軍的連長和太太到底沒有忘記他,讓他當(dāng)了勤務(wù)兵。他們處得越來越好。有好幾次,我看到連長和太太上街,常高麗跑前跑后,幫著買東西,拿東西,忙忙乎乎。在飯館里吃飯時,連長和太太讓他上桌一起吃,他紅著臉?biāo)阑畈豢希槐菊?jīng)站在一邊給連長倒酒、添菜,像個小跑堂的。巖本君說:“沒看出來,這小子原來是個馬屁精。沒準(zhǔn)他還能混個一官半職的,支那人最喜歡這種投機鉆營、會巴結(jié)的人?!?/p>

木場老人的講述,有些地方讓我不大舒服,不過他的表情十分真誠,笑容像孩子一樣單純,身上還有一種上了年紀(jì)的人那股慈祥勁兒,我喜歡這樣的老人。另外,我那個懦弱同鄉(xiāng)的命運吸引了我。我想知道這個被奴役、被污辱的不幸者是如何在那個黑暗歲月中掙扎著生存下去的,生活到底會把我這個苦命的同鄉(xiāng),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木場老人喝了一口酒,用雪白結(jié)實的牙齒,一下子撕開半條干魷魚絲,又開始了他的講述。

當(dāng)年,我們駐扎在富錦城外的烏爾古力山。烏爾古力,滿語的意思是“看得見大江的地方”。

這是個讓人傷感的地名。我們這些身在異鄉(xiāng)、生死未卜的士兵們,每當(dāng)太陽下山就忍不住爬上山頂去看那氣勢恢宏的大江、落日、一眼望不到頭兒的三江平原,和平原上傍晚時分蒸騰的霧氣,讓人感覺到這個陌生國度的遼闊和偉大。在這樣的河山面前,征服者也是渺小的。

烏爾古力山也叫五頂山。它的巨大工事,蜿蜒在完達山支脈的山山嶺嶺之間。這樣的防御體系,主要是為了對付北面的紅色蘇聯(lián)。日本軍部稱它為“不沉的航空母艦”。它與虎林的“虎頭要塞”遙遙相對,成為一個遏止紅軍進攻的大鐵鉗。它可以粉碎任何來自陸地、水上或空中的強大進攻。

成千上萬一批又一批的中國勞工死在這烏爾古力山,沒有人活著走出漫山遍野的高壓電網(wǎng)。最后,為了軍事工程的保密性,我們一次就處理過上千名勞工,都埋在烏爾古力山的山坡上。那些勞工都是山東熱河及中原一帶抓來的“浮浪”,白骨堆積成山。一共死了大約兩萬人。想一想真是慚愧。我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五年前我和兒子到過哈爾濱,在臨江的一個賓館里住了一個星期。我真想去富錦看一看,可又實在沒有勇氣。我們在烏爾古力山造下的孽,一輩子也洗刷不掉……

我和那個常高麗還真有緣分。烏爾古力山下有一片草場,我常到那兒遛馬,經(jīng)常能碰到常高麗。他當(dāng)了連長勤務(wù)兵后,伺候幾匹大白馬。有空就牽到草場上去。這個常高麗伺候人有兩下子,伺候馬也有一套。他養(yǎng)的馬又高又壯,毛像緞子一樣油亮。他三天兩頭就給馬洗澡,馬鬃讓他修理得整整齊齊、精精神神的。

春天的草甸子上,到處開著漫天漫地的黃花。我和常高麗碰到一起,有時候聊聊天,抽抽煙,吃點東西什么的。說朝鮮語的人學(xué)日語快,他能結(jié)結(jié)巴巴地講一些日常話。他對我們很敬畏,有時候也多少流露出巴結(jié)的意思。因為這個,國兵里也有罵他是“二鬼子”的。常高麗天性善良,他不是那種輕易與人為敵的人。一段時間后,他也逐漸地適應(yīng)軍中生活,脾氣也不那么古怪了。見到我們總是先微微一笑再說話。

