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金波
聊天時有人問到我的老家,熟悉我的朋友搶答:“鎮(zhèn)江東鄉(xiāng)姚橋鎮(zhèn)?!?/p>
而我則一本正經道:“潤東姚家橋?!?/p>
朋友反詰:“有區(qū)別嗎!”
“當然有區(qū)別。”每次我總是這樣開頭陳述。
“潤東”與“鎮(zhèn)江東鄉(xiāng)”是歷史時序上不盡相同的兩個坐標?!皾櫀|”指的是潤州之東。眾所周知,鎮(zhèn)江歷史悠久,最早的行政區(qū)域稱宜,隋開皇十五年始稱潤州。五百年后,宋政和三年,才改潤州為鎮(zhèn)江府。那時的“潤東”所指,是圌山南沿江被稱為“王沙”的十里灘涂。后來的“鎮(zhèn)江東鄉(xiāng)”,泛指鎮(zhèn)江城以東包括紀莊、葛村、丁崗、華山、儒里、石橋、姚橋、大路、大港那片地域。
“姚家橋”是潤東姚氏先人卜地造橋以姓為名的集市。元末明初以潤東姚氏為首的各地移民相繼遷居圌山南沿江灘涂墾荒,因地制宜,或掘渠夯土,或圍堰造田,植竹插柳,播種五谷,近水而漁,因材而藝。起初,圌南沿江灘涂自北向南就族聚著姚氏的“姚家埭”“姚家渡”“姚家灣”三個村落。明成化年間,艱難中鑄就拓荒牛性格的潤東姚氏第四世祖幸七公姚思瑾,思展宏圖,傾數輩之積蓄,購置距江向西三里的“南新岸”,立志打造一座“聚商賈,流物源”的貿易集市。餐風宿露,股無完胈,脛不生毛,挖渠造橋筑室,一水橫穿東西,數流貫聯南北,一座水網上的集鎮(zhèn)橫空出世。清雍正年間邑人姚嘉清曾著文記述姚家橋集市的盛況:“每逢墟日,五更便聞車軸聲自四方來,曙光初顯,數街竟擺市矣。繼,人由稀而稠、物以簡而博,至早炊罷,則人如潮涌、物隨人流,因一集三空也?!蹦芤姎v史上姚家橋的繁榮和輝煌。
在民間關于“姚家橋”的傳說存有多個版本。其中“打出來的姚家橋”深烙著資本競爭的印痕——講的是南新岸一帶原有匡姓族居,因河上木橋為匡氏所建,故名“匡家橋”。姚氏購得南新岸后將原來的通江河道挖深拓寬,并于原橋址新建一座三孔石橋。八根高過三米的石柱分四對矗立河中,每對石柱頂部設有石橫梁。四條橫梁承載著整個橋面。橋面由九塊長四米六、寬八十公分、厚四十公分的巨形條石鋪就。中孔橋面條石的外立面上霸氣勒石“姚家橋”三個大字。遂成地標建筑。盡管橋下商船穿梭,橋上人流如潮,人們仍舊習慣稱作“匡家橋”。姚氏族人心中不爽:怎么幾代人篳路藍縷拓荒營造的姚家橋還是匡家橋呢?于是著人在橋頭把守,張貼告示:凡言到姚家橋趕集者,獲贈竹籌一根,憑籌可在集市任何一家飯店免費享用東鄉(xiāng)長魚絲面一碗、小籠包一屜。否則木棒侍候。很快,“姚家橋”,眾口瑯瑯,遐邇聞名。另一種版本是姚氏族人篤信和氣生財,買下南新岸后,沒搞野蠻拆遷,用沿江五倍于匡氏田地宅基的耕地與之置換,還出資幫助興建了匡家埭??锸蠟楸砀屑ぃ跇蝾^告示:“昔匡家橋已東遷江邊,今此地曰姚家橋也?!睙o論何種傳說版本,毋庸置疑,“姚家橋”的出現正是明末清初資本經濟的萌芽。
“姚橋”與“姚家橋”雖一字之差,實則內涵迥異。“姚家橋”是有著六百多年歷史、文化積淀深厚的繁華勝地,是有感情有溫度有鄉(xiāng)愁的古鎮(zhèn)。蘊藏其中的那數不盡的人物和故事,至今仍鮮活在我的記憶中。而“姚橋”則是個行政區(qū)劃識別,泛含儒里、石橋頭、華山等地,還曾包括過大路。
老家是潤東姚家橋,在與我同齡的一代人心目中已根深蒂固,動搖不得。
