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評論》是引我走上文學評論道路的一座燈塔,她照亮了我的學術生涯,開啟了我的心智和牢固的人生價值理念。她是生我養(yǎng)我的學術故鄉(xiāng),無論我走到哪里,即便是天涯海角,那都是要回望的星空。
那是一個撥亂反正的年代,也是我在文學道路上彷徨躊躇的青春歲月,是《文學評論》編輯部的老師們讓我堅定地走向了文學評論的道路。
1978年至1979年,我在南京大學中文系現(xiàn)代文學教研室做進修教師,那時,我就住在教研室里,天天三點一線:圖書館資料室—食堂—教研室。每天讀書寫作十幾個小時,整整一年,一天不落,說實話,那個時候我正處在一個文學道路選擇的彷徨期,一是選擇我從16歲就開始的小說創(chuàng)作夢,直到1978年初我在“傷痕文學”的大潮中寫了短篇小說《英子》,投給當時的《北京文學》,兩個月后收到編輯部的留用通知書,讓我激動不已,失眠了好幾天;半個月過去了,我又收到編輯部寄來的“因主編認為調(diào)子過于灰暗,不能錄用”的通知書,頓時讓我跌入了冰窖之中,于是又失眠了幾天。我心有不甘,仍然堅持不停地寫小說。
然而,自從專攻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和中國當代文學史這兩門課程以來,又不得不為這個職業(yè)而關注并潛心文學評論。于是,我就開始了一邊寫小說,一邊寫評論的文學生涯。好在那時我心無掛礙,也發(fā)下了“先立業(yè),再成家”的誓言,認為只有心無旁騖才能成事,所以,白天泡圖書館資料室,晚上開始不停地換著文體寫作,這成為我每天的必修課。
那時,我在南京大學中文系的資料室里幾乎把從民國到1978年間的所有文學雜志的重要作家作品都通閱瀏覽了一遍,有些民國期刊是在南京大學圖書館的期刊部里閱讀的,但是我將主要精力放在1949年以后的當代文學研究上,在“重放的鮮花”熱潮中,便試筆為當年被“四人幫”打入牢獄的峻青作品翻案,寫就了《論峻青短篇小說的悲劇藝術風格》一文。我把這篇文章給了我的指導老師之一的董健先生審讀,他每天都和我待在教研室里,自然就是第一個讀者,他和峻青都是山東昌濰平原人,對作品中的生活有親切感,他熱心地與我交流了意見和建議;我又給寫作教授裴顯生先生看,他說你的文筆不錯嘛;我再給包忠文先生看,他提了幾條意見,用他那種別有韻味的鋼筆書法批閱在文后;最后,我才給許志英先生看,第二天我去聽他的意見,他只說了兩個字:不錯!便遞給我一張裁好的紙條,只見上面寫著《文學評論》的地址和編輯楊世偉的名字。我立即回到教研室,連夜用大稿紙一筆不茍地將稿子重新修改后謄寫清楚,膽戰(zhàn)心驚地將它掛號投給了《文學評論》。
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大約一個多星期后,責編楊世偉先生居然買車票南下,專門從北京來南京指導我改稿,記得那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楊先生坐在南京大學西南大樓的現(xiàn)代文學教研室里,一條一條地為我的拙稿提出了修改意見,我不停地記錄,生怕落下一個字。那時候,我們視編輯的話為圣旨,他怎么說,我們就怎么改,只要有改的機會就是極大的榮幸了。這個習慣一直沿襲至今,對于責任編輯來說,我絕對尊重他(她)的意見,因為他(她)肯定是對稿件最為負責的人。
把楊先生送到南京大學招待所后,我立即開始對照楊先生的意見,逐字逐句地在大稿紙上修改,于是,大稿紙上頁頁都是密密麻麻紅筆修改的痕跡,紅藍相間的稿紙上已經(jīng)成為只有自己能夠讀懂的“密電碼”了,最后進入謄寫已經(jīng)是晚飯后了。那個年代沒有電腦,也沒有復印機,一切都是靠手寫,規(guī)定是要用鋼筆書寫的,但為以防稿件丟失,可以允許用圓珠筆謄寫,這樣用印藍紙墊上兩層稿紙,便可一式三份了。謄寫完12000字,已經(jīng)是東方既白了,當我將謄清的稿子趕在楊先生登上回京火車前交予他時,心中就像放下了一塊大石頭那樣輕松,楊先生用十分訝異和懷疑的目光看著我,不太相信我一夜之間就完成了修改任務。