他是個會來事兒的人,能看出眉眼高低。除了巖本外跟他打過交道的日本人都挺喜歡他。當(dāng)然,大家多少對他還是有些不尊重。因為他是那種人人都說他好,人人都需要,而且人人又都有些看不起的人。

那一年夏天,有個中國勞工想逃跑,從樹上跳過了電網(wǎng),被我們在草場邊上抓到了。他的腿被擊傷,走不動路。被我們一刀砍下了腦袋,準(zhǔn)備拎回去示眾。我們七八個人往回走時,路過一片瓜地,幾個人摘了幾個大西瓜,在路邊大吃一通。這時正好看見常高麗牽著馬往這邊走。巖本說:“我好好耍耍這小子!”說著把人頭藏到身后。我們幾個都憋不住笑,一聲不吭看著常高麗。常高麗最怕巖本,他遠遠看見巖本,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只好硬著頭皮強裝笑臉打招呼。巖本說:“你的……西瓜的米西?!?/p>

常高麗笑著客氣道:“不吃不吃。”“喂,”巖本一揚手把身后那顆人頭甩了過去。常高麗還真以為是什么西瓜,伸手一接,“媽呀!”一聲把人頭扔得老遠,差點兒沒一屁股坐在地上。常高麗嚇得渾身發(fā)抖,眼睛瞪得老大,半天都沒緩過神來,樣子真是狼狽。我們幾個笑得直不起腰,干脆捂著肚子坐在地上,連話都說不出來。看著常高麗牽著馬落荒而逃的樣子,我們開心極了。大家爭相學(xué)著常高麗狼狽不堪的表情和動作,覺得比看了一場卓別林的電影還過癮。

大約有十多天,大家沒看到常高麗來遛馬,巖本哈哈大笑著說:“這雜種嚇破了膽?!币院?,又能見到常高麗。大家覺得逗他有意思,遠遠地喊他過來,對他說:“你的……西瓜的米西?”常高麗嚇得直搖腦袋:“不吃不吃。”士兵們就又都哄堂大笑,大家越覺得常高麗有意思。有一回,有人把半紙袋日本糖給他。他感激不盡地接過來走了。第二天,我在一個臭水泡里看到了散落在稀泥中的糖果。常高麗真是嚇破了膽,他大概以為我們又要用什么詭計耍弄他。給他糖他都不敢吃。

不過,常高麗也不是什么本事都沒有。他的馬騎得非常好。我和他比過幾次,都不相上下。一問,他說他從小跟父親在長白山打過獵,還專門給闊人放過馬。怪不得他的馬術(shù)高超。那一年秋天,日軍和國軍舉行賽馬比賽。不巧他跟巖本分到一組。按常理,巖本不可能是他的對手??赡翘斐8啕惓煽兤狡?,最后沖刺的時候,他好像是有意抖了下韁繩,被巖本超了過去。我看得出來他是因為害怕巖本,有意讓了一下。結(jié)果很多國兵也看出來了,他們朝常高麗吹口哨,起哄,弄得常高麗耷拉著腦袋,好不難過。

……

昭和十八年,初夏。

北部邊境的局勢有些緊張。這時候,上頭命令迎接滿洲國軍事視察團。他們要檢查烏爾古力山的防御工事。我們忙乎了差不多一個月。整修營房,準(zhǔn)備儀仗隊,加修工事,安排日程。忙得一團糟。軍官們生怕接待上出了差錯,一個個火急火燎。據(jù)說這次視察團成員有滿洲國最高軍事顧問、陸軍中將楠木實隆及滿洲軍事部大臣刑士廉,還有第七軍區(qū)司令赫幕俠等軍界要員。