古時的姚家橋有通江港北岸燈火臨流的水街,有巷陌成網的正街、東街、西街和北街,有森嚴雄偉的祠堂,有以街鎮(zhèn)為中心拓展輻射開的九處村落、百座房舍、千頃良田。記得幼年時我隨父親初入姚家橋,無不新鮮,無不震撼!水街里舟來楫往,河岸臨水的店鋪鱗次櫛比,石鋪的街道上獨輪車吱吱咔咔,趕集者比肩繼踵,人聲鼎沸。那時的河豚是被魚行當雜魚剔出來扔到街心無人問津的。
后來,古鎮(zhèn)一再被改造,祠堂被改成學校,街道中的河流被填平,街兩旁的店鋪凋零紛謝,祠堂門前兩株參天的古銀杏及街巷兩旁的行道樹,悉數被伐去煉鋼鐵……姚家橋像棵老樹,遭劫不枯,頑強地生長著。丹徒、丹陽、揚中三縣交界的特殊地理位置,使她在三年饑荒的年頭逆襲成農村集貿的奇葩。小集天天有,大集三六九。每逢墟日,依然人頭攢動?!吧嚼锶恕奔缣糗囕d著自家的糠麩、山芋、胡蘿卜、瓜菜藤蔓來趕集,揚中人則攜著自編的精美竹器,過江涉水希企能調換到全家老少度命的食物。接下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街道沉寂下來,人影稀疏起來。接著,擁有四百六十年歷史的祠堂被毀,原地建起的大會堂,先改建為菜市場,后變成歌舞廳,最終,門破屋漏,蛛網叢生。
一聲春雷,飽經世事風霜的姚家橋這棵老樹幸獲春風春雨滋潤,終獲回黃轉綠之機。如雨后春筍,竹柳廠、皮鞋廠、服裝廠、毛紡廠、洗砂廠、磨具廠、橡膠廠、工具廠、織針廠、燈管廠、五金電器廠,還有為解決殘疾人生計而辦的福利廠……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蓬勃興起。街鎮(zhèn)上閑置的房屋逐漸住滿了從揚中、丹陽等地涌來的外鄉(xiāng)人,就連我們家也被后巷來服裝廠做工的一家四口租住了一半,姚家橋煥發(fā)生機又熱鬧起來。在全縣大會上姚家橋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頻頻介紹經驗,常常捧回獎狀。正值姚家橋沉湎于掌聲和鮮花之際,揚中在內研外聯大舉進軍電子和橋架領域,連丹陽的后巷也咬定青山將工具做成了一個城。姚家橋驀然回首,痛悔錯失一輪發(fā)展良機。工廠紛紛倒閉,務工的人流如潮汐退落。沒多久,姚家橋人紛紛肩負行囊遠赴他鄉(xiāng)謀生去了。
何故?時運不濟,機遇難逢,抑或缺乏幸七公式人物,還是丟失了什么?路漫漫其修遠兮,老家人一直行進在上下求索的路上。
隨著姚家橋集鎮(zhèn)周邊一批又一批的村莊被夷為平地,原先熟識的人星散四處,我的鄉(xiāng)愁日益濃烈,有事沒事總忍不住回老家轉轉,只為能瞥上一眼。有一天,我從那片人跡稀罕縱橫交錯破敗不堪的老舊街巷里走出來,信步來到曾被稱作淹水橋的三岔路口,驀然回首,感到莫名的激動——發(fā)覺這里正是新街與老街的銜接點。如果把老街比喻成一截枯樹樁的話,新街就是枯樹回黃轉綠抽出的新干。這新干生機蓬勃,已然枝繁葉茂。放眼望去,街旁建筑一色的青磚飾面透出古樸氣息,街道寬敞筆直,機動車道、非機動車道和人行道井然有序,特別是十字路口破天荒安裝了紅綠燈,這是古鎮(zhèn)步入現代交通管理的標志。街道兩旁商鋪鱗次櫛比,飯店、賓館、超市、郵局、銀行、商業(yè)綜合體,城市有的這里都找得到,新建的幼兒園、小學、醫(yī)院在鎮(zhèn)江新區(qū)亦堪稱一流。拆遷安置小區(qū)內高樓林立,“電燈電話,樓上樓下”不再稀罕,自來水和手機電腦已成尋常,為燒草愁了一輩子的鄉(xiāng)民們也用上了管道煤氣。沿瑞江路布局的是安赫、瑞爾兩個集團的廠房……街道上又現外地來的務工者身影。
回黃轉綠的老家,向人們昭示:姚家橋正鼓足勁,邁開步,跑進鎮(zhèn)江新區(qū)前行的方陣。