1979年《文學評論》第5期上登出了這篇文章,當我接到這本當時還很薄的刊物時,覺得十分沉重,手都在顫抖,要知道,那是經(jīng)過了十年學術斷層以后,年輕一代學者第一個在此重量級的刊物上發(fā)表文章啊!我感激《文學評論》為我的文學評論開拓了光明的通衢大道,從此,我便徹底放棄了做一個名世小說家的春秋大夢。
不久,《文學評論》編輯部給我發(fā)來了他們擬定的一份跟蹤評論的作家名單,上面全是當時走紅冒尖的中青年作家,尤其是像王蒙、劉紹棠等一大批“五七戰(zhàn)士”都是當時文壇追逐的時髦對象。我說我下鄉(xiāng)當過知青,知曉中國農(nóng)村,且又對中國鄉(xiāng)土文學研究有興趣,還是選擇鄉(xiāng)土小說作家跟蹤吧。于是,楊世偉先生就說:那么你就在1979年獲得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的“二賈”當中選擇一個進行跟蹤研究吧。我說,當然是選擇賈平凹了。于是,便才有了1980年在《文學評論》第4期上的那篇《談賈平凹的描寫藝術》。從此以后,我便成了《文學評論》的年輕“老作者”了,每年保持一篇發(fā)文量。
后來,陳俊濤先生負責當代文學這個版塊,陳先生與我的聯(lián)系也逐漸多起來,他也是一個十分勤勉的學者,不僅編稿認真,而且評論文章也寫得漂亮,常常與他參加一些文學活動,得益匪淺。
我常常談起《文學評論》編輯的傳統(tǒng),那就是突出兩個字:嚴謹!有樊駿和王信這樣的前輩為《文學評論》把關,其質(zhì)量是有絕對保證的。曾記得我和一位同事合寫了一篇《論茅盾小說創(chuàng)作的象征色彩》的論文,我們特地跑到北京王信先生家里請教,王先生不僅認真地看完我們的稿子,而且提出了許多寶貴中肯的意見,連其中有些措辭都做了修改,讓我們十分感動。后來王信先生曾擔任《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叢刊》的義務審稿工作,他讀稿的認真態(tài)度和看稿眼光博得了學界的一致好評,且往往是義務看稿,從不計較個人利益。據(jù)說有一年文學所許多人推選他為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結(jié)果一查他還不是中共黨員,可見其人品之一斑?!段膶W評論》編輯部歷來講究人品、文品與編品合一的辦刊風格,這也是這本刊物在學界長期獲得贊譽的秘籍所在。從80年代到90年代,樊駿和王信先生不僅為《文學評論》爭得了口碑,同時也給現(xiàn)代文學界的學風和人品樹立了楷模。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我在他們身上汲取的營養(yǎng)足以供我受用終生。
《文學評論》還有一個值得許多學術刊物敬重和學習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那就是他們?yōu)榱伺囵B(yǎng)一支青年批評家隊伍,肯花大力氣。1985年《文學評論》編輯部以文學所的名義舉辦了第一期“文學評論進修班”,這就是號稱“黃埔一期”的青年評論家風云際會的“黃金時代”,從這個進修班里走出了許多著名的學者、雜志主編和評論家,許多人也就此成為《文學評論》的長期作者。那時候,可能因為我是一個“老作者”的緣故吧,所里讓我做這個班的班長,副班長是李明泉。