參加閱兵的馬隊都經(jīng)過嚴(yán)格的挑選。我和巖本君任值星官,負(fù)責(zé)安全保衛(wèi)。常高麗被抽到馬隊,負(fù)責(zé)伺候檢查團成員。那幾天,把常高麗忙壞了。他跑前跑后,張張羅羅,連馬鞍上的皮革都重新打了油。韁繩上的鐵環(huán)都用砂紙打出光來。他很能討好那個國兵連長。檢閱的那天一大早,看見連長的胸前沒戴勛章,還特意騎馬趕回去從他家里取了回來,親自給連長一個個佩戴好。

那天,進入烏爾古力山工事以前,我和巖本等人負(fù)責(zé)搜身,上頭下令所有團以下軍官不得佩帶槍支、軍刀等武器。我們例行公事,挨個從頭摸到腳。連那個國兵連長也不例外。常高麗這些天一直處于亢奮狀態(tài),他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官。一聽說由他負(fù)責(zé)給視察團牽馬,按巖本的話說,常高麗激動得半宿沒睡覺。我們對他例行搜身時,他還用不標(biāo)準(zhǔn)的日語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視察團什么時候到啦?來的都是些什么人?是騎馬還是坐車等等,興奮得臉兒都有些發(fā)紅。巖本拍拍他的肩膀,挖苦他說:“好好伺候?qū)④?,伺候好了說不定能提你個一官半職?!背8啕愡^去后,巖本狠狠地呸了一口,說:“沒出息的家伙?!?/p>

一小時后,視察團的汽車到了。楠木將軍走下車來,他個子不高,體態(tài)略胖。戴著白手套,穿著筆挺的軍服,很有風(fēng)度。楠木將軍先是簡短致辭,然后觀看了對視察團的歡迎儀式。上午九點,常高麗畢恭畢敬地把他扶上馬背。楠木將軍一手拄著常高麗的肩膀,好不容易才上了馬。常高麗瘦弱的身軀被撐得微微發(fā)抖,好像禁不住將軍的體重。將軍在馬上坐定后,還很和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笑笑。常高麗緊張得不得了,小心翼翼地牽著韁繩在前面走,生怕做錯了什么。

進入烏爾古力山的主峰,道路崎嶇不平。兩旁黑森森的樹林,把太陽都給遮住了。滿洲的深山老林,總給人神秘莫測的壓抑感。到處都有黑色的烏鴉在低飛,盤旋,哇哇怪叫。據(jù)當(dāng)?shù)乩习傩照f,我們來了后,這個地方的烏鴉一下子多了起來。黑壓壓連成片飛來飛去。那年月,亂尸崗子那么多,病死累死打死的勞工隨處一扔,可養(yǎng)肥了那些烏鴉。這些鬼鳥個個又大又肥,也不怕人。黑漆漆地站在樹上盯著你,恨不得連活人也一口叼了去……

那天,漫山遍野都是穿黃軍裝的士兵,滿天飛的都是黑色的烏鴉。大家誰也不敢喧嘩,山坳里只有馬蹄踏在石頭上的聲音和烏鴉的哀叫。隊伍到了五頂山小西河子,地勢陡增,前導(dǎo)隊傳來命令,“全體下馬!徒步上山。”楠木將軍掏出手帕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朝馬前的常高麗微笑著點了點頭,意思像是讓常高麗扶他下馬。

常高麗回過頭來,注視著楠木,臉上表情神秘。楠木將軍有點不知所措,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這時常高麗的一只手伸進褲兜里,掏出一個什么東西,對準(zhǔn)楠木的胸口?!班剜亍眱陕晲烅懀瑢④娨幌伦訌鸟R上掉了下去。那匹白馬一驚,揚脖子長嘯一聲,在山谷里蕩起回響。山谷里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在場的人們目瞪口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很多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落在馬下的楠木將軍身上,驚恐地看著他的胸前快速浸出的鮮血,老半天都沒人發(fā)出聲音。常高麗往前躍了一步,一下子跨上馬背。他扯了一下韁繩,那白馬在地上轉(zhuǎn)了個圈。他又朝跟在他身后幾米遠的滿洲國軍事大臣邢士廉開了一槍。邢士廉身子一歪,一頭扎下馬去,摔在地上。常高麗一夾馬肚,那馬“嗖”一下躥了出去。白馬快得驚人,一下子躍上土坎,再一眨眼,已經(jīng)躍過前導(dǎo)隊。這時才有人醒過腔來大喊:“抓刺客!”