當代作家評論 2020年第2期 進修班是在位于昌平縣的一個村莊里,那是中國社科院哲學所的一個叫作“愛智山莊”的度假村,說是度假村,其實就是幾排簡陋的平房建在離村不遠的偏僻地方,生活條件十分差。也好,與世隔絕,心無旁騖,是一個讀書學習的好去處。那時,幾乎每天都請一位文壇的大佬來授課,或是著名作家,或是著名評論家,抑或是著名理論家。除了王蒙、劉賓雁、邵燕祥那樣一批“五七戰(zhàn)士”外,文學所所長劉再復帶頭授課,且?guī)硪淮筠约撼霭娴臅灻徒o大家。
討論課則更是熱烈,大家各抒己見,有時為了一個觀點爭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記得有一次還組織我們?nèi)バ∥魈斓碾娪百Y料館觀看了“內(nèi)參片”,只要一進城,大家都去搶購理論書籍,尤其是當時中國“先鋒派”剛剛崛起,大家爭相購買的是那些西方文學理論譯叢,以此作為批評的武器,許多人現(xiàn)買現(xiàn)賣,討論課時運用西方現(xiàn)代派的文學理論去評價當時火起來的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和徐星的《無主題變奏》,可謂不亦樂乎。
記得那期間賈平凹自《商州初錄》后發(fā)表了長篇小說《商州》,其手法是借鑒秘魯作家略薩的“結(jié)構主義”方法,我進城時在郵局的報刊柜臺上買了一本帶回來,連夜閱讀完,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王干往下接力閱讀,那時是四個人住一間房,我和王干、費振鐘、林道立同居一室,房間里只有一盞掛下來的裸體25支光的燈泡,王干就著昏黃的燈光讀著,而鄰床的林道立則是開著燈就無法入眠的人,已經(jīng)是下半夜一點多鐘了,一個要堅持關燈,一個要堅持閱讀,兩個人便產(chǎn)生了齟齬??梢娔菚r雖然條件艱苦,大家的文學熱情卻是十分高漲的,十分注重文壇的創(chuàng)作動向。
白天上課討論,晚上串門聊天,或者就著昏黃的燈光看書寫作,分秒必爭地撰寫論文,成為“黃埔一期”諸位批評家朋友永遠值得紀念的“陽光燦爛的日子”。
那年,我除了給《文論報》寫一些短稿以外,還和我的編輯老師楊世偉先生共同撰寫過論鐵凝的文章。
那時的生活雖然清苦一些,但是內(nèi)心卻是十分充實的。饞了,偶爾也會讓食堂炒兩個菜,就著小賣部的劣質(zhì)酒買一回醉,也不乏一種味蕾與精神的陶醉。猶記得有一回王干從廚房端來了一大臉盆紅燒雞頭雞爪,一問才知道北方人是不吃這些“雞腦袋”和“雞腳”的,王干就心生一計,給了大師傅煙和加工費,于是,那香噴噴的下酒菜讓我們度過了一個最難忘的醉月時光。
想想當年那種艱苦的學習生活,人的一生能夠經(jīng)歷幾回呢?是《文學評論》給了我們歷練的機會,許多人都把“黃埔一期”當作自己文學跬步跋涉的起跑點,終于在日后成就了文學大夢。這個班上也有作家,那就是整天背著一個書包的老鬼,其實他那時候很少發(fā)言說話,并不像他后來在《血色黃昏》里的敘述那樣滔滔不絕。
緊接著的1986年,文學所所長劉再復和何文軒忙著召開了“新時期文學十年討論會”,原定的會議人數(shù)連北京和各省代表加起來不超過80人,江蘇分配到的正式代表是兩個人,是我和老牌評論家陳遼,這還是名額多的省份。孰料,在人們奔走相告后,自費自宿旁聽者紛至沓來,最后還是超過了400人,會議代表住在國務院二招,而許多旁聽者就住在附近的飯店。
會上的討論異常激烈,各種觀念進行碰撞,從劉某人搶話筒開始,除了推出了聞所未聞的湖南女作家殘雪外,他還對當時的中國文壇大加撻伐,真是一匹理論的“黑馬”。導致了許多青年評論家都紛紛效仿之,甚至導致會場一時失控,主持人沒法按照會議既定的程序表來正常進行,會場秩序雖然有些混亂,但是思想情緒的活躍度卻十分高漲,驚人的觀點層出不窮,分會場的討論更是口無遮攔,一派百家爭鳴的景象。串會的人也很多,哪里熱鬧就往哪里跑。會后在宿舍里也爭論不休。與我一起參與《茅盾全集》工作的王中忱當時在丁玲主辦的《中國》雜志任職,他來看我,帶來了那匹“黑馬”,同行者當中還有徐星和吳濱。我們在宿舍里高談闊論,主要發(fā)言者當然是善于激動的“黑馬”了,從魯迅談到當前的文藝思潮,再談到中西的哲學,最后落實到中國的國民性和中國當紅作家的無恥與墮落。說實話,當時我既驚訝又有些反感,認為他們太狂妄偏激,否定一切成為當時青年批評家的流行病,會后我還專門在《文藝報》上寫了一篇文章反駁了這樣的激烈言論,如今看來,我的保守觀點是有許多值得反思之處的,事實證明,如果沒有新的評論思潮、方法的介入,沒有“深刻的片面”,光從道德的層面去看問題,的確是有局限的。
30多年過去了,如果沒有那時文學理論和評論的觀念大爆炸,我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理論是無法向前發(fā)展的,歷史證明了評論的活力全然在于它的思想觀念和方法能否充分地被激活。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文學評論》編輯部召開的這次討論會是可以載入共和國文學史的歷史事件。當時的副所長是何文軒先生,他既是評論的大家,也是理論的先鋒,因為種種關系,他與我有著較多的接觸,會里會外,他的談笑風生給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來在多年的交往當中,他的驚人記憶力和豪爽的關中大漢的性格讓我們對他平添了許多尊敬和愛戴,如今斯人已去,不禁使人唏噓不已。
22年前,也就是1997年,《文學評論》召開了一次40周年紀念研討會。那時我將自己在讀的碩士和博士全帶去參會了,目的就是讓他們感受一下《文學評論》編輯部辦刊的宗旨和氛圍,以及各位編輯的人品、文品和編品,向各位老師討教學識和如何選題的技巧。無疑,那次會議的熏陶對于他們的學術生涯來說是十分重要的,當他們走上各個高?;蚩蒲性核墓ぷ鲘徫粫r,便體悟到了這種學術氛圍熏染的益處:他們知道了如何在浩瀚的學海之中根據(jù)自身的學術積累和學術興趣確定自己的學術坐標,圈劃出適合于自己的學術領地。后來,其中的一部分人也成為《文學評論》的作者了,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shù)百年”。
記得那一次的學術討論會是分組的,現(xiàn)代文學、當代文學、古典文學、文學理論、比較文學……我們當代文學里有兩位北大中文系的同學,那就是孫紹振和洪子誠先生,討論地點在社科院文學所的當代研究室,他倆開場的調(diào)侃對話十分犀利有趣,人稱“孫鐵嘴”的孫先生言辭之鋒利、行狀之率真,至今尚歷歷在目。
白駒過隙,歲月如梭。今年已經(jīng)到了《文學評論》60大壽之年,如果再聚會,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場景呢?那場景里的人物又會使我們想起共和國文學史里哪些發(fā)生過的事件呢?當時與我交往的一些老編輯早已退休,有的已經(jīng)駕鶴遠去。
我與《文學評論》交往40年,她的主編換了一茬又一茬,編輯也是換了一輪又一輪,盡管辦刊的風格與觀念有所差異,但不變的是他們始終保持著對稿件的嚴謹審稿態(tài)度和對文學事業(yè)的高度責任感。
《文學評論》是中國文學評論之魂,作為文學史和文學評論的風向標,她的存在,應該成為學人們眷戀的學術故鄉(xiāng)。
2017年3月草于南京依云溪谷小區(qū)
2019年12月14日上午修改于京師大廈
【作者簡介】丁帆,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南京大學學術委員會委員,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學會會長,《揚子江文學評論》主編。
(責任編輯 周 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