大家如夢方醒,七手八腳地上馬,叫喊,一窩蜂地往前追。追了幾十米,在一個土坎前幾匹馬撞到一起,人仰馬翻。這一下子,把滿山谷的烏鴉全給驚飛了。黑壓壓地鋪天蓋地,像是要遮沒日月。那地獄般的情景就像世界末日來臨一般。常高麗打馬躍上山脊后,又突然拉轉(zhuǎn)馬頭。他一只手揮舞手槍,掉過頭來又打馬朝人群沖過來。人群紛紛躲閃,退讓。轉(zhuǎn)眼之間,常高麗的馬閃電一樣沖了下來。到了土坎上,他用力一拉韁繩,白馬朝著高壓電網(wǎng)奮力一躍,借著山坡的高度,一下子飛了過去……

士兵們眼睜睜地看著他消失在樹林中,誰的手中也沒有槍,有槍的也沒子彈。有幾個騎手,也想打馬從電網(wǎng)上躍過去,可沖到眼前又勒住了韁繩……一伙人折回原路,想繞過電網(wǎng)去追常高麗。

大家七手八腳把楠木抬到一塊石頭上,看見將軍臉色慘白。他艱難地喘息著,很快吐完了最后一口氣。眼睛半睜半閉,看著天上飛舞的烏鴉,握緊的手無力地伸開不動了。另一邊,那個軍部大臣面帶痛苦,手上臉上都沾了不少鮮血,看樣子他也傷得不輕。

這一切,幾乎發(fā)生在瞬間。在場的所有人腦子里都出現(xiàn)了一片空白,沒有人知道該去做什么。

巖本的帽子掉在地上,被人踢來踩去,他顧不上去撿,只是嘴里一個勁兒叨咕:“是常高麗嗎?你們沒看錯吧,是他嗎……是常高麗嗎?”當(dāng)時我和巖本的表情大概都像個傻瓜。過了一會兒,看見那個國兵連長,他滿頭大汗,坐在地上,兩眼發(fā)直發(fā)呆。那是昭和十八年六月十二日上午10點20分。滿洲國最高軍事顧問、聲名顯赫的陸軍中將楠木實隆在異國的烏爾古力山,遇刺身亡。……烏爾古力山的大營里亂了套。我和巖本不知挨了長官多少個耳光。巖本痛哭流涕,跪在地上,發(fā)誓如果抓不到常高麗,他就剖腹謝罪。我們?nèi)脊蛟趯④姷倪z體前,熱淚長流。長官告訴我們,如果不能抓到兇手,值星官和責(zé)任者都得上軍事法庭。那時候,還是選擇自殺更好一些。

所有參加檢閱的國兵都被軟禁起來,特高課的人也插手此事。他們當(dāng)天就逮捕了那名國兵的連長。

特高課的人,很快查出了手槍的來源。

原來,事件發(fā)生的那天早晨,常高麗借給連長取勛章的機會,謊稱上頭有令,說連以上軍官必須帶槍保衛(wèi)將軍。連長太太想都沒想就把槍和勛章交給了常高麗。臨走常高麗又拿了兩個彈夾。連長太太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頭。不過她當(dāng)時說了一句:“不是團以上軍官才可以配軍刀嗎?”常高麗回答說:“誰知道,上頭一天一個命令?!彼掖颐γΓ瑳]有再做什么解釋……她太信任這個年輕人了,根本就沒往壞地方想。常高麗就這樣騎馬走了,他把槍和子彈放在了馬糞兜里。再加上我們對他也實在太大意了,讓他蒙混了過去,真的,誰會把他放在眼里呢。軍部調(diào)動了富錦、綏濱、同江的所有兵力封鎖了水陸交通要道。我們連隊里所有認(rèn)識常高麗的人都被編入追捕隊,日夜搜索山林、村莊和那些沒人光顧的塔頭甸子。

第二天中午,我們在邵店村外的一片白樺林里發(fā)現(xiàn)了大白馬的尸體。那匹馬死在泡子沿上,沒有外傷,是活活累死的。馬頭上蓋了些樹枝。不知為什么,常高麗卸去了馬鞍,把它丟到一旁。他大概不想讓那馬帶著鞍子去投胎。常高麗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們搜遍了所有的地方,軍官們一天到晚暴跳如雷,瞪著通紅的眼珠子,指著我們的鼻子嗷嗷叫喊。巖本君的精神已經(jīng)瀕臨崩潰,他急得滿嘴大泡,夜半還偷偷掉過淚。我們一個個被常高麗搞得失魂落魄,晚上連覺都不能睡。

就在大家覺得已經(jīng)沒有任何希望的時候,常高麗又幽靈般地出現(xiàn)了。我們在呼畢達拉一帶搜索,突然接到情報說常高麗就躲在江邊的樹叢里。事件發(fā)生后,他先是逃到一個農(nóng)民家里換了衣服,又要了些干糧準(zhǔn)備偷渡到江北,然后轉(zhuǎn)道去蘇聯(lián)。他晝伏夜出,神出鬼沒地躲過搜捕隊的追擊,來到松花江邊。江邊看魚亮子的是一個姓陳的人,他和一個小伙計看常高麗行跡可疑,衣服底下還藏著槍,就使了個眼色,撲過去按倒了他。常高麗體力不支,搏斗了幾下就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住了。那個姓陳的和伙計一起,找了輛馬車把他拉到鄉(xiāng)里去領(lǐng)賞。這個常高麗也真不簡單,在鄉(xiāng)警署門口,他也不知怎么偷偷弄開了繩子,又一次奇跡般地脫逃了。不過消息說他現(xiàn)在肯定沒有逃出多遠,估計還在江邊一帶。

搜捕隊的人精神一振。不到半小時,所有人馬全部趕到江邊。那里是一大片樹叢,不算太密,長得也不高,藏身不很容易。大批的軍警幾乎同時趕到這里,全副武裝成百上千的士兵,黑壓壓一個挨著一個拉成大網(wǎng),鋪天蓋地搜過去,那陣勢,連老鼠都別想逃脫。

終于,我們在一片野蒿和灌木叢之間的開闊地上發(fā)現(xiàn)了他。

遠遠望去,常高麗知道自己已經(jīng)逃不掉了。他站在江邊,手里拿著一個鐮刀頭。面對成百上千的軍警,他一動不動。那天的風(fēng)很大,水很涼。江水和烏云連成一片。

指揮官命令大家停下來,暫時不要過去。因為他怕常高麗自殺。指揮官找人向他喊話選中了我和一個特高課的中國人。因為我和常高麗較熟,從心理上不容易給他造成很大刺激。指揮官讓我見機行事,一定要先穩(wěn)住他,千萬要抓活的。我放下步槍,在褲兜里偷偷藏了只手槍,一步步慢慢朝他走過去。一邊喊著,一邊兩手交叉著揮舞。當(dāng)時我非常害怕,越往前走,腿肚子越突突。我怕他會突然掏出手槍或是手榴彈。從槍擊事件發(fā)生后,我就覺得他這個人太可怕了。你不知道他會突然干出什么事來。

走到離他五十多米遠的時候,他認(rèn)出我來,朝我點了點頭。他面色蒼白得嚇人,嘴唇發(fā)青,沒有一點血色。逃命的日子大概不很好過,他顯得更加清瘦。常高麗穿了身藍衣服,破破爛爛,不過他那種文靜軟弱、不動聲色的表情還沒有變。他聲音不大朝這邊喊了一句:“喂,楠木死了嗎?”我用日語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將軍已經(jīng)殉國了。”他又問:“那個軍部大臣呢?”

我畢恭畢敬地回答:“大臣,大臣……他受了傷,正在醫(yī)院里?!?/p>

特高課的那個中國人開始朝他勸降,尖著嗓子喊著什么,看樣子他也很緊張。常高麗理都沒理他,甚至都沒有正眼看他一眼。

我也不管他有些話能不能聽明白,用日語大聲對他喊,我說:“常君,你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投降也并不可恥……”當(dāng)時我胡言亂語,只是一個勁兒重復(fù)勸他放下鐮刀,讓他慢慢走過來。他一聲不吭,看著我們,又像看著別的什么地方,仿佛是個陌生的局外人,這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

特高課的人小聲對我說:“見機行事吧?!蔽覀儎倓傇囍白邇刹?,常高麗就把鐮刀往地上一扔,然后轉(zhuǎn)過身去,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步步朝江中走去。我到現(xiàn)在也忘不了他那從容的步態(tài)。怎么說呢,他就像是一個剛剛收割完莊稼的男人,信步走向自己的家中,或者像一個剛剛結(jié)束會考,輕松走在路上的學(xué)生。他那么安詳、從容、優(yōu)雅、不緊不慢……

“站?。≌咀?!”我掏出手槍對準(zhǔn)他的背影,拼命叫喊,緊張得雙手直抖。

他好像完全沒有聽見,仍舊不緊不慢地走著。江水沒過膝蓋、大腿、腰際、胸口……他的腳步有些吃力了,身體搖晃著??伤麤]有絲毫猶豫。我的手抖得更厲害。我尖聲喊叫,不知道自己在喊些什么。那一刻,我的頭腦里又出現(xiàn)了一片空白。

他就這樣在數(shù)千名荷槍實彈的追捕者的目光之下,信步走向江中,一只手還插在褲兜里。一瞬間,所有的士兵全都鴉雀無聲。上千人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四周竟死一般寂靜。

在江水沒過他肩頭的一剎那,他伸出手來,張開手臂往前一撲,在一片浪花中沉了下去,再也沒有露出頭來。就這么一下,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江水很快恢復(fù)了平靜,連一點波紋都沒有。

那一片白茫茫的松花江水,好干凈呵!……這就是當(dāng)時轟動世界的五頂山事件。

再過兩年零兩個月,日本投降了。五頂山事件也很快被人遺忘。那個事件給我們的打擊是巨大的。我們不得不對被征服者的柔順和屈服重新認(rèn)識。從那以后,巖本再也沒有打過中國人。日本軍部對這事件的報復(fù)也是巨大而可怕的。這個青年人所在的連隊被就地遣散到其它隊伍中。他所在的那個班的士兵全部以各種借口被槍決。那個國兵連長最后死在特高課的電椅上。事件平息后,一大批日本軍官被撤職。受了傷的軍部大臣邢士廉也受了處分。我和巖本蹲了好長時間監(jiān)禁,如果不是戰(zhàn)事緊急,我們肯定要以瀆職罪被軍事法庭審判。我和巖本嘗到了自己監(jiān)獄的滋味。

在黑暗的監(jiān)禁室里,我和巖本全都胡須滿臉,狼狽不堪。那些天,我們一直在談?wù)撃莻€不平凡的年輕人和他的那些驚人的舉動。說實話,我們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怎么能是他呢?換了誰我們都能相信,可是偏偏是他……怎么會呢?巖本說:“你記不記得新兵訓(xùn)練的時候,讓國兵互相打耳光,開始他就是不打……還有那天他上吊。那么多的樹,他偏偏選了靠在墻邊的那一棵?,F(xiàn)在想起來,他哪里是要自殺,他分明是要越墻逃跑?!?/p>

我說:“是啊,還有那次他把我們給他的半袋糖扔到泥中……”其實他是受羞辱和憤怒的驅(qū)使,可我們當(dāng)時誰也沒有感覺到他胸中燃燒的仇恨。 有人說:“巖本君,你慶幸吧,那天他沒有一槍崩了你。”

巖本把頭低下了,嘆了口氣說:“他是個心藏大恨的人。我在他眼里也許根本不值一提。

……

木場老人講完了他的故事。

暮色已至,秋風(fēng)又起。那天,我一直把他送到去水源的大巴士上。分手時,他依依不舍地拍著我的肩膀,祝我早日娶到一個漂亮太太,掙上一筆大錢。他告訴我說人生要經(jīng)歷許多苦難、不幸和挫折,每個人都得經(jīng)歷屈辱和痛苦。一個男人要勇于承受這一切。你盡管不能很快適應(yīng)環(huán)境,但畢竟語言還通。境遇總會比那些孟加拉、菲律賓或巴基斯坦的打工者要強許多。一個人要胸懷大志,把一切苦難埋藏心間。無論地位多么低下,生活多么不公,都不要去理會。你只要堅持往前走下去,總會有時來運轉(zhuǎn)的時候……

等我一人慢慢往回走時,看見黃昏已經(jīng)褪去,夜晚正在降臨。遠處教堂尖頂上的十字架,反射著一種淡淡的光輝。

我在想五十年前,木場老人年輕的時候,他是個讓任何一個中國人都不寒而栗的日本鬼子?,F(xiàn)在他是個慈祥的長者,充滿了愛心和同情、寬容和睿智。要把這兩種完全不同的形象聯(lián)系起來,再有想象力的人也會感到困惑。

歷史呵,時間……

附記一:

1997年的秋天,我專程趕到富錦市。看到雄偉的烏爾古力山,看到當(dāng)年的工事依然保存完好。當(dāng)初的兵營遺址,樹林中殘存的一段黑色電網(wǎng),以及埋滿中國勞工尸骨的山坡,依然在沉睡中散發(fā)出歷史的氣息。我也看到山腳下的農(nóng)人在收獲,拖拉機發(fā)出巨大的轟響,我看到松花江水,依然奔流不息……

在富錦市富民鄉(xiāng)(原呼畢達拉)的一個不易被人找到的敬老院內(nèi),在院子中央的一個水泥臺上,我終于找到了一塊石碑。上寫:愛國志士常龍基殉難地。

碑文如下:

常龍基系遼寧省西豐縣人生于一九一七年四三年被征為國兵是年撥防來富錦五頂山大營靖安二團當(dāng)勤務(wù)兵四三年五月日本駐滿州顧問楠木實隆在偽軍事部大臣邢士廉和第七軍區(qū)司令赫幕俠的陪同下由新京暨長春來五頂山檢查工事龍基見時機已到智取連長手槍隨隊進入檢查要地當(dāng)其不備將楠木擊斃進入山林中日軍調(diào)動富錦所有兵力各處進行搜捕龍基幾經(jīng)輾轉(zhuǎn)下山準(zhǔn)備渡江去蘇聯(lián)來到三合不幸被特務(wù)捕獲于押解途中再次智脫雖經(jīng)過斗爭但情況緊急于此地投江殉節(jié)時年二十七歲

一九八九年十月立

附記二:

《黑龍江歷史編年》第641頁:

1943年6月12日偽滿軍事部大臣邢士廉和軍事部最高顧問楠木實隆到富錦縣五頂山視察,受閱偽軍部隊中一名士兵突然向二人射擊,在追捕中這名士兵投江自盡。

(原載《北方文學(xué)》1998年第5期,責(zé)任編輯:喬柏梁)

作者簡歷:全勇先,朝鮮族,男,1966年生于黑龍江。現(xiàn)為黑龍江省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自1984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出版過長篇小說《獨身者》,中短篇小說集《恨事》《昭和十八年》等。

長篇電視連續(xù)劇《懸崖》獲第18屆上海國際電視節(jié)白玉蘭最佳編